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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200(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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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1章

旌旗飘扬, 流苏起舞。

明黄色的半开放的帐顶为风拂动,翻滚为浪涛。

一身戎装的秦玅观抚着玉革带落座,解下的佩剑撑于脚榻下, 右手掌心握紧剑顶的宝石之上。

受伤的孙匠脖颈上还缠着白布,她借着身量, 肆无忌惮地打量起高台上的秦玅观, 随后脑袋便挨了下打。

她挑过身,本要发怒,见着打她的是红缨兵官,脑袋就老老实实地垂下了。

“乱看什么,小心掉脑袋!”兵官压着声音说话, 唇齿间发出气流声。

“这就是那个糊涂蛋吗,那个是非不分的皇帝姥儿?”她撇了撇嘴,“一身玄甲倒是威风得狠,那细胳膊细腿,不知撑不撑得起来……”

“啊——”孙匠的痛呼声短暂地盖过了仪官唱喝声。

“你再胡说一个, 就跟那些个瓦格兵一样跪在断头台了!”兵官道。

“我这人就爱说大实话,你又不是不知道。”孙匠嘴还是硬的, 声音却不自觉的放轻了, “她就是个花架子——”

话音未落,高台上传来一声呼喝,听着像是在叫她的名字。孙匠下意识抬头,心下一惊, 嘟囔道:“不该啊,隔得这么远, 她不该听见啊,我就说两句牢骚话, 她不至于记恨上吧?皇帝姥儿这么小肚鸡肠?”

正嘟囔着,皇帝的视线压了下来,孙匠喉头发涩,被那双寒潭似得眼睛盯得不敢说话了。

方清露和林朝洛是她接触过的最大的官,不熟时那压迫感也令她觉得骇人,但她不怕,唯独见了这双眼睛,心尖都有点打颤。

这感觉跟从前见大官觉察的一点都不同,那些都是权势和拥趸堆出来的,皇帝的却像是与生俱来的,那种执掌生杀,看人如看蝼蚁的目光像驾在脖颈间冒着寒意的刀刃一样令人难受。

她给自己打气,告诉自个一定是皇帝姥儿身边的带刀护卫太多了,硬着头皮迎上了她的目光。

高台上的人好似觉得有趣,眼角微上扬。

“叫孙匠上来受赏。”秦玅观说。

语毕,便有人从铺毯的长阶上下来,引着孙匠上前。

闻得受赏二字,孙匠笑逐颜开,脚步轻快了许多,紧接着红缨兵官的名字也被点到了。

她想,皇帝姥儿也不是她想得那样昏庸嘛,还是赏罚分明的,怪不得林大帅和方按察都愿意听她的。

台阶上立满了受赏武官,孙匠站毕,听到了皇帝赏了她金十两,银百两,嘴角快咧到耳后根了。

她心服口服地随众人下跪叩谢,声音响彻天地。

秦玅观抬高手臂,示意她们平身。

赏完便是刑罚了。

北境六营中,或延误战机或包藏祸心的将领挨铡的挨铡,挨军棍的挨军棍。

再之后便是杀俘虏祭天。

鲜血四溅,人头滚滚。围观百姓立得远,胆大的拍手欢呼,胆小的侧身眯眼,只敢用眼缝观看。看似文弱的皇帝观望时坐姿自然,连眼皮都不带动一下。

差役拎走了人头,撒下草木灰清扫。

孙匠收束视线,摸了摸发凉的脖颈,不再观看。

不知过了多久,她再抬头时,高台上的皇帝已然起身,不知要去哪里。方大人紧紧跟随,像是有要事要商议。

仪官终于唱退。

皇帝一至便接连打了几场胜仗,辽东士气大振,此次献俘祭天,赏罚武官更是振奋人心。

一路上,孙匠美滋滋地抱着金银回家,期盼着再度建功立业。

面颊染上了凉意,孙匠仰首,看到了纷纷扬扬的雪花。

*

雪停了,朔风未止,在荒原上吹起了细密雪沙,深扎地底的枯草结了冰霜,随着北风的席卷折断在白茫茫的瀚海中。

万里长空凝聚着暗淡的浮云,苍茫大地扬起阵阵白幕,迷蒙模糊了视线,幕中人瞧不清前路,幕外人只能勉强看清一道灰影。

夯土上的丹帐兵嘟囔了几句,旋即冲下台报信。

距离约定地点还有数里时,唐笙抬手,示意队伍停下脚步。为她牵马的属官仰首,用眼眸征询她的打算。

“我们是来使,丹帐理当出辕门迎接,不来相迎,便是臣子朝拜君主。”唐笙道,“记清楚了,咱们一行人,担的是大齐的颜面。”

“他们若是不来呢。”属官问。

“不会。”唐笙说,“几月来凉州城的抗争便是最好的底气。”

来之前唐笙与方箬和十八讨论过了局势。一个凉州便叫丹帐吃了大亏,越向前走,战线拉得越长,于丹帐而言弊大于利,书信上落款既是库莫部的,便说明丹帐内部对于是否再向前,已拧不成一条绳了。

丹帐人战前会佩上或画上各部图腾,打扫战场时发现的库莫人数量远远少于其他四部的。唐笙走访过边境逃来的难民,他们都有个共识,觉得库莫人没有其他四部好战。

泷川失守前夕,前哨不止一次向她们报丹帐有大规模调兵的异动。唐笙推测,应当是其余四部向争蕃西南边的肥沃土地,将凉州这根硬骨头丢给了之前没出什么力的库莫部,而库莫更想兵不血刃地拿下此城。

大齐幅员辽阔,要想彻底吞并,丹帐没有那样大的胃口,不然也不至于臣服了许多年,才联合瓦格一齐南下。

唐笙也从布条上看到了另一种可能——大概,瓦格发起了总攻,或是已显出了颓势,库莫人觉得这场仗到了尾巴,再过段日子便要分利了。

所以,库莫大概是诚心和谈。

夹杂着雪粒的朔风垂得面颊生疼,好似要割开人的血肉。

静待良久,雪幕中终于走出一行人,皮衣吹向同侧,成了雪中翻涌的黑浪。

唐笙的鬓角抚过面颊,裘衣下的缂丝绯袍沿膝翻出,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丹帐以佩于心口的珠饰来区分官位,来者心口佩的是金珠。

唐笙下马,却未着急见礼,只是静静地望着一行眼睛更为深邃的丹帐人。

风雪里,齐人长相的译官开口了:“大人问你,你是凉州总兵么。”

“我是当朝太女少傅,蕃西参赞大臣,通政使唐笙。”

译官俯身,同来者耳语几句,来者面上才露出一丝笑容。

金珠大臣摘帽置于心口,唐笙微欠身,算是见过了平级礼。

丹帐大臣招招手,便有许多握着黑布条压着弯刀的丹帐兵围了上来,译官解释道:“要遮住眼睛,才能回营。”

属官瞧着带刀上前的丹帐兵,掌心早早落在刀柄上——她们一行不过十二人,围上来的丹帐人竟有近百之数,难说不是带着恶意而来。

她立在唐笙身后留心着唐笙的神情,只待她下令。

凝视良久,唐笙微微仰首,阖上了眼睛。

属官的手张开了,心却仍然悬着。

片刻过去,视野里满是漆黑,丹帐人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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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方向偏离时推一推她们的肩头,一行人慢慢走向丹帐人的营地。

失去视觉行走的感觉很没有安全感,属官迈下的每一步都带着浓重的不安,若是踩中积雪覆盖下的坑洼,身体的前倾便会被放大,那种感觉就像是要随时摔倒,摔下陡峭的悬崖,跌得连全尸都无法保留。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嘈杂声渐多,黑暗中属官能听出身边有人在磨刀,有人在割肉,还有人锯木……

心底有道尖锐的声音告诉属官,此处有数不清的眼睛正盯着她,属官头皮愈发麻了,努力克制着自己想要拔刀的冲动。

再向前,她们便被人拦下了。

属官赶忙扯去黑布,顶着积雪泛出地白光,眯着眼睛看向走在最前的唐笙。

只见唐笙慢条斯理地解开布条,递给身旁的丹帐兵,丹帐兵愣了愣,但还是在上官的示意下接了过去。

眼前是一顶由兽皮拼接成的大帐,最上边是一颗雕了图腾的圆珠。大帐两侧分列着许多身着短袍压刀丹帐兵,心口都佩了棕色的珠串。

适应光亮需要一些时间,唐笙观察着周遭情形,等到适应好了,才褪下裘衣,露出一身覆住靴面的典雅官袍,领人入帐。

兽皮帷幕分开,露出透光布帐。

丹帐人不喜用烛,多数时燃烧羊油照明,那点灯光难以照亮整片帐篷,刚一入内,唐笙的视线便暗了下去,微弱的光亮映出她的官帽翼翅与高挺的鼻梁及颧骨。

暗淡的火光中,官袍上的暗纹缓缓流动,羊油灯未曾照亮的地方,绯色化作玄色,隐匿黑暗之中。

属官与护卫为人拦住,婢女模样的人展开布帐入口,十余道担忧的目光汇聚唐笙身上。

唐笙只是扶正官帽,坚定迈步。

袍服摆动,格格不入的广袖宽袍拂动羊油灯聚起的连片的光晕,擘画唐笙行进的轨迹。

大帐内光线昏暗,披甲将军齐齐侧目,未曾照亮的地方藏着许多紧能看清躯体轮廓的丹帐武官。

刀剑压鞘与刀柄触碰腰甲的声音响作一片,豺眸豹眼紧紧追随,将朝帐中行进的唐笙看作失群之鹿。

唐笙拇指收入掌心,攥紧了秦玅观赏赐的玉扳指,看向高起的汗座

与想象中的不同,起初,唐笙只瞧见了一张稚嫩的面庞。

年轻的顺天可汗抬起眼眸,指腹覆上身前半指宽的东珠。

唐笙迎着他的视线,看到了隐于薄纱后的面容。

不同于喜好大马金刀坐姿的丹帐人,薄纱后的人双腕置于膝头,坐姿端雅,却并不显拘谨。

隔帘相望的那一刹,唐笙脑海里匆匆闪过了秦玅观与秦长华的身影,垂眸时,她心中已有了答案。

“臣,大齐太女少傅,蕃西参赞大臣,通政使唐笙,参见库莫达颜大可敦与顺天可汗。”

母在前,子在后,她这话听着无甚问题,细丝起来却已点明了什么。

阶上传来一声低语,余光里,可汗微侧身看向薄帘后的女人。

她一抬手,薄帘便为人拉起。

位于更高处的那张脸显露出来,唐笙看到一张略感熟悉的面庞。

轻缓的女声响起,可汗循声回眸,拔高了音量用丹帐语重复可敦方才的话。

“平身。”

唐笙直起身,视线略过年轻的可汗落在汗敦肩头,看向这里真正的主人。

第192章

达颜顺天可敦并未发话。

立于可汗右手边的将军行至帐中央, 踱着步打量唐笙,说这些她听不懂的话。

译官的声音总要慢上半拍,唐笙的视线并未追随他, 仍是那样瞧着汗敦。

“汗国与瓦格不日就要向南进发了,听说你们的皇帝早已御驾亲征, 这场仗, 你们已经是强弩之末了,也该结束了。”译官的声音起起伏伏,“相信你来,也是为了这事,既是败方, 就放下你的傲气,好好向我们大汗求情。”

这是上来就给下马威了。

唐笙的指节紧紧挨着扳指,品味着他的话。从敌人口中听到秦玅观御驾亲征的消息,她心里五味杂陈,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了秦玅观那双幽暗如寒潭的眼睛和泛白的唇瓣。

西境与北境这样寒冷的气候, 秦玅观该怎么熬过去?

眼下并不是留给她细究秦玅观安危的时候,唐笙收束思绪, 眼底又只剩下摇曳的火光与周遭扭曲的人影了。

“既是我们要败, 你们有何必请我来和谈呢。”唐笙反唇相讥,“不过是战事胶着,都想少出些血,多分些肥硕的鹿肉罢了。”

译官面色发僵, 但还是照着原意译了,绕着唐笙踱步的丹帐大臣面色突变, 手中的弯刀唰的亮出一截。

阶上传来一声轻叩,可敦挑开半悬的帘幕, 行至汗坐左侧。

唐笙终于看清了她的脸。

这是一张由南域水乡描摹出的温婉面庞,过去时常低垂着眼眸,静待上位者发话,而今那双充满野心的眼睛凝视着她,张扬且坚定,带着紧握权欲后淡淡的厌倦。

唐笙微垂眸,错开即将与她交汇的视线。

可敦唇角微扬,掌心落在大汗宝座之上。

她听得懂唐笙的所有话,却用丹帐语和她说话。

“那就不说暗话。齐国打不赢,丹帐同瓦格大概也迈不过平沙江。你们缺粮,又被围得水泄不通,军心将溃,不是么。”

“殿下。”唐笙斟酌了片刻才开口,“凉州守军早已抱定必死的决心,是断不会降的。您也清楚,再打下去,库莫只会被丹帐拖入深渊。”

唐笙话里有话,短短几句便挑明了丹帐内部各怀鬼胎,只愿立即分功不愿继续向前掠地的状态。

起初丹帐六部能够合作是因为还未得利,所以原听号召。

译官眼中多了几分探究,话翻到一半,可敦便笑了起来,译官压低了音调,译完了剩下半句话。

秦之娍再次开口,说的便是齐语了。

“你和从前那个监事局尚宫有些相像,是唐简的姊妹么。”这回可敦换了齐语,“秦玅观可真是命好,有这么多人愿为她卖命。”

唐笙抱拳,偏向南边:“陛下她是明主,士为知己者死,下臣愿为圣君而死。”

秦之娍唇畔的笑意淡了,又换作丹帐语说话:“我要库莫,做丹帐的主人。”

“倘使库莫为丹帐之主,退守战前疆域,大齐愿协之,尽番邦主君之谊。”唐笙莞尔,眼底泛着胜券在握的微光。

“番邦主君?”为唐笙引路的金珠大臣从她身后走上前来,用眼神示意译官拔高声量,“齐军溃败,还要做主君?”

“你们应当清楚,倘若辽东平定,三十万大军西向,丹帐倾族抵抗不过是螳臂当车。若是惹恼了崇宁帝,这好好一场袭扰边境的战乱,就要打成灭族战了。”

唐笙并未被他的质问所驳倒,语调毫无波澜。

“迹象已呈,不是么。时局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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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比我要清楚得多。”

金珠大臣一时语塞,将视线投向可敦。

唐笙捉住他神情的转变,敏锐地初判时局。

凉州被围困得这样久,她们根本不知时局如何,只能从丹帐人的反应进行分析。金珠大臣的神情证实了唐笙的猜测。

唐笙悬着的心在刹那间放下了——谈判是建立在实力与战况的基础上的,若是一方有摧枯拉朽的态势,便根本没有和谈可能。

秦玅观亲征带来的有利战果愈多,唐笙谈判和周旋的计策便愈多,即便身处敌营,安全也能得到保证。

唐笙拖延的时间越长,离间计策愈有效,秦玅观身上的担子便愈轻。

她们虽处国境两端,命运却紧紧关联在一起。

孤身入阵的胆怯与忐忑在顷刻间扫净了,唐笙的思绪变得无比明晰,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更有底气。

“想要齐军协助统一六部,划定唯一的丹帐大汗,库莫就必须退回原位,不得再攻打凉州城。”

听了译官转述的话,金珠大臣面露狠戾,步步紧逼。

“要想库莫后撤,你们必须拱手让出凉州城,撤回平梁大营。拿不出诚意就没有详谈的必要。”

库莫常年困于贫瘠的戈壁,向北有罗刹人,向南又有其余五部阻止商贸,吃尽了商贸闭塞了苦头。凉州城及周遭土地是库莫破局的核心。

这是块肥肉,无论如何,他们都不愿松口。

“你这样强硬,不怕死在这里吗?!”

弯刀出鞘,银辉闪耀,寒风掠过,阴凉直逼唐笙喉头。

这样要紧的关头,帐外忽然传来通报,信兵语速奇快,听清奏报的官员面色垮了下来。

数道近似于质问的声音响起,唐笙凝滞的鼻息反倒平复下来。

译官说:“你们齐人为何连和谈的诚意都拿不出来,竟还在城外袭扰?”

此言一出,唐笙便知道是方家姐妹的手笔了。

库莫人这样惊诧愤懑,想必是她们打赢了。

唐笙微仰首,敛眸望着紧逼刀锋:“你们想要凉州作为贯通南北商贸的要地,为后世寻得生机。”唐笙揣摩着库莫人的心思,缓缓道,“既然攻不下来,那便好生说话,说着说着就动刀做什么。杀了我你们便能如愿吗?”

阶上的秦之娍竖起两指,于半空轻缓滑动。大臣会意,一脸愤恨地收起弯刀。

鼻息平复了,唐笙见好就收,凝望着她,抛出诱饵。

“凉州也不是不能相让——”

刹那间,库莫人的视线都聚集到了她的身上。

“但要约法三章——”

“但说无妨。”秦之娍道。

“第一条,东西库莫交接凉州后不得听从丹帐号令,继续向前。”

“第二条,要以凉州为界,一旦齐军反攻,东西库莫要么调转刀锋夺取丹帐主城,要么按兵不发,不得开城迎人。”

秦之娍摩挲可汗宝座上的镂空雕纹,低低道:“那第三条呢。”

唐笙唇瓣翕动,正欲发声,秦之娍忽又打断了她。

“要立法度,不能只听信一面之词。”她道,“敢问唐少傅,今日议完便要回营么。”

“回营。”唐笙答。

“天要暗了,雪夜难行,叫你连夜回去,失了我们库莫的待客之道——”

“不若唐少傅就此留下,再同我商议商议这些个法则。”

唐笙作揖:“未曾备下馈与番邦的礼品已属冒失,唐笙怎敢叨扰。”

“有何不可呢。”秦之娍道,“诚意到了,事要办成,便是水到渠成了。唐少傅以为如何?”

*

“起开,起开,起开!”方十八推开挡路的兵丁,蹬上长梯。

她每隔小半个时辰就要上哨塔眺望一回,一面观察方箬的袭击战果,一面巴巴地盯着唐笙一行人身影消失的方向,心急如焚。

讲心里话,方十八是竭力反对边打边谈的,但唐笙离辕前和方箬一拍即合,她的想法便被弃置一边了。

她觉得两军对垒,倘使出现杀红眼的情形,孤入敌营的使者便成了最危险的存在。

方十八破天荒的反抗起方箬的军令来,方箬也不多说,将坐镇大营的职责交给她后,亲率一营兵马像往常一样继续袭击。

等待的几个时辰,她着实捏了把汗,时不时感到背脊发凉。

直到方箬率领兵马平安归来,她这种状况才有所缓解。

宽广的天际处,阴翳遮掩下的圆日缓缓西沉。一对人马穿过茫茫雪原,奔向残破的孤城。

方十八蹿下长梯,抽了令官手中的红旗挥得飞快。

厚重的吊桥放下,扑打起连片的雪花。方箬行在最前方,没有像往常那样骑着她的红鬃栗色马。

“你的马呢?”十八忘了问战况,下意识说出了心中所想。

凉州的马匹病的病死,饿的饿死,方箬那匹马算是那寥寥无几的活马中最显眼的了,很难不令人注意到。

“护送唐笙时给她了。”方箬解下剑缰,活动起来捆得麻木的双手。

“那唐笙——”

“今夜应当能回来。”

“你们方才——”

“斩杀了六百余人,放走了三百来号伤患。”

方十八听罢拍了拍脑门,眉毛紧拧:“杀了这样多,丹帐那边知晓了,十九该怎么办!”

“你糊涂,就是打赢了,十九才能更安全。”方箬用马鞭底敲响她的护心镜,“打赢了才能告诉丹帐人,我们尚有痛击他们的余力,十九同他们谈才更有筹码。”

方十八蔫巴了,她靠上染着白霜的城墙:“可是——”

“方总兵!方将军!”

颅顶传来阵阵呼唤,方十八意识到什么,飞快登上城楼。

不远处,毛驴拽动的粮车在雪地上压出了深深的长痕。走在队伍最前端的,是齐军服制的兵丁,身形分外熟悉。

方十八瞪大了眼睛,心中洋溢着欣喜,可搜寻了一路都没见着那道高挑的身影。

一行人带着粮食进城了。

方箬迎了上去,望着唐笙的两个亲兵,面色一凛。

“十九呢!”

“唐参赞呢?”

方箬和方维宁齐声问道。

亲兵嗫嚅:“唐大人被那库莫可敦留住了,怕是这几日都难回来了……”

第193章

三日过去了, 唐笙仍是杳无音讯。

照着临行前的约定,她走后第三日不管是否回辕,凉州守备军都必须开始突围。

三日是城内粮食能支撑的最后期限了, 再待下去,人食人将会变为常态。

这几日各营主将都隐晦地传达了即将突围的军令, 老军士们大致猜出了动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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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气沉沉的凉州城,终于焕发出些许活力。

暮色降临,各营军械帐卸了个干净,铁匠浇灭了艰难维持了月余的珍贵火光,淬炼出了最后一把军刀;营兵扎好行囊和绑腿, 吃下了节省了数日的干粮;将军们等候着炉内最后一柱香的燃尽,视线落于积雪覆盖下的残破官道,终于下达了分发口粮的命令……

城中仅存的数千名老弱病残,收拾好全部家当,早早地等候在营寨附近, 身躯佝偻的老者拄着拐杖,巴巴眺望。

城楼上的方箬戴好铁盔, 耳廓冰得发麻。

“不再等等吗?”方十八问。

“已经迟了一个时辰了。”方箬答。

方十八垂下脑袋, 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凉州坚持到今日,几乎成了一座废墟,孤零零地立在丹帐大军的包围圈中。所有人都知道继续留在这里的后果,所有人都想求生, 方维宁也不例外。

可她放心不下唐笙。

陛下在她来时将唐笙托付给了她,如今却为了为城中这最后三万人, 孤入敌营,回营希望渺茫。

作为方家人, 方十八做不到将这个最小的妹妹丢在这里,也做不到忘却陛下的近乎恳切的语调,头也不回地离开。

挣扎了片刻,她道:“长姐,你们先行,我再留几日,等等十九。”

“十八,三日未曾遇上丹帐进犯了,你仔细想想,这是什么意思。”方箬竭尽全力引导她,“库莫送粮,缺口大致也会打开,这是递给陛下的投名状。但库莫手上也得捏着对弈筹码,你明白么。”

“我何尝不明白。”方十八心中涌动着一股无名火,她别过脸,不想让长姐看清她的神情,“局势瞬息万变,若有意外,就凭跟着十九的那十来个人,她如何脱险?”

她这人一向凭心做事,万事万物讲究一个不违心。她不是什么统领千军身上压着数以万计人命的总兵官,她此刻满心想的都是亲人的安危。

方箬叫唐笙十九,但所作所为满是主将风范,鲜少有对亲人的关心。十八理解她,敬重她,所以再感烦闷也仅是气自己。

“你非要留么。”方箬似乎看透了她的想法,眸色暗淡了许多。

方十八不说话。

“那就将垫后重任交给你了。”面上的失落转瞬即逝,方箬抽离情绪,“再给你两日,若是两日过了,唐笙还未回来,一定要突围。”

她看向城下整装待发的军士,掌心撑着城堞,垂下首来:“你要明白,人心所向,他们之中,没人想继续留下了。拖的越久,你身畔立着的人就越少。”

方十八回眸,顺着她低垂的脑袋看到了黑暗中泛着银色光亮的甲胄,火把扫过,照亮那一双双满含期望的眼睛。

“想要归家”这四个字,喷薄欲出。

十八哑声应道:“好。”

*

帐外传来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唐笙睁开眼睛,逐渐适应黑暗。

库莫人暂时将她扣押在了中帐中,食宿规格给予了来使足够的敬重,但彻底限制了她的自由。

这些在她意料之中,唐笙做好了被扣留到战争结束的准备,但她不准备束手就擒。

余下十名亲兵分别看押在另两顶帐篷,距离她不是很远。

中帐周遭围了三十来个库莫刀兵,白日里巡视比晚间要多,子时过后,巡视兵丁会少大半。

子夜时分看守因为困倦,会放松警惕,脚步声总是隔上许久才能响起。

那时正是逃跑的好时机。

唐笙凭借脚步声推断出了这些,在脑海里描摹出了出逃线路,一遍又一遍的演示。

星移月斜,将帅凭借星象判断时辰的本领被她用上了。

再次睁开眼睛,帐外静悄悄的。

缝于心口处的暗袋被她撕开,只含锋刃的匕首取了出来。

库莫礼数还算周全,并未搜她全身,这把匕首便被她藏了下来。

唐笙就地取材,割开长袍衣摆,缠成匕首柄,划下半个指甲盖厚的桌木加固,又用衣料加固了一层。

宽袍割成了及膝短袍,唐笙束好衣袖,将余下的衣摆塞进了扎紧的革带中。

她是文臣,上阵杀敌的次数屈指可数,宽袍遮掩下的身形无法看出习武的痕迹。

安宁了好几日,库莫人放松了警惕,唐笙的三脚猫功夫也就派上了用场。

脑海里翻覆着秦玅观从前凭着巧劲制服她的动作,唐笙捆了看顾她的库莫婢女,封住了她们的嘴巴。

婢女奋力挣扎,腕间的布料却越锁越紧,勒得她们苦不堪言。

黑漆漆的眼眸里印出了一抹高挑的身影,立着的人探出指节,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匕首虽短,但足以扎透要害。

片刻后,倚靠在帐前的守卫在睡梦中挨了刀扎,睁眼时全身无力,一点声音也发不出了。

唐笙除了他们的衣帽穿戴整齐,半张脸掩于兽皮帽中,模仿着库莫人行走的姿态,装作尿急的模样,匆匆穿过中帐。

同一时刻,最先突围的齐军先锋穿过西南城门,一头扎进山林之中。沙沙的脚步声和尖啸的朔风成了耳畔唯一的声音。紧接着就是东南城门,军士们出了城便兵分三路,以免人数众多,引起丹帐人的注意。

最先突围的八千人行进得格外顺畅,丹帐人好似一夜间消失了个干净,身处重围似乎成了错觉,没有人能阻挡他们归家的路了。

方十八目送着最后一队军士出城,目光重新落在北面的荒原上。

随她留下的都是秦玅观为唐笙钦点的护卫与誓死追随她的军士。

她望着最后这百十来人,心中五味杂陈。

垫后的队伍极其危险,许多时候都不会有生还的可能了。这百十来人几乎都是身经百战的精锐,没人不知道这个道理。

方十八深深地凝望着每个人的面容,想要将他们的模样深刻于心中。

蓦的,她的眉头蹙了起来。

“你为何不去?”方十八看着那张青涩的面颊,心尖一颤。

被唐笙救下的少女摇了摇头,目光坚定。

“我要等唐大人回来。”

“不可!”方十八招来信得过的军士,叫她们带她突围。

“我不走!”她拼命摆动肩膀挣开束缚,“唐大人救我一命,我怎能就这么走了!我不是什么白眼狼,我知道知恩图报!”

方十八眸光微烁,手上的动作却未停下。

凭着身量优势,她轻而易举地将人捆了,叫军士给她出凉州城。少女几乎是被人架着拖出去的。

她不停地回眸,眼中闪着泪光。

方十八别开脸不去看她,继续向军士们训话。

这回的训话没有出征前昂扬的鼓舞,只有友人间的劝勉和宽慰,方十八说着说着,嗓音哑了几回:“接引唐大人并非易事。无论结果如何,你我都要做好必死的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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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留下,就要失了归家的路。日后这凉州城,便是你我的……”

方十八喉头发涩,顿了片刻,一字一顿道 :“长眠之处。”

*

帐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被捆住双臂的属官下意识屏住鼻息搜寻声源。

来者是后脚跟着地,行走间的步调不似丹帐人,更像是经受训练的御林卫。可这脚步声好似叠着什么,多出了几分闷重。

属官意识到,这是属于两个人的脚步声。

她用眼神示意帐中另外四人,慢慢挪动身躯靠向她们。

不同于来使,她们这些瞧着就有功夫傍身的武官都被丹帐人捆了个结实。

被反捆住的双手难以挣脱,属官用嘴巴衔下桌案上的茶盏,缓缓放至地上,用脚采裂,尽量降低发出的声响。

她躬身,再次衔起碎瓷,轻轻挪至其余四卫身边。

帐帘忽然打开,丹帐兵巡视了一周,确认没人后,走向了她们。

心悬一线的属官将碎瓷藏在口中,血味在她口腔中蔓延开来。

丹帐兵拔出食肉用的短刀,蹲下身来,用刀面拍了拍她的脸颊,叽里咕噜说了几句话,忽然咧嘴笑了起来。

属官以舌抵起碎瓷,用最为锐利的一端朝向即将靠近的丹帐兵。

余下四卫警铃大作,就在丹帐兵靠近时,一道黑影压了下来。匕首刺破血肉,撕裂声在凄清的暗夜里格外清晰。

锋利的匕首割断脖颈,刀锋循着脖颈最为脆弱的那节脊骨落下,丹帐兵的脑袋和躯体断成了两截。

唐笙的眼神凉得可怕,像是丢弃什么恶心物件那般拂开丑陋头颅。

做这些时,她的手中没染一丝血迹。

属官吐了口中的碎瓷,张了张嘴,用口型征询她的情况。

唐笙手起刀落,将束缚住她们的绳索全部斩断。

她声调虽轻,眼神却分外坚毅:

“跟我走,我带你们回家。”

第194章

“是蒙着眼睛带去的, 走了很远。”

“关押在何处我们不知,只知晓那可敦是和静公主,说丹帐话, 对齐人没什么感情。”

“我们出来时唐参赞还在大帐里,丹帐兵又蒙了我们的双眼将我们带出来, 给了两车粮。”

“我觉着她们应当会被分着关押, 那些个丹帐人对唐参赞还算客气,对林护卫她们就……”

“其余的不清楚。”

……

城楼上,方十八将来龙去脉问了好几遍,这才下令点燃烽火。

下臣不解,问她为何, 方十八答:“唐参赞不是不守约的人,约好了三日,必然会有行动,离得那样远,我们要为她引路。”

方箬留给她们取暖的柴草全进了烽火台。丢下最后一捧木柴, 城楼上最后留下的这百十人纷纷侧身,等待方将军发话。

方十八抽出篝火边燃了半截的木条握在手中。

今夜风大, 焰火被风吹歪, 抛出时洒出点点火星。

沉寂了片刻,火光猛的窜起,红黄相间的色调染红了黑漆的夜。

烟雾升腾,长焰冲天, 每个人眼底都印着明亮的火光。

围上来的火把愈来愈发多,唐笙抵上亲兵, 低低道:“都往我身后躲,不要脱队。”

属官握紧弯刀, 心悬到了顶点:“我们给您垫后,您速速出营!”

到处都是库莫兵,即便伪装得再好,十余人也很难不与哨兵相遇,很难用丹帐语答上口令,在没有调令和信牌的情况下顺利出营。

她们躲了一路,结果营寨顶哨在一行人即将翻出来时吹响了号角,叫醒了整营整营的兵丁。包围迅速锁紧,逼得她们无路可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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