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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雪
百千里外的荒原雪漠里, 一夜间立起了数百座军帐,声势足见军师数量庞大。
主?帐中,青袍儒冠的男人姿态从容啜了一口?清茶,毫不见风尘仆仆的狼狈模样, 仿佛他才?是?帐中主?人。
“我原以为许相会一直留在魏都, 暗探情报的同时也为我军接应, 不成想会抛下家族性命, 亲至北地。”
正座主?位处,陈则义?身着盔甲战袍,鹰隼般锐利的眼眸盯着客位之人。
身后陈氏守兵虎视眈眈, 不肯放下防备, 许瞻却不慌, 终于抬眉:“现在我已经一无所有, 怎担得起王爷一声‘许相’。至于‘家族’……”
他一声轻哂:“王爷莫不是?糊涂了?早在最初合作时, 我已经将自己的‘诚意?’和盘托出。许家, 算什么我的‘家族’?”
经此一提醒陈则义?才?想起,便也觉得合理了。
想想他一直以来坚持的目的, 即便是?与许氏之人在一个屋檐下生活过?多少年, 临到出卖时, 他也不会生出一丝半点的动容和怜悯。
陈则义?紧绷着的面庞终于有了一分松动, 露出一个不达眼底的笑,从?善如流地改换了称呼:“也是?。这么多年, 先?生的‘诚意?’从?来都是?足够的。”
魏都与青州相隔数千里,多年来,他之所以敢信任许瞻以及他授意?传来的那些书信信物, 也就是?因为捏着这副“底牌”了。
“自当如此。”
帐中剑拔弩张的气氛终于消减了几分。
许瞻理了理宽大的袖口?,不疾不徐又为自己添满热茶。
别?说身处战地, 就是?在酒楼风雅处,也没几人能似他此刻这般闲适。
过?了一会儿?,侦察兵急趋入内禀报军情。
许瞻身为文人,不懂那些冰冷复杂的战报,但从?士卒的话?语里捕捉到几个字眼——“魏军已入平州。”
就要来了。
日日谋划伪装,卧薪尝胆数十?个春秋,他与魏人正面交锋的日子,就要来了。
他停下品茶的动作,笑意?里有痛快也有欣慰:“王爷不知,这一日我等了多久。”
“等?依我看,先?生可从?来没有‘等’过?。”
彼此都心知肚明的事,何必再这样装傻充愣?
陈则义?冷笑:“劣币案主?动暴露、从?锦城找出的‘信物’、暗杀谢韫发动瘟疫,还有你授意?做过?的多少事……你机关算尽,不就是?为了使皇帝猜忌于我,好逼我早日出手吗?”
‘许瞻’这个身份早已誉满魏都,陈则义?知道他不缺声名,只缺兵卒,之所以主?动要与自己这个边地王侯合作,无非就是?为了在武力方面得到保障,最后借军力一用。
许瞻父子做过?的那些事,最后自然都传到了陈则义?耳朵里。若非他们反应快,加之数年来行事隐蔽,恐怕早就着了他的道,被皇帝派来的探子查出端倪。
很明显,他已经等不及要动手了。
陈则义?颇为不解,眯着眼睛问:“你已隐忍了这么多年,怎么就差这一日两日?”
轻而易举被人看穿,许瞻并不慌乱,慢条斯理道:“王爷这样说可就折煞在下了。我急,难道王爷就不急着入主?魏都,早日得偿霸业?若是?不急,以王爷的谨慎和缜密,也就不会让突厥公主?查出异常了。”
关于那些突厥人和曹朗的事,陈则义?确实?是?有意?为之,故意?放出些许线索引得伊南公主?怀疑,也是?知道她必然会将消息传进皇宫,用以试探皇帝的态度。
分隔两地极少谋面的亲密盟友,看来比他想象得还要聪明得多。
陈则义?哈哈大笑:“你倒是?对?我的能耐极有信心。”
许瞻悦而低眉,话?中深意?恐怕只有两人明白:“那是?自然。我这样一个漂泊无根的孤寡之人,若非实?在仰慕王爷之力,怎么会在一开始就选中王爷合作?”
百年世家、异姓王侯、手握兵权、朝廷信重、暗藏野心。
这样的人,自然是?他最好的合作人选。
陈则义?遥遥向他举起酒盏:“先?生总喝茶有什么意?思?不若与我共饮一杯。”
“王爷先?请。”许瞻没有拒绝。
暗藏戒备和震慑的场面彻底淡去?,守在内帐的将领士卒收到命令,悉数退了出去?。
“其实?锦城瘟疫爆发时皇帝已然孤身入蜀,我本以为她与谢韫都将葬身于此,只是?可惜……”许瞻想起什么,淡然嘲道:“可惜,令爱奉上的药方甚为关键。”
许是?自懂事起便养在魏都的缘故,怡景郡主?的性情分毫不像她的父母,用一纸药方启发了锦城众人,阴差阳错解了那必死之局。现在一心只向着皇帝,怕是?只被养废了的白眼狼。
提起这桩事,陈则义?方想起自己的女儿?,于是?先?前探子禀报的事进入脑海,脸色随之冷了下来:“即便皎皎撞破了秘密,可她到底是?我的亲生女儿?,许敬川怎么敢毫不顾忌欲要灭口??”
冷酷无情至此,叫他如何能够安心与他们合作?
“王爷不必着急。毕竟是?相处多年的‘兄妹’,敬川岂会不顾情分?”
许瞻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必紧张,解释道:“他本就没有下死手,并未伤到要害。况且郡主?及时被带回?皇宫医治,将养一段时日便无碍了。”
所谓亲生女儿?……
若是?真的怀有舐犊深情,就不会送她去?魏都做质子,多年将她置于漩涡风口?。
许瞻是?许敬川父亲,自然会想方设法为他开脱,陈则义?明显不能尽信,盯着他试探道:“许公子这样,倒是?让皇帝于我有了救女之恩。”
“那王爷便去?报恩吧。”许瞻笑了。
现在木已成舟,他毫不担心陈家会突然倒戈背叛他。从?数年前,北地收下自魏都秘密押送来的第一批军费及兵械开始,他们就已经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了。
他口?吻轻快,淡然隐去?所有的阴狠嗜杀:“王爷打算如何报恩?不如听在下一言,为远道而来的陛下备一份大礼。”——
朝阳当空,大军马蹄踏过?雪地,脚印跟着脚印,大雪后看不清的官道,被数万双军靴又生生踩出一条宽阔的路。
就像从?前一样,照水作为副将一路紧跟在主?帅身边,禀道:“派出的侦察兵传回?了消息,陈则义?的军队依然留在庸原驻寨,近两日并无动向,看来是?打算在那里应战,将庸原南部变成与我们的战场。”
朱缨知悉,手上一挽马缰,讽道:“他们倒是?会找地方。”
庸原靠北,且周边没有较大的城池,她们想要出击迎战,就要在以南地带建帐驻扎。陈军所据之处地势优越,背靠昌河可以凿冰取水,永远不用担心缺乏水源的窘境。反观她们想要取水,就只有依靠军帐周边积下的冰雪。
位置决定了她们在水源供给上稍逊一筹,诚然临河有诸多优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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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处,但同样有不可忽略的不便。
此事说完,照水继续道:“据侦察兵回?报,近日陈军在攻陷的城池中招兵买马,对?被俘百姓加以招揽,许以厚禄。看来,他们实?际的兵力并不如表面所说那样浩大。”
朱缨听此心中微定,陈则义?急于扩充兵力,就还是?自觉胜算不够大,一心想要增加把握。
她加快步伐:“既然如此,我们更要抓紧时间,不给他们准备和喘息的机会。”
临近正午时,终于在道路尽处看到了一座城门,虽不甚宽阔宏伟,但能看出是?城池的规制。
“前方便是?双县了。”孟翊道。
“双县。”
朱缨忽然想到什么,问照水:“朕记得,这里是?袁太傅的故乡?”
“回?陛下,正是?。”
朱缨在位几年,照水就在掌事女官的位置上做了几年,那些皇帝记不得或容易忘记的小事,现在她都能做到如数家珍:“袁太傅早年思念亲族,官拜太傅后,便把家眷全部接去?了魏都。”
朱缨点点头,随即打算挥师入城。
前方没有城中之人提前出来等候,她倒也习以为常,毕竟她们一路有时休整,这一方小小县城未必能精准估出大军到来的时辰。
不过?随着越来越靠近,朱缨渐渐感到奇怪——城楼上放哨的士兵太少,只有三四人,而且听不见一点百姓聚居地该有的喧闹声。
难道这个地方就艰困冷清至此?
不止她,孟翊也察觉出异常,他眼睛紧盯着城门,忽然停下马:“不对?。”
“怎么了?”他一开口?,朱缨知道自己并非多虑,于是?也顿住。
“这里不对?。”
孟翊拧眉,指着不远处向她解释:“陛下之前没有来过?北地,可能不了解。这一带近几日只下过?一次雪,持续时间也不长?,堆积可见的雪量应不大,但那城墙顶上的积雪太厚,明显累积了多次,像是?很久没有清扫了。”
城墙上积雪或结冰太厚会遮挡瞭望视线,一旦突然爆发战乱,因此耽误战机影响自卫都是?有可能的,所以每当冬日,官府都会派专人日日清扫城墙门楼。
但看这双县,却明显不是?这样。
朱缨顺着他手指看去?,心中疑窦更深。
诸多反常的蛛丝马迹引人不安,照水提议:“陛下,不如先?派一支侦察兵去?探探路,免得大军规避不得,徒增损失。”
身在完全陌生的环境里,更应当行事稳妥些。
朱缨颔首,依她之言下了令。
屠城
城门被推开, 大军退守几?里之外,着黄甲的侦察兵遵令入内探查。
甫一入城,众人就被眼前的景象惊了一惊——街市到处都?是空荡荡的,没有一丝人烟, 如果?这?时大叫一声, 回音很快就会飘回来。
不止空荡, 还有死气沉沉的凄凉。
刚刚过?去的大雪掩埋了一切, 把罪恶的嗜杀藏进地?下,唯有流淌成河的血水反映着这?里的不同?寻常,与泥雪汇聚到一起铺满地?面, 结出一层浅红色的冰。人踏进去, 几?乎没有可以落脚的地?方。
这?座县城已经被人洗劫而空了。
侦察兵手?中?长剑出鞘, 时刻保持着高?度警觉的状态, 防备着四周可能随时会出现的伏击。
“这?里有人!”
众人纷纷开始行动, 扒开路边厚厚的积雪才发现, 下面藏着的并非还是雪,而是皮肉惨白, 早已没了声息的尸体。
越来越多的雪堆被翻开, 被埋在里面的有成年百姓, 也有孩童, 但?身体无一不是僵硬如铁,血痕斑斑的衣物在冰雪浸透下失去了鲜活的颜色。
“叛军屠城, 一定是因为知道我们会路过?双县!”
队伍中?,一少年握拳恨声:“这?里的都?是无辜百姓,他们怎能如此残忍!”
为首之人依旧蹲着身细细检查眼前的尸首, 低声道:“不要大意,继续查探清楚, 我担心他们还有后手?。”
众人懂得轻重,四散继续检查现场。
现在整个大军的安危存亡都?系在他们身上,不能有丝毫疏忽和错漏。要是等到大军进入城门才发现异常,那就一切都?迟了。
为首之人看过?离自己最近的小童尸体,徒手?扫开遮挡的雪渍想要查看后背时,手?先探到了一个硬物。
他心下疑惑,缓缓将尸身翻过?来。
这?是……
他瞳孔骤缩,失声大吼:“快跑——”
几?乎是同?时,一团黄烟卷着冰雪在他身前迅速炸开,霎那间,血肉碎屑和残片横飞。
硝石火星带着十足的爆发力四溅而起,旋即唤醒了周围掩埋的其他炸药。一连串的震耳欲聋的爆破声声声相连,不等人反应逃脱,在全城范围内肆意凌虐,冲天而起。
高?高?的城墙勉强阻挡住了毁灭式的破坏,但?仍然到达了极限,在直冲耳膜的爆炸声里,不堪重负地?崩开一道道狰狞的裂缝。
刚及弱冠的少年怀着建功立业的憧憬,甚至没来得及痛呼——
只带着没说完的半句话,随全县一同?淹没在尸山血海里-
城门外,退后等候侦察兵归来的众军听见?动静,无不大惊。
“那是什么??!”
巨响声不绝于耳,朱缨震惊回头,只见?冷清的城门之后,漫天都?是爆炸后升起的烟尘。
空气里的味道扩散很快,不过?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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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阵属于火药硝石的刺鼻气味已经飘了过?来,钻进众人的鼻腔。
“城里有炸药!”
“怎么?可能,叛军不是还在羌州吗?!”
朱缨没有说话,一手?紧紧攥着缰绳,亲眼看着城墙内一座高?楼被蔓延而起的黑烟渐渐包裹,最后从挺拔矗立变得佝偻残缺,在满天灰尘里轰然倒塌。
整个双县,片瓦不留。
“杀——”
正在众人还在观望城中?情况的时候,两侧静谧的深雪密林里忽然传出声音。紧接着,一支不属于官军装束的军队从中?疾奔而出,人人手?把长刀,直冲大军后方而去!
“有伏击!列阵戒备!”
将士久经沙场经验丰富,见?状即刻做出行动,变成一个利于防御的阵型。
朱缨眯眼一看,在敌首的肩甲上瞥见?一个凸出来的狼头刻痕。
果?然是陈则义?。
他敢派一支轻骑兵来到这?里突袭,是提前算好了双县炸毁的事,想来趁乱挑衅。
在双县埋藏炸药的事,一定也是他的手?笔。
这?些人袭击目标明确地?指向?后军,明显是打着掠夺粮草辎重的主意,就算成功几?率极小,至少可以趁机探一探她们的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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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虚实。
仗着灵活和精锐像群蚊子一样?嗡嗡干扰大象,想跟她们打游击,借此消磨士气?
既然来了,就别想活着回去报信了。
朱缨掉转马头抽出长弓搭箭,沉声喝道:“一个不留!”-
厮杀声逐渐消停,点点白雪自天际再度落下,一切归于平静。
稍作整顿后,县城城门缓缓开启,大军入城。
那队侦察兵终究没有如大军所?愿安然回来复命。进入双县后,众人在一片狼籍废墟里找到了他们的残肢,有的是一只手?臂,有的是一条腿,还有胳膊腿都?没有找到的,唯有一串生前一直戴在胸前的平安符,静静挂在枯死的树枝上。
听说是她母亲爬了两座山,亲自在佛祖香火前求来的。
朱缨吩咐人仔细收好,声音微哑:“有县令的下落了吗?”
“回陛下,暂时还没有找到。”
士兵低头回禀:“所?有的房屋全被炸毁了,尸体都?在下面埋着,而且残缺不全,不好辨认。”
他们本以为是炸药被密密麻麻埋在了地?下,才让侦察兵和全城百姓都?丢了性命,可经过?细细查看后发现,不是的。
除却他们派来的士兵,百姓的残尸已经僵硬入骨,身上还有凝固了的伤口,都?在致命的位置。
随后,他们发现了被炸成几?瓣的火药筒,还有断裂的麻绳痕迹。
让双县的所?有百姓心甘情愿出卖朝廷为他卖命,引大魏官军入城引爆火药同?归于尽,陈则义?断断没有这?样?大的能耐。于是他事先派兵来此屠尽整座城,让全城的人都?成为他计划的铺路石。
炸药就被他绑在百姓的尸体下,若她们没有事先发现异常派兵先行探路,现在的双县就已经成为了大军的坟墓。
进城后发现无一百姓存活,侦察兵自然要检查尸体。这?一检查,便引爆了火药筒。
只消一个成功爆炸,剩下的所?有就都?会被点燃。
“陛下,找到罗大人了。”
照水从城楼方向?匆匆赶了回来,身后跟着的小兵搬着担架,上面放着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那人早已没了声息,眼皮沉沉地?阖着,瘦削的脸颊和一把山羊胡上都?因寒冷结出了一层薄薄的冰碴,掸去满身残雪后可以认出,身上穿的是八品官袍。
正是双县县令,罗守平。
照水继续道:“兵士在城楼上发现罗大人的尸首时,他腹间插着一柄长枪,已经断气很久,依然直直跪着不肯倒下,而且没有在他身上发现打斗争执的痕迹,应该是自尽。”
眼睁睁看着叛军逼入城中?大肆屠杀却无可阻挡,对一地?父母官来说当是痛不欲生,选择以死殉城与百姓同?死,算是一种解脱。
朱缨把白布重新覆上,叮嘱道:“好生安葬。”
“是。”士兵带着担架下去。
“有发现幸存的人吗?”朱缨问道,声音微涩。
事实上,经历过?屠城和一次炸药的满城轰炸,朱缨知道这?种希望已经很是渺茫了。
“有,是一个姑娘。”
红缨军统领肖远答:“她逃过?了屠城,但?在外面冻了一天一夜,方才爆炸时又被炸飞了一条胳膊,发现时已经气息微弱。好在秦御医妙手?回春,忙活了许久,终于为她保住一条命。”
当初确定出征时秦未柳就强烈要求随行,朱缨很快就同?意了,一是私心有愧,因他与照水婚期在即,现下遭遇战争只有延后;二则是清楚只要有秦未柳在,那些原本救不回来的人都?能凭空多出半条命。
本来好好的姑娘,现在没了一条胳膊,又成了遗孤。
“启程时带上她,与我们一起吧。”
朱缨已经有了打算,把她带在身边,此战得胜后就带她回宫。
“朕去看她一眼。”朱缨重新上马。
那个女孩是这?座城唯一的一点香火了,朱缨不会让她熄灭-
等到朱缨到达大军临时筑好的小营帐,军医正好把几?个空药碗撤下去。
“参见?陛下!”军中?没那么?多冗杂的规矩,帐中?大多都?是方才遭遇袭击时受伤的士兵,见?到她来,能动身的纷纷向?她抱拳行了个军礼。
朱缨免了众人的礼,径直走向?营帐最深处。
秦未柳正在为伤患处理伤口,瞥到她时没有起身,只点了个头。
素日看起来嘻嘻哈哈没个正形的少年,认真起来也十分可靠。
秦未柳猜到了朱缨过?来的目的,手?上动作不停,一边道:“陛下是来看她的吧。”
朱缨点点头,目光移向?躺在茅草地?上的少女,发现她不知何时已经苏醒。
“你?……”少女约莫十五六岁,脸色苍白透着虚弱,睁着一双晶黑的眼睛看着她,开口声音却极度沙哑:“你?是皇帝吗?”
“我是。”
朱缨蹲下身子坐在她旁边:“你?叫什么?名字?”
“何思归。”少女的嘴唇已经被冻到干裂,出现了一道一道的血口。
“很好听。”朱缨低着头看她,柔声道:“你?愿不愿意跟我回宫?以后有我护着你?,皇宫就是你?的家。”
思归摇摇头:“我已经没家了。”
乱军屠城时她躲进了衣柜,没有被发现,但?家中?亲人都?被杀死了,只剩下她一个人。
朱缨哽住,一时没能接上话。
思归没有在意,只望着她:“你?们会替双县报仇吗?”
无衣
那些人在乡亲尸身上绑炸药的时候, 她看?见了。
她原本想等到他?们离开就行动?,尽力把那些炸药扔到没有人的郊外去,可又?听到他们说:这种火药筒一触即炸,只?要炸一个, 全城的就都会?被引爆。
她想努力为乡亲们留个全尸, 却又?怕做得不对酿成?大祸, 自己也丢了性命。于是她无?计可施, 只?有坐在雪地里,绝望地守在父母尸首旁边。
守着?守着?,她不知何时失去了知觉。再次醒来时自己已经在这里, 被火药夺去了左臂。
伤口已经包扎好, 救她的军医不知道在药方里加了什么东西, 好像能够麻痹痛觉, 所以她现在的痛意?不是很强烈。
她依然伤心欲绝, 但泪早就流干了。
“当然。”朱缨语气极其肯定, 更是一种承诺:“我们必定会?歼灭叛军。”
今日双县无?辜惨死?的每一个人,她不会?忘记, 军中也不会?。
因她这一句话, 思归卸下心防, 终于说出了藏在心底的秘密:“我知道罗县令家眷的下落。”
“他?们没死??”朱缨又?惊又?喜。
思归摇头, 道:“我爹是罗府的管家。叛军攻进来时罗大人还守在城楼上,我爹为了保护主子一家, 将?他?们藏进了罗府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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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蔬果的地窖里。”
“叛军离开后,乡亲们的尸体就在街上四处躺着?。我只?找到了我爹娘,没有发现罗夫人她们的踪迹。”
所以, 罗氏家眷很有可能没有被叛军发现并屠杀,而是还藏在府上的地窖里等待救援。
“我知道了。”得到了她的透露, 朱缨立刻起身,大步走出营帐。
肖远动?作很快,收到军令后立马带兵去了罗府。叛军屠城时曾用一把火将?整座府邸烧成?了灰烬,但地窖藏在地下,很大可能没有受到火势波及。
那个地窖确实没有被烧毁。兵士们清理?干净堵在上面的狼籍废墟,终于打开了那道被挤压到变形的地窖大门?。
除了已经殉城的罗县令,所有的罗氏族人都藏在里面。
然而,没有人因为劫后余生?而痛哭流涕。
地面上燃起的大火散出令人窒息的浓烟,如狂风浪潮般灌进地窖的缝隙。封闭的环境里没有窗户可以打开透风,可如若逃出这里,迎接他?们的就是毫不留情挥下的长刀。
于是他?们只?有继续留在地窖,不敢大哭,甚至不敢出声,绝望地等待着?死?亡的到来。
高大的菜缸后面,罗家老爷子、老夫人、叔伯姑嫂的身体都已经变得冰凉,而每个人却依然紧紧贴在一起,胸腹处则悬空,以一种伏地的姿势把自己弯成?拱形。
在长辈的身下,一众少年少女蜷缩着?身子,如一群受亲鸟翼蔽的幼雏。
只?是无?不紧闭双眼,再也没有睁开。
前来救人的兵士见到这样的场景,心中无?不动?容,将?一具具尸首分开打算带出地窖时,在人堆最下面发现了一个襁褓男婴。
幼嫩的小脸上盖了一层湿水的棉巾,用来隔绝呛鼻浓烟。
小家伙睡在母亲僵硬的怀抱里不哭不闹,棉巾掀开,他?冲人咧开嘴,露出一个安恬的笑。
鲜活的,会?动?的。
是罗家最小的孙子。听思归说,他?名叫罗衡。
整个罗家拼尽全力,保住了一株小幼苗——
“报——!”
“九丈岭大捷,敌军已退!”
从前线赶回的士兵跪地呈上军报,两侧将?领听罢无?不喜悦:“太好了!”
帅帐主位的朱缨也心下微松,紧抿的唇角久违地一弯。
自双县离开,他?们进军羌州驻扎辽城,整理更多汁源,可来咨询腾讯群污尔斯酒零扒仪九贰与庸原陈军驻地遥遥对峙,九丈岭位于两营之?间,是双方正面交锋的第一处战场。
这段时间里,他?们遭遇了数次敌袭,每每人数不多却又?极为灵活,常是如老鼠一般胡乱骚扰一番,等他?们回神欲全力歼敌时又?在脚底抹油,毫不留恋地逃跑。
这种战术行伍之?人司空见惯,明知他?们是想打乱大军节奏消磨士气,但也没有好的办法应对,只?有继续加紧警惕放哨,及时传递烽火,力图减少损失和干扰。
九丈岭首战告捷,对士气是一次很大的鼓舞。敌军攻势不敌主动?退兵,今天应该不会?再有什么动?作了。
路途遥远且寒冷,一连忙碌了多日,今夜将?士们可以睡个好觉。自平州运来的那批棉衣被褥,也都下发下去了。
虽然仍不能完全满足大军庞大的需要,但至少能够起一些作用。
“陛下,可要再向羌州太守传信?”照水问。
朱缨沉吟半晌,道:“不必了。”
羌州治所靠近陈军所在的庸原,就算没有被劫掠一空,也早被叛军控制了。他?们已经进入羌州多日而太守府至今没有任何动?静,就是最好的证明。
别说一封信和一批棉花,恐怕连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先把现下已有的御寒之?物匀一匀,尽最大的努力不让将?士受冻。”
朱缨吩咐,又?道:“看?看?哪里缺得最多,朕的棉裘、斗篷,有什么能分的都分下去。”
身边将?领当即惊诧:“陛下之?物贵重,怎可使得?况且当以龙体为先——”
朱缨:“再贵重也贵重不过?人命。朕不冷,只?留下必需的即可。”
她已有棉衣棉被御寒,再寒冷也冻不死?。那些斗篷锦裘在她这里没那么重要,分发给将?士却有保命的大用场。
“是!”兵士领命退下。
主帅爱重麾下将?士是一军之?福。众将?没有再劝,纷纷行过?军礼,退出帅帐。
帐中只?剩下朱缨和照水两人。
眼前一战业已告终,后者?主动?开口:“陛下多日不曾好好歇息,可要去小睡一会?儿?”
朱缨摇了摇头。
平时上朝会?时她总困倦喜欢赖床,现在身在行伍,她却没有一点?困意?,变得不喜欢睡觉了。
“公主,该歇息了。”
“将?军,莫要熬坏了身子。”
“陛下,太晚了,明日还要上朝呢。”
朱缨一侧头,身边女子依然着?旧日军甲,不止面容,关切的话语也与从前一般无?二。
仿佛一切都没变。
她轻叹:“时间过?得好快。”
照水跟了她十几年,在皇宫是她的御前女官,在军营是她最得力的副将?。
“是啊。”虽不知她为何突然这样感叹,照水眸中一暖。
已经是新的一年了。
以“贞元”为号的第三年,就这样在盾甲相击、战火轰鸣的声音里,悄悄开启了。
朱缨一笑,主动?给她放了假:“一战刚刚结束,青迟那边定然很忙碌,你去看?看?吧。”
说起来,秦未柳从来是含着?金汤匙长大的公子哥,没有做过?正经随军军医,这下忙碌起来,不知能不能适应。
“是。”照水知道朱缨是在给他?们两个增加相处的机会?,自然心领她的好意?,于是没有拒绝,也轻步离开了。
天完全黑了,原本明亮的帅帐也变得有些昏暗。朱缨自己加了两根蜡烛,桌案上密密麻麻的字迹才终于又?清楚了。
九丈岭,庸原,昌河,雪山。
春日将?近,河上结的冰和山上积的雪,应该就快要消融了。
甲胄,弓枪,军帐,帅印。
南方与北方的气候千差万别,身边的人也少有重合,可时常出现在眼前的一干物件和场景,却又?是相似的。
于是,江北军并肩作战的记忆就很容易被唤醒。
朱缨只?身坐在帐内。
军帐之?外,得胜归来的将?士围坐在火堆旁取暖,怕耽误军情没有喝酒,只?是一人捧着?一碗刚出锅的热饭食,不时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有男有女夹杂在一起。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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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子同仇,与子偕作,与子偕行。[1]
朗朗高昂的歌声萦绕在百十里军营上空,一阵琴声泠泠响起赶上相和。猎猎寒风见此声势匆忙改道而行,带走了飘然而至的雪花。
朱缨不便出面,也怕扰了众人的兴致,悠扬小调洋洋盈耳,使她会?心一笑。
雅乐长歌,素雪银装。
她又?想起了谢韫,与此同时,那点?强撑的倔强和倨傲终于向长久的思念投降。
朱缨磨墨蘸笔,一张崭新的信纸随之?铺开。
打了胜仗,营中很热闹。你正在做什么,有没有想到我?
我划给你的封地,你去看?了吗?那里很富庶,应该一切都很好。
上次的事,是我错了,是我口不择言,一时冲动?才会?对你说那样的话。
我很想你。
都向你道歉了,我可是皇帝……你是不是应该表示一下?
如果你不知该如何表示,那就快带着?你我最信任的旧部?袍泽,来这里找我吧。
……
我很想你。
回来吧,时予。
回到我身边——
将?出正月,魏都的天气回暖,能令人感受到几分温和春意?。但相比民间,宫墙后的深宫里就没有那么生?机勃勃了。
“请静王殿下用膳。”
如平常一样,御膳司来人给裕静宫送饭食。通过?了门?外的重重守卫,宫人将?食盒放在主殿门?前,恭敬抬高声音唤了一声,不加停留跨出大门?。
人一离去,高大的宫门?缓缓闭合,再度被守卫紧紧关上。
须臾,主殿门?“吱呀”一声,开启一道缝隙。一缕阳光落进去,照亮了少年晦暗的脸庞。
朱绪将?食盒提进屋中,把饭菜一一拿出来。
像每日一样,里面放着?两荤两素,甚至还有一道点?心。虽不那么精致,但胜在足够新鲜,还是热气腾腾的。
朱绪执起筷子,沉默地吃着?。
李氏覆灭后,他?被皇帝禁足于宫中,虽然比起之?前略有消瘦,但远不至像众人想象的那般狼狈。
裕静宫每月的份例一切如旧,从无?克扣减少。
看?得出来,朱缨真的只?是想把他?困在这里,而没有虐待的打算,更没有对他?起杀心。
少年一身素衣,麻木地把一根菜叶放进口中,机械地咀嚼着?,唇边忽而勾起一抹阴冷的笑。
皇姐,何必对我网开一面。
不怕有一天会?后悔吗?
朱绪很快落了筷,从饭桌前起身回到书房,但没有坐下,就那么居高临下地望着?桌案上铺开的魏都全图。
他?静静看?了一会?儿,之?后拿起笔,圈住了几个地方。
皇宫,长公主府,宁府。
西大营。
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