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七百七十六章:鸿界残骸(1 / 2)
在于道主离开不久之后,李言初在不远处现出真身。
他与于道主二人相距的位置不过百里,这种胆识,这种心计,让此时被他抱在怀中、身受重伤的宫非烟也是惊讶至极。
方才他们隐身于虚空之中,又以因果屏...
沈微继续南行,穿过一片连绵的丘陵。春意渐浓,山野间开满了不知名的白花,风一吹,便如雪般飘散。他背着一只粗布包袱,里面除了一件换洗衣物、几块干粮,便是那本日渐厚重的《灯火集》手稿。笔尖早已磨秃,墨盒也只剩薄薄一层残汁,可他仍每日记录,哪怕只是寥寥数字。
这一日黄昏,他来到一处断崖边的小村。村子不大,十几户人家依山而居,屋舍多是石砌矮墙、茅草顶棚。村口立着一根歪斜的木杆,上面挂着半幅褪色布幡,写着“止语”二字,字迹斑驳,像是多年未曾修缮。沈微心头微动??这名字与哑村相似,却透着一股刻意的冷意。
他正欲上前打听,忽见一孩童从屋里跑出,手里攥着一块烧焦的木片,在地上划拉什么。沈微走近一看,竟是一个“我”字,但被一道深深的刻痕从中劈开,裂成两半。
“你在写什么?”沈微轻声问。
孩童猛地抬头,眼神警惕,随即慌忙用脚抹去地上的字,转身逃进屋去。门“砰”地关上,再无动静。
沈微站在原地,望着那被踩乱的泥土,心中泛起涟漪。他想起老妇人曾说:“当信不存,灯再亮也只是虚影。”眼前这个村子,分明不是失声,而是主动封口。他们不是不能说,而是不敢说。
夜幕降临,他在村外寻了处避风岩穴歇息。刚铺好草垫,忽听远处传来低沉的诵念声,断断续续,夹杂着铜铃轻响。他循声而去,穿过一片荆棘林,竟见一座半塌的祠堂隐于山坳之中。门前燃着三盏油灯,火光幽绿,映得石阶上影影绰绰。
祠内供着一尊无面神像,高约七尺,通体漆黑,只在胸口嵌着一面铜镜,镜面蒙尘,却隐隐有光流转。七八个村民跪伏在地,口中喃喃:“罪由心生,言即祸根。闭口守静,方得安宁。”
一人披麻戴发,似是主持仪式的老者,手持一柄骨刀,在自己手臂上划出一道血痕,鲜血滴入铜盆,化作缕缕黑烟升腾而起。那烟凝聚成形,竟是一张张扭曲的人脸,张口无声,似在呐喊。
沈微屏息凝神,认出了这术法??百年前被称为“缄魂祭”,乃是借活人之血祭奠亡灵,以求亡者安息、生者免祸。此法早被苏离明令禁止,因其本质是以恐惧维系和平,以沉默换取苟安。
他悄然退去,心绪难平。
次日清晨,他重返村落,试图与人交谈。可无论他如何示好,村民皆避之如瘟疫。偶有老人瞥他一眼,目光中竟含悲悯,仿佛在看一个将死之人。
直到第三日,一位采药归来的少女在溪边摔伤了腿,沈微上前相助,为她包扎伤口。少女起初挣扎,见他动作轻柔,神色诚恳,才渐渐放松。
“你为何不走?”她低声问,“每七年,‘它’就会醒来一次。上一次,全村死了三十七人。这一次……我们不知道还会怎样。”
“它是什么?”
少女摇头:“没人敢提它的名字。有人说它是山中的古妖,有人说它是百年前战死将士的怨念聚合而成。但真正可怕的,不是它本身,而是我们一旦开口谈论它,它就听得见。”
沈微心头一震。
原来如此。他们不是不信“我在”,而是怕说出这句话后,被某种存在听见、盯上。他们的沉默,是恐惧筑起的城墙。
“可若永远不说,痛苦就会一直积压。”沈微轻声道,“就像伤口不出声,不代表它不存在。”
少女怔住,眼中闪过一丝动摇。
当晚,沈微在溪边生起篝火,取出随身携带的竹笛,吹起一支简单的调子??那是他在哑村听盲童唱过的童谣片段。笛声清越,在山谷中回荡。
忽然,整座村庄陷入死寂。家家户户紧闭门窗,连狗都不再吠叫。唯有风穿过屋檐,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子时刚过,祠堂方向传来一声巨响,仿佛有什么沉重之物轰然倒地。紧接着,大地微微震颤,空气中弥漫起一股铁锈般的腥气。
沈微起身奔去,只见祠堂大门洞开,那尊无面神像竟已转过身来,面向村庄。铜镜之中,浮现出无数双眼睛,层层叠叠,仿佛亿万灵魂被困其中,正透过镜面窥视人间。
更诡异的是,镜中缓缓浮现四个字:
**你说 我在**
沈微呼吸一滞。
这不是祈求,是质问。
他忽然明白??这根本不是邪祟作乱,而是某种被遗忘的集体执念所化的“共业之影”。百年前,这里曾发生过一场大屠杀,守渊军与叛宗在此血战三日,死者逾千。战后,幸存者无力安葬所有亡魂,只能以“缄口”为誓,约定永不再提此事,以为如此便可让亡者安息。
可人心能封,魂魄难安。那些未被呼唤的名字、未被听见的哀鸣,最终汇聚成这面铜镜,成了村庄的禁忌之源。
而今,他的笛声唤醒了沉睡的记忆。
他走上前,直视铜镜,缓缓开口:“我在。”
镜中群眼骤然收缩。
他又说:“我听见你们了。”
刹那间,狂风大作,沙石横飞。村民们纷纷冲出家门,惊恐望着祠堂方向。那铜镜剧烈晃动,裂开一道细纹,一道模糊的身影从中浮现??是一名年轻士兵,铠甲残破,胸前插着半截断剑。
“我说……我在……”他嘴唇开合,声音像是从极远之地传来。
沈微含泪点头:“你说你在,我听见了。”
又一道身影浮现,是一位抱着婴儿的女子,浑身湿透,发丝缠绕水草。“我在……我的孩子……他还活着吗?”
“他在。”沈微坚定道,“他活到了八十岁,临终前还在念你的名字。”
女子身影微微颤抖,继而露出笑意,缓缓消散。
越来越多的身影从镜中走出:断臂的将军、被箭射穿喉咙的少年、蜷缩在墙角的老妪……每一个都在说着同一句话:“我在。”
沈微一一回应,或告知其亲人下落,或讲述后人如何纪念,或仅仅说一句:“我看见你了。”
随着每一句回应,铜镜上的裂痕便多一分。终于,在最后一道身影??一个小女孩牵着母亲的手消失后,铜镜“轰”然碎裂,化作无数光点,升入夜空,如同星辰归位。
天亮时,村民们聚集在废墟前,久久无言。
那位少女拄着拐杖走来,看着沈微,忽然跪下:“谢谢你……替我们说了那句话。”
沈微扶她起身:“不是我替你们说的。是我给了你们一个可以说话的机会。”
他顿了顿,环视众人:“你们不必永远沉默。真正的安宁,不是靠封锁记忆获得的,而是靠记住之后,依然选择活下去。”
七日后,村庄拆除了“止语”幡,重建祠堂,不再供奉无面神,而是在墙上刻满名字??每一个死于那场大战的人,都被郑重写下。孩子们开始学唱新编的挽歌,歌词只有两句:“你不在了,但我记得你;我记得你,你就还在。”
沈微离开那天,全村人送至村口。少女递给他一支用山茶编成的花环:“戴上它吧,这是我们对‘说话者’的敬意。”
他接过,轻轻戴在头上。
行至山腰,回首望去,只见晨雾缭绕中,村中炊烟袅袅升起,有人正在教孩子写字,一笔一画,极为认真。
写的正是:“我在。”
他笑了笑,继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