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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今之计,最快的办法就是回太守府,请褚太守及时派人前来接管此处,召集其他三家说明情况,最大限度减少可能再次发生的死亡。
江雪溪颔首:“注意安全,我很快回来。”
说罢,他毫不拖泥带水,唤起剑光一闪而逝,消失在夜色天际中。
景昀托起江雪溪的夜明珠,退后两步将它放在较高的窗台上,再度蹲下身来,仔细观察面前这具尸体。
夜风拂过,满地落叶翻卷,枝叶簌簌作响。近乎死寂的夜色里,面前是冰冷、僵硬、扭曲的尸体,和荒凉的院落。
景昀神情平静如常,这可怖的气氛没能给她带来半分恐慌。良久,她站起身,从倚靠在门框上的尸体旁经过,走进了房中。
第四位新娘生父早逝,孤儿寡母的长大。但实际上,能在燕城治安不错的地方拥有一处宽敞的院子,即使称不上富裕,也绝不算穷苦人家。
正房共三间,进门厅内一应家具器物俱全,左右两间屋子是母女二人的卧房。母亲房中帐幔衣裳花色较为素淡,新娘房中装饰则更为鲜亮。
两间卧房妆台上都积了一层很薄的灰,顶多只有三五天未曾清扫,而新娘失踪了近一个月。看样子新娘失踪后,母亲还一直在打扫女儿的卧房。
景昀转了一圈,又折身出门查看东西厢房。东侧厢房大门紧锁,景昀不想破坏锁,于是掉头从尸体身上找出一串钥匙,打开了门。
里面堆放着六个大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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箱,里面装着嫁妆。
右侧厢房是杂物间兼库房,景昀同样一无所获。
她退了出来,秀眉轻蹙,略有点失望,却不气馁——没有线索,反而是最好的线索。
抽干一个人全身的生气,不可能不留下丝毫鬼祟邪气。老妇人死的时间一定不久,这几日功夫根本不够这些气息散尽,但现在她什么都没有发现,这本身就是最可疑的地方.
府衙内亮如白昼,花厅中坐了一群瑟瑟发抖的人。
第四位新娘郑芙蓉孤儿寡母,新娘失踪母亲身亡,家里没什么别的亲戚了。褚太守遂派人连夜赶过去,把其余三位新娘、以及四位新郎的家眷全都从床上叫到了府衙。
饶是深更半夜被从床上挖起来,这些人却没有一个不满,坐在花厅里一边抖一边差点哭出声来。
“我未过门的儿媳妇没了,亲家母怎么也遭了毒手!”“大人,我们一家老小的安危可怎么办呀。”“我的女儿,我的女儿啊!”“这是什么搅家精,说不定早跟野男人勾搭上了,死了还给我们家带灾。”
最后一句话是新娘吴小玉的夫家魏家人说的,吴家痛失爱女,本来正在一边坐着又慌又痛地抹眼泪,一听这话顿时暴怒,吴夫人捂住胸口摇摇欲坠,吴大郎跳起来给了魏家老头一脚。
魏家儿子拍案而起,吴大郎吴娘子不甘示弱,冲过去扭打在一起,叮叮当当砰里当啷桌子都掀翻了,转眼间两家人滚倒在地。
师兄妹二人和褚太守父女一同进来的时候,看到了一幅极其混乱的场景:吴大郎和魏家儿子拳脚相向鼻青脸肿,吴娘子和吴大郎的妻子则和魏家女眷扭打在一起,满脸是血头发都撕扯下来几绺。其他几家原本哭的哭、怕的怕,现在围在一起不知如何是好,拉架都拉不开,只能把吴魏两家的老人隔开。
“都给我住手!”褚太守厉喝一声。
在太守和仙长的威压下,闹剧终于勉强中止。
褚太守问:“你们这些新娘亲眷,都在这里,没有缺少、失踪的吧?”
众人纷纷点头,褚太守正要继续问,忽然王珊娘的嫡母王夫人和丈夫低声耳语几句,然后犹犹豫豫地开了口。
她说:“大人,珊娘失踪之后,她身边的奴婢都送到庄子上去了,前两天庄子报上来,珊娘的贴身大丫鬟青蓝殉主,半夜投了河,一大早才被庄头发现捞上来,人已经冻硬了……”
景昀和江雪溪对视一眼。
冻硬了!
“尸体呢?”
王夫人说:“还停在庄子里。”
旁听的褚信芳不乐意了:“奴婢身亡一样要报至官府,由官府确认后消除户籍,你们怎么没报?”
王夫人面露尴尬,小心翼翼地道:“是小妇人疏忽,当时忙得忘了……”
她神情有些躲闪,却不显恐慌,是虽然不安却不心虚的表现。褚信芳仍然追问着,景昀则侧首,对江雪溪道:“我方才问过郑家邻里,刘氏和郑芙蓉母女两人雇佣了巷头一个妇人,每十日去郑家洗衣干活,刘氏母女只做点擦桌子做饭之类的活计,那妇人七日之前去过一次,当时刘氏还活着。”
“妆台上的灰积攒了最多三五天,可见刘氏的死亡时间在三日到七日内。”
江雪溪认真听完,点点头,然后打断了褚信芳的追问,问王夫人:“青蓝是什么时候投河的?”
王夫人仔细回想片刻,斩钉截铁道:“正好半个月前!那一日是府中发月例的日子,不会有错。”
青蓝的尸体在天亮之前运回了官衙,江雪溪这次甚至都不需要探一下,就十分确定道:“全身生气被抽干——王家庄子上这些人眼都是瞎的吗,半个月来尸身不腐毫无变化,和民间恐怖故事里的僵尸差不多了,居然没发现一点不对?”
庄头诚惶诚恐、胆战心惊,操着一口燕城方言颤巍巍回答:“这这这这尸体停在最偏的柴房,大大大家伙都害怕,没人敢往那边去……”
“杀王珊娘的婢女,郑芙蓉的母亲。”景昀沉吟道。
江雪溪替她接上了后半句话:“这两个人分别是两位新娘最亲近的人。”
王珊娘幼年丧母,陪她长大的婢女是最亲近的存在;郑芙蓉与母亲相依为命,母女二人亲近自不必提。
厅中顿时又是一片混乱,纷纷嚎哭起来:“仙长,仙长救我!”
景昀听得头大,转向江雪溪:“这是不杀新娘,改杀家眷了?前两位新娘都是一大家子人,谁是‘最亲近’的那个也不好界定,我们很难同时保护多人。”
江雪溪了解景昀,正如景昀了解江雪溪那样。他黛眉微扬,唇边笑意微露:“说吧师妹,你想做什么?”
景昀抿起血色淡薄的唇:“我不喜欢被动防守,更喜欢引蛇出洞。”
“我想引它,主动来找我。”
作者有话说:
下章办婚礼!
第24章 24 试炼婚(五)
◎抬头的瞬间,江雪溪抽走了她发间最后一根用来固定发髻的簪子。◎
次日夜, 太守府别院
钗环首饰堆了满桌,胭脂水粉绫罗绸缎琳琅满目。屋外红绸喜字全都悬挂贴好,房檐下灯笼都换成了大红色。
婢女们忙里忙外焚香洒水, 远处随风飘来呼喝声:“小心点, 别磕碰嫁妆箱子。”“婚车呢婚车呢,再检查一遍。”
房中屏风后,景昀端坐在床榻上。
她披着纹样精美的绛红婚服, 面上脂粉未施白如冰雪,与浓艳的绛红婚服叠加在一起,极致反差也极具冲击力。
两个绣娘一左一右半跪在景昀身旁丈量尺寸,褚信芳立在一旁,忍不住出言道:“腰身那里是不是该收窄一点?”
这身婚服是临时从绣庄里买回来的成衣,难免不太合身, 对于景昀来说略微宽了一点。绣娘也意识到了褚信芳所说的问题:“小姐说的对, 是该……”
“不要收窄。”景昀忽然出言道。
绣娘犹豫着道:“可是不收窄的话, 显得有点宽。”
“很明显吗?”
绣娘说:“不算很明显,仔仔细细看是能看出来的。”
“那就不要改了。”景昀淡淡道。
她的声音很平淡,神情也很平淡,从始至终没有表现出半点疾言厉色,但绣娘不知为什么, 心中却生出畏惧来,连忙垂首应是。
门外传来动静, 褚信芳闻声走过去, 很快又折回来:“景仙子, 我爹来了。”
“进来吧。”景昀说。
褚太守束手束脚走了进来, 虽然此处是他家里的别院, 但褚太守一看见景昀那张冰雪般的面容, 心里就一阵紧张,生怕自己有什么疏漏。
“仙子。”褚太守恭敬道,“下面已经备办好了,明日一早就能举办婚事。”
景昀点头,礼貌地示意褚太守:“太守请坐。”
褚太守遂小心坐下,朝着站在一旁的女儿丢了个眼色,用目光询问:“你怎么不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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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褚信芳朝景昀的方向转动眼珠,再看看父亲,意思是:“我不敢。”
景昀毫不关心父女二人的眼神交流,她抬起眼,哪怕身上穿着再华贵精美的绛红婚服,也不像喜气洋洋即将出阁的新娘子,容颜有如冰雪,气质更胜霜寒,宛如一把剑锋初露的名剑般凛冽锋利。
道殿弟子们曾经私下里感叹,说玄真仙子美则美矣,令人望而生畏,想来是修行无情道的缘故吧。结果凌虚道尊闲来无事变幻成小弟子到外门乱逛,不知从哪里摸了把扫帚在旁边扫地,听完之后回去对景昀说:“世人对无情道有许多误解,玄真你也难辞其咎啊!”
当时的景昀:???
褚太守年近五十,在景昀面前像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恭恭敬敬汇报完之后,又小心翼翼地措辞问道:“仙子,城中已经许多日没有新人成婚,明日突然举办婚礼,那鬼祟会不会心生提防?”
景昀回答:“不好说,也不重要。”
她道:“鬼祟如果出来,正合我们的心意;如果不出来,说明它心怀畏惧。既然它会心生畏惧,意味着它实力有限,不足为患。”
听景昀说的斩钉截铁,褚太守连日来提心吊胆的那颗老心脏终于稍微缓和了一点,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
可能是意识到自己表现太明显,褚太守尴尬地轻咳一声:“让仙子见笑了。”
事实上景昀根本不关心褚太守做了什么又说了什么,她莫名其妙地看了褚太守一眼:“我师兄呢?”
褚太守说:“江仙长去查看明日婚车路线了。”
按照师兄妹二人与褚太守等人拟定的方案,婚车明日自城东别院出发,到太守府停止。其中穿过三条大路、两条长街,尽可能延长送亲的时间,把幕后鬼祟钓出来。
其实按照景昀的意思,她自己乘婚车从别院出发,江雪溪直接在太守府扮演新郎即可,做戏做全套,尽量真实一点。江雪溪却不同意,认为如果鬼祟真被钓了出来,景昀单独对敌可能有危险。
二人争论了一炷香的时间,最后景昀获得了胜利。原因无他,景昀自己坐在婚车里,可以最大限度收敛气息;但两个元婴境修行者同时出现在小小的婚车车队里,即使极力收敛,倘若那鬼祟对气息敏感,要看出破绽就容易的多了。
况且,几位新娘的家眷及四位新郎,一个个都怕得要死,恨不得把景昀和江雪溪师兄妹两个剁成十七八块挂在身上辟邪,离得稍远一点都要瑟瑟发抖。
褚太守实在没办法,算是被他们磨没了脾气,只得令人挪空了太守府所有的客院,先让他们住进去。江雪溪留在太守府,他们还能稍微安心一点,不至于神情恍惚地跑到褚太守面前哭诉不停。
“笃、笃、笃。”
房门轻响,所有人同时抬首。
江雪溪出现在房门外,他立在门边,抬起手,食指指节轻叩三下房门。黛色广袖垂落至手肘,露出骨肉匀停的小臂,神情温和带笑。
褚太守毕竟做了这么多年的太守,虽然胆子一般,论起察言观色揣摩心思却是一把好手。他目光往江雪溪面上偷瞟,只见江雪溪含笑望着半遮半掩的屏风后,半个眼神都没分给他,顿时知机起身:“江仙长来了。
又对褚信芳使了个眼色:“我们父女就先回府了。”
褚太守自认为自己知情识趣,实际上除了他自己根本没人注意。褚信芳还未反应过来,下意识跟着父亲走;景昀和江雪溪则压根顾不得关注他。
褚太守父女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两个绣娘早已经退了出去。刹那间这大红的喜房里,只剩下端坐在床榻上的景昀和立在门口的江雪溪。
“师兄?”景昀抬手拆解发髻上的珠翠,疑惑地唤了声,“怎么不进来?你又去看婚车沿途路线了?”
江雪溪轻轻嗯了声,举步朝门内走来。他的目光长久停驻在景昀绛红的婚服上,衣摆宽大,铺散开来,露出婚服下霜白的衣角。
景昀正忙着拆解头发,无奈这发髻异常繁复,她又看不见自己的头顶,拆的磕磕绊绊:“太重了,碍手碍脚,明日不能梳这么高的发髻——师兄,你帮我把这边的步摇拆了。”
景昀侧身,江雪溪在床榻边坐下来,示意景昀:“低头。”
冰雪般幽然的香气扑面而来,景昀微微垂首,眼前是垂落的黛色广袖。有短短的一刹那,她什么都没有思考,只盯着广袖因江雪溪动作而摇曳的弧度,怔怔出神。
和景昀一样,江雪溪也没有拆解发髻的经验。他单手虚虚扶住景昀的面颊,让她别动,认真观察了片刻,才开始拆解。
他小心地解开固定头发的丝缎珠花,把簪子步摇一一取下来,动作轻柔,生怕扯痛了景昀。
在景昀短暂出神的时候,江雪溪已经把她的发髻拆散了大半,珠花缎带簪子步摇全都整整齐齐放在榻边小几上,笑道:“好了。”
景昀下意识抬头。
抬头的瞬间,江雪溪抽走了她发间最后一根用来固定发髻的簪子。
乌黑的长发散落开来,水一般柔顺地拂过景昀面颊,落在她的肩头脊背。
不知为什么,江雪溪春水般动人的眼睛目光微动,有一刹那的闪避。
但那也只是一刹那的功夫。
江雪溪开口时,语声毫无变化:“我今晚在太守府住,师妹,你一切当心。”
景昀说:“你放心。”
江雪溪黛眉一扬,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在他开口之前,景昀已经抢先道:“师兄,依照计划进行,你不必随行婚车。”
“好吧。”江雪溪略带遗憾地叹了口气。他隔着衣袖握住景昀的手,在景昀掌心画了几笔,“鬼祟出现之后,立刻通知我。”
他又絮絮嘱咐了景昀几句,而后问:“春风渡和碧水芙蓉,留给你哪一把?”
道殿弟子大多会在筑基之后选择自己的剑,唯有景昀是个例外。身为道尊关门弟子,她却修至金丹境都没有自己的剑,习练剑法依旧还是用新入门的小弟子常用的木剑,偶尔出门下山,还要临时取一把剑用。
许多弟子对此百思不得其解——明明凌虚道尊表现得很疼爱玄真仙子,道殿中名剑不知凡几,为什么偏偏不肯挑一把给她呢?于是私下里不免议论猜测,最终也没猜出什么结果。
而与之相对的是,道殿高层长老却对此默不作声,保持着一种讳莫如深的诡异态度,不对此发表任何意见。
唯一一次道殿高层对旁人提及此事,还是天机阁阁主过年时喝多了酒,听见宠爱的几个徒弟说起,呵呵笑起来,随口道:“道尊岂会在这种小事上亏待关门小徒弟?现在不给她一把好剑,是为了将来给她一把最好的剑,那把剑好是真好,难伺候也是真难伺候……”
说完这句话,天机阁阁主的酒立刻就醒了。目光环视周遭弟子,直到所有弟子忐忑不安地低下头去,才哈哈一笑,仿若无事地转换了话题。
后来凌虚道尊果然给了景昀一把最好的剑,那把剑坏脾气又难伺候,却也是真的九州无二,最后随景昀上承天台一战,折在了承天台上。
“碧水芙蓉吧。”景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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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
江雪溪将剑放下。
夜已渐深,本着做戏要敬业的精神,江雪溪站起身:“我去太守府了。”
景昀跟着站起身来,要送江雪溪出门,无奈她这身婚服是真的华贵漂亮,也是真的碍手碍脚。她下脚踏时差点踩到衣摆,幸好江雪溪及时扶住。
“元婴妖魔不能让你跌倒,但是一件婚服可以。”江雪溪半带揶揄地松开手,“以柔克刚,就是这个道理了。”
景昀眼也不眨,随手解开婚服外袍,脱下来抛到了身后床榻上。
江雪溪哑然失笑,心想这果然是师妹的性格。他稍稍侧首,转开目光。直到景昀唤他,才再度回过头来。
“我走了。”江雪溪柔和地道。
作者有话说:
嘶,还差一点才能写到最重要的情节,明天那一章应该会比较长。
第25章 25 试炼婚(六)
◎——景昀不见了!◎
极轻的足音从檐下到院中, 最终渐渐远去了。
景昀站在房门处,目送黛色身影融入夜色深处。
年轻的拂微真人走出很远之后,仿佛知道景昀仍然站在原地, 忽然停下脚步转过头来, 朝她挥了挥手。而后再度转身离去,很快消失在了景昀视线里。
夜色寂静,檐下的大红宫灯随风摇曳, 在门前石阶上投下忽长忽短的影子。
不知为什么,景昀忽然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咚!咚!咚!
一丝极轻微的异样从心头一掠而过,转瞬即逝。
那时她还太过年轻,甚至不明白意味着什么。一直到数百年后,玄真道尊景昀携剑上承天台时,侧首望见承天台下聚散的云霭, 忽然意识到或许从那一刻开始, 命运的如椽巨笔就已经写好了未来。
但年轻的玄真仙子不可能预见遥远的未来。
她在原地立了片刻, 终于转身回到房中.
次日一早,新娘起身梳妆。
景昀坐在镜前,任凭婢女嬷嬷们围过来——发髻、妆容、衣裳、佩饰……里三层外三层将景昀围在中间。饶是这场婚礼只是个幌子,已经尽量精简了许多地方,依旧足足忙了近一个时辰, 到一切收拾妥当,景昀站起身来, 只觉得自己头顶仿佛顶着十多斤重的东西。
如果换个闺阁小姐来, 恐怕穿戴上几十斤重的婚服头面, 走到婚车上都要累个半死。景昀倒不至于觉得累, 她只是嫌顶着这些东西太麻烦, 动起手来不方便。
然而全身上下, 哪里都可以偷工减料,唯独头面首饰不可以。朱红幂篱会挡住眼睛以下,所以妆容可以精简;婚服不是敞着怀穿的,所以除了最外面的绛红袍,里面都可以换成别的衣裳。唯一从始至终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只有如云的发髻和上面重重叠叠的珠翠。
如果连头面首饰也省掉,看上去未免太寒碜、太虚假了。
景昀顶着十几斤重的发髻,如同顶着一块玄铁,颤巍巍上了婚车。
她绛红的婚服下是霜白的道袍,婚服宽大的衣褶掩盖了一把剑的轮廓。
朱红的幂篱遮住了她的面容,只露出一双异常沉静的眼睛。
景昀在婚车内坐定,车壁轻响一声,褚太守派来的护卫队长隔着窗子,含蓄地问道:“小姐,该动身了。”
“走吧。”景昀说。
车外传来悠长的呼喝声:“吉时已到——”“送新娘——”
婚车驶过一条条大街小巷,车轮碾在地上碌碌作响。所过之处路人无不瞠目结舌奔走相告,纷纷涌出来围观到底是哪一家得了失心疯,敢在风口浪尖上嫁女儿。
婚车外一左一右随行的两名婢女是褚太守亲自选的,左边的叫红玉,右边的叫绿翡,都很沉稳能干,能压得住场子。不过对于鬼祟的恐惧毕竟根植在普通人心底,红玉绿翡表面上镇定地随行在婚车两旁,但景昀坐在车中听得出来,她们的呼吸声急促紊乱,显然心底并不如面上平静。
景昀说:“不用紧张,两个月四位新娘丢失,送亲车队中其他人却没有受到伤害,它不会伤及你们。”
红玉一愣,绿翡反应更快点,意识到景昀在对她们说话,应道:“多谢仙……多谢小姐安慰,奴婢明白。”
话虽如此,但她的心跳依旧急促,景昀索性问她:“绿翡是你的本名吗?”
绿翡说不是,有些羞怯地报出自己原来的名字,那是个不大好听的、好养活的乳名,红玉忍不住笑出了声。
景昀却没笑,又问了红玉一遍,于是红玉顿时也笑不出来了,又不敢不答仙子的话,扭扭捏捏说出了口,这次轮到绿翡带了点小小报复意味地笑了起来。
如此问答几次,红玉和绿翡渐渐把心底对鬼祟的恐惧暂时淡忘了,不知不觉竟然跟车里这位异常平易近人的仙子聊起天来。
不得不说,虽然在三人的对话里,景昀基本上不开口,说话也只是简短的语句,但她沉静的声音里仿佛有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红玉二人也不觉得自己被敷衍了。
正因如此,如果近距离仔细观察这支婚车车队,会发现一个古怪之处。后方随行的护卫、婢女们极力压抑,脸上却还是克制不住地露出一种出殡般的神色;理论上离新娘最近也最可能撞见鬼祟的婚车两旁,两个婢女却眉飞色舞笑容满面。
婚车转过街角,在喧闹人声中驶入一条新的街道。
红玉正讲述着她小时候跟爹妈一起收庄稼的故事,眉飞色舞津津乐道,话说完之后却没得到回应。
红玉和绿翡同时从短暂的忘形中清醒过来,仿佛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
一路走下来,景昀话不多,却绝对不会让她们冷场,哪怕只是短促地嗯一声,都能给两个婢女很大的鼓励。
深宅大院中,再得脸的婢女也只是婢女,没有主子会乐意多问她们一句本名是谁、家住何方,更没有主子愿意听完她们讲琐碎的小事,然后给出回应。而婚车内的景昀,是连她们眼里高高在上的主子都要谨慎面对的道殿仙长,俗世中近乎仙人的存在。
“仙……小姐?”红玉慌乱之下脱口而出。
道路两旁人声鼎沸,婚车内却一片死寂。
绿翡的牙关开始打颤:“小姐,小姐?”
红玉行走的步伐都乱了,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她咽了口口水,壮着胆子伸出手,想撩起车壁上的帘子看一眼。
就在她手指触及车帘的瞬间,不远处街道两旁忽然爆发出一阵山呼海啸般的惊呼声。
那叫声不似惊恐,更似惊讶。
一道绛红的光芒自天际而来,急如星火,仿佛掠过天际的白昼流星。
只是刹那之间,甚至来不及眨一次眼。轰隆一声,婚车车门被削掉了半边。
木屑尘埃纷纷扬扬,剑光擦过车夫的头顶,围观人群中再度爆发出极其惊骇的叫声,还未等人群开始逃散,那道绛红的光芒已经立在了婚车之上。
是江雪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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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雪溪身披绛红婚服,头戴白玉芙蓉冠,容如冰雪、神色肃杀。他一手提着春风渡,立在婚车之上,目光越过婚车内的屏风桌几,一眼看到了车厢最深处新娘端坐的地方。
——景昀不见了.
景昀睁开了眼。
她的眼底一片清明,丝毫没有昏沉迷茫。
红玉尚在车外喋喋不休的时候,景昀的直觉忽然告诉她,车里多出了一个东西。
这种直觉衍生出的感觉非常玄妙,好像只是肌肤表面拂过的微风有片刻滞涩,看似再寻常不过。然而真正敏锐的修行者,心头却会立刻生出悚然,察觉到危险迫近。
车外传来两名婢女的声音,景昀端坐在车内,一动不动脊背挺直,隐藏在层层叠叠袖摆下的五指紧握碧水芙蓉,指节因用力过度而泛起白色。
按照事先定好的计划,她现在应该传讯江雪溪,而后出其不意立刻动手,即使不能重伤斩杀鬼祟,也要拖住它等待江雪溪赶来。
但景昀握住剑柄的手慢慢松开了,她的指尖在掌心沿着昨夜江雪溪画下的符文勾画,而后像个普通的闺阁少女一样,摇摇欲坠,慢慢倒在了车厢中。
景昀抬眼环顾四周,发觉自己身处一个山洞中。
山洞很黑,隐隐约约透进来一线光,勉强照亮了小半边洞窟。山洞深处传来细微的滴答水声,石壁漆黑冰冷。
山洞透光的方向是一个洞口,洞口的另一侧同样漆黑,景昀目力很好,定睛看去,只见洞口外黑暗中连接着数个方向。显然,这个山洞只是一个洞中洞。
她没有往洞口走,反而朝自己身处的山洞深处走去,走到洞窟尽头,景昀蹲下身来,手腕一翻,一簇很小的火焰从掌心摇曳而起,正好照亮目光所及之处,又不至于太过显眼。
火光映亮了四张惨白的人皮。
确切的说,是四张有着如云发鬓的人皮,鬓发上还插着簪子珠翠,或贵或贱价值不一,全都梳着新娘发式——和景昀头顶那个沉重的发髻一模一样。
景昀在心底轻声一叹,心里知道这大概就是失踪的四位新娘了。
这是非常可怖的一幕,俗话说红颜白骨粉黛骷髅,再颠倒众生的绝色一旦变成尸体,也绝不会好看到哪里去。更何况面前这四张人皮鬓发如云容颜美丽,却只剩下一张惨白毫无血色的皮。
换个真正的普通人过来,直接被活生生吓死都有可能。但景昀见过不少死人,只蹙起秀眉,试图感知人皮上残留的线索。
片刻之后景昀睁开眼,秀美的眉宇拧紧,百思不得其解——这四张人皮死相诡异,一望而知绝非人为——她们和死去的郑芙蓉之母一样,因抽取全身生气而死,甚至抽取的还更猛烈一点,以至于血肉都随之灰飞烟灭,只剩下皮。
但她在这四张人皮上,感受不到任何气息。正如她在婚车内突然感觉车厢内多了一个鬼祟那样,那纯出自于景昀得天独厚的天赋和敏感,而非感知到了对方的气息。
这也是她没有在婚车内翻脸动手的原因。
因为这东西连自己的气息都没有,景昀更没有看到它的实体,也就是说它想要逃走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情。然而一旦被它逃走,后果没有办法估量,景昀甚至不敢保证它逃走之后,会不会大开杀戒或从此销声匿迹。她只能想办法临时改变计划,干脆被鬼祟掳走,以求找到落脚地一网打尽。
但尸体上都感受不到任何气息!这就实在太古怪了。
妖有妖气、魔有魔息,鬼祟天生自带邪气,就连人族都有人气。一个没有任何气息的存在,一定是非妖、非魔、非鬼、非人的。
景昀眉头紧锁移开目光,饶是她从容镇定,一直盯着四张可怖的人皮看,也不由得生出回避的念头。
地上四张森然惨白的人皮,包裹在绛红喜服里,只露出脖颈和脑袋,诡谲而又邪恶,令人望之生寒。
景昀低下头移开目光,准备整理思绪。然而目光往下一移,她忽然疑惑地扬起了眉梢。
作者有话说:
为了保证阅读体验,还是一大章阅读效果更好。所以明天晚上暂时不更,等我后天晚上双更合一,中秋国庆期间不定期掉落双更,鞠躬
第26章 26 试炼婚(七)
◎江雪溪的声音里有种非常奇异的轻柔缥缈,每一个字都深藏着令人昏眩的意味。◎
景昀蹲下身, 仔细端详其中一张右眼眼尾有颗小小红痣的人皮,眼底隐有疑惑。
四张人皮全都缩在绛红婚服内,扁平一片躺在地上, 唯有景昀凝视着的那张与众不同。
——她的婚服外袍不见了!
即使是极为可怖的死法, 景昀也不由得多看了这张人皮一眼——因为唯有她发髻上的珠翠最为华丽夺目,在火光下折射出动人的辉光。也正是多看的这一眼,景昀突然发现, 她的婚服外袍不见了。
这倒不能怪景昀大意,如果不是万不得已,没有任何人愿意长久注视四具死相如此诡谲的尸体——这甚至都不能称之为尸体了。景昀能面不改色看过,已经算是心性坚定,哪里还会仔细去分辨她的衣裳。
况且,这具与众不同的尸体装扮格外华丽, 她的婚服内衫依然以极好的绛色云缎做成, 金丝银线细细绣出花样, 乍一看极为华贵,和其余三件婚服外衫相比,虽有宽窄形制上的差别,但华丽精细毫不逊色。
为什么她的外袍失踪了?
景昀低声自言自语:“王珊娘?”
——四位新娘中王珊娘出身最好。王家做珠宝生意,豪富至极, 虽不重视王珊娘这个没了亲娘的庶女,却不会蓄意苛刻克扣, 再加上王珊娘嫁的又是门当户对人家, 嫁妆丰厚婚事盛大, 她的婚服也理应是四人中最华贵的。
啪嗒一声。
一滴冰冷的水从洞窟顶部滴落, 砸在王珊娘眼角那颗小小的红痣上又滚落开来, 仿佛这枉死的新娘落下的一滴泪。
景昀长长的婚服拖在地面上, 高髻太过沉重。她蹙眉起身,一边盯着王珊娘的绛红内衫思考,一边抬手拆掉了满头珠翠,正要脱下婚服外袍,忽然背后凭空生出了一股寒气。
那是直觉对危险最本能也最迅捷的提示,刹那间景昀头也不回,身形如电朝右侧急闪——也幸好洞窟宽敞,还能给她留出腾挪余地。
急掠而出的瞬间,景昀来不及反手拔剑,左手一扬,手中数朵珠花朝身后急射。下一刻绛红衣摆翻飞飘舞,碧水芙蓉应声出鞘。
景昀蓦然转身,横剑于前。
她终于露出了凝重的神情。
就在她的不远处,不知何时无声无息地出现了一个绛红的身影。
在她急掠、拔剑、转身的短短一刹,那绛红的身影竟然已经闪避开她打出的所有珠花,往前迫近数步。倘若景昀方才没有及时避开,那么她现在只要一转头,就能同这诡异的绛红身影贴上脸。
绛红的身影立在黑暗里,满头浓密的长发遮住脸,衣摆在地面上拖出半丈,上面缀着各色珍珠,那分明是件新娘喜服外袍!
她举起双手,拨开遮住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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