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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1章 夕死可矣(七)
紫宸殿内, 齐珩在角落处那幅画前?停留,他轻轻地拂去上面的残尘,动作间带着爱惜珍重。
上面蓑衣男子撑船高歌, 泛舟江渚。
他看得出?, 那男子的身形像他。
江锦书的情?意, 他也是知晓的。
只是, 有些事?他不得不为。
高季躬身道:“陛下, 东昌公?主?已经?到了。”
“让她?在廊下等?着, 也不要?给她?椅子。”齐珩淡声道。
“安逸富贵她?享受数载,怕是脚底发软,早就忘了来时的路如何踏实?,让她?多站一会儿,好好清醒清醒。”
仲春时节, 也还是稍冷。
齐令月未带手炉, 她?冷眼瞥向面前?的老叟,沉声道:“陛下还不让我进么?”
高季弯唇,笑笑道:“陛下有要?事?, 烦劳长主?稍等?片刻。”
“既有要?事?,那吾改日再来。”齐令月语调稍扬, 随即转身。
“大长公?主?。”高季语气加重。
齐令月脚步一顿。
“陛下诏您,这是圣谕,烦劳您稍等?。”
“圣谕, 这是要?拿律法压我?”齐令月轻笑道。
“臣不敢,臣只是谨听?陛下的旨意。”高季拱手弯腰道。
“公?主?就算不考虑考虑自己, 也得为皇后殿下和郡王多加思量不是?”高季笑道。
“皇后殿下?”齐令月丹唇轻启, 缓缓道。
“他让你拿皇后来威胁我?”
高季一怔,而后笑着解释道:“陛下爱重殿下, 自然不会对殿下做什么,可殿下贤德,事?事?以陛下为先,公?主?此举不是让殿下为难么?”
齐令月没再说话,袖中手掌却攥得很紧。
若不是因为顾虑皇后在宫里?的处境,她?才懒得与面前?之人多舌。
齐珩批完最后一本劄子,抬眼看着桌案上的香炉,紫烟已消,香已燃尽。
他淡漠道:“请东昌公?主?进来罢。”
闻听?那阵沉重的脚步声,齐珩并未抬首,他清楚,东昌公?主?动气了。
“妾齐,拜见陛下,愿陛下,寿。”道出?最后一字时,有咬牙切齿的意味。
无论是高宗,还是先帝睿宗,都没给她?下过如此绊子。
她?齐令月生来便?是被父兄疼爱大的,何尝受如此屈辱?
从来唯有别人等?她?的份,何来她?等?旁人的份?
偏还是一个小辈。
偏这小辈还是她?的女婿。
她?焉能不怨,不怒?
等?晚晚产子,齐珩便?不该再活了。
“姑母请起,赐座罢。”齐珩弯唇轻笑道。
东昌公?主?脚步一顿,看向齐珩,讽刺道:“赐座,我还以为陛下有意让我站着。”
齐珩听?出?言语的讽刺之意,笑道:“姑母玩笑了,只廊下等?候陛见是规矩,珩亦不敢毁方。”
东昌公?主?勉强挤出?一笑,“陛下说得是。”
齐珩扬扬手,常诺会意,将琉璃茶盏奉上,齐令月稍稍低头?,看向身侧的茶盏,轻嗅其香,眸中冷意如淬冰。
齐珩笑了笑:“这是剑南道来的茶,姑母请尝。”
齐令月皮笑肉不笑,将茶杯举起,以袖掩面,茶水点唇,齐令月将杯身重新放于盏托上,而后道:“果?真好茶,谢陛下。”
齐珩冷笑,他看得真切,东昌公?主?分明是一口没喝,只用茶水沾了沾唇罢了。
“姑母喜欢便?好,回?去时让常诺给姑母带回?去些,好与姑丈分享。”齐珩讽道。
齐令月因萧章的事?与江益闹得很僵,这早已不是秘密。
齐珩是故意这么说的,然齐令月神色未变,反倒气定神闲地坐于原位。
“说到这茶,还是伯瑾托人带回?的呢。”齐珩握住杯身笑道。
见东昌公?主?并不接这话茬,齐珩又道:“伯瑾有心,朕让他清查剩田,然而竟一到那里?便?经?历了五次刺杀。”
齐珩边说边小心地留意着东昌公?主?的神色,齐令月惊讶道:“伯瑾竟遇着了刺杀?”
“那他可有事??”
“无事?。”
齐珩瞧她?如此,心中冷笑,明明是背后翻云覆雨之人却在此作无辜之态。
“合该庆幸,谢晏没死,否则,这次是清查剩田,下次,派去剑南道的就该是平叛了。”
齐令月拂衣的手一顿,话里?话外的威胁之意,她?听?得真切。
齐令月轻咳一声,道:“陛下关怀谢伯瑾,是伯瑾的福气。”
“毕竟是老师的后人,不是么?”
“陛下说的是,不仅老师的后人,还是表亲呢。”
齐珩淡漠地看向东昌公?主?,东昌公主掩袖笑道:“先谢皇后是伯瑾的从姨母,先后殿下又是陛下亲母,可不就是表亲么?”
见东昌公?主?笑吟吟,齐珩抑住心中怒气,反笑道:“姑母说的对,是表亲。”
亲母,谁是亲母?东昌公主不是不知道,反是选择用此来刺齐珩。
“也正因是表亲,才要?更关心。”
“谁刺的他,谁下的令,朕一个都不会放过。”齐珩道。
齐令月垂眸,敛襟正色道:“陛下可查出?来了?”
“查出?来了。”
“是何人?”
“是姑母。”
齐令月笑笑道:“贼人离间你我姑侄二人,陛下不该信的。”
“朕自然知晓是离间,是以那贼人朕已处死。”
“朕知道,姑侄不该是雠敌,所以不会被挑拨。”
“但,有一语甚好,君臣无礼,而上下无别,【1】君君,臣臣,【2】还是辨清为好,姑丈春秋已高,也该是享清福的年纪,济阳地气宜人,姑母不妨与姑丈回?家安度晚年。”
“如此,君臣之义,骨肉之恩分明,皇后安心,诸卿安心,皆大欢喜,姑母以为如何?”
这是一次机会,给东昌公?主?的机会。
只要?她?肯放手,他便?既往不咎。
东昌公?主?听?出?来了,她?含笑看向齐珩,这话,晚晚说的与他一样。
可,哪里?那么容易放手呢?
这些年她?得罪的人、手上的命一点都不少,正是因为手中权势鼎盛,方能无虞。
当初她?既选此路,便?永生不能再回?头?,此时放手回?到来路,便?是万劫不复,尸骨无存。
是以,她?根本不得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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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能,一条路走到黑,若是能遇灯盏照亮前?路,那便?是她?的幸。
若是不然,那便?是她?的命。
“君臣,正因君臣,妾该为陛下分忧,享清福,妾怕是没那个福分。”东昌公?主?淡笑道。
齐珩听?到她?的回?答,手指不经?意地触上茶盏。
茶水已然凉透。
*
“陛下不回?来了?”江锦书道。
齐珩已经?数日未回?来了,今日又不回?来。江锦书有些失落,她?原是想?等?齐珩回?来告诉他喜讯的。
“是因为近日劄子多吗?”江锦书轻声问道。
高季点了点头?,江锦书道:“那烦劳高翁多留心些。”
因新法之事?,齐珩政务多,江锦书是理解的,但仍是心中失落。
待高季走后,江锦书实?是按耐不住,于是嘱咐漱阳道:“准备步撵,我去紫宸殿。”
漱阳应声称是。
江锦书换了较为宽松的衣裙,听?紫宸殿的小黄门?说齐珩沐浴去了,她?便?缩在被子里?躺一会儿。
江锦书不禁抚上自己的小腹,三个月了,有些显怀了。
江锦书轻笑,也不知这是男孩还是女孩,不过总归是她?与齐珩的孩子,男女都好。
他们会好好地爱着这个孩子的。
江锦书想?及此,面上笑意盈盈。
齐珩从后室出?来,发梢犹湿,甫一上榻,身子被女子从后抱住。
他不禁蹙眉,转过身见是江锦书,他才松了口气。
他怕是哪个内人错了主?意,走了歧途。
“你怎么来了?”齐珩轻声问道。
“你好些日都没回?来,我想?你了。”江锦书低声埋怨道。
“对不起啊,我这些日有点忙,忽视了你𝔀.𝓵的感受。”齐珩抚上她?的后背。
齐珩是有些愧疚的,不知是因为忙,还是因为东昌公?主?的缘故,尤其今日他动了气,怕迁怒到江锦书的身上。
他才故意不见她?的。
朝政上的怨气,不该连累到她?。
“没事?,你不来见我,那我不是来见你了吗?”江锦书笑了笑。
“我知道的,你事?情?多,我理解的。”江锦书轻声道。
这句话是说给他听?,还是用来安慰自己的,也只有她?知道。
“以后再怎么忙,我都回?去陪你,好不好?”齐珩吻了吻她?的额头?,温声道。
江锦书含笑颔首,而后在他耳边笑道:“我有一个事?,想?告诉你。”
见她?春光满面,齐珩笑了笑:“什么事??”
江锦书轻轻牵住他的手,往自己的小腹带去,齐珩的手贴在她?的腹上。
温热的触感从他手中传来,齐珩不解地看向她?,想?听?她?接下来之语。
江锦书笑吟吟地说着:“从今以后,不止有我一个人陪你了。”
“这里?,还有一个。”
齐珩愣了片刻,而后道:“你……你的意思是?”
细听?去,齐珩的声音略微颤抖。
“我有孕了。”
江锦书轻声道。
齐珩小心翼翼地抚着她?的小腹,他蓦地笑了一下。
这腹中是他与江锦书的骨血。
是他期盼已久的。
可江锦书的身子会承受什么。
齐珩抬首,抓着她?的臂肘,忙问道:“可你会不会很难受?”
江锦书兀地怔住,她?摇了摇头?:“虽有一些难受,但我并不后悔,这是我们的孩子,我很爱她?。”
齐珩目中有泪盈眶,他紧紧抱住江锦书,轻声泣道:“谢谢你,锦书,我真的……真的很欢喜,谢谢。”
他抱她?抱得很紧,江锦书觉着勒得有些疼,她?忍不住出?声:
“明之,你稍稍放开我些,你抱我抱得太紧了,我怕伤着孩子。”
齐珩闻言,即刻松手,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谨慎地看着她?,怕她?出?什么不妥。
他又不敢太用力,他怕失手伤了她?。
总之,他现在对她?,就如同想?握住那片云霞,用力了便?会消散,不用力他便?再也抓不住。
太过小心。
也太过害怕。
齐珩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她?仅穿一件薄衣,衣衫宽大,青丝散落于身后。
她?的容貌愈加柔和,整个人与往日很不相同。
大抵是因腹中有了孩子,做了母亲,现在的她?就如同羊脂美玉般,是极温和的。
母亲,总是很伟大的。
他的阿娘是,他的锦书亦是。
也不知这个孩子是男孩或是女孩,不过男孩女孩都好,他都会好好地护着她?们。
因为欣喜,两人一夜未睡,齐珩抱着她?翻了一夜的书,但他也未想?好孩子的名字。
起名确是个难事?,江锦书不禁叹气。
她?盼着这个孩子可莫如她?般不幸,非要?贱名才保得平安。
她?想?将最好的字留给这个孩子。
江锦书不禁抓了抓齐珩的寝衣,齐珩侧首,含笑看她?,轻笑道:“怎么了?”
江锦书缩进被子里?,只双眼和额头?露在外,她?偷笑道:“起名太过艰巨,我交给你了。”
第072章 夕死可矣(八)
齐珩无奈地轻捏了下她的脸颊, 低声叹了口气,然双目中透出的笑意却是格外显然。
指尖流连于书页之上,齐珩侧首看向?她, 笑问:“媞, 聪慧也, 如何?”
江锦书点了点头, 这个名字尚可。
齐珩笑了笑, 又道:“妧, 形容女子美好。”
“你觉着?这两个怎么样?”
“说不上太?惊艳,但也还成?,只不过,缘何都是女孩子的名字?”
江锦书环上他的腰身,轻声道。
“我总觉着?, 是个女孩。”齐珩目光落在她的小腹上。
江锦书笑了笑:“我觉得也是。”
随后她轻打齐珩的身前, 不满道:“万一是个男孩怎么办,你再想一个名字。”
齐珩抓住她的手,微笑道:“我也想了。”
“昫, 日光也,温暖和?煦, 如春风般宜人,你觉着?如何?”
江锦书轻咬住指尖,思忖片刻而后缓缓道:“日出温也, 挺好啊。”
齐珩低头吻了吻她,温声道:“媞与妧选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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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锦书掩面笑道:“我选不出来。”
“那就?, 一个作名, 一个作小字呗。”江锦书拽住齐珩的寝衣,不自觉地捏了捏, 将他的袖子揉得添了诸多褶皱,她的面容上添了诸多笑意。
“小字?我倒是没想到这层。”
“我有表字,却没有小字。”齐珩落寞道。
见齐珩眼中的失落,江锦书往他怀里靠了靠,牵着?他的手放在小腹上,她柔声道:“你还有我和?孩子呢,我们都会陪着?你的。”
齐珩笑了笑,他搂住江锦书,有泪盈眶,齐珩闭上眼,方不让泪水落下。
他这辈子能遇江锦书,是他之幸。
齐珩心?念轻动,啄吻她的额间、脖颈,正欲解衣之时,齐珩的目光落在她的小腹处,那点心?念如遇冷水,顿时消失不见。
他该死,她现在还有着?身孕,怎能动了欲念。
若是伤了她与孩子,他万死难赎。
江锦书扯住他的衣角,她瞧得清楚,齐珩动情了,她黯然道:“你是不是”
齐珩抱住她,歉疚道:“对不起,是我失了分寸。”
良久,她轻声道:“我知道,你是爱我的。”
江锦书环上他的脖颈,更舒适地靠在他的身上,眸中已有倦意。
“锦书,我很爱你。”
“我知晓你有了我的孩子,我是真的欢喜,我以?前也想过,若我们有了孩子,会是什么样子的,若是男孩,我教他骑射,你教他书文,若是女孩,我为?她梳发髻,你陪她荡秋千,琴棋书画,射御之术,她想学?什么我便教她什么,我们的孩子,会平安长?大的。”
齐珩笑了笑,又道:
“待孩子降生,我带你们去?赏春雪中凝冻的梅花,去?看夏池里映日的粉荷,三秋时节桂花飘香,我会为?你们酿蜜糖,将夜我们便吟赏烟霞,霜雪霁寒宵,阴阳催景短,我们可一同制香,岁岁年年,日日暮暮,我都陪在你们身边,永不分离。”
他的眼前似有云烟浮过,上面汇成?了一幅幅景象。
是美好的。
亦是他所?期待的。
明宫外,有一条小巷,夕阳欲颓时,卖花郎会挑着?一担杏花路过,小巷中叫卖声不绝于耳。
孩童嬉笑玩闹,那般天真澄澈,他不止瞧过一次,紫宸殿后有一阁楼,居高?而下地俯视,他将巷子里的一切尽收眼底。
他喜欢瞧那条巷子,因为?那是他触不及的静好。
如今他也将有那样的静好了。
“可好?”齐珩垂眸看着?怀中的女子。
女子似已入寐,安安静静地靠在他的怀中,并未回答他。
齐珩无声地笑笑,他心?上的憾事,遭受的苦楚,他都不会让他们的孩子有。
齐珩扶着?江锦书的身子缓缓躺在榻上,将她身上的锦衾盖紧,自己抱书翻身下榻,穿好衣服坐在桌案后,他将书页微折,书本放在身后的小格中,小心?放置。
他要加紧动作了,东昌公主不愿退,为?了江锦书,他只能逼她退。
如此,方能两全。
*
东昌公主宅第。
齐令月亲自为?杨唯清倒了一杯酒,她笑笑道:“舅父,尝尝这酒。”
“太?烦劳公主了。”杨唯清惶恐道。
“舅父当得的。”东昌公主热切地笑着?。
“舅父对令月的关怀照顾,令月都知晓的。”
“自张应池过身后,舅父一直代?行吏书之职,甚是辛苦,听门下侍中说,各位宰执有意推举舅父任新的吏书,舅父的文书都已至陛下的桌案上,令月在此恭贺舅父了。”
东昌公主稍稍屈身笑道。
杨唯清忙起身拱手揖礼:“臣不敢。”
“舅父于朝廷的功绩,旁人都是看在眼里的,舅父担此位,实至名归。”东昌公主微笑,举起手中酒盏,饮了一口而后置于桌上。
“舅父怎得不动这酒盏呢?”东昌公主淡笑,唇角轻勾,夹杂着?数不清的算计。
杨唯清汗水涔涔,手指稍颤,举起酒盏,也只饮了一口。
东昌公主冷眼瞧着。
一口也已足够。
“知晓舅父有旧伤,是以?这酒不烈,不会为?难舅父什么的。”东昌公主道。
“这酒甚好,不知可是太?皇太?后殿下赐予的?”杨唯清道。
东昌公主闻听太?皇太?后四?字变了脸色,她道:“不是。”
“是我自己寻的。”
“这”杨唯清犹豫道。
“舅父觉得为?难?”东昌公主冷声道。
“殿下曾嘱咐过臣,万不可多饮,唯恐伤身,这”
东昌公主从容轻笑道:“听闻崔知温于舅父往来稍浅,不知他是否会对舅父这吏书之位多加阻挠?”
杨唯清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中的酒盏,只听东昌公主笑道:“舅父知晓的,谢尚令曾是令月的老师,素有雅望,若得他的同意,舅父这吏书便是稳稳当当。”
“舅父若有心?于此,令月便为?您走一趟,您说好与不好?”
杨唯清思忖片刻,只觉身上衣衫尚薄,还需热酒暖身。
他举盏饮尽,朗笑道:“此酒暖身,不知公主从何得来?”
此话?之意,东昌公主听得明白。
她将一经折装的本子递给杨唯清,她笑了笑:“还是多亏这些人的功劳。”
杨唯清走后,东昌公主用锦帕擦了擦内室摆置的那方牌位,上面有些落尘了,当年的事,很多人都忘却了。
忘却了旧人。
忘却了无辜者。
忘却了手足。
明明是骨肉至亲,他们却再不愿提起她。
“姨母,我想你了。”
一行清泪从她的面颊顺流而下,落在那木牌上,绽开一朵澄澈泪花。
大明宫朱门上的漆红色,又凝聚了多少人的血泪。
第073章 夕死可矣(九)
廷议后, 汾阳郡王齐子仪瞧见齐珩一脸笑意,他调侃道:“兄长这是有何喜事,臣瞧您那?眉梢沾的喜气?比那?喜鹊的彩羽还多。”
齐珩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头, 道:“你这竖子, 净打趣我了。”
“回头该让叔父好好管管你这性子。”
齐子仪的脸上带着玩世不恭的笑意:“臣还不是想沾沾兄长的喜气?吗。”
“不过, 究竟是何喜事, 让兄长如此欢喜?”齐子仪急切问道。
齐珩笑得?开?怀, 只见他温声道:“她有孕了。”
齐子仪低语喃喃, 想将?齐珩的话解出个别的意思,随后捉到齐珩那?两个字眼儿,惊诧道:“哦,有孕有孕?嫂嫂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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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齐子仪的声音很大?,守在紫宸殿门口的内臣自是将?其听个一清二楚, 那?些个小黄门的面容上不禁带着笑意。
天子待臣下素来温和, 紫宸殿的内臣女史无?一不感念天子厚德。
天子后继有人,这是喜事。
齐珩含笑颔首,齐子仪忙笑道:“这可真是天大?的喜事, 兄长,你藏的那?些好酒可得?拿出来了, 咱们喝几?盏,热闹一番。”
齐珩笑着摆摆手?,他道:“酒待会儿你自己拿走罢, 我就?不喝了,我要回去陪她的。”
齐子仪摇了摇头, 惋惜般轻轻叹气?, 然?眉眼间有笑意盈盈,他道:“好吧好吧, 兄长还是快些回去陪嫂嫂吧,顺便捎上臣对嫂嫂的祝颂。”
“你啊,也该寻心爱之人了。”齐珩笑笑道。
齐子仪随心道:“臣可不急,谢伯瑾那?小子不也没成亲吗。”
“伯瑾”齐珩欲言又止。
谢晏有心事,不愿与外人道。
齐珩无?奈地摇了摇头,含笑拍了拍齐子仪的肩:“齐范,多与伯瑾聊聊。”
齐子仪闻言叹了口气?:“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清查剩田之事还未完,谢晏没那?么快回长安。
齐子仪一出宫,便去了进奏院,还嘱咐进奏院的人务必将?皇后有娠之事当作新闻刊印出来,齐珩瞧到那?邸报不禁笑骂齐子仪:“猘儿年少,当真是想一出儿便是一出儿。”
江锦书但笑不语,邸报一出,天下皆闻。
江锦书拿着那?绣绷,在那?如云雾轻软的衣料上一针一线地绣着,看着倒真似极为正经。
然?齐珩稍稍抬首,瞧见那?绣出的纹样,齐珩不禁笑道:“你这是做什?么?”
那?纹样似虎却又似猪,实是不堪看。
江锦书自知自己女工不精,又听齐珩的嘲笑,有些汗颜,“我想给孩子做个小帽。”
“我看别的娘亲都会给自己的孩子做个围涎、衣衫、小帽之类的,我怎么也不能?让我的孩子比旁人少了什?么吧,只是我这女工实在不堪看,想绣个小兕,偏还绣成了四不像。”
齐珩笑着捏了捏那?柔软的衣料,江锦书不禁打了下他的手?掌,轻声埋怨道:
“你别捏啊,捏坏了怎么办,我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么软的布料。”
齐珩垂眸道:“这么早就?做啊,他还有好几?月才能?出来呢。”
江锦书瞥了他一眼,道:“小孩子长得?快啊,再说了多做几?个,给他换着戴。”
“只是我这小兕绣得?好丑。”江锦书不禁叹了口气?。
齐珩笑笑,拿走了她手?中的绣绷,江锦书看着他的手?,倾身欲夺过:“你还我啊。”
只见齐珩照着她小桌上的白纸画出的纹样绣着,格外仔细,须臾,那?浅蓝色的布料上出现了一个小青牛,其角生动。
江锦书讶然?道:“你怎么?”
齐珩轻声道:“小时候做过。”
江锦书不禁抓紧了他的袖子,齐珩幼时的困顿,她知道。
她稍稍往他身上靠着,她笑了笑:“那?你帮我都绣了吧。”
齐珩侧首,含笑瞧她,敢情在这儿等他呢。
他稍稍低头,瞧见她渐渐隆起的小腹。
她怀着孩子本就?辛苦,他本就?帮不上她什?么忙,能?多做一些便多做一些。
他抽出手?抚上她的鬓发,他笑道:“好。”
齐珩拿起一旁的高足盘,递给江锦书,他笑笑道:“干看着我做什?么,用些点心。”
随后他从那?丝线小篓中随意打了个络子,让她自己玩。
江锦书靠在他身上把玩那?络子,她笑笑道:“你这是把我当小孩子了啊。”
又给她点心,又给她打络子让她自己玩。
她仔细瞧了瞧那?络子,算是精细的。
她断断是做不来的。
他注目于面前的绣活,轻声问道:“昨日说的妧与媞选好了吗?哪个作名哪个作小字?”
江锦书轻咬了口含桃毕罗,她道:“我原想妧作小字,媞作大?名的,但是我的小名是晚晚,撞了。”
齐珩捻着针线的手?一顿:“你的小名是妧妧?”
江锦书瞧他这眼神,便心知他是误会了,她笑笑道:“是晚晚,夜晚的晚。”
齐珩笑问:“为何是晚晚?”
江锦书细想了想,随后道:“阿娘生我时难产,一直折腾到了夜里,是以我生的晚,便唤晚晚。”
话语毕,她一手?拿着高足盘,一手?抚着小腹,她温声道:“我只盼着这个小家伙莫要折腾我才好。”
她倚在齐珩身上,兀自笑笑:“自己做了母亲之后,方知阿娘当初是何等的辛苦,明?之,看在我和孩子的面上,你不要太为难我阿娘,成吗?”
齐珩身子一僵,眸色顿时淡了下来,他抹开?笑容,抚了抚她的头发,淡声道:“好,我答应你。”
为了她,为了他们的孩子,再忍忍又何妨?
皇后有娠的消息传出,东昌公主府的门槛都要被各方送礼之人所踏破,毕竟天子无?嫔御,又宠爱皇后尤甚,此番若是皇子,便是天子的嫡长子,日后也会是太子。
此时攀上东昌公主这门关系,日后方可在未来太子面前卖个好。
汾阳郡王小心地将?近些时日来往东昌公主府的宾客名单呈于齐珩面前,齐珩攥那?本子攥得?极紧,掌心泛着一片红润,他一遍又一遍地劝着自己。
算了,再忍一忍,为了晚晚,为了孩子,他再忍一忍。
他忍怒道:“你帮朕提醒这些人,别做得?太过了。”
齐珩深吸口气?,待情绪平复,他对旁位的谢玄凌温声道:“老师,上回朕说过请老师多多留意吏书的人选,不知老师可有中意之人?”
谢玄凌恭谨道:“陛下抬举臣了。”
“中书门下的宰执们,共议出一人,还请陛下斟酌思量。”
齐珩微笑道:“不知老师口中之人是谁?”
“代行吏部尚书、吏部侍郎杨唯清。”谢玄凌起身揖礼道。
齐珩扬扬手?,想起什?么不禁问道:“这位杨唯清,朕似有印象,可是祖籍弘农郡?”
谢玄凌笑道:“陛下强记,正是弘农杨氏。”
齐珩惊诧道:“那?他岂不是?”
“太皇太后殿下的胞弟。”
齐珩含笑颔首:“原是如此。”
“他的文书就?在陛下的桌上。”谢玄凌笑笑道。
齐珩尴尬地笑笑:“朕还未来得?及看。”
待谢玄凌走后,齐珩笑笑道:“老师走了,你尽管随意。”
随后他继续绣着面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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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帽,齐子仪瞠目惊诧道:“兄长,你这是,你这”
齐珩换了浅青色的丝线,他笑笑道:“给孩子做个帽子。”
齐子仪不可置信道:“宫里的绣娘都被放出去了?”
齐珩白了他一眼,徐徐道:“别家父母都会给自己的孩子绣个衣帽,我自然?不能?让我的孩子少了什?么。”
齐子仪不禁摇了摇头。
待最后一根针取下,齐珩笑道:“做好了。”
齐珩将?小帽放在掌心,浅蓝色的衣料极为柔软,上面的小兕栩栩如生,想到那?小小的婴儿戴上这锦帽时的样子,齐珩心头稍软。
目中有柔情,他兀自笑笑。
齐子仪不禁上前,欲触及那?小帽,齐珩拍开?他的手?掌,他道:“干什?么。”
齐子仪搓手?笑道:“兄长,我想看看。”
“那?可不成,这是给孩子的,你看个什?么。”
齐子仪不满道:“我亦算他的叔父,看看怎就?不成了?”
“叔父”齐珩笑笑,“你见面礼都未给。”
齐子仪从身上摸索一番,抽出个玉坠子,他道:“这个如何?”
齐珩抬眼看他,笑道:“这般舍得??”
他若记得?不错,这该是岐王送给齐范的诞生礼,齐范一直带在身上,从未离身。
齐珩道:“还是算了,这是叔父送你的诞生礼,太贵重。”
齐子仪道:“哎呀,就?这个了,送我侄儿了。”
齐珩淡笑,终是接过那?坠子。
第074章 钟鼓清圆(一)
齐珩将?那锦帽小心放置, 拿起杨唯清的?存档文书,细细瞧着?。
齐子仪拿起齐珩桌案上那盘玉露团,倚在小榻上慢慢用着?。
齐子仪兀自?笑笑, 从小他便喜欢齐珩。
岐王不喜欢他与齐珩有过?多来往, 岐王认为齐珩生母出身不显, 又为郑后所厌弃, 怎么看都是没什么前程的?主儿, 只他不以为然, 总喜欢粘着?齐珩。
六哥最是纯良,襟怀犹如冰雪般澄澈透明。
他本身就是一个很好的?人?,齐范一清二楚。
当?年的?齐珩,如一轮孤光自?照的?明月,薄襟袖冷, 独泛沧浪。
齐范看在眼里, 亦疼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