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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鬼皇后
上一回听到顾昔潮这一句“臣参见, 皇后娘娘”,是在京都皇宫里的洛水池畔。
承平五年的中秋夜,元泓于御花园中设宴, 顾昔潮入宫伴驾。她趁元泓与大臣们同饮酒醉,单独传唤了顾昔潮。
彼时,他的心腹方被她的人捏造罪名扣押。她知他为了救人,哪怕刀山火海也定会赴约。
那一次, 她对他存了杀心。
她精心挑选了数十名最是得力的侍卫, 携一壶鸩酒, 前去赴约。
洛水池畔,草盛亭幽, 点点孤萤,携光飞舞。
顾昔潮未带随从,孤身一人坐于畔石之上, 长腿支颐, 身旁放着一壶酒。一身月华,清冷落拓。
可那时,她已几乎认不出他来了。
曾经锦衣玉带, 宝剑貂裘的少年, 完全褪去了少年人的热烈张扬。一袭暗色的玄青劲袍, 无雕纹镶绣, 无佩玉饰金, 整个人像是堕入了无边的黑暗里。
他独饮了不少酒,面泛薄红,唯独一双黑眸亮得惊人。见了她也不避退, 只起身,道了一句:
“臣, 参见皇后娘娘。”
说是参见,一点行礼的架势都没有,都不曾弯一下腰,低下头。顾昔潮是大儒教出来的子弟,一向行止端方,唯独面对她时,一点君臣尊卑礼仪都无。
后来,她便懂了,她这个北疆军户出身的皇后,世家高门向来是不认的。
毒杀在即,她也懒得同他计较礼法了。
“你要如何肯放过陈侍郎。”
顾昔潮突然开口,单刀直入。
她从旁端起备好的毒酒,款步向他走去的时候,迎上他的目光。
即便下一刻就要毒杀他,她仍然觉得他那双映着水波的双眸,当真俊美无双,摄人心魄。
她敛袖,将酒盏递到他面前:
“只要顾大将军饮下此酒,不仅陈侍郎可归家,你我恩怨也可从此一笔勾销。”
他垂眸,看了一眼她手里的酒盏,又望向她,淡淡地道:
“臣尚有未竟之事,不能饮此酒。”
她袖手一扬,正要按计令侍卫上前将人制住灌酒。才转过身,手腕却忽然被扣住。
在场侍卫,无人敢擅动,无人敢出声。
一个是执掌凤印的皇后娘娘,一个是简在帝心的柱国大将军。
皓月当空,宫灯下的洛水波光粼粼,二人相对而立的影子在荡漾的涟漪里,稍一分离又交织起来。
顾昔潮钳着她的手腕,迫使她将酒盏一横,毒酒漏下,尽数倒入洛水之中。
而后,他劲臂一收,将她拽至身前,贴近自己。
幽暗里,她纤薄的纱衣在风中肆意拂动,扯露出一抹柔白肩线,被迫抵在男人深色暗纹的襟口,潋滟游动。
太近了。男人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压抑的呼吸声历历可闻。她猝不及防,一抬头,正对上他的双眸。
两两相望,他幽深的眼底映着她发髻上的金步摇,久久地颤动不已。
哪怕时至今日,她仍记得他那一刻的目光,清冷得近乎漠然,却暗涌着一丝炙热的血色。
“你,放肆!”她许久才缓过神来,出声低斥。
他定是醉得疯了,她心想,尖利的指甲划破了他的虎口,溢出的血丝都带着无法言喻的靡艳。
顾昔潮始终没有松手,只是定定地看着她,臂弯紧绷,一言不发,用自己酒壶中的酒重新倒入她手里已空的酒盏。
而后,他把着她的手,仰首,缓缓将酒盏倾倒入口中,喉结滚动一下,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一滴不剩。
饮罢,他松开了她,抬手抹去唇角残酒,轻描淡写地道:
“臣,谢皇后赐酒。”
她手中倏然一空,心中也一空,回过神来,本想令侍卫再将人扣住,元泓已派人来寻了。她只得眼睁睁地看着顾昔潮拎着酒壶遥遥远去,再度没入黑暗之中。
只右腕被他紧握过的那一寸肌肤,烧灼一般的滚烫。
洛水池中,涟漪散去,过往前尘也都散尽。
北疆远阔万里,同一轮皓月升至中天,遥隔生死,当年洛水对峙的沈今鸾与顾昔潮又相对而立。
再闻他这一声“参见”,他依旧连微微屈身的动作都没有。和当初在洛水池畔一样,只是静静立着,不减昔日的俊朗。
可当年权倾天下的狂傲将军,乌发凌乱,朝看青丝暮成白发,散落的银丝掩住了如刻风霜的侧脸。方经历过一场生死血战,一身浴血,如地狱归来。虽是活人,却更像是恶鬼。
而昔日凤鸾座上雍容华贵的皇后娘娘,成了孤魂野鬼,流离失所,靠一个破烂纸人苟延残喘。
殊途却也同归。
如此,昔日宿敌正式相见,她也不算落了下风。
沈今鸾坐在喜轿顶上,敛了敛衣袖,从容坦荡,俯视眼底下的男人:
“顾大将军,别来无恙。”
无垠的夜穹之下,雾气氤氲,纸钱挥洒,而顾昔潮只是微微仰首望着她,一动不动,半晌无言。
沈今鸾便径直问道:
“你究竟是何时开始认出我的?”
“那一日,我追捕逃犯,路遇一场喜丧,见轿中藏着一位故人。”
他声音徐徐,却一语惊动了沈今鸾的心魄。
她眼眸微微一虚,掩住目光中的愕然,淡淡道:
“你竟然从一开始就认出了我。”
原来,顾昔潮所有古怪的反应早就有迹可循。
他对她似是而非的回应,对她身份的反复试探,还有盘桓在纸人身上若有若无的目光……只为了等她自己承认,露出真实面目。
她的每一步算计,在他眼里,都是昭然若揭的破绽。
可赵羡不是说,活人见鬼只有万分之一的机缘,为什么其他人都看不到,唯有顾昔潮偏偏能见她的魂魄?
一时,恼怒,不甘,羞愤,诸多复杂的情绪凝于心头,她冷哼道:
“顾大将军既认出了我,却故作视而不见,究竟是何居心?”
冷寂之中,她看到一缕白茫茫的烟气从他口中呼出。顾昔潮似是轻叹了一声,而后开口,声音幽茫:
“臣原以为,是夜里发梦。”
他语调平常且冷静,不见丝毫调笑之意,可沈今鸾闻言,反倒冷笑着再讽道:
“难道说,我常入将军的梦么?”
顾昔潮没有回答,只是望向满地霜雪,久久不语,眸光暗沉如渊。
十年前,他的探子自京都回到北疆,报“皇后病重幽禁”,他以为又是她算计他的阴诡伎俩,但仍是心念一动,费尽心力送去了一枝春山桃。
后来,再收到那张白纸黑字的邸报已是她死后三月,上书“皇后沈氏薨逝”六个大字,他还以为是在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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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要梦醒了,她仍然会活蹦乱跳地起来,再来和他斗一回。
后来,他花了整整十年,风霜刻骨,才清醒过来,自己原来一直是在自欺欺人。天底下哪有这般漫长又沉痛的梦。
以致于十年之后,亲眼见到她的魂魄,他仍以为是她又入了梦中。
十年生死,幻梦一场。
漫目纸钱犹如萎败的花瓣在二人之间缓缓飘落,融入深厚的积雪之中。
沈今鸾同他一道,望着满目积雪上的新血,唇角一勾,忽然轻笑道:
“我若是真能入你梦中,大概只会先屠尽你顾家人,再杀了你来泄愤。”
此语虽仍在谈笑,可叙旧之意早已悄然过去。
顾昔潮回首,望了一眼整片崖边,一众至亲的尸体死相惨烈。他手里握着的刀柄一一指向四周的血迹,问道:
“人,全是你杀的?”
霜雪映照使得纸人一身红嫁衣泛着惨白的光。沈今鸾敛了敛袖口,遮不去衣上触目惊心的血痕,不悦地蹙了蹙眉。
她苍白的笑容故意流露出几分俏丽,几分讥讽:
“死在我手里的顾家人,还少吗?”
顾昔潮垂下的五指缓缓紧握成拳。
自她登上后位的那一年起,凡是当年在云州参战的顾家人都被她杀尽了,无论老少,一个都没有放过。
起初,是顾家的陇山军中,将士接二连三地以各种古怪的罪名下了诏狱。等他查明,赶去地牢之时,只剩下最后一个“尸人”还未气绝。
他犹然记得,那人本是他出了三服的远房堂哥,在诏狱里一身腥臭的血迹未干,已完全没了人样,气若游丝,仍是用尽最后的力气告诉他:
“北疆军覆灭,沈氏一门战死,那沈氏女早就将整个顾家视作仇敌。如今她上了位,只要是当年去过云州的顾家人,就罗织罪名,不留一个活口。”
“九郎,你不能心慈手软,你若不杀她,她就定会来杀你。”
最后,男人痛得身躯扭成麻绳一般,求他道:
“九郎,你给我个痛快罢……”
他闭了眼,一刀终结了那个“尸人”所有的痛楚。
鲜血汩汩流过,他呆立地牢,凝视着脚下的血河,直至干涸之后,凝成心底一道挥之不去的疤痕。
自此开启了他和她为了家族相争的年岁。
时隔多年,顾昔潮又凝视着同样遍地的血污,箭袖里的手攥紧了刀柄,青筋分明。
她似是注意到他紧握刀柄的手,轻笑了一声。
“怎么,接下来,你还想为他们报仇么?”
她巧笑倩兮的神色骤然变得阴冷无比,轻声道:
“难道,顾大将军还想再杀我一回吗?”
“这一回,是再下毒杀我,还是用你手里的刀,一刀毙命?”
她的魂魄颤动不已,透出了纸人的边缘,俯下身来,对着他低语道:
“可我都已经死了……死了呀……”
她重复着“死”字,面上作出一丝委屈的笑意,低垂的唇甚至凑近了他额鬓的银丝。
顾昔潮退开一步,与她拉开距离,皱眉道:
“皇后娘娘,这是何意?”
“呵,”沈今鸾把头偏去一侧,“顾大将军趁我病重失势,买通了我的医官,在我每日必饮的汤药之中下了毒。”
“就因我当年一念之仁,没将你赶尽杀绝,最后竟死于你手……”
她没有说下去,只觉胸前剧烈地起伏,一股怨气直冲天灵,纸皮哗啦直响。
顾昔潮面沉如水,唇色青白,双眸忽地抬起,直直望向她:
“娘娘以为,是我杀的你?”
“顾大将军竟还会敢做不敢认么?”沈今鸾摇了摇头,哼道,“我真是看错了你了。”
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他嘴角牵动了一下,脸色竟比夜色更为阴沉。
“娘娘口口声声说我下毒,有何证据?” 他蓦地朝她走近一步,沈今鸾不由往后退一步,纸人摇摇欲坠。
男人强大的威压直逼纸人,沈今鸾既是惊异又是震怒。
“证据?”她冷笑道,“你杀我,还需证据么?难道就因我死后无证据,你就想把毒杀一事推得一干二净?顾大将军,你是当我做了鬼,便愚昧好欺吗?”
纸人气得发颤,略一失衡,从轿顶倒向雪地的时候,一只劲臂将她稳稳扶住,一触即离。
“既无证据,那么臣,不妨为娘娘回忆一番。”
顾昔潮声色冰冷如霜,唯独握住纸人的手尚有一丝温热:
“你可还记得孟茹,被丈夫毒杀的那位娘子。”
“她是中毒而死,一身尸斑呈鲜红色,皮肤大片青紫,四肢僵硬,几不可动。”
沈今鸾回忆起在周家见到的孟茹的魂魄,还有下葬时她的尸体。
无论是魂魄还是尸体,她身上的尸斑泛着鲜红色,露出的手臂僵直垂落,尤其身子沉沉的,飘动困难,更不能像她这般自如。
她不由低头看了看自己,她的魂魄苍白无色,不见青紫,显然和孟茹的死相全然不一样。
难道,她真的不是被那一碗药毒死的?顾昔潮没对她下手?
沈今鸾冷静下来,瞥了一眼身旁冷眼相望的男人。
难得在他这张古井无波的脸上看到一丝难言的愤意。
当年,顾昔潮中了她的毒计,远去北疆,自此杳无音讯,顾氏党羽尽散,早在宫中掀不起风浪。安插人在她身边下毒的可能,微乎其微。
况且,顾昔潮虽然杀人如麻,但行事素来光明磊落。以他的为人,就算他真毒杀了她,此刻见到她逼问,只会以胜者姿态大方承认,更不屑于对她一缕孤魂这般扯谎。
“臣与娘娘为敌多年,当初,臣并非全无机会。”
顾昔潮的声音静如死水,道:
“若真要动手,我必是在朝堂之上,光明正大地置你于死地。”
此一句唤起了沈今鸾久违的记忆。
当年沈顾二家朝堂相争,动魄惊心,曾被顾氏一党压制的苦痛卷土重来。
而此时此刻,她记忆中那个意气风发的顾昔潮已是穷途落魄。尤其,她注意到,他的面庞血色全无,隐在袖下的指尖微微发颤。
她不禁扬了扬唇角。
这一回,她手里可是有唯一的解药,可拿捏顾昔潮的命门。
“顾大将军莫要动气,免得气急攻心,毒性又要发作了。”
沈今鸾笑意盈盈,满是正气地道:
“能给你解毒的那个人我方才已经帮你杀了。”
顾昔潮抬眸,目中讽意昭然:
“你这一路是早就算计好了。十年不见,我未杀你,皇后娘娘仍是想要杀我么?”
“既是误会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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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轻抚了一下鬓发,扬眉道,“我自然也不忍看着将军毒发受苦。”
纸人飘动的袖口一触及他泛青的唇角。顾昔潮猛然侧身避开,微一趔趄,屈膝以雁翎刀拄地才勉强维持身形。
沈今鸾收了手,神情自若地道:
“我杀人前,可是好好审问了一番,才得知解毒的秘方。”
“这天底下,如今就我知道如何解毒。我愿不计前嫌救你一命,只要你肯帮我一个小忙。”
说来可笑,他的至亲千方百计给他下的剧毒,到头来却只有她这一仇家来解。顾昔潮的境遇,与她也是半斤八两。
只见男人眉峰稍动,掌心缓缓摇动着手下的雁翎刀,虚了虚眼,嘲弄一般地道:
“娘娘这是威胁我?”
“我不过是想和将军谈个交易。”
她可不能直接告诉他,解药就藏在她纸人的袖中。她一孤魂势单力薄,面对顾昔潮只能智取,不可硬来。
沈今鸾立在崖口,望向雪夜北疆辽阔的天地,又转而看向顾昔潮,眼中烟波浩渺,道:
“顾大将军统领北疆,只需助我找到父兄当年的遗骨,我便将解药送上,救你性命。”
“如此,可算公平。”
闻言,顾昔潮似是微微一怔,抬眼,望向她的一双黑眸锐如利刃,犹带讽意:
“且不说,你父兄都死了这么多年,就算还有尸骨也早就化作烂泥。你沈氏一族杀了我那么多人,让我帮你找沈家人的尸骨,不怕我找到了,反而将之挫骨扬灰泄愤吗?”
沈今鸾看了他一会儿,也不恼,摊手道:
“我是杀了那么多顾家人不假,可你顾家不也害得我父兄北疆军覆没么。”
“再者,你中的毒,药石罔效,三月无解,便会全身溃烂而死。我留你一线生机,与你做这一场交易,已是法外开恩。”
二人虽是仇敌,但她今日所求之事也并非有损顾家利益。
她无不惋惜,方才看着他率兵突破重围,舍生忘死,不惜一切也要搏出一线生机来,求生欲是如此之强,始终不肯咽下一口气放弃,好像活下去有什么值得他拼尽全力的事情,不可撼动。
她以为,他定会为了活下去,答应她这场交易。
“我是生是死,不牢皇后娘娘费心。”
顾昔潮冷漠的声音响起。
沈今鸾讶异回首。
凄迷的月色透着地上雪光,顾昔潮背转身去,拄刀而行,像是要就此离去。
实在始料未及,沈今鸾面露不快,反问道:
“顾昔潮,你既一早认出我来,当日我要与你一道追凶,你找你大哥,我找我父兄,你为何就能答应?”
他脚步一顿,回身望向她,目光隐忍,薄韧的唇微微一动,道:
“当日你说你是民女孟茹,我便当你是。”
“可如今你我已不能再装作互不相识,那么,当年之事,血海深仇,你不能忘,我亦不能。”
是了,当她假扮民女孟茹之时,她和顾昔潮确实可以暂时放下仇恨,一道查案,联手对敌。
可此刻,这一层薄如蝉翼的伪装捅破了,她仍然只能是沈今鸾。
顾家害得北疆军全军覆没,沈氏杀了顾家那么多人,她和顾昔潮的旧账血债,如何能抛诸脑后,一笔勾销。
“好一个‘你不能,我亦不能’。”
沈今鸾眼底流过一丝怅然,很快又恢复了如初的漠然:
“既然你不顾惜自己性命,我也从来不会勉强于人。”
“天大地大,能帮我的人,又不止你一个。”
她双手一拂袖,阴风拂过,纸人重回喜轿之中,珠帘又闭阖起来。
一直静候在侧的四个小鬼便现了身,嬉笑着抬轿起身。大红喜轿凭空浮在半空中,四面飘着幽幽鬼火,倏然远去。
沈今鸾端坐轿中,呆呆地凝望着外头。
窗纸不住地扬起,又垂落,起伏之间,不出片刻,外头出现了一道墨黑的身影,就在一步之外。
“顾将军跟着我作甚,莫非转变了心意?”沈今鸾好整以暇,目不斜视。
“我心意已决。”顾昔潮的声音从窗外传来,“不过,暂与娘娘一路,同往崤山北。”
崤山北,就是那处荒坟。
沈今鸾略一思忖,此处悬崖确实只一条回头路,顾昔潮和众军士的马匹也还在那处荒坟。他要回去崤山北,与她同路,确实不足为奇。
“我和将军不是一路人。”她双手平放膝上,淡淡地道,“我寻父兄,走的可是鬼道。我在鬼相公的衣冠冢中,看到了我那战死的二哥的旧衣。”
“何来旧衣?”顾昔潮声音似是一滞。
沈今鸾莫名,音色有几分急切:
“你可记得,当时你用刀挖开了一片甲胄,底下那绣着并蒂莲的衣料,是我当年亲手绣给二哥的,我绝不会错认。”
轿外静了片刻,顾昔潮忽然停下了脚步。
“那片甲胄我确有看到。”他的声音幽茫,缓缓地道,“可是,甲胄之下,什么都没有。”
……
一人一轿疾行回到那处荒坟之时,山里又下了一场大雪。
白茫茫的积雪更深厚一层,将荒芜的衣冠冢掩埋在雪下,凝作冰霜,结成冻土。之前的那片甲胄难觅踪迹,只能一处一处地找。
顾昔潮一声不响,亲自挖开了好几处荒坟,踏遍此地的腐尸烂骨。
想当年,顾昔潮也是京都盛名在外的矜贵公子,十指从来都是蘸徽州墨,握狼毫笔,掌雁翎刀的,怎么到了北疆净干些挖尸盗坟的破事儿。
沈今鸾心头既是焦急,又是艰涩,终于看到厚雪底下掩着的那一块甲胄,污渍斑斑。
顾昔潮蹲身半跪,亲手用雁翎刀一下一下又将那整一块的甲胄从冻土里挖了出来。
岁月磨砺,甲胄黯淡无光,上面凶猛的夔牛纹却依稀可辨,仿佛依旧在战场上呼啸呐喊。
甲胄银光凛凛,他抬起手,慢慢地将它翻了过来。
沈今鸾的面色骤然变了。
甲胄底下空无一物,并无当初那角绣着并蒂莲的衣料。
“不可能,我明明看到了。现在怎么不见了?”她心中既是惊异,又是犹疑。
难道,鬼也会眼花吗?还是她执念深重而生的幻觉。
“将军!”“将军……羌人!这里,到处是羌人……”
正在这时,空寂的山谷之中忽然传来骆雄等人惊恐的呼声。
崤山北已是关外,游牧各部复杂,多方盘踞,若是羌人此时来犯,定是要危及北疆边防。
顾昔潮目色一凛,飞速起身回望,最后看着她道:
“当年北疆军皆战死云州,马革裹尸,令兄又怎会在崤山之中?”
“北疆三万里,你父兄的遗骨已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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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可寻,何必如此执迷?”
即便顾昔潮此言合情合理,她仍是心有不甘。沈今鸾漠然地看着他,回敬道:
“顾将军既不愿帮忙,还是自求多福,毒发前寻块好地,不要被仇家掘了坟头,沦为和我一般的孤魂野鬼。”
顾昔潮无言,转身往前面呼救的方向疾驰而去,身影转瞬没入了浓雾之中。
举目四望,荒坟之间的这一场大雾还是经久不退。
甲胄再无半点光亮,四处哪里还有那块衣料的踪迹。沈今鸾找了许久,心渐渐沉了下来,纸人坍塌在雪地上。
夜空中连绵的阴云缓缓向她涌来,大片的浓雾盘旋,降临,霎时笼罩住这一方小小的喜轿。
树影婆娑,沙沙作响。沈今鸾静坐在黑暗之中,被无边无际的黑暗包围着。
她忽然感到一丝气息,魂魄一动。
是鬼气。这鬼气她很熟悉。
是鬼相公。
云雾最浓黑之处,飘荡着一道暗灰的影子。那影子陷在黑暗里,轮廓的周身却泛着凄寒的银芒,在她的眼前一闪而过。
那银芒,像是铠甲所折射的光。光晕之中,似有一缕衣袍迎风拂动。
强劲的鬼气令她周身发麻,眼皮沉重,勉强睁开一道罅隙,极力想要看清。
黑影缓缓抬起脸。往日俊秀的面庞阴郁骇人,如同得了痨病一般黯淡无光。曾经英挺结实的身姿不过一阵虚无的暗影,触之即散。
沈今鸾认出了他,喉间止不住地发涩,呜咽唤道:
“二哥?”
鬼相公只是无言地望着她。
那身衣袍破旧发白,薄如纸皮,被吹得七零八落,随着雾气消散又聚拢。衣袍的下摆,一朵形态迥异的并蒂莲,历历在目。
确是她二哥沈霆舟。
沈今鸾终于恍然,当时,她二哥的魂魄是在衣冠冢的积雪里沉眠。
那时,她看到的绣有并蒂莲的衣料,是他的鬼衣,所以活人顾昔潮看不见。而方才,那衣料在雪地里她不见了,是因为二哥看到她来了,魂魄一直默默在她身后。
沈今鸾难忍悲痛,一声一声地唤道:
“二哥!二哥……”
然而,她心心念念的二哥,只相隔她一丈之远,任她如何呼唤,却只浑然陌生地看着她。
唯独那她亲手缝制的衣袍闻声大动,在风里剧烈地翻滚,如有感念,如在激烈地回应着她。
她记起,赵羡曾说过,人有三魂七魄,七魄承载人的七情六欲。而鬼相公作为徘徊世间多年的鬼魂,大多七魄散尽,不再具有人的情感和记忆,最后长久存在的,不过一股执念。
沈今鸾望着日思夜想的面容,眼眶一酸。
所以,蓟县人为鬼相公所办的十九场阴婚,他从未现身,除了她魂魄初回北疆的那一场喜丧。
即便他沦为鬼魂那么多年,即便他记忆早已消亡,只要能感应到她的所在,听到她的声音,他就会不自觉地出现。
纵然他没了人的意识和记忆,却还记得她的气息,记得要护着她。
沈今鸾浑身发抖,就像是溺入了水中,想要恸哭却无声亦无泪。
轻飘飘的纸人飞了起来,单薄的魂魄不由自主朝黑暗中的那道影子伸出手去,想要如从前般攥紧二哥的袍袖,可手心抓住的,不过是一道稍纵即逝的雾气。
沈霆舟像是毫无神志,游魂一般来去,略带狂躁地一直重复着:
“不是叛军。北疆军,没有叛国……”
她对着他的背影大声道:
“二哥,你在说什么?什么叛军?”
背影忽然立在那里,不动了。
一刹那,那鬼魂倏然转身,空茫无光的双目似是迸射出熊熊火光,像是见到了敌人一般仇视着她,万般愤恨,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咆哮道:
“不是,叛军!”
话音随着风声骤起,转瞬已是天昏地暗,雷声隆隆。漫天的雾气越发浓烈,如墨泼洒,又像是惊涛骇浪朝她席卷而来。
鬼魂此时不知为何怨气大增,凭她这一将散的魂魄,遇上他本是凶上加凶,强烈的鬼气似是要将她吞没。
弥漫的大雾像是一下子压了下来,将周遭残余的光线尽数吞噬殆尽。
她的魂魄越来越摇曳不定,纸人纤薄的骨架也随之剧烈颤动,纸皮被阴风吹得膨胀起来。
她的意识模糊起来,隐约望见有一星点微弱的光在向她奔来。
像是一盏孤灯,微茫如尘埃,飘摇如萤火,却固执地亮着,映出一道颀长的身姿。
暗无天日,听不到一丝声息。沈今鸾魂魄紧绷,无望地挣扎,剧烈的疼痛蔓延周身,越来越透明,似是在被什么撕裂着,即将破碎开来。
全黑的视野里,只余那盏孤灯。
仅存的一股血气凝在咽喉,她无意识地发出最后几个字音:
“顾,昔,潮。”
那盏缥缈的孤灯转瞬已至,柔黄的光晕所照之处,围绕在她周身的漫天阴云在弹指间隐入晦色之中。
来人高大修长的人影疾步至她身边,深沉夜华作袍,如练月色勾边,英姿勃发,孤傲清冷。
男人熟悉的气息扑洒在她身上,急促且炙热,却不难受。那身熟悉的氅衣如常展开,将纸人包裹起来。
她好似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沈今鸾睁开眼,一眼看到的,是顾昔潮沉毅的脸,幽深的眼。
他是一直没走,还是去而复返。
她眸光低垂,落在他襟口处,看到了一支藏在怀中的那一支短箫。久经岁月,上面鸾凤的纹路磨淡了些许,箫身却锃亮如新,像是时时擦拭。
没想到,这一支短箫,他还一直带在身上。
幸好他带着。
她全然忘却了身处何地,是何身份,身旁是何人,心头只挂念着二哥的魂魄,虚弱地朝他道:
“顾昔潮,我二哥……箫……”
他从怀中取出了短箫,置于掌心,递到她面前。
沈今鸾抬袖,摧动阴风,气息在短箫之中流转开去,一曲温和而悠远的小调缓缓在空中蔓延开去。
这首北疆的小调,是他们早逝的娘亲常常吹奏,兄妹三人,从小听到大,都极为熟悉。
孤身入京之后,她和顾昔潮少时相伴,也曾以短箫相赠,将曲子教给过他,作为深情厚谊的见证。后来,北疆那一场巨变之后,她再没见过这支短箫,也不曾听过这首小调了。
可惜,此刻她的气息十分微弱,很快耗尽了气力,再也摧动不了风,那曲声便渐悄了下去。她无力地微阖着眼。
只片刻,那曲子又响了起来。
她睁眼,看到顾昔潮已吹起了短箫。曲调哀而不伤,如流水铮铮淙淙。熟练地浑然天成。那么多年了,他竟分毫未有忘却。
如泣如诉的音律,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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乎唤起了谁人共同的久远记忆。渐渐地,浓雾淡了下去,鬼气不再如刀割一般侵蚀着她。
沈今鸾看到二哥的影子停留下来,朝她望过来。他眼中灼灼的怨怒之火平息下来,神志像是恢复了为人时的清明。
“小十一,”那一缕破碎的魂魄来到她身边,如幼时一般唤她,声音悬浮,却字字有力,“我们力战至最后一刻,从来不曾叛国。”
沈今鸾茫然不解,着急地大喊:
“沈氏当然没有叛国!阿爹阿兄是大魏功臣良将,名垂青史!”
她入宫为后,苦心孤诣维护沈氏声名,在她生前力挽狂澜之下,沈氏一族彪炳千秋,北疆军万世传颂。
可她的二哥只是看着她,目光悲恸,而后摇了摇头,悠长地叹了一声,飘然远去。
沈今鸾追上去,疾声问道:
“二哥,你为什么会在崤山?阿爹大哥的尸骨在何处?”
远处传来的回应比雷音更加震耳欲聋,响彻云霄:
“羌人!……”
此语一出,她骤然感到身旁似是有无穷无尽的怨气,如浓烈的潮水一般再度涌向了她。
茫茫夜空之中,乍然劈下一道道惊雷。
汹涌的怨气直达穹窿,似是惊扰了神明,一时间电闪雷鸣,如山崩地裂,天穹倾塌,宇宙洪荒,尽数摧毁。
一道闪电当头劈下,银光闪过,她眼睁睁地看着面前的二哥,黑雾弥漫的魂魄被电光击中了一般,破碎开去。
“小十一……”他最后唤了她一声,抬起越来越透明的手,想要轻刮她的鼻尖。
一如从前。
将要触碰之时,那苍白的手指在她面前,如灰烬一般,扬散了。
“二哥!”
沈今鸾崩溃地看着沈霆舟的魂魄灰飞烟灭,消散于天地之间。
“别过去。”顾昔潮的身影疾奔过来,炙热的胸膛将她护在氅衣里,盖住了她。
下一瞬,又有一道天雷劈下,在他们身边轰然炸响。
……
氅衣散开的时候,天地之间的黑雾全然消散了。星月清朗,夜穹明澈,唯余她凄厉的哀鸣回荡在枯寂的天地,久久不绝。
沈今鸾再也没了力气,纸人跌倒在雪里,纤薄纸皮逶迤在地。
从前阴阳相隔,最常入她的梦的,是少时明朗开怀的二哥。今夕再见之时,他魂魄黯淡无光,转瞬就灰飞烟灭了。
她的二哥就是鬼相公。鬼相公死了十多年,二哥也已……死了十多年了么?
淳平十九年的云州惨败,已经过去十多年了吗?
巨大的空茫袭来,她不禁喃喃自语道:
“那我究竟死了多久了?”
“十年。”
笃定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而今,已是承平十五年。”顾昔潮的声音比夜色更沉,鬓边那一缕白发幽然拂动:
“皇后娘娘,已死了十年。”
一语道破。
十年生死,沧海桑田,雨霁为云,雪化成河,春山桃开,瞬间花落……十年光阴,弹指灰飞,如一道利箭飞逝而过,亦如利箭狠狠地刺穿她的胸膛。
所以,她的魂魄在世间已是游荡了十年,阴寿将尽,才会即将魂飞魄散;所以,赵羡和蓟县诸人早已不知大魏皇后的名讳;所以,顾昔潮已生了白发……
唯独她,还留在十年前,仍心念着父兄的遗骨是否安葬,北疆的亡灵是否安息。
四野阒寂,连风声都幽不可闻。
时光不再回头,而被长留在光阴罅隙里的沈今鸾蓦然回首,身后只有顾昔潮一人。
她回过神来,低头苦笑了一声,轻轻地道:
“我终于明白,为何我阿爹大哥战死云州,而二哥会死在云州和朔州之间的崤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