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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冲可不怕他那牛脾气,慢悠悠踱进来,冷笑道,“你该去找顾准那老匹夫吵。他好东西多,一样样都藏着掖着,要不是他儿子漏了底,我都不知道,恩师治学五十载,私传竟都落到……”
“若虚,慎言!”汪铭沉着脸打断顾冲,他抬手指了指天,“莫要犯忌。”
顾冲一愣,张了张嘴,似是想要反驳,最终按捺下去。
半晌,他发出一声喟叹,“这世道,竟连恩师都喊不得了……”
汪铭没有接话,只拍了拍老友肩,聊表安慰。
听着二人往来,顾悄若有所思。
他还记得,老父将教材全解改题初学启悟集那日,曾提过他与顾冲、秦昀师出同门。
他们的恩师,叫云鹤。
彼时,他没有在意,如今想来,能教出顾准的人,又怎么会是籍籍无名之辈?
可小公子却从没有听说过这名字。
再联想到苏青青劝他弃学时,曾说云鹤和他泰半弟子,全因政难,死在了大历二十年。
好巧,刚好是他和顾情出生那年。
被谢景行以厚黑学浸淫许久,顾悄也有了一些政治嗅觉。
他隐隐察觉到,十六年前云鹤之死、顾准致仕、哥哥们入朝,乃至谢氏突如其来的婚约,是串在一条线上的珠串,首尾相衔,连成因果,他,或许就是其中针线。
那么,大历二十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又是谁,抹去了云鹤痕迹,甚至不许人再提起?
“所以,这韵歌是你父亲作的?”老头出声打断他的思绪。
“才不是,这些歌谣都是顾玉作的!”小孩子们是闲不住的性子,眼巴巴瞧着两个老先生你来我往,憋了许久,这会听到一个会答的问题,赶忙抢答。
顾悄羞耻捂脸,这把,顾玉可不敢冒这个名。
看图识字,那确实是他编的,可声律启蒙,纯纯是拿来主义。
是以,他红着脸摇了摇头,“小调子是我配的,可这唱词……不是我父亲作的,也不是小童们说的顾玉。至于是谁……”
顾悄为难地看着古怪老头,最终含糊道,“天机,不可泄露。”
第045章 第 45 章
声律启蒙, 是诗词入门本子,用以初学者习平仄、押韵和对偶。
顾悄的世界里,这本子出现在元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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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清几番修订, 最终声律启蒙和笠翁对韵两个版本杀出重围, 成为诗学入门之必备。
相对来说, 声律启蒙浅显些, 顾悄借来给小班;笠翁对韵更文典些, 适合中班用。
两本韵书各自搭配诗选集子,双管齐下,不愁小同学拿不下诗之一门。
顾劳斯穿来时日不长, 还没听过大历有类似书目。
卑微搬运工忽悠不清来路, 只得装神弄鬼。
这含糊其辞的托词, 落在顾冲和汪铭耳中, 就自动脑补成:必是云鹤遗作了。
不止顾冲胸中激荡,连汪铭也有些心驰神往。
那可是三朝帝师, 云鹤。
云中鹤唳,川行华章,有宁一朝, 冠绝当代。
“你这小夫子有些意思。”汪铭显然起了兴致,他还记着是“找茬”来的,“既然今日夫子不讲,那我明日再来好了。”
莫名其妙白捡个便宜学生的顾悄:……
顾冲轻咳一声,岔开话题, “方才我在外头,听外舍怎地都在读百家姓?”
顾悄有些心虚, 他看了眼怪老头,心道这股东风须得借一把, 于是便将小班改革的想法一股脑儿倒了出来。
“是学生唐突,起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公考名师又开始了传销表演,“我入族学读书,发觉夫子尽心、学生勤勉,可课业仍然事倍功半,琢磨许久,学生从养蛐蛐一事中,得了些感悟。”
乍然听到养蛐蛐,顾冲老大人胡子一颤,连呛几声,生怕昔日小纨绔突然掉链子。
好在顾悄马上拉回话头,“我养过数以千计的斗虫,被动强喂的,和主动进食的,成虫后性状天差地别。现下学里,死记硬背有如按头吃饭,终究落了下乘,所以,我想试着叫同窗们自己吃饭。”
两个老头,死记硬背大半生,顿觉老脸有些许疼。
“授人鱼,不如授人以渔。只要蒙童学会使用看图识字和拼音,哪怕没有塾师,也能识字断句;若再细整一套注解,四书也能自给自足。这番磨炼,还能叫学生开智,日后经史子集,定可肆意徜徉。”顾悄说着,谦逊执礼请罪,“是以学生斗胆变革,纠齐外舍学、教、考进度,先学方法,再学课业,还望执塾首肯。”
“简直胡闹!字书韵书,孩童如何懂得?小子无畏,竟敢学程朱为四书注解?真是异想天开,荒天下之大谬!”顾冲还没应话,那怪老头果然就先跳出来。
他满脸不信,颇为气愤。
“夫子讲话,哪有学生插嘴的道理!”顾悄被那老顽固的模样气到,立马呛他,“你都不知道看图识字和拼音是什么!”
汪铭又被哽了一次。
他小而聚光的眼睛,狐疑地看看顾冲,又看看顾悄,总算瞧出些门道。
这般无二的臭脾气,小炮仗显然是顾冲挑中的接班人。
有趣有趣。
顾冲这老匹夫,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去挖顾准的眼珠子,真是有趣!
老执塾也如顾悄所料,最是要族学脸面。
他抬手就是一串护短输出,“汪铭,吴知府令你来休宁纠察学风,不满你大可以参我一本,但顾氏教习子弟,还轮不到你指手画脚。”
止住老头叫嚣,老人家微微蹙眉,心中虽有顾虑,却也没有泼冷水,只道,“这几日外舍交给你,我可以放手任你发挥,不过你说的变革可有效用,咱们且看今日堂考如何。”
顾悄知道,执塾这是退让了。
“弟子谢过执塾。”他不忘补救,“只是今日还未来得及践行,只另编了两首歌谣,教习了一些旧学,还请执塾手下留情。”
老执塾眉头一挑,留情当然是不会留情的。
顾冲的堂考,与秦昀和顾悯风格又是不同,自成一个套路。他并不逐个考验学生记诵,而是乱点学生依次接龙,每人四句一十六字,答完便默。
关键是,前头简单些的,他紧着老生,后头疑难杂句,他专考新生,主打就是一个搞事情。
好在白日里反复唱诵,顾悄又教了些“谐音梗”之类的旁门左道,小孩子们接得倒也顺畅。
只到顾影偬,他白着一张小脸,垂着头吭哧吭哧半天,“杜……肚软的难民,遭到袭击,马被抢了……贾岛路过危楼……看到江水通达,淹了城郭。”
“哈哈哈哈哈……”小同学们不给面子地笑出声。
一句“杜阮蓝闵,席季麻强;贾路娄危,江童颜郭”,愣是整成一个小闹剧。
顾劳斯十分无奈。
叫你用谐音瞎编乱扯方便记诵,可没让你连锅带盆都倒出来!
说他不是故意的,傻子都不信!
好在剩下的小同学,不见这般不靠谱的。
最终考校,因顾影偬的磕巴,顾劳斯连坐,挨了四下尺子。
老执塾手起尺落,两只小手打完,似乎还有些意犹未尽。
“巡视学舍,很久没有这般空手而归了。”他摸着花白的胡子,故作可惜,“无罚可惩,实在白费功夫。我便隔几日再来,届时你的方法不通,可不要又哭鼻子。”
可怜小公子,痛感神经连着眼部神经,板子挨上手,眼眶就红了。
明明是眼部有疾,却被当做是娇气。闻言,他硬憋着一泡男儿热泪,内心痛苦比了个——
想什么呢,当然是比小心心了!
学霸怎么会比中指呢!呵,他只会竖起两根中指,同拇指一起,并成满满的爱心。
Pei的一声,送给他亲爱的顾校长。
身心俱疲下了课,顾悄轻拈热辣红肿的掌心,无奈叹息,小公子这双手,可真是多灾多难。
被谢昭拘着养伤的那几日,重创的右手恢复得似乎也快些,大约是托了“良药”的福,丑陋的碎痂脱落,手心手背竟光滑如新。
想到那些药,顾劳斯脸上红晕,从眼眶蔓延至脖颈。
养病那些时日。
温暖昏黄的拔步床内,轻纱叠掩,影影绰绰,分不出白昼黑夜,说不尽的暧昧旖旎。
那人总是趁他熟睡,脚步轻盈,不带一丝声响,在他床前坐下。
如同丛林里最凶猛的豹,一举一动间,尽是优雅高贵。除了些许呼吸震颤,不会叫猎物知觉分毫。
他会轻轻掀开被角,捞出顾悄腹前老实交握的手,如老工匠对待最心爱的漆器,一点一点修复抹平那些丑陋的疮疤。
他极有耐心,几乎做到了神不知鬼不觉。
只是,凡事总有例外。
最后那两日,汤药中减了安神成分,硬痂又将落未落,痒得厉害,顾悄睡得没有往日深沉。
谢昭替他上药这事,不意外被他察觉了。
同是男人的手,谢昭的却仿佛带电。
顾悄闭着眼,竭力装睡,可脑子却不由自主顺着涂药的动线,翻涌着那手的模样。
共处几日,谢昭沉静执棋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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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昭笑谑端碗的手,谢昭不着痕迹摩挲玉佛的手……一帧帧画面闪过。
最终却定格在前世医院谢景行浅笑支颐的手上。
鼻息间似乎还残留着婺源的菜花香。
病房里,白炽灯长明。
几瓶消炎水下去,顾悄红疹总算消退,恢复了几分原本秾丽的样貌。
谢景行稍稍放心,这才敢留他一个人,起身去楼道尽头,替他打热水去了。
隔壁床,同是花粉过敏的小姑娘。
她笑盈盈盯着顾悄,低声问,“喂,那是你男朋友吧?”
见顾悄有几分尴尬,她略微收敛了一些,“我没有恶意,就是有点羡慕啦,这年头好男人都搅基去了,剩些歪瓜裂枣给我们。你看,我都住院三天了,我男朋友连个鬼影子都没见着。”
顾劳斯彼时还没下海,社死宅红着一张俏脸,否认三连,“不,没有,我们不是。”
那女生捂着嘴笑,“别逗了。你刚进来那天,疹子起了一头一脸,人又烧得迷糊,不停乱抓,你男朋友整夜没合眼,将你两只手牢牢握在手里,你就大方认了吧。”
顾悄缩了缩被子下的手,似乎还留有不属于自己的温度。突如其来的越界,令他慌乱无措,他听到自己胡乱敷衍了一句,“他……他是我哥哥,你不要乱说。”
小姑娘还想再推一把,就被打水回来的谢景行一个眼神杀,堵住了所有泛滥的“好心”。
学长只是不忍心逼得太急。
他有很多很多耐心,多到他自己都觉得有些妇人之仁。
家世甚好的贵公子,一双手常年抚琴执扇,骨节分明,修长莹润,丝毫不比手模逊色。
这时,却甘心就着医院最廉价的白色塑料盆,一点冷、一点热地耐心调试水温,尔后拧起粗糙毛巾,一板一眼道,“你才醒,不用费神理会他人,等你稳定了,咱们就回酒店。”
顾悄心中有鬼,红着脸避开谢景行的手,接过毛巾自行擦了脸和手。
他擦得很慢、很细致,直到心潮回落,他才故作无事,将已然凉透的毛巾递给谢景行,“真是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
他心底还存着一点希冀。所以用这种蹩脚又别扭的礼貌和疏离,忐忑试探着谢景行反应。
可惜,他的学长不为所动。
青年淡然坐在家属椅上,正撑着下巴好整以暇望着他,即便几天没睡,依旧风华不减。
略微凌乱的头发,和下巴上泛青的胡茬,只给他平添了几分不羁和随性。
他眸中带笑,态度一如既往,亲近而不逾距,温柔而又克制。
“一会不见,我就从学长变成了哥哥?”
显然,他听到了女孩的话。
顾悄顿时泄了气,说不上是难过还是失落。
他难得鼓起勇气,拾起小小石子,扔向心中神祇的海域。
可惜小石头一路沉沦海底,没有激起一点波澜。
一个自以为是,扮着情圣,满心为他好,却直直把人往外推;一个自卑怯懦,如小鹿趟水过河,失脚踩空一次,能缩头躲避一辈子。
这般拉扯,看得隔壁床小姑娘直摇头。
委屈她实在怵谢景行,否则无论如何得跳出去给二位神仙指条明路。
时空交错,旧事重演。
他再次成为病号,享受着那人无微不至的照料,一时有些分不清今夕何夕。
“小公子心跳如擂鼓,醒了还装睡,难不成真对谢某动了心?”
耳边一声惊雷,将顾悄拉回大历,谢昭的卧房。
他的手还被谢昭拢在掌心,微凉的药膏带着一股红花并丹参的苦香,飘进鼻息。
是了,不是花香。
是药香。
装睡被发现……顾悄只得睁开眼,目光落在了谢昭手上。
那双手,与谢景行一样,是矜贵公子的手,哪怕做着丫环杂役的事,也不减优雅从容。
不一样的世界,不一样的容貌,不一样的声音,可他握住顾悄手的动作,却是一模一样地小心翼翼,其中珍视爱重,令顾悄涌起一股冲动。
他忽地反握住谢昭指尖,不过脑唤了一句,“谢景行?”
谢昭似是愣了愣,尔后轻轻应了声,“小公子怎知我这不为外人道的小字?”
时间仿佛顿了一息。
顾悄盯着谢昭,这是他第二次满心祈愿,又生生落空。
他狼狈撇开视线,翻身以背相对。
哭包第一次不借外界刺激,泪流满面。
片刻后,身后传来一声叹息。
身体被掰正,谢昭温柔执起他的手,“是我是我,别哭了。”
顾悄往床榻更深处避了避,他再次紧闭双眼,将一腔忐忑心悸,悉数藏匿了起来。
直到一个吻轻盈落在右手第一个拳峰处。
顾悄才跟蒸熟的长尾虾一样,从头到脚熟了个透。
谢昭十分坏心。
他轻飘飘叫顾悄生出不该有的希望,将人哄好后,又残忍将希望收回。只是他终究心软,所以换了一种缓和的方式。
“礼记云,幼名,冠字。幼时取名,及冠取字,是古来的规矩。”他笑着替顾悄擦脸,“遵礼循制,男子成年后在外行走,多以字称,除宗亲长辈和自谦之语,直呼其名是冒犯失礼。”
不得不说,心情跌宕后,谢昭另起的这个话题,十分体贴。
顾悄过躁过急的心跳,缓缓回落。
“大历风气,小辈放出来得早,字也取得早,世家子弟中,大约只有我是个异类。”
“十四岁入锦衣卫,我不愿加字,二十岁冠礼,我亦不受老父表字,气得他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直骂白废了一个昭字,谢家怎生出我这样一个无法无天的孽障!奈何陛下看重我这孽障,是以朝臣无奈,不管官大官小,见我无字可称,只得唤他一句‘谢大人’,倒是平白占了不少便宜。”
“直到某日,我心有所感,自题一字,可也藏着掖着,不愿昭示与人,因为……我只想听一人这般唤我。”
谢昭说到这里,眸光悠远,柔情似乎就要溢出来。
只是这语气,全然不是故人。
顾悄的心,渐渐冰凉。他想到顾准曾经的耳提面命。
谢昭曾有一个爱人。
“可惜,那人命薄。”
谢昭亲昵地以鼻尖轻蹭顾悄手背,“你与他,神韵倒有几分相像,听你如是唤我,犹如梦里依稀,吾心……甚悦。”
“与你假戏真做,也不是不可以。”
顾悄被蛰到一般,狠狠抽回了手。
此谢景行,非彼谢景行。
而他,竟妄想学长也会出现在这里。
真真是痴人做梦。
慌乱间他并没有注意到,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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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的这句梦里依稀,是多么熟悉的谢景行式报复。
只因酒楼那次,顾悄拿这句话搪塞过他,他便小心眼记到现在。
第046章 第 46 章
重逢以来, 谢昭有一万种办法叫顾悄认出他来,但他不敢。
因为……谢景行根本就不存在。
那年初见,正九月。阳光炽烈, K大新生报到。
盛暑蝉鸣搅得人烦闷异常。
谢景行向来不是好相处的性格, 被同门拉着去本科迎新, 他没冷脸, 已经是最大限度的忍让了。
但聒噪的新生还是令他厌烦。
所以, 他倨傲冷漠,惜字如金,用最直白的态度, 明晃晃拒绝了所有蜂拥而至的搭讪、请教, 乃至告白。
谢景行有这个资本, 不是吗?
直到他在人群中, 不小心多看了一眼。
那一刻,他终于承认。
原来这世间人潮涌动, 真有那么一个人,能叫他一眼沉沦。
原来众生法相都虚妄,真有那么一个人, 能灼他一念本真。
大约他的眼神过于直白滚烫,同门吴双顶了顶他的肩,挤眉弄眼。
“这大热天的,你可真是晒裂的葫芦——开窍了。那小学弟叫顾悄,新生里可出名了, 不仅是个大美人,还是咱们本市文科状元, 这波入股不亏,要不要兄弟帮你一把?”
一个圈子里混的, 都不是什么善人。
这个帮字,暗含多少轻佻和声色,谢景行心知肚明。
不等他回答,吴双就摩拳擦掌,抹了把额间热汗,挤进人流去追那抹光。
——顾悄白得发光,也艳得发光。
或许,一个男生用艳字来形容颇有些怪异,但谢景行却觉得,恰如其分。
色美者曰艳。
《说文》解艳字为,好而长也。说的是漂亮又醒目,与芸芸从者迥然而不同。
这字,顾悄当得。
当然,还有一层更深的隐喻。
谢景行不动声色盯着那人,目光掠过他潮湿的鬓发、沁润的唇峰,眸色暗了暗。
勾情夺欲,方可称艳。
他从不否认,他对顾悄的所有兴趣,都起源于肤浅的皮囊,起源于为人不耻的见色起意。
可世上好看的皮囊那么多,为什么单单只有这个,一遇就叫他心生欢喜、若逢花开?
他想,因为他遇到的,是爱情。
一如柳梦梅展开画卷那一刻,情不知所起;一如裴少俊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倾君心。
法师亦说,一见钟情是上等缘法。
是灵魂认出了对方。
可令他无比遗憾的是,他并不是顾悄的一见钟情。
吴双一身高档货,俊美又绅士。
顶着社科基金重点项目带头人这等学术光环,他诓学弟学妹从来都是箭无虚发。
可在顾悄这里,却碰了个软钉子。
“小学弟,学长来帮你扛行李!”
“我一七八,比学长还高一点儿,怎么好意思?”
同门瞪了眼谢景行,啪啪啪微信打字:我怀疑他在内涵我,但我没有证据!
“小学弟,那学长带你去办入学,申请宿舍,领生活用品。”
“学校迎新各种温馨提示做得超级棒,我自己可以的。”顾悄顿了顿,不太好意思地实话实说,“不好意思学长,我是本地的,不买床上用品,不买锁,也不办手机卡。”
吴双一口老血直冲天灵盖,他侧头用夸张的口型向谢景行咆哮,“劳资像推销的吗?”
最终,他垂死挣扎,“小学弟,那我给你讲讲公共课选课!”
社死悄脸都红了,他小声哔哔,“好像也没什么好讲的……公共课除了体育,我都免修……就,也不需要学长推荐英语报纸。”
吴双生无可恋拍了拍谢景行肩膀:兄弟我尽力了。
这等学霸,你自求多福。
谢景行也无可奈何。
他包里只有一沓师姐硬塞过来的社团招新报名表。
吴双撂挑子后,他清了清嗓子,难得忐忑道,“不,我们是社团招新来的,小学弟有没有兴趣看下咱们社团?”
这次,顾悄给了面子。
他接过单页看了一眼,明鉴社。
K大赫赫有名的,连新生都知道的,由历史系师生共同成立的,以古玩鉴真为主、兼顾汉学复兴的——最牛社团。
顾悄漂亮的眼里闪过一丝为难,他抿了抿唇,轻轻婉拒道,“不好意思,专业不太对口。而且,我家是八辈儿贫农,也不懂古玩这些。”
谢景行递报名表的手一僵。
他很想劝说,社团玩得那些,根本称不上古玩,不过是些零碎小玩意儿,不必太当真。
可他看到顾悄朴素的白衬衣、休闲裤,以及他瞥向一边、回避与他对视的滟滟桃花眼,他终于意识到,无关乎社团做什么,只是他,并没有进入顾悄的视野。
尽管顾悄出于礼貌,最后拘谨地接过了那张表,可不出谢景行所料,他在社团新人里,根本没找到他的眼中人。
后来,他用了一年时间观察顾悄喜好,终于把自己伪装成了顾悄喜好的样子。
他成了他眼中那个张弛有度、温柔翩翩的学长。
可这辈子,谢景行不想再装了。
所以,他刻意回避着谢景行的一切,哪怕顾悄的眼泪有一刻叫他破功,下一刻他的理智回笼,又冷酷地将指针拨回了原点。
他不是谢景行。
这般反复无常,叫顾悄拿不准,那些似曾相识是不是只是错觉一场。
回家途中,他在花田停车,奉命为顾情采花。
伫立在田埂上,顾悄看着原疏带着知更、采桑,笑闹着在明黄花海里钻来钻去,就为追逐开得最盛的几朵,突然深深叹了口气。
眼前花,到底不是婺源花。
上辈子熏陶数年不见长进的诗兴,此时此刻好似打通了任督二脉,他颇为低落地叨了句:“芸苔不与昨年旧,你既无意我便休。”
“哟,让我瞧瞧,是哪家姑娘令小公子如此牢骚?”
存在感一直极低的苏朗,盘坐在马车顶上,不仅将他酸诗听了去,还毫不客气开了嘲讽,“要不我带你去提亲?”
顾悄社死了。
恼羞成怒的公子哥立马滥用职权,给人套小鞋,愣是把一个八尺大汉撵去了田里,跟小厮一起捉蝴蝶。
早春的蝶,顾情一定会喜欢的。
“喂,顾琰之。”
等他身边清净了,一道熟悉的声音,好像瞅准这个时机似的,在花田另一端响起。
顾悄回头,花枝绰约间,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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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顾影偬是谁?
小小少年华服散发,编成一个蝶髻,缀着些七彩穗子并平安珠,大约是用来驱邪避灾的。
至于驱什么邪,避什么灾,顾劳斯眼观鼻鼻观心。
他是有听闻,那日文会他坑完顾影偬,托原疏将他送回家后,顾影偬的奶娘对着车屁股就泼了一桶公鸡血。
沾了他顾悄的,可不就是那个邪、那个灾。
想到这,顾劳斯难得涌起的一点闲情顿时消散,甚至还觉得有些手痒。
就……很想揍人。
其实顾影偬生得漂亮,按理美人应当得到优待,可他就是有本事自行封印颜值,举止神态间的小家子气,让人无论如何喜欢不起来。
见顾悄冷脸不搭理,顾影偬走进了几步,又喊了一声,“顾琰之。”
少年声音不大,被风吹散了一些,若不配合口型,是听不出准音儿的。
顾悄见他神态,不似找茬,可想到今日堂上,他看上去也颇为乖顺,但坑起他却半点不带犹豫。
是以,吃够亏的顾悄,不仅没靠近,还朝原疏、苏朗方向迈了几步。
顾影偬急了。
他探头瞧了眼苏朗方向,又急补了句,“小婶婶。”
顾悄脚下一顿,怒目而视,小婶婶,什么鬼?
顾影偬见有戏,又挤牙膏一样,蹦出一句,“我要去京城了,是来同你告别的。”
“那告完了,你可以安心去了。”顾悄才不上当。
顾影偬无语凝噎,只好哎哟一声,自行扑倒在田间沟槽里,哪知道扑得没甚经验,叫一根杂木桩子扎了手。
血说冒就冒,半点不惨假的。
这顾劳斯就没法冷酷到底了。
他无奈走近顾影偬藏身的那一栏油菜花丛,隔着几步停下,十分无语地问,“臭侄孙,你到底要干嘛?”
居高临下来看,顾影偬其实还是个孩子。
十来岁的小少年,有些狼狈,用帕子缠着止了血,才抬起头,第一次毫不避讳地直视顾悄,“我娘是谢家人。这次谢大人到徽州,就是来找我们的。”
“谢家要认回我和我娘,所以我要走了。”他又重复了一遍。
顾悄不懂他的来意,只敷衍地点头,“我们之间,告别就免了,感情属实没到那一步。”
小少年有些失望,他垂下头,肩膀也耷拉了下来,“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你。今天我是故意害你挨打的,为了讨回先前挨的那场鞭子,也为了叫你记住我。”
那你亏了哦,小少年。顾悄默默吐槽。
他不太理解顾影偬的脑回路,便安安静静听他说下去。
“顾琰之,我在京城等你,你可一定要考上举人,我……我等着和你较高下。”
说着,他从脖子里掏出一块小玉佛。
顾悄一看,脸色当即就黑了。
那是他的保命玉佛。
谢狗,果然狗。
“这玉怎么在你这?”顾悄上前,想要夺回玉佛,却见顾影偬神色畏惧地将玉佛重新塞回衣领,确认好那东西藏严实了,才嗫喏道,“玉,我现在不能说。”
他似乎是鼓足了勇气,又轻又快道,“我能告诉你的,是谢昭不是个好人。”
“他有一个心上人,早早就死了,你只是他找的替身。我以前害你,是有人暗中指使,这回来警告你,是替我娘还你们顾家一个人情。”
另一头,脚步声、说话声渐进,顾影偬闻言,猫着腰就跑,只丢下一句,“你……好自为之,如果京城还能再见,我就告诉你所有。”
他没有宣之于口的是,京城之行,于他是一场豪赌。
赌赢,他将取而代之,夺走顾悄的一切;赌输,也不过是替顾悄死而已。
活得艰难,不如死得壮烈。
他苟活够了。
第047章 第 47 章
“刚刚是谁?”过来的是原疏。
少年捧着一大束金黄的菜花, 向着顾影偬离开的方向张望。
顾悄摇了摇头,没有多说,只简单解释, “是顾影偬, 他来告别, 说要去京城了。”
原疏狐疑地盯着顾悄, “没了?”
顾悄好笑道, “说了一些云里雾里的话,我也听不懂,大概是叫我小心谢昭。”
他瞧着少年小心呵护怀里鲜花的模样, 轻轻道, “可是, 我们家马上要跟谢家结亲了。”
话音未落, 鲜嫩的花枝就猝不及防坠了一地。
少年连忙低头,手忙脚乱捡拾, 话语间却有几分急促,“结……结亲?是你大哥还是二哥?”
顾悄蹲下来,帮他收拾着凌乱的花束, “你知道的,谢家本家没有女孩儿。”
好一会儿,原疏才“哦”了一声。
他沉寂了一会,手上才继续,“那, 要恭喜瑶瑶了。”
很快,一大捧灼目又妍丽的花球, 被他用天青色的扎带绑成一束,里面还精心点缀了些白繁缕和紫云英。
少年抬头, 将花束递给顾悄,笑得轻松豁达,“疏人微力薄,只能借这不费钱的自然造化,聊表区区贺祝之心了。”
顾悄拧着眉没接。
原疏慢慢也敛了笑。
一时间只余清风虫鸣,各自喧嚣。
“三爷,三爷,我们捉到了蜜蜂和蝴蝶!”
知更脸上挂着嫩黄残粉,一手捏着一只小飞虫,兴奋地冲了过来。
可是,他看看左手,又看看右手,犯了难,“这要怎么带回去给小姐呀?”
苏朗用剑鞘,狠狠敲了他的榆木脑袋一下,“动动脑子,用袋子装啊。”
知更“哦”了声,恍然大悟,缠着苏朗到马车边替他抻口袋去了。
“断无蜂蝶慕幽香,红衣脱尽芳心苦。”顾悄装模做样叹了声,意有所指道,“可怜瑶瑶,小小年纪,就要因为上一代莫须有的约定,嫁给一个全然不喜欢的人。”
原疏握着花柄的手紧了紧,他自然听闻过谢昭的“恶名”。
“顾情小姐,值得更好的,阁老委实不该草率答应。”
顾悄点头,深以为然。
“我看你就不错,年纪相当,性情相投,又知根知底,可惜啊可惜。”
原疏嘴巴张了又闭,不知该先谦辞“不敢”,还是先问为何“可惜”。
直把一张俊脸憋得通红,他才挤出一句,“我这般家世,哪里配得上她?”
顾悄总算逼出他真心话,怒其不争地在他肩头落下一捶。
“白痴,配不上那就去努力啊!”
原疏很想说,山海隔天堑,哪有你说的那么简单?
可话到嘴边,他还是给了好友面子,“那琰之觉得,我该如何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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