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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30(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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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此言,顾昔潮五指缓缓蜷起,攥入掌心,臂上青筋隐隐伏动。

行军打仗半生,云州崤山往来百次,他又怎会看不透。

“是要他去求援。”他回道。

她摇了摇头,道:

“阿爹和大哥在云州深陷敌阵,定是已预料到了死局。他们让二哥去朔州求援,其实早已不作他想,只是想让我二哥活命。沈氏儿郎,总有一人要活下来……”

“二郎,你速回朔州求世家增援。我们就在此地等你回来。”她模仿着父兄的语气,又加重几分,厉声道,“军令如山,你敢不从?”

她闭了眼,声音因哽咽而断断续续:

“若非以搬救兵为名,我二哥是绝对不肯抛下大哥阿爹一个人逃走的。”

她望着那片甲胄上一个个凹陷的窟窿,如同凝视深渊。密密麻麻,都是箭镞的痕迹,都曾深深刺入她二哥的血肉里,断骨裂筋。

“从云州到崤山,二哥中了那么多的箭,还奔了那么多里路。他想要去求救,可是还是死在距离蓟县十里之外的崤山里。”

她无形的手一一拂过那些幽深的箭孔,仿佛看到当年插满箭杆的甲胄,能听到二哥血肉分离的撕声,和中箭时发出的闷响。

不知最后哪一支命中了要害,令他就此倒了下去,再也没能起来。

沈今鸾喉头哽住,只空洞的目光里,渐渐燃起了炽盛的悲与怨:

“当时,如果你顾家有人来救,哪怕只有一小队兵马……”

她那个勇敢天真的二哥或许就不会死在崤山里头。断箭为碑,旧衣为棺,残雪为冢。

“没有如果。”

顾昔潮漆黑的眼眸里目光微动,像是夜色下的微澜。他语气漠然,道:

“而今已是承平十五年,当年之事,青史成灰。你死后既为魂魄,理应去投胎往生,早日转世为人。”

他的声音沉肃有力,让人无端觉得是发自内心。

沈今鸾喉间一滞。

上一回在赵氏祖宅,她装神弄鬼被他识破,他也是劝她早日去往生,不要流连人间。

她一缕孤魂残留人间整整十年,无人在意她生死,最是亲近之人害她成了无处可去的孤魂野鬼。

却唯独顾昔潮这十年未见的旧日死敌,想要她早日往生,转世为人。

无名的哀恸之中,她心底尚有一丝难言的愤慨,如枯草生火,在心底无声无息地烧了起来。

“早日转世为人?”沈今鸾一字字重复他的话,忽然笑了,“你以为,我不想早日转世为人?”

一刹那,纸人一身纸皮猛烈地狂飞而起,突然涌起的强大鬼气令她透明的魂魄径直穿透了纸人,现出了魂体。

魂魄周身,雾霭浓重,地上的纸钱四散开去。

沈今鸾身着死时那血迹斑斑的寡白罗衣,未绾的青丝飞扬散落,幽然浮现于雾中,凄艳又诡谲。

她一步一步飘荡至他面前,衣袖上斑白的血痕拂过他拄地的刀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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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是你顾家作壁上观,不肯驰援,害我父兄战死云州,死不见尸骨,令我死不瞑目!”

“如今,你竟还想让我心安理得地忘却前尘,早日转世为人?”

她无光的眼盯着他,冷笑道:

“顾昔潮,你不觉得,这话太过可笑了么?”

风声大作有如鬼嚎,哑涩地回荡在上空。风中,男人鬓角一绺白发吹落又扬起。

顾昔潮望着半空中飘荡的魂魄,黯淡的双眸腾起一丝戾气:

“方才,你二哥魂魄灰飞烟灭,你已亲眼所见。你既为残魂,不去往生,难道要像他一样消散于天地之间吗?”

这一回,是沈今鸾不说话了。

顾昔潮薄唇轻扯,悍然拔刀,撼动一地积雪飞溅。他忽提了声量,重重地道:

“你若不愿,我便请来天下道士为你作法超度。一个赵羡不行,我便请十个百个千万个,直到你不得不去往生为止!”

听他这番狠话,沈今鸾一怔。这样子的气魄,他似乎还是当年锋芒毕露,气吞山河的顾九郎。

可从前那个不信鬼神的顾昔潮,如今竟要不择手段要为她超度。

看着他这副难得霸烈的模样,她觉得好笑,却着实笑不出来。不仅笑不出来,甚至还有落泪的涩意。

沈今鸾看着他,平静地道:

“顾昔潮,你就算请遍全天下的道士来为我超度,我都往不了生了。”

在他沉沉的目光里,她望向远处,淡然地道:

“你难道忘了孟茹,忘了那十九命无辜惨死的女子?我们这样的孤魂,执念深重,无法往生。”

阴风拂过,男人掩在白发下的那双眼,似要灼烧起来:

“你当如何?继续找我报仇,杀了我,再杀光天下顾家人报仇么?”

她身后狂涌的长发慢慢地落下来,静止在她纤薄的后背。她叹一口气,心绪渐收,云淡风轻地道:

“我如今所执只有一事,找到父兄的遗骨,和他们葬在一处。”

顾昔潮没有说话,拇指摩挲着刀柄,下颔绷直,并未答应,亦未拒绝,只是沉默。

她不再直视他的眼,目光低垂下去,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所有的勇气才能说出这一段话:

“我只是还记得,当年曾有人答应过我,定会助我父兄旗开得胜,平安归来……我深知,那人素来一言九鼎,曾对我说过的话,无论生死,都会作数……”

这一回,顾昔潮沉默更久。

他阖上了眼,黑暗的视线里,仿佛能看到记忆里的那一日,春阳暖融,春山桃的花瓣随风飘落。

一双柔白的素手拾起凋落的花瓣,来回拈在指间。少女捻着花,心事重重地道:

“顾九,我不知怎么的,这一次很担心我阿爹和阿兄……尤其是我二哥,他第一次上战场,我怕……”

少年坐在她身旁,拍了拍胸脯,豪言壮语:

“我答应你,我就是战死,也会把他们平安带回来的。”

少女满眼嗔怪,跳起来,骂他说话不吉利,作势起身要打他,腰间环佩轻鸣,灵动巧倩。

少年也不躲,只是暗自护好袖中藏着的一卷婚书。

他立定,轻轻拂去她发顶的落花,有几分忐忑地道:

“沈十一,等我回来,你能不能也答应我一件事?”

少女好看的杏眸好奇地睁大,等他开口。

“就这么说定了。”他折下横在二人之间那枝春山桃,递给了她,郑重地道:

“我们以春山桃为盟,等我回来,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春山桃花灼灼,少女双颊被花映得绯红,梨涡浅浅,笑着点了点头:

“好,就以春山桃为盟。”

她接过他手中的桃花,他才松一口气,手心攥出了一把热汗,微微沾湿袖中那卷婚书的金漆边缘。

可下一瞬,眼前少女的影子幽幽散去,变得如同雾气,几近透明。

耳边骤然响起她的声音:

“顾昔潮,我的父兄在何处?你把他们带回来了吗?”

声音喑哑,震耳欲聋。

当年,她的父兄,他的大哥,全死在了北疆。唯独他一人没有死,苟活至今。

“顾昔潮,这件事,难道不是你欠我的吗?”

顾昔潮陡然睁眼。

此时此刻,记忆中纷飞的桃花已尽数化作了纸钱,在满地的积雪中散着凄白的光。

眼前,同一个人已成了一缕幽魂,没有一丝活气,仍是静静望着他,往日笑意变为森森寒意。

他胸内顿生一阵绞痛,像是有一株在地下生长十年的粗长荆棘,在这一刻破土而出,贯穿他的心口。

静立了许久,顾昔潮紧握刀柄的手,终于垂了下来。他忽然屈膝下去,用雁翎刀一刀一刀刨开地下的积雪。

“你做什么?”

她莫名其妙,他充耳不闻,干脆扔了刀,徒手深入结霜的冻土,雪泥飞溅,沾湿了衣袍。

未几,甲胄所在的地下三尺,几片残破的骸骨零落埋在土中。

看到那风化的尸骨,呆愣良久的沈今鸾失了声。

二哥的甲胄旧衣之下,只剩下三两骸骨。

她忍不住想要去抚去尸骨上的雪泥,可透明的手只是穿了过去,触不到,摸不着。

顾昔潮默不作声,收敛起残破的尸骨:

“此为其一。之后再找到你阿爹和大哥的尸骨,你便去往生。”

沈今鸾头一抬,愣了一愣,没想到顾昔潮竟真转变了心意。她望见了他唇角的乌血,应道:

“一言为定,事成之后,我定将解药奉上。”

顾昔潮只淡淡“嗯”了一声。骸骨上满是浸了雪的污泥,他从怀中取出一条干净的锦帕。

沈今鸾一看到那锦帕的绣纹,顿时满眼错愕,怔在原地。

帕子一角,镶绣的是一朵含苞待放的春山桃,淡粉的花瓣磨旧,有些许发白。

“顾昔潮。”她忽然唤了一声。

男人没有抬头,汗湿的鬓发垂落一缕,看不清神容,一双瘦长的手不断拭去尸骨上的污泥,簌簌作响。

沈今鸾便也低下了头,犹疑地道:

“我死前,好像收到了你从北疆送来的一枝春山桃……”

簌簌声戛然而止,顾昔潮双手停滞,缓缓地攥住锦帕,指骨泛白。

她的声音难得的期期艾艾,空茫之中轻如烟絮,却一字字撞入他心底:

“既不为杀我,你送来那一枝春山桃是何意?”

“呲——”

一根骨刺划破了指腹,他浑然不觉,任由血迹涌出,泅染帕上那一瓣斑白的桃花,黑暗中灼灼发亮,栩栩如生。

“我们以桃花为盟,你要答应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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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件事……”

记忆里的声音不断回荡,轰轰烈烈,如同一头幽禁十年的困兽咆哮着,将要呼之欲出。

“娘娘记错了。”

心底叫嚣的声音倏然收束,顾昔潮面色冷漠,望向别处,淡淡道:

“我不曾送过桃花。”

第22章 恩人

沈今鸾认得这条锦帕。

这大概是落魄至此的顾昔潮曾是富贵公子的唯一凭证了。

这个人, 爱干净,少时起他就一直带着一条蜀锦帕子,熏了松木香, 平日里只用来擦手。

当年初见,他帮她教训了一帮高门子弟后,也是用锦帕擦拭手上的血污。

别的世家公子不舍得裁衣的名贵蜀锦,他每隔数日便要换一条不重样的, 赠予朋友, 弄脏了也毫不可惜。

车马衣轻裘, 与朋友共,敝之而无憾。他一贯如此。

此时, 他也毫不可惜地用锦帕擦去尸骨上黏腻的雪泥,仍是当年的做派。

只锦帕已是旧得发白,春山桃的花纹起了线头, 不复当年清贵模样。而她, 早已非他旧友,而是仇敌。

十年太长,岁月如云烟骎骎逝去, 沈今鸾作为魂魄的记忆渐渐空茫, 诸多事也已忘却。可那一枝死前见到的春山桃, 哪怕开近荼蘼, 仍是她记忆里不可磨灭的印记。

她不禁急切地想知道, 既然顾昔潮不曾毒杀她,那他送来那一枝春山桃,不是为了杀人诛心, 那是做什么?

顾昔潮漠然否认,转眼已将最后一块尸骨敛起, 裹入锦帕中收好,不再言语。

沈今鸾“咦”了一声。她当时卧病在榻,恍惚听到侍女琴思说起,顾将军差人送来一枝春山桃,还带了一句话。

难道是十年太远,她魂魄飘荡太久,她记岔了么?

“不对啊,我明明记得……”

“将军!——”

一声惊呼传来,顾昔潮腾地起身,逃逸一般地走开了。

“这里羌人的尸骨都挖出来了,请将军过目。”

骆雄带着一众军士来报:

“将军,我等查过了。这处羌人的尸体跟义庄里那些极为相像,看衣着也是同一批人,死法一致,都看不出致命伤。”

顾昔潮缓慢地踱着步子,忽然在一具死法惨烈的尸首前止步。查验之后,他眸色微沉,道:

“这些尸骨所附着的衣料虽都是汉制。但和义庄里起初一批尸首一样,他们都不是汉人。”

骆雄又带人查验了几具较新的尸体,眼神一亮道:

“我想起来了,当时义庄那些死人的额上,也有这样的羊头纹。”

顾昔潮点了点头,手握刀柄,拂开其中一名死者的衣襟,道:

“外貌装饰,生活习俗可汉化,但是信仰却不会改变。”

只见那尸体胸口赫然出现一羊头图腾。而后,亲卫在其余尸首探看,也都有各种羊头图腾。

北疆唯有羌人一族素来信奉羊神,以羊头为图腾。鬼相公荒坟里的尸体,竟然都是塞外的羌族。

骆雄惊道:

“难道,这些羌人难道从关外逃难来的蓟县?”

顾昔潮目光深沉,如覆严霜,又道:

“而且,这些人并不是普通的羌人。”

他以刀柄掰开腐尸的指关节,道:

“右手手指第一关节内皆有老茧,必是精于骑射的羌人。”

众将士皆已守边多年,顿感此事非同小可,面色多了几分复杂。

骆雄上前一步,思忖道:

“这一批羌人战士逃来蓟县,隐姓埋名那么多年……会不会是羌族的逃兵?”

顾昔潮掸去了袖上尘土,负手而立,遥望苍穹,深暗的眸色被日头照得微微发亮:

“这十年来,诸多羌人部落一直为北狄人所控,今日得知有羌人叛逃,这或是我们的契机。”

“契机”二字一出,一众灰头土脸的将士面上瞬时扬起了光,一个个气喘如牛,皆是目光如炬。

骆雄不解道:

“可这鬼相公,为何滥杀了那么多羌人?”

沈今鸾惊起回头,大声呵斥道:

“你胡说!”

可此处除了沉默的顾昔潮,无人听得见她奋声的反驳。

她不敢置信,细细凝望着遍地那些腐烂的尸骨,想要辨别出破绽来。

然而,此地的尸首分明和她和那群女鬼下手之法雷同,皆是七窍流血而亡,确实并非人为,而是厉鬼所致。

顾昔潮似是看出了她的茫然与愤恨,屏退了一众亲兵,低声道:

“鬼已非人,不必执迷。”

之前她想见鬼相公也被赵羡断然阻拦,他曾说,鬼相公是在人间徘徊多年的厉鬼,已全无作为人的记忆,会伤到她。

她两次见他,在他强劲的鬼气之下,也差点魂魄散尽。

可沈今鸾仍是决然地摇了摇头,回忆道:

“我自小与二哥一起长大,十分亲近。大哥是长子,幼时起就被阿爹亲自带在军中训练培养,养成了严肃板正的性子,对我也十分严厉……”

“而二哥他,一直是一个温和的人,待人宽厚,从不伤人。甚至于,我从前在田里捕了萤虫在网中玩,都会被他偷偷放生,隔日再还我一盏漂亮的花灯。”

她的眼中,恍若浮现出他旧日的影子。

与当年顾家九郎外放的豪气不同,她的二哥沉稳内敛,带着一丝少年人的腼腆,像是朝阳初生的光,照在身间温柔和煦,不会炙热滚烫。

旧日温暖的记忆散去,眼前只剩下满目疮痍,漆黑尸骸堆砌的荒坟。

那个连萤虫都不愿伤害的二哥,如何就成了杀人如麻的鬼相公?

她心中像是有座山沉沉压着,道:

“就算他成了鬼魂记忆全完,我也不相信,他会在十年之间杀了那么多人。”

她突然想到了什么,望向顾昔潮,寻求解答:

“是不是十年前发生了什么事,才令他性情大变?”

见他迟迟不不语,她的面容变得森冷,唇瓣发颤,重复道:

“十年前,是承平五年,正是我死的那一年。我死后究竟发生了何事?”

头顶一直没有传来顾昔潮的响动,连呼吸声都似乎沉滞而渺然起来。

沈今鸾不由抬首望去。

男人一向锐利的眼神变得悠远苍茫,目光空空荡荡,像是在回忆,又像是在发怔。

沈今鸾凝视那块衣料上的并蒂莲,冷笑道:

“你不肯说也罢。我猜测其中一事,便是元泓废了我,改立李栖竹为后了吧。”

顾昔潮抬起双眼。

她冷哼一声,语气怅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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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都说鬼相公是因死在娶亲前,心上人另嫁而执念深重。我那傻二哥呀,自小就喜欢李栖竹,本来那年从北疆回来后就要成婚的,想有了军功,给她挣个诰命。可你告诉我,李栖竹最后去了哪里?”

顾昔潮面色更沉,没有回答。

她自知这个答案他心知肚明,笑了一声,便自顾自答道:

“我二哥死了,李栖竹退了婚,最后入宫为妃。”

“他到死都念着的人,从不稀罕他拿命换来的诰命,转头入了宫,步步高升,封了贵妃,更是与我争宠……所以,我二哥才会性情大变的吧?”

李栖竹出身世家名门,乃当朝中书令嫡次女,元泓为了掌控世家,对她向来多几分宠爱。

这个女人温柔贤淑,永远语笑盈盈,永远笑意不达眼底。在争奇斗艳的后宫,她沈今鸾珠环玉绕,行事奢靡,而她虽为贵妃,穿着却十年如一日的素净白洁,元泓赞之曰“俭德”,堪为后宫表率。

她被元泓收走凤印,幽禁凤仪宫重病将死之时,想必李栖竹那边厢已收到了立后的诏书。

那位出身名门的李贵妃心里定是欣喜若狂,还要装出一番贤良淑德的样貌,有礼有节地淡淡谢恩。

即便她的容貌在脑海中已有几分模糊,沈今鸾仍能想象出她一代贤后的端庄形态来。一想到那个画面,她狠狠地攥紧了腕上那朵的并蒂莲。

耳边传来顾昔潮的回音:

“你猜错了。”

他看着她,声音很沉:

“时至今日,李氏仍是贵妃。圣上亦不曾废后。”

沈今鸾愣住,半晌无言。

元泓连死后的体面都不给她,竟然十年了还没有废掉她的后位?

她垂眸,面色很快恢复了淡然。

他要废谁,要立谁,都和她无甚关系了。

她已回到了北疆,不再是困居后宫的大魏皇后,只是沈家十一娘。

而沈家十一娘,而今只有一愿,就是找到父兄的遗骨。

自崤山北望,云州的关城巍峨高耸,仿佛能看到群峦之间的凛凛雪色,甚至还有守城北狄人手中兵器反射的寒光。

沈今鸾看了许久,陷入沉思。

二哥这七年所杀的都是羌人,他每次出现也都是因为听到了有关羌人之事。那顾四叔也是因为扮作羌人,才被他当场抓走。

他最后魂魄消散前,她追问阿爹和大哥的尸骨在何处,他给的回应也是“羌人”二字。

要寻父兄的遗骨,羌人是二哥留给她最后的线索了。

“此处崤山北,已是云州地界,再往西,便是羌王王帐所在。”

顾昔潮沉定的声音响起。他指着西北向的一处群山:

“此番启程,便是去羌王王帐。如今你要找你父兄遗骨,我要换得解药,唯有羌人这一条道。”

顾昔潮不动声色,早已洞悉了她所有的想法。到底是交手多年,彼此什么心思,一目了然,这是二人独有的默契。

沈今鸾也不再藏着掖着,径直问道:

“顾将军以为,为何尸首会在羌人那处?”

顾昔潮道:

“羌人一族,虽有羌王统领,但部落纷杂,族中男子大多为战士,能征善战,素来因我大魏强盛,与我们交好。自淳平十九年战败,云州失守,羌人部落与大魏断了交,羌族自此为北狄所控……”

沈今鸾恍然道:

“羌人游牧北疆各处,或是当年在云州附近的羌人碰巧发现了我父兄的尸骨,因畏惧北狄可汗,不敢擅自归还……怪不得,我派人在北疆找了多年未曾找到,定是早就被羌人收走了。”

她心中既是激荡又是担忧,眼望四周,见顾昔潮这一队军士不过十余人。

且不说此处是北狄人严防死守的地盘,这附近一路上的敌军没有上百也有几十,就算顾昔潮一行人单枪匹马,可以一敌十,但当下他中了羌毒,武力大减,如何能敌得过北狄人的精锐。

“娘娘不必忧心,就算这一条道走到黑,我也会舍命作陪。”

男人正在马背上配鞍,似是看出了她的忧虑,神色从容,好像去云州如归家一般易如反掌。

沈今鸾见马背两侧除了箭袋,还带着几日的干粮和水囊。

她回想起来,终于明白在顾昔潮当时在十九座新墓前,大费周章画了北疆舆图,排兵布阵了一个时辰的用意。

那时她还嘲讽他像在料理后事,岂知他是早已下定决心要去云州了。

也对,都冒险来到崤山北,都到云州大门口了,不更进一步探一探云州附近,哪像那个豪纵骁勇的顾家九郎。

沈今鸾正等着顾昔潮整装出发,却见他岿然不动,忽转身对她道:

“我带你去羌人部落,有一个条件。”

是了,不提要求就不是顾昔潮了。

沈今鸾翻了个白眼,忽见他氅衣一拂动,递过来那个她曾寄居的嫁衣纸人。

这下,轮到她吓了一跳,差点真的魂飞魄散。

顾昔潮一直带着她的纸人做什么。

“敬山道人说过,你魂魄虚弱,需得在这纸人之中,以免魂飞魄散……”他看着她,冰冷的面上不见一丝情绪,“若你魂飞魄散了,我的解药该找谁去取?”

“烦请娘娘,入内吧。”

沈今鸾无语,她的魂魄好不容易出来舒展松快了些,但是见顾昔潮全然不可说动的样子,也就懒得跟他白费口舌了。

她倏地钻入纸人之中,气鼓鼓地藏好了。

还想抱怨一句,身子一轻,纸人已被抱上了马。

“我跟你说,我有手下抬轿,不需要你……”

顾昔潮锋锐的目光扫过空无一物的喜轿,轿旁那四个小鬼早就吓得倏忽消散,遁入地底不见了。

沈今鸾继续据理力争:

“我北疆出身,自己会骑马,你别……”

她来不及说完,顾昔潮已不由分说将她绳索一捆绑在了鞍上,他收紧绳头固定,道:

“一路或有北狄游骑,凶险异常,娘娘可要坐稳了。”

形同扣押犯人的屈辱沈今鸾闷哼了一声,嘴撅得老高,双手抱膝,寡白罗衣覆住全身,不与纸人上的绳索相触。

顾昔潮看到她的魂魄蜷成一团,姿态别捏,便沉下声,问道:

“可有不适?”

如此作弄大将军的良机,她自是不会轻易放过。沈今鸾从眼底睁开一道缝,故意先指了指脖子,再撩了撩背后,最后卡了卡手腕。

她左也喊疼,右也叫痛,上也太硌,下也过紧。顾昔潮沉着脸,一一给她松绑调整。

直到最后,顾昔潮停了手,退了一步立在马旁,抱臂在胸,冷冷道:

“娘娘既不愿绑在鞍上,不如再绑在臣背上如何?”

顾昔潮少有在她面前自称“臣”,此刻称臣了必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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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到极限,要撂担子了。沈今鸾见好就收,摆摆手道:

“行了。顾大将军受累了。”

一旁的军士们训练有素,其实早已给各自的坐骑安好了辔头,系紧了缰绳,就等将军一人。

往常动作迅速,风驰电掣的将军此时眉头紧皱,显然已是不悦,可手上还是小心温吞地在给那纸人固定马鞍,他口中一开一合,似乎还在对那纸人低语什么。

从他们的角度看来,倒像是,好声好气地哄着。

众人还是低头装模作样继续侍弄马匹,目光不住地往那边瞥,心中大为震撼。

这天底下,有谁竟能让将军如此吃瘪,俯首帖耳?

“我总觉得,我们将军今后一定是个怕老婆的。”

“都不必今后,现在不就是吗?”

“都说了,那已经是拜了堂的夫人了……”

“可、可是,那就是个纸人啊?”

“纸人怎么了?你还小,懂什么?总比没有好吧,你难道要看着我们将军打一辈子光棍,孤独终老吗?”

……

北疆天日短,行军数十里,已从白昼至入夜。

视野之中,茫茫雪原,杳无人烟,连绵的空寂像是要将人吞噬。活人在这苍茫大地之中,也如孤魂一般渺小无依。

路上奔马疾驰的顾昔潮见身后的魂魄一直没传来声响,突然开口问道:

“敬山道人说你魂魄虚弱,你今日如何可以超脱纸人?”

沈今鸾心中知晓答案。

之前,她的魂魄在京都吃不到香火,日益虚弱,到了北疆,有一位十年如一日供奉她的恩人,她的残魂才得到滋养。

她的魂魄有了香火,正在渐渐复苏,有朝一日不仅可以从纸人脱身,召唤天地间的鬼魂亦非难事。

想到如此,她不由洋洋得意起来,瞥他一眼,道:

“关你什么事?”

顾昔潮面无表情地道:

“此去云州,找到你父兄尸骨,你便速速去投胎,以免魂飞魄散。”

“只要你能帮我找到尸骨,我就算魂飞魄散,都会交出解药救你的。”沈今鸾没好气地道,他这么在意她的魂魄做什么。

她在他身后看过去,他面上月色斑驳,鬓边银丝散着微弱的光,眼下的阴翳微微发青。

定是为了她手中的解药了。顾昔潮如此惜命,正好为她所用,多提几个条件想必也不过分。

能拿捏顾昔潮,她心头又愉悦了几分,在马上微微昂首挺胸。

他好似看出了她的心思,也像是不放心她会信守约定,再确认道:

“你执念未了,不得往生,只为你父兄遗骨一事?”

沈今鸾挑了挑眉,狡黠地道:

“还有一事。”

顾昔潮心中早有所料,回首望向身后的她,皱起了眉,等着她又要对他提什么无理的条件。

可这一回,他却没有听到她大放厥词。

那惨淡的魂魄先是低头笑了笑,乌黑的鬓发在风中飞扬,如漫扬的春日柳絮一般轻柔地拂过他的肩头。

她稍稍凑近他,低语道:

“顾大将军,你再帮我找个人罢。”

顾昔潮松了松手中的缰绳,声音低沉:

“什么人?”

她苍白的面上浮现出一丝少见的鲜活,轻声道:

“我要找的,是一位供奉了我十年香火的恩人。”

“恩人?”顾昔潮目光空茫,迟缓地重复了一遍,像是在咀嚼着这两个生涩的字眼,薄唇微微抿着,有如嘲弄。

沈今鸾有几分莫名,点头应道:

“对啊,我死后一直为我供奉香火的,不是恩人是什么?”

“十年了,这世上只有他一人,从未忘记我。我回到北疆后,正是因为受了他的香火,今日才能从暂时从纸人脱身,维持魂魄不散。”

她的眸光柔和下来,且喜且怯,像是记忆中那个娇蛮可怜的沈十一娘:

“赵羡说过,唯有至亲至爱的香火,才能供奉我这样的孤魂,我在京都已经没有这样的亲人爱人了……我想知道,他到底是谁。”

“我往生前,定要见他一面。”

第23章 缠绵

北疆千里冰封。隆冬将过, 草原上劲草积雪,在南面潮湿的春风吹拂下已开始消融,化为汩汩春水, 流经莽莽四野。

暮色之下,顾昔潮的面色却比冰霜更冷。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像是怔住了,又像是冷漠听她一番言语, 不予赞同, 不予反对。良久, 终是嘲讽一般地,低声道了一句:

“天下之大, 你找不到他的。”

沈今鸾不解,望着他的眸光晶莹清亮,志得意满地道:

“赵羡帮我算过了, 那个人就在北疆。”

“再说了, 顾大将军威名赫赫,顾氏家臣遍布天下,远至极北之地都有人马驻守, 不过动动手指替我找一个人, 并非难事吧?”

“你我之约, 并无这一条。”

没想到顾昔潮竟一口回绝, 态度冷硬, 毫无余地。

“哼——”沈今鸾不甘地撇了撇嘴。

连寻找十年前的尸骨那么难的事他都答应了。只不过再加一件芝麻大的小事,他却沉下脸闭口不谈。真是个小气鬼,一点都不肯吃亏。

顾昔潮策马不语, 眼里流淌的光只稍纵即逝,面色冷峻得近乎漠然。

至亲至爱?他算她什么至亲至爱, 早就在十五年前就失之交臂了。

若是再被她发现什么恩人,他便连为她焚香的资格都没有了。

……

日头渐渐隐去,顾昔潮带人驾轻就熟地进入一片密林。他似乎对云州此处的路线十分熟悉,左拐右绕,一连避开了好几个草叶掩埋的坑洞陷阱。

野地传来几声狼嚎,回荡在沉寂的山岭之中,显得更为幽静。

行至一处密林,顾昔潮扫视四周,似是确定了方位,下令原地休整。

众将士得令下马,从行囊中取出粮秣喂马,在不远处的溪流处补水。

顾昔潮命人从四周找来马粪,就地燃起了火堆。

沈今鸾朝远处望去。

已近云州城了,甚至可以望见关城上星点般的火杖,遥遥听到部落里远远传来的呼声。

他一路行军极为谨慎,不点火把,怎么反倒了云州,危机四伏,竟点起了火堆?万一引来人怎么办?并不像是顾昔潮一贯行事慎之又慎的作风。

沈今鸾正生疑,篝火里的火焰一晃,倏然湮灭下去。

顾昔潮已踩灭余下跳动的火星,氅衣一扬,盖住了马背上的纸人和她身旁一个兽皮袋子。

俄而,四野阒寂,大地忽然响起一阵震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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