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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100(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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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觉察出?寒毒攻入时,他赌的是这样少的残毒即便伤身,也总有法子压制,若是压制不得,也就是命中有劫折些寿数罢了。

从始至终,他都没信过赵如晦留下的解法会?没有代价。倘或没有,他何不亲自去解。退一万步而?言,即便真的没有代价,以赵如晦的谋算心机,要在解毒一事上设些埋伏,也绝非是难事。

只他万没有料到的是,这解法竟会?如此阴毒。方才过来之时,天色黯淡,他能明显地觉出?目力比早上又减退许多。

赵如晦是国师季越高徒,遍天下的杂方医典烂熟于胸,他若是蓄意用毒,只怕真是无药可解。

不要他的命,也不需他的寿数。可一个瞎子,又该如何去夺位治国。历朝再玄奇荒唐的事都有,却没听目盲之人堪以为君的。

他用了一整日去接受这一场算计,并?没有离宫,而?是遣退所?有人,将自己独自一个随意静闭在一座无人荒殿的水榭里,不停的翻来覆去地睁眼阖眼,确认着?目力极细微的丧失。

他从没有一刻像今日这般害怕,从骨头缝里冒出?来的胆寒。

就这么蜷缩歪坐在冰寒一片的水榭窗格下。直到日暮时分,水面上金乌西沉,落在他眼里灰蒙蒙一片,有死士递来咸阳加急密报。

密报上赫然两个蚊蝇般极为潦草的小字——王薨。

得此消息,他仅在窗格下阖目假寐了片刻,而?后拂衣起身敛尽一切心绪,朝西方遥拜三下后,便朝死士令道:“此事除了蒙章二位将军外,余人不必知晓。去新河君府上送拜帖,就说本君有急务,去他府上讨顿夜膳吃。”

兜转了一圈,当他转回观星台顶,在满地的医书里望见赵姝面色,心中最后一丝希冀的弦断绝,满目成灰里,他却尤能笑?着?同她讲楚国的事。另一头,却连目盲归秦后的事都思虑清楚了。

烛火昏昏里,赵姝低着?头突然想?到了什么,她从袖里摸出?包针砭,捡了最细的一根拔开灯罩反复烫了两下。而?后起身绕桌,立到他跟前,凝着?眉连解释也不曾,一手扶稳他的脸,就要朝左眼上头施针。

及至他下意识地抬手制在她腕上,两两相望,疑惑焦迫对上审慎紧肃,嬴无疾才幡然正视自己心底深幽,原来他从来就没信过眼前人。

即便是选择替她解毒,也不过是被生死催迫下的别无选择。他舍不得她死,也不可能再择解毒人选。这二十余日,是老?天替他选的,质疑也罢防备也好?,一切筹谋算计都没了用武之地。

既入穷巷,他无路可走。

“你?动?什么!”耳畔一声斥,眼前人小脸上无端严厉,像个老?学究,皱紧眉梢一寸寸重新在眼皮上寻起穴位来。他还没见过她医病时的模样,手上松了劲,银针就扎了下来。

残毒被扼住,描了花样的杯盏在眼前晃了晃,五□□边清晰闪现。他按耐潮涌般心绪,一一拂过这些色彩:“绚若朝霞,秦宫里倒没这般出?神入化的工艺。”

他抬眼又看她,便见她殷红的唇,还有染了血丝的眸,眼睛里头是掩不住的心痛悔意。

他便忙敛回目光,却依然是晚了。

银针抽了,这一方雕梁画彩的斗室顷刻灰暗下来。

又来回两次,眼前光影在明艳暖黄与灰败模糊间交织,摸清了寒毒走势位置后,赵姝颓然落手,她转身沉默着?收针。

不必多说什么,从她的态度里,嬴无疾了然,被下了判决似的无望将他压入幽冥。他转着?杯盏阖目抵挡这无际无涯的绝望,深俊面目里一派澹然,只是终没了笑?意。

默然寂静,唯闻灯花偶然的噼啪。

有极力隐忍的抽噎响起,是想?哭又不敢哭的压抑。

混沌无边的黑暗里,这哭声尤显凄厉惑人。

嬴无疾一下子睁开眼,碧眸里未及收尽的恐惧仓皇遁入赵姝眼里,刺得她肺腑魂魄都颤痛起来。

忍得太?久,她忽扁了嘴哭得要背过气一般,一面固执地抬手,用指腹顺着?寒毒走势去压抚他眼周。

纵是气滞到说不出?话,手法却仍是精准异常,她边哭边按,灯影色彩便在他眼中奇异地嬗变。

“交叠浮连,美若天宫幻境。”他苦笑?着?赞叹了句,却引来她更多泪。芙蓉面、娑婆雨,眼泪多了就不值钱了,他见过她哭的次数已经无从计数,却唯有这一次,他能肯定,这人终于是完完全全地在为他一人哭。

便从未有过的,想?在她面前纵着?发泄一回,黯淡碧眸如洗,千百次轮回般他以指为她拭泪,却问她:“薄情人作?深情状,是为那西域蛊叶么?接下来,你?是不是又要说…若是治不好?时,要把命赔给?我?”

他微眯了眸重重按去泪意,一霎间,显露出?全部的狠戾防备审望过去,染了寒毒灰斑的瞳眸冷到彻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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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等战场上厮杀对敌的审望,赵姝平生如何见过,她受不住般倒退两步,回过神又悚然立住:“兄长既去,便为了我也绝不会?这样算计于你?。一定有解,定有解的,我便不做这赵王也一定寻出?来!”

她上前要再去碰他,却被他挥掌一把推开,这一下没有收着?力,她跌摔着?踉跄几步,撞倒在暖红色的椒墙下。

“不必了!秦国亦有医者万千,你?的王位是多少人用性命换来,且安身坐稳了。哼,就当我自个儿活该定力差,也算遍尝了赵王滋味。一双眼睛罢了,总比他丢了命要强。”

归秦之期突至,蛰伏半生就要迎来最凶险的一场。胜了,他是风光无限立于万人之巅的第五代秦王。败了,则万戮加身被人碾成齑粉。

他背着?身,口吐恶语,一颗心却柔肠百转。纠结容易,解脱不能。

丢下这一句后,他没再停留,抬步就朝楼下走去。

眼瞧着?那背影消失在旋梯转角,赵姝木着?脸听着?脚步声渐远,心里头数着?台阶数目。观星楼每层间是十八级木梯,在数到第三十级时,她虚妄沉寂了月余的心里头猛地漾起股念头来,便沉着?脸起身下楼追去。

楼下脚步明显得轻缓下来,她步子越跑越快,在第五层琴阁出?口,拦下他的去路。

未及喘匀气,她一把扯住他领口,一张脸鲜妍盛怒地骂:“放你?娘.的屁!他哪里是为了叫我这等烂泥朽木当王,最初不过是替我寻药。是阿兄搞错了,药没琢磨透,反被权欲薰腐……”说到痛处,她垂下头更叠了一层悔怒,忍不住自语:“赵如晦你?走火入魔丢下我,可曾想?过小乐如何自处,你?是天下第一的疯子、傻子!”

“何必自欺欺人,胜败寻常……”唇舌喉咙里止不住得冒起酸气,嬴无疾倒没再迈步,他一脸麻木地嗤笑?着?,今日偏就要刺醒她。

“闭嘴,不许你?说!”没头没脑的荒凉焦迫里,她忽然极用力地揽着?他的背朝自己压,跳起身却只歪啃了下他泛青下颌,男人昂起头撇开脸,她便只得攒了股无措,踮撑着?脚尖,一口咬上他项侧。

第94章 四散3

齿尖一入肉便撤开, 只留下个淡淡齿痕,连皮都没有破一点。继而是软糯的唇扫过,温软濡湿,带了偏执又讨好的意味。

即便是再多筹谋恶语, 发?肤相贴, 只要眼前这人稍稍主动些, 他便能顷刻丧了理智,情愿抛下此世一切将她牢牢纳入怀中。

她平生未曾负人,只对着他, 怎么还那?债却都是越积越多起来。故而,唇齿里贪婪地嚼下男人清冽熟稔的气息时, 她仍是觉不出自己真?实?心意。

耸立若青松的人, 岿然不动?似一尊无情石俑, 扶在木梯上的手背上青脉浮凸。

琴阁里仅燃了一点壁灯, 久不见回?应, 岑寂昏昧里,她有些瞧不清他的面容, 脚下酸软, 心口里空荡荡的若有似无得还掺杂了一丝不愿承认的失落。独木难支般,她卸下全部气性,却仍是勉励举高了手圈在他项上, 脑袋蹭着他胸口处。

或是已然失去太多, 也痛得太久, 此刻她目中冷落下来, 空洞无物。

二人相拥静默, 就在她终要松开手退时,脚下忽然一空, 臀下被?一双有力臂膀重重箍了,视线陡转整个人就被?他倒抗至肩。

赫然离地半丈多,头脸对着个深渊一样不见底的旋梯,她还没来得及惊呼,就被?带到琴阁窗台边的一张长案边。

此间久无人启,堆满了当世名琴孤品。阁中未置榻,东窗月影长案上搁了一张七弦,长案玄冷七弦鬆红,她倒转视线看过去,依稀想起抚琴人多年前玉山端俨的背影。

明月斜照,若泠泠流水淌过琴弦,连杌凳的位置都没变过。

她脑子?里突兀地掠过一个念头——若是他们今日未过来,待赵国延绵万世,会不会千年百代过了,这架名琴也还能这样孤零零唯有冷月相照。

正出神间,嬴无疾展袖一把将?这七弦名品拂落,‘哐’得一声巨响后,及至她被?放倒在长案上,琴板里头闷响仍旧混着空泛余音不绝。

暴虐的吻落下来,粗粝抚拭揉散了发?髻扯去了易容,情至深处她早没了应对的本事,不过是被?他控在掌心里。

一切就要水到渠成时,嬴无疾深喘着停了下来,染了灰的眸子?阴鸷地瞧着她,指腹一寸寸描摹藕色檀口。

目光流连过她鼻梁上微微青肿时,心底仍起涟漪,不由得觉着有些好笑。

深藏起贪恋,他将?这张脸定格刻画,像是从今往后未必再看的到一样。

克制住叫嚣的欲.念,他挑眉故作冷情,欣快地捕捉到她雾眸里的一丝诧异失落后,听见自己说:“日日吃一样的东西果然会腻,也难怪列国都是后宫殷实?。你说的对,毒既是解了,就不必牵扯。等?本君回?去得了位,赵王若要报答,届时割几座城池再多送些美人吧。”

言罢,他再没一丝留恋停顿,抽身退开。袖摆轻拍了两下高大身影背对着她,玄衣整肃连头发?丝儿?也没乱一点。

而她散发?宽衣地要去拦,一脚绊踏在凌乱下摆里,从琴案上跌滚下来,额角‘砰’得磕在案角上。她顾不得狼狈也觉不出痛,撑着身子?还要去追:“我一定会找出化解的法子?,倘若做不到,就、就砍了我的双手从此再不施针行医!一定能治好的,你别怕。”

最?末一句话让男人浑身震了下,可他却嗤笑着哼了记,鼻音里是毫不掩饰的鄙夷不屑:“赵王就是把全身的皮肉刮下来,剁成肉糜搅作饵馅,在菜市屠户那?里,也未必比畜肉贵多少。”

步下半层木梯,他面目身子?半隐,又添了句:“天下名医如云,赵王还是做好本分。倘或太闲,不如去赵穆兕跟前多替本君美言两句,你赵国若扶持了秦楚两国新君,得百世安宁,才是正事。”

这一句音落,他身影没入旋梯尽头,再不去回?看她一眼。

赵姝倒颓在案下,嘴里头念念有词,尤还未平复喘息,便朝楼下奔去。韩顺方才见秦王孙冷面而去,此刻听到动?静,以为是什么十万火急的事。老?宦一脚重一脚轻地往楼里跑时,一老?一少两个就对撞在楼前玉阶下。

韩顺在冷宫里苦熬四十年,右腿膝踝常年肿着,而赵姝痛心彻骨这一月余也是败了腿脚气力。这一对撞,又恰在九层玉阶中段,老?少两个轱辘似的‘哎呦’着就朝阶下摔。

赵姝到底是年轻,眼瞧着老?宦朝石狻猊砸去,她想也不想地伸手朝他后脑垫了一下,二人相继扑在地上,左手掌钻心得疼。她却只是‘嘶’了一声,将?人从地上扶起,言辞慌张里又带着希冀:“快去召怀安王姬显入宫,寡人要问话。”

钟情蛊乃是西域奇蛊,三?十年一成。她今日绞尽脑汁地列了几个寻解法的门?类方向,却直到现下才突然想起在兄长的札记里看到的蛊叶来历。世间万物相生相克,便是最?难解的困局,凭他千头万绪抑或破绽全无,都只管去源头处找,才有胜算。

“可目下都快要三?更天了,还有大王,您的手……”韩顺扶腰撑着石台爬起来,方才那?一下的力道他是知道的。

心惊告罪暂且压下,他颤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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巍地刚想说先去治手,抬眼看清了君上形容。

少女额角鼻梁皆带着伤,常服散乱杏眸红肿仓皇里透彻坚毅。这张脸比易容后柔和清艳三?分,无绝世之?貌却若云月出岫,如此韶颜稚齿,又哪里是什么男儿?郎!

饶是听过再多宫廷秘辛,此等?冲击也叫人一时难以回?神。

老?宦先是愣了下,继而以从未有过的灰败无望倒伏去地上,只道:“老?奴感念吾王再造,请王上赐死,来世结草衔环……”

“好端端,死什么死。”赵姝也反应过来,只气悔了一瞬,连忙就将?人从地上扯起来。在看见老?宦眼里的动?容忧疑后,人前敷衍矫饰了十几载的她忽觉一阵破茧般得轻松。

因这韩顺也算是孤零零一个在宫里,还牵扯不到前朝,不需防备。赵姝笑了笑,对着他苍老?慧黠的脸,道:“阿翁与寡人有缘,从前那?般风浪磨难都过来了,必然是高寿有后福之?人。我是命薄福浅之?人,举目赵宫亦是无亲,阿翁若是愿意,往后便近身跟着,也好为寡人镇掉些厄运,添两分福寿。”

君臣有别,生了这事,赵姝原以为要好一番折腾才能平息他的疑虑惊恐。未料老?宦风烛残年除却尚存些昔年执念外,也早已生过些出世之?心。

浑浊的目中,他只见一个饱受催折历经荒颓的小丫头,云泥殊路这一刻里奇异般得感同身受。

“好…好,都依大王所说。”不必虚言,许多年来,韩顺透过眼前的一国之?尊天潢贵胄,莫名想起自己入宫时四岁的女儿?。年深日久,梳着冲天辫的小娃娃早模糊了相貌。

老?宦忽然吞声恸哭,珠玉如瀑划过他沟壑纵横的脸,却连一丝儿?哭音都没有。

枯木似的胳膊不自觉地抬起,隔空停在她额前伤处半寸,挤出个极难看的笑,问:“再唤一声阿翁,老?奴替大王去杀了秦王孙,狗崽子?!欺我赵国无人么!”

“阿翁是想到年轻时什么事了吗?阿翁你误会了。”星月炽盛,照得观星楼前一片堂皇,赵姝最?是敏慧,举袖也不嫌脏就往老?宦脸上按了几下。因恐这人真?趁着疯劲做出些什么,索性三?两句托出了寒毒之?事,又催道:“我去楼内敷面更衣,阿翁速去召怀安王。对了!新河君亦知我身份,你在人前还是如常,万不可叫他察觉分毫,否则先生若要杀你,寡人也保不住。”

老?宦点头,心里头晃过赵穆兕的名字,领命而去.

这一夜,姬显入宫已是后半夜,却给赵姝带了个上锁的锦匣。

巴掌大的铜匣一共三?层,形制似一个微缩的食盒,三?层圆塔的式样,雕镂极是繁复精巧。托在姬显手上,远观不过数寸长短,然则镶金砌玉又是纯铜实?心构作,分量委实?不轻。

“卿上回?说,你能挟令西域商队调动?诸小国人马?”三?更初刻,夜正是最?冷最?浓之?时,赵姝顶着一脑袋狼藉,只随意拾掇了番,上前拎过铜匣子?直入正题。

“大王错了,不仅是西域商队……唉,小心!”姬显打量过她脑袋上的伤,正要纠正辩驳,不防赵姝心不在焉被?铜匣拖得一个趔趄,姬显立刻猱身近一步,一手托正铜匣,另一手贴着她的背将?人朝自己怀中带了下。

其实?原本赵姝只是没拿稳被?手上物事带得坠了记,哪料到被?他一扶反彻底失了重心,他的手托得用?力且人立稳了也并不急着放手,如此便是十足得僭越了。

“多谢。”气氛尴尬,赵姝下意识地就欲自责圆过去,她两手抱稳了铜匣就要从对方怀里出来,一面掩饰转口问:“这匣子?不大倒重得很,卿要献礼,又何故锁着呢?”

“这是晋阳君留下的,他特命属下晚些来献。”说着话,托在她背后的手却不松反紧,清瞿的一张脸上竟目露骇然痴迷,蛇一样有如实?质的目光腻过她面额眉眼,突然来了一句:“大王,你身上的寒七七整理毒该是已经解了吧?”

“怎么了?”赵姝虽然讶异,可经历过这一切后,无论再发?生什么,都很难在她心里再起波澜。她甚至连动?怒都不曾,只是用?胳膊肘不再客气地格挡着脱开身。

她留了个心眼没有直接说嬴无疾体内残毒,而是站稳了目中冰冷平和地望过去:“兄长留了什么话,要等?一月后才来说?还有卿与兄长的挂碍缘故,不如也一并说清了。”

今夜近前细看,她才发?现,姬显实?在是面熟的很,从前在邯郸时定然是见过的,只是未必说过话,没有太多印象。他举手投足言谈行止里,都似带了赵如晦的一副影子?。而他比兄长更年轻些,只是前两回?见时,总一副板正恭谨的做派,容易让人忽视了他尚算清俊少艾的容貌。

姬显的确是被?赵如晦的影子?养大的,二十年前,赵姝尚未出世,还尚在襁褓中的姬显就被?国师季越从旧晋末支里抱养来。

季越为了让他听话将?这幼子?养在暗室里,待他比禽畜更残忍严厉。再后来,赵如晦惊闻赵姝遭际,便从季越处将?人要了过来,亲兄弟一样养在外头。赵姝时常在外头晃,他便总是让姬显在暗处看着,时时灌输,日日重复,便要将?自己一番不能说的心肠复刻到姬显身上。

姬显较他小五岁,无亲无故,即便是人长大了总有自个儿?的偏好,但?要彻底摆脱被?刻意设定好的整个童年少年时期,显然是不太容易的。

连他今夜对赵姝和盘托出的话,也都是早被?设定好的,他自己连选择的权利都没有,因为只有说实?话才能取得赵姝信任。

“呵,父王自以为无子?是秘辛,不曾想知道的人竟这么多。”

姬显没有隐瞒,他将?开铜匣第?一层的钥匙递过去,甚至直白道:“晋阳君也给臣留了信,他说大王若思念成疾时,可令臣入夜伴驾。”

赵姝没应声,还没被?那?句‘思念成疾’刺痛,展开第?一层的一卷月白素绢,看了上头赵如晦亲笔后,险些立不住身。

绢上一行苍劲墨书——见字如面。小乐,哥哥这一生苦心孤诣地筹谋,到今日替你解了寒毒,我虽死犹生。长篇大论不必,毕竟我已稳操胜券。可倘若真?用?得到这字条时,但?愿你不要怨我。且记着,万莫放王孙疾活着归秦。

阖目唇角颤抖地出了一口长气,她避开姬显搀扶,尤是闭着眼,伸长胳膊朝对方摊开手,气滞许久才匀出一分道:“还有两把。”

“晋阳君定了时候,还不到……”

赵姝陡然发?起狂一样,闭着眼把铜匣子?朝砖地上狠狠砸去,巨响过后铜匣精巧的缘边金饰‘叮哐’着散落一地,只锁匙完好。

她蹲下身查看了番,发?现锁头是用?一种极为罕见的金属所制,怕是刀劈斧凿不成,倘若以烈火熔时,又帕会连匣中绢帕一并毁了。

身死念存,一个人竟能连死后之?事都算计到这等?程度。

自那?日宫变后,除了医札,赵姝听不得任何同赵如晦有牵扯的事,她甚至连他归葬之?地都不知在何处。

将?铜匣来回?翻看数遍,无计可施,一如他孤身执意要去争位,她纵是早知有生死之?忧,整整四个月,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一步步走到死地去。

她蹲在地上猛地抬眼,姬显一身月青广袖,那?副固执端俨道貌岸然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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态简直同赵如晦一般无二。

“晋阳君遗命臣不敢擅改。”他拱手作礼,而后亦朝她跟前蹲下身,目中看似慈悯实?则探究:“王上恕罪。”

她被?堵得无法,忽而扬眉对望过去,痛得神智恍惚,便极妖冶寥落地笑了:“怎么,时机未到,是要等?到你一个替身躺到寡人榻上吗?也罢,卿点个头,寡人今夜就招你入幕。”

第95章 四散4

“微臣合敢。”看出她形容不对, 姬显脸上表情变幻凛然自问。他?是受周礼大义?熏陶长大的,纵是如今承袭了旧晋掌半朝权柄,也只能苦笑着伏地朗声?:“请王上治罪,只是晋阳君待小臣如兄如父, 他?的遗命不能违。”

“他?的遗命……”赵姝瘫在地上, 痴痴地笑:“赵如晦, 你到死了还要制着我。”

君臣二人对峙无言,窗外天色乌黑如墨,黑沉沉天地无声?, 她正被这空寂罩得心底恐惧,便见一道影子晃过。

“姬显!吾王命你交匙, 你若不从?, 今夜别想活着出殿!”韩顺拐着腿竟是举剑而?入, 剑尖直指过去。

剑长足有五尺, 几?乎与韩顺的身量差不多, 拎在他?手?里有些可笑,这样长度的铁剑当世罕见, 削金如泥难以近身, 一看就是御用之物。

姬显侧目扫了眼?这老宦,只若有所思地轻说了句:“你是个什?么东西。”

这一句过后,赵姝制止不及, 就见韩顺真个举着剑就那么刺了过去。她忙起身还未立稳, 只见浅青烫金的广袖一扬, 眨眼?间, 韩顺手?里长剑被夺, 人也似个破布袋子般飞起又落下?连着撞翻了两座小几?槅架。

“阿翁!”她忙捏紧指尖,快步朝持剑人过去, “你别伤他?!”

到了近前,姬显尤拖着剑只要随手?一挥时,就能叫她毙命。

他?没有立刻弃剑,目有威压不满地看着这或是早就排演好的一场,虽则过分却更是可笑。

他?垂首望着这着了男装面目稚气?的君王,望着她绣口如樱,脑子里不由得冒出史册逸闻里许多荒淫无道的昏君模样。正慨叹皱眉间,就见她忽搓动颌角,两下?里颊侧边缘分出条缝来,再一撕时,露出一张带伤却清艳的脸。

见惯了她男装矫饰的样儿,姬显并没见过她的真容。

其?实最初在客店里扮作仆从?在暗处见她时,他?是不信这鬼机灵一样的男孩子是赵王独子的。再往后,他?每个月都能看到她一二次,起初年幼,他?常将自己与她作比,其?实更多的是嫉羡。嫉羡她不过是染了寒毒,就能受晋阳君偏爱,可以无忧无虑肆意地活,好像连学都不用上,邯郸城赵王宫都不够她玩乐的。

印象里,她一直是很普通寡淡的相貌。

而?眼?前,她的脸一下?子生动清艳起来。他?跟着赵如晦早见过美人绝色无数,可如此容貌,还是平生仅见。

尤是那一双圆而?上扬的杏目,到今日,望着人时,依然透着赤忱纯良。衬着她头脸上青肿,谪仙困世一样,莫说是世上凡俗的摧残磨难,仿佛便是堕入十八层炼狱阿鼻,她的神识魂灵仍旧还会是这样死性?难改。

她眼?周一圈还余先前哭过的残红,就这么垂袖仰面,忽然俏生生朝他?一笑,那圈残红在睑下?堆作一汪春潭,藕色檀口微启,像一个要糖吃的小孩,几?乎是柔声?呓语地哄他?:“卿想要什?么都可,就将钥匙给我吧,好不好?”

姬显整颗心?狠狠一颤,第一次真实地觉出自个儿来。

就是这么个愣神的空儿,赵姝袖摆朝他?脸前一拂,他?只来得及惊讶地唤了声?便摆着身子,只退行了五步,长剑‘镗’然坠地,人便失去了知觉。

“王上要寻东西,老奴现就去他?府上,掘地三尺也要寻着。”

赵姝沉吟着先于老宦搭了下?脉,确认了没有伤及脏腑后,她背过身去,叹了声?道:“他?是来取信于我的,也未真的伤你,阿翁你去他?衣衫里翻一翻,应当就随身带着。”

韩顺也没问,依言只翻了两下?外衫,片刻后就在革带里摸出了两把钥匙,真是不费吹灰之力。

“是两把。”韩顺拐着腿没多说什?么,过去抱起摔裂了缘角的铜匣子,他?觑一眼?赵姝单薄背影,踟躇了番,突然不合时宜地用一种欣快感叹的语气?喃喃道:“唉,真是各人有各命哦,这御用的物件连个匣子都做得如此精巧。啧啧,这小食盒连个馒头都放不进,瞧瞧这錾金掐丝的工法?,就顶上这枚蓝玉,莫不是就能换一座城池呦。”

听他?拿腔拿调地吹捧赞叹,赵姝身子微动,状似无所谓地答了句:“可惜砸坏了,阿翁如此喜欢,就替我开了锁,这匣子你拿去。”

“半只脚入土的人了,要这等死物甚用,拿来陪葬啊?”老宦依言开锁,喋喋不休,“贼老天可真会作弄人!想当年阿父腊月里头一个饿死,后来是庚申新年初八,大哥叫白土饼撑圆肚子正同我外头挖野草根呢,半道上咽了气?……老天爷啊,你咋不让我当年有这一个匣子么。”

说着话,他?恨恨拍一记自己大腿,触着肿痛关节时又是一阵呲牙。

匣子另两层被抽开,就见赵姝起身特地绕远些朝地上昏迷的姬显走去:“阿翁看过,只捡要紧的说。”

韩顺皱褶遍布的脸上一凝,见她当真头也不回地给地上人施药时,他?没顾忌心?想着倒要看看这遗命写了些什?么鬼东西,随手?抖开绢帛埋头道:“这狗伢子不敬主上,要我说大王太?好性?,才?药倒人,急慌慌这会儿就要施救,叫他?躺一夜才?好!该他?小子的!”

“这药伤脑子。”她心?口滞痛难受,恐惧到有些难以承受,反倒是开腔打趣应对回去:“老阿翁,寡人叫你开匣子你就开,叫你看旁人遗命你就真敢看,一把年岁哪里来的恁多废话,啰嗦死了,怎么在这深宫里活这么长的,不怕寡人赐你死罪?”

就这么会儿功夫,韩顺已?经看完了两条绢帛墨书,他?嘴角挂着讥讽轻视,像理小孩儿玩意儿般,随手?又将绢帛照旧叠好锁了回去。

“老奴倒想见见这位晋阳君了。”提了铜匣他?拐步往前走,装模作样地叹着气?,见赵姝终是回头后,他?毫不避讳地抚了抚铜匣顶部价值连城的蓝玉,浑浊的眼?直视君王,慈蔼却酷烈:“一个用十数年逼斩国师季越,又借周秦齐三国勾斗夺田氏之权的人,年纪轻轻的,写这一手?气?吞河山的好字,还是当世难寻的国医圣……嘁,要我说,也就是个徒有其?表的竖子,那么多王侯贵胄他?一个旁支出身,走到那一步还欲壑难填,败了又鼠辈似的不认账。性?子傲到这等地步,不肯低头,死的活该!”

直到他?说完,赵姝刚发着抖地抬指过去:“你、你这老匹夫,你……”

一阵粗哑到惊悚的狂笑嘎然打断她未出口的怒骂,就见这老宦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直到地上姬显有醒来的迹象时,他?方肺音浓重得抽笑着缓过来:“大王想说赐死老奴么,可大王杀过人吗?”

见他?拖着步子想要蹲身却连膝都弯不下?,只得伏到地上将钥匙又放回姬显革带里,赵姝突觉一阵无力。正无言以对,脚边有什?么东西毛茸茸地来拱,她捉了它两只前腿将大野兔提溜着抱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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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候着。

“第二张绢上无甚,说什?么帝业成空的,就是说您若在宫里不畅意,届时就同地上这小子说一声?,他?不至于害你。”老宦说着话竟抬脚朝还昏迷着的姬显脸上轻轻踩了脚,而?后他?满意地看一眼?那俊脸上的鞋拔子印,更言简意赅地继续说,“第三张么,记了一种蛊叶出产之处,巧的很,那地名老奴识得,是西域鄯善国的一座小城。”

一听西域,赵姝脑中一凛霎时抛尽了旁的情绪,她让韩顺取来寝阁的医札,就这么抱着兔子在殿内翻看起来。

一直到四更初刻,姬显睁开眼?看到一老一少并一只硕大的杂毛兔子,而?铜匣就在自己身侧,他?心?中明白,爬起身行了个礼。就听赵姝在上头道:“鄯善国伊循城,可有主事人在城内?寡人要递书信问事。”

伊循城城主母族来自旧晋,这是赵如晦经营最深的一处,领兵主将与城主平起平坐互相制衡,且军中参将以上皆是他?一手?择选提拔。当姬显如实告知甚至取出军令符节时,赵姝没有去接,又低头去看医札:“既如此,你先回去,我明早递条子出来,劳你飞信传问。”

明烛高照,主座上人不知疲累将一本医札同案上山积似的医典比对着。她没有再带回易容,问这两句话时也不显防备,是根本不打算在他?面前再遮掩什?么。

王座下?的大野兔正在拼命啃食桌角磨牙,已?经是积了一地的楠木屑,它的屁股后腿不知从?哪里蹭黑了一大片,此刻或是嫌冷,后半边身子都挤坐在赵姝腿上,将她衣摆染得一塌糊涂。

姬显有些出神地望着王座,总觉着那累得他?一人高的有数钧之重的竹简,或许什?么时候就会一股脑儿得砸下?来,把这一人一兔就给埋了。

“四更二刻喽,怀安王不回去歇歇?老奴送送您。”他?在韩顺的怪嗓里惊醒,便朝王座揖拜告退。

出了勤恤殿内苑的门,韩顺提灯默然随行许久,过一片空旷凋残院落时,老宦开口道:“吾王情深,您也是晋阳君遗命不是。君侯当能觉出,王上她……在新河君与您之间更偏向谁人了吧。”

灯火晦暗,姬显无声?勾了下?唇,他?回头打量了外表衰残年老的韩顺,突然一拱手?,竟是垂首作了一个深揖:“韩翁真乃神人,连君心?都能契准,往后小王全要仰仗于您了。”

“哎哎,不还是君侯识人,将老奴从?深宫里捞出来的。”韩顺摆摆手?,又故意当着他?的面揉了揉被踢疼的左肋,半真半假地谦卑道,“不过老奴如今是大王的人了,可得得罪先说两句丑话。我这把年纪能一朝翻身已?是祖坟冒青烟,可不敢再贪多。您要与新河君斗,老奴成全您,然吾王天命所归,您要生异心?……”

“日久见人心?。”姬显原本就看不上他?,不愿听这人啰嗦,便言简意赅地打断了,又说了两句虚实杂掺的客套话,二人便相辞而?去。

第96章 四散5

腊月廿三, 赵国指斥诸公子的国书颁出。

廿九日,周人使?节赴楚查验先?王遗诏。原本支持诸公子夺位的巴蜀东南几位封君诸侯纷纷递信附和宗周。

天子睦五十九年正?月初五日,周赵二国联军十七万驻扎楚国北境。

正?月初七,楚国郢都兵变, 当夜即平定, 先?王诸子二十三人, 此役后首犯三人皆阖族受屠,余子多遭贬谪幽禁,列国震动称奇。

正?月十六望夜, 圆月高?悬,清辉遍撒, 不过短短半月多?些, 赵王宫里就接到?了楚国新王芈融御极的飞信。

一并?来的, 还有快马入宫的使?者, 只说戚夫人的车驾随后撤的赵军而来, 约莫第?二日黄昏就能到?了。

彼时赵姝已在观星楼里待了足足二十四日未出楼过,她的面前是十余个木制笼子, 里面装了约莫二十余只老鼠。

她刚给?一只新来的小老鼠解了毒, 揉了揉它的脑袋将它重新放回管道叠嶂的笼子后,她挫败地垂下头,发现新药还是一样, 即便她已经下了最微量的寒毒, 这些老鼠服了自己调配的解药后, 目力虽能恢复大半, 但似乎依然不可能如初。

她只在它们眼部用?银针沾了最少的寒毒, 如此都无法彻底医好,更难以想象若是用?足了剂量, 这些老鼠必会彻底丧失视物的能力。

从伊循城送回的蛊叶与医册她都能倒着背了,然远隔千里,炼制蛊叶的法子未能亲见,只凭一些行?外人口述,她总觉着有步骤遗漏了。

听闻伊循城内有位南天竺来的神?医,三十年来经他之手治好的疑难若牛毛之数。赵姝本意是要将人直接请来,奈何那位天竺神?医年届期颐,已绝非是能远行?的年岁了。

若是从前,她必然连夜收拾了行?囊就启程,可如今……

闻听得戚英明日就到?了,便似阴霾里照进一线天光,她几乎是颤巍巍地霍然而起。

过久地埋首医药让她的身子虚得不成样子,日日除了困极时倒头睡上二三时辰,她连走路都没甚机会。

也就是方?才最后一次尝试,让她知道了就在这观星楼,她的努力已经到?了极限,该是走出去的时候了。

“阿翁,姬显他……不不,新河君可在宫中?”

足下踉跄,她甚至要年老的韩顺来搀。辍朝二十四日,想到?朝中还是新河君威望深些,接待戚英也好暂离邯郸也罢,还是要请新河君安排更妥当。

“王上糊涂。”韩顺的腿肿已是痊愈,就连经年的咳疾也好了大半,“这都二更末了,赵大人本该是在自家府邸休息。可今夜倒是巧了,他老人家在前殿同十几名公卿还在议事?,看着还有武人将官出入。您这段时日都耗在此处,外头多?少事?不理,老奴觉着,这新河君近来有异。”

韩顺难得在她跟前说这许多?前朝的事?,下了两层旋梯,到?观星楼匾下时,他终于?不再吞吐,直谏道:“老奴方?才擅作主张,刚遣人去探听了,王上您还是等人回来再……”

“新河君议事?,有什么好探听的。”赵姝不以为意,她与韩顺相处日久,二人也是脾性相投,甩开他的搀扶还难得好笑了句:“阿翁不要见风就是雨,新河君若要篡位,倒还正?称了我的意。”

这一句玩笑话分量实重,韩顺僵立了片刻后才连忙移步跟了上去。

到?了前殿,果然他遣去探查的内宦还未来得及听到?什么,就被守卫一声“王驾至!”给?打?断了。韩顺瞩目凝望,见一群公卿里混着武将地鱼贯而出,赵姝却连反应也没有,他忽然心神?一震,明白过来,这一位莫不是真的不在意王位了。

他跟着赵姝进殿,低着头只听这位方?唤了一声“先?生?”,那头赵穆兕依礼拜过,她连再开腔都不曾,就听得老者一阵劈头盖脸长篇累牍地指斥诘问。赵穆兕声如洪钟,不愧帝师之位,一气?高?亢质责的话直能成赋,便无一字僭越犯上,却让一旁的韩顺觉着,如被一张无形密织的网扣下来,压得心下憋闷。

“先?生?,明日接应了戚夫人,寡人想去一趟鄯善寻药,劳您安排。”赵姝敛着眼皮,颇有耐心地等他说完了,才抛出了这一句。

说这话时,她面目平和,好像只是在说要回新河君府上用?膳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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