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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大人稍加盘问,果真被抢的妻儿,就是神宗在找的那对老小。
而劫匪之首,也是熟人,正是当日与谢家一同南下宣读圣旨的一箪。
谢昭吹干画像,露出一个颇具深味的笑。
“集齐这块碎片,秦大人应当很快就能拼齐真相,京都,快要变天了。”
再联想起白云村种种,他收了画像,敲打吴遇,“吴大人治下严明,却也难免灯下自黑,府治脚下,竟还有这等不开化的村落,府县鞭长莫及,实在不该!”
吴遇会意领罪,“下官即刻整顿,绝不会再有漏网之鱼。”
“院试盯好苏训,要再有纰漏,你就去岭南开荒吧。”
谢大人要务缠身,熬不到院试开场,只得拎紧了下官后颈。“徽州府少粮油,这次春寒损失不大,户部意欲加征徽州等几府课税,好让产粮区省出一部分秋粮,以解春耕复种之难。安庆、池州、宁国、广德几地,与你向来同气连枝,你且记住,这加征税务必能拖就拖。”
“这……”吴遇没懂其中关窍,“顾老大人领赈灾事,怎好拂他面子?”
“陛下早已令户部韦岑巡查各州府,赈灾款项、应对之策也早有定论,指顾大人不过是虚晃一枪,叫他背个骂名罢了。”谢昭睨他一眼,“灾年加征粮税,弃几府黎民不顾,何须你去救火?届时你也只管哭穷。南直隶库粮,喂饱了一群硕鼠,也是时候吐出一些了。”
吴遇秒懂了。
南直隶还有位不愿就藩的泰王,这几年总在南都支钱支银支人,神宗对这个仅剩的弟弟,也睁只眼闭只眼,纵容到最后,南直隶反而成了泰王并太后一系的小金库。
显然,神宗不是不收拾他,是在等时机。
眼下可不就是送上门的好时机?逮住顾老尚书,且叫双方一阵乱斗,他高坐金銮殿上,尽收渔翁之利。
吴遇缩了缩脖子,顿觉恩师甚苦。
这又是赈灾,又是削藩,哪哪都不是人干事。
*
放榜后第七日,就是院试。
不惑楼赶在院试前头一天开张大吉,就为讨个彩头。
朱庭樟、四虎也都齐齐赶到,凑成了五虎战将。
几人又是鸣炮,又是炸鞭,外加无师自通的各种横幅广告,十分有托儿潜质。
连吴遇也亲自到场站台,汪铭更是大手一挥,认下名誉总楼管职务。
当老大人们站在二楼,宣读完不惑楼规矩,底下原本看热闹的平民们,竟比学子们还热闹。
因为他们听到了“免费”!
免费看书、免费习字,还有免费的师傅,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大家纷纷交头接耳。
“这是哪个傻子开的楼?”
“你管人家傻不傻,我看有便宜不占你才傻。”
“这楼里真的免费供笔墨纸砚,让我们白白习字看书?”
“嘁,你怕什么,汪大人坐镇,还能骗你不成?”
气氛随着苏训的不请自来,达到了顶峰。
按惯例,院试前上头下派的学官,还有一件事必须要做——
那就是观风。
考前几日,学官需要通过宴集、诗会、文会等方式,对当地学风和考生水平做一个摸底。
无论有资格参加本次院试的童生,还是没有资格参加院试的学子,或者县府学里的秀才,都能在学官跟前一展经纶。
令顾悄意外的是,今年观风,苏训临时起意,突然定下不惑楼,美其名曰从简轻省,刚好以不惑楼开业所谓的“辩论赛”,一窥徽州府文治。
顾劳斯托腮:总觉得这事,不像是天上掉馅饼,更像是天降横祸。
第093章 第 93 章(二合一)
“呵, 不惑楼?”
苏训开口,就是来者不善,“训以为, 吴知府素来务实, 到这穷山恶水之地必定有所建树, 没成想到头来, 你跟段汴梁一样, 哗众取宠,尽会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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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沽名钓誉的手段。”
张扬恣肆的青年半点不留情面,一句话就给吴书记扣了顶华而不实的帽子。
吴遇正在二楼抻着胡子笑看自己打下的江山, 听得这一通奚落, 再一看苏训和他身后的李长青, 老脸立马黑了。
人群里也不知哪个显眼包, 不合时宜吼了一声,“嘿, 兄弟们,剃头佬来了!”
苏训面色一冷,循着声源望去。只是人头攒动, 他一时也找不准发作对象。
吴遇假惺惺呵斥,“这是哪个县的学生,张口如此粗鄙?读书人最应知晓:‘难写之境,虽在目前,不尽之意, 立于言外’,如此话都说不囫囵, 谈什么应试?且回去再念一年罢。”
这便是现场拍板,取消了他院试的参赛资格。
人群默了一瞬, 显眼包更是一缩头,分分钟苟于人后,再不敢露头。
原疏暗暗扯了扯黄五袖子,“果然越大的官跟前,越要慎言,可怜那位兄台,不就瞎说了一句大实话……”
“啧,你这棒槌,半点眼力见没有。”黄五不耐烦地扯回袖子,“看不出来吴大人是在保那书生吗?苏训可是谢大人一手调.教出来的,那位是个笑面阎王,惯会拿人性命,这位是个笑面虎,惯会拿人半条性命,叫你活也活不好,死也死不透,栽他手里,老遭罪了。”
“失……失敬了。”原疏无声咽了口唾沫。
傻修狗不由想起休宁不惑楼里那场不见血的杀戮。
谢昭从没当他面杀过人,但谢长林活生生一个世家子,无缘无故无了,祁门谢却连一个屁都不敢放,细想之下,不寒而栗。
而能跟阎王摆在一起比较的苏训,必然也是毒蛇猛兽!
不止原疏,连顾影朝、朱庭樟几人,初生牛犊般干净懵懂的眸子里,闻言也都带上一丝警惕和防备。
黄五对这份恐吓的附加效果很是满意。
离开休宁,才是真正危险的开始,就不知顾家这乌合少年团,到了终了,还能剩下几个。
被按头派来替纨绔保驾护航,他原本十二万分不乐意,哪知才两个月,不用李玉监督,也不用顾二威胁,他就不自觉开始替这小团体忧心了。
就邪门到没法说。
反倒小病秧子本秧,对着这规格极高、阵容极豪华、火药味极强的踢馆,不仅不慌,还有心思伸长脖子看戏。
黄妈妈盯着他黢黑的后脑勺,深沉地叹了口气。
楼下,苏训第一个下马威丢空,紧跟着第二波突袭。
他抬眉玩味地拱火,“听说吴大人捧这不惑楼,打着辩论赛的新旗号,其实玩的是诡辩清谈、倒行逆施?”
吴遇冷脸。
在大宁,清谈可不是什么值得攀附的雅事。
魏晋之际,清谈成风。
老祖宗们玩的初始版辩论赛,由主客二人对阵,主方亮出观点,客方驳斥质疑,一群人围观吃瓜。
有当时文坛顶流加持,清谈蔚然成风,上至皇帝大臣,下至草莽处士,都爱上抬杠。
如王弼这样的头部杠精,甚至嗨到一人主客兼任,自己跟自己干嘴仗,还干得津津有味。
只是,彼时的清谈者们多避世。
他们手持拂尘、不理俗务,辩的是玄学,论的是虚无之道,以至于统治阶层全然不顾民生疾苦、家国命运。
这等做法与儒家入世愿景相悖,自然为后世明君所厌弃。
可这股流风吹到大历年间,却成为不愿投诚神宗的文臣们心下的桃花源。
以云鹤为首的旧臣,政治上无处施展才华,抱负也无处伸张,便转而投入学术,渐渐耽溺于论心、论理、论良知,以此作为无声的抗议。
神宗自然不会放任文人抱团。
他打出“清谈坏礼,中原倾覆”的旗号,举国肃清清谈之风,更是以“礼教陵夷,邪说横流,邪淫日炽,祸乱天下不可胜言”为由,趁机翦除先帝并愍王党羽。
苏训一张口就将“辩论赛”打成清谈,起的明晃晃是杀心,这恶意未免太过尖锐了一些。
吴书记渗出一后背白毛汗,默念一句“富贵险中求”,缓缓扯开一抹笑,“苏大人真会说笑,一群乡野学子,四书都没念明白,哪敢说清谈?”
“早先段知府定下的规矩过于严苛,以至于徽州府学子们比之他处,最是呆板,不会变通,”汪铭出列拱手帮衬道,“吴大人费心思起这不惑楼,也是谨遵《中庸》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的治学之道,以灵活些的方式,叫学生们学而有思,将不解之处拿出来探讨一二,可不敢有别的意思。”
小子们看不懂其中杀机,只当是长官们你来我往,打着官太极。
不消一会儿,刚刚才因吴遇发飙冷掉的气氛又热了起来。
“是吗?”苏训并不纠缠,只饶有兴趣问道,“所以,今日辩题为何?”
吴遇上前一步,“辩的正是前些时日府试的一道策论,问徽州连年完成不了课税定额,该何如破解,那日临场换题,下官略感遗憾,便拿了案首的答卷‘以商税之有余应农税之不足’为题,叫他们再辩上一辩。”
被cue的顾劳斯又是一跪,膝盖生疼。
他怒视吴书记,原本的辩题明明不是这个!
一肚子坏水的吴书记清咳一声,低声耳语,“小师弟,你这卷子十分对他胃口,关键时刻,你可要帮着点师兄。”
wht???顾悄瞪大双眼,借文拍马,简直无了个大耻!
吴书记撇开眼,装作看不见。
自打他到任后高调寻师,朝廷上下都将他视作顾准亲信。
要找顾准麻烦,等价换算也可先找他麻烦。
他这马前卒,当得那叫一个苦!
县试舞弊拉顾云斐下水,府试泄题坑害原疏,看似都不干他的事,可最后倒霉的,首当其冲就是他。
两起案子,火都往李长青身上烧。
若没有顾家一连串的应对,真叫吴遇以舞弊之名锤死这位太子蒙师,案子传至皇城,叫护子心切的神宗怎么看他?
一个李长青的死,竟是连环计。幕后黑手借苏训之手挑起事端,借吴遇之手杀人灭口,又借神宗之力除掉吴遇和背后的顾氏。
一通操作下来,顾氏、太子党、神宗三方狗咬狗各有死伤,幕后黑手却全身而退,这般神不知鬼不觉诛杀异己,属实令人胆寒!
当务之急,是要扯出幕后那只看不见的手。
神宗那边,自有谢昭带着一箪画像回京复命。
太子这边,关键就是搞定这位被人当了刀子还十分敬业的苏训。
吴遇瞅着苏大人杀气腾腾一心搞事的模样,深沉地叹了口气。
年轻人,不听劝,就很难办。
“这辩题,你倒是出的奸猾。”苏训果然气笑。
他上到二楼,请着背景板李长青入主座,一双眼掠过角落里狗狗祟祟的顾劳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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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主客双方,可都是今年新童生?”
“正是。”汪铭谨慎回禀,“今日集会,也是一并替新童生庆功。以学辩代替诗赋,就是勉励诸学子,苟日新,日日新,涤旧污以自新,才是读书的正途。”
这马屁拍得顾悄牙酸,但不可否认,简直说到了喜新喜变的苏训心坎。
饶是他带着一身尖刺前来搞.人,听到一贯刚正的汪老员外郎如此讨好,也是心头一动。
但各从其主,还是不能心软。
是以,他并不接茬,俯瞰楼下一众脑袋,慢悠悠道,“府试三百八十二人,取中一百五十人,去掉返乡不考的,再加上老童生递了保状的,明日院试应考者共计一百二十三人,瞧着这开业阵式,想必大都在场,我说得不错吧,汪大人?”
“去掉刚刚知府罢考一人,当是一百二十二人。”汪铭拱手纠正。
苏训挑起嘴角,笑着祭出第一把刀,“辩论既是比试,自然要分个输赢,敢问吴大人,赢者有何赏?输者又有何罚?”
“学子间寻常切磋,并无赏罚。”吴遇眉间蹙起一道深壑。
“无趣,无趣,当真无趣。”苏训连连摇头,“既然我来观风,便指一个奖惩罢。就叫这一百二十二位学子自行选择阵营,按你们的规矩,推出三位辩手,主客对垒,赢了的参加明日院试,输了直接免考,如此两厢轻减,也省了你我明日辛苦。”
他一贯不按常理出牌,说得十分轻松,落在吴遇耳中却是晴天霹雳。
辩论骤然变豪赌,无论正方赢还是反方赢,于无缘院试的那部分学子而言,都是不公。
还没开考,就先剃徽州一半的头,这还得了?
再往坏处想,被剃掉的那一半人醒过神来,会不会怪罪平白搞这场辩论的吴知府?
失了学子心,无异于失了大半民心,这徽州府吴遇以后还混不混了?
“举业不可儿戏,院试兹事体大,还请大人三思!”
二楼府试排名靠前的诸学子应声跪下。
一楼近些的听到前因后果,紧跟着跪拜山呼“大人三思”。远些的一传十十传百,道听途说这惊天玩法,以不惑楼为中心,也乌泱泱跪了一大片。
苏训见状拉下脸,“院试如何操办,主举业的礼部尚书都不曾说话,哪里轮得到你一个小小四品知府置喙?”
官职高两级就是豪横,上官这么一声吼,小小四品分分钟不方便开口了。
苏训越过吴遇,踱到二楼近前,双手扶住红漆雕花栏杆,“今年徽州府院试,就是这规矩,比,明日还有院试,不比,你们这二十个秀才解额,可就便宜其他地方了。”
一整条长街,登时静可闻针。
苏训十分自得这新玩法,“李大人,我这主意如何?”
“甚好。”年近花甲的正二品李长青,在从二品的苏训跟前,配合得过分,这景象引得顾悄不由多看了他一眼。
林茵曾经抖过二人履历。
李长青,顾准同榜状元。
这位先生,一生钻研举业,考试押题很有几把刷子,政治才华半点没有。最光辉的履历,就是曾经教了几年太子启蒙,最为人称道的品质,就是忠信两全。
他与顾准年岁也相当。
那年原本状元是顾准,奈何三甲里剩下俩,要不年纪不老小,要不长得太磕碜,神宗元年第一榜,为了卖相,只好把状元降为探花,探花提了状元。
谁料这烫手状元,自此成为老李头心结,他毕生追求,自然而然,就成了打败顾准。
而苏训,则年轻太多。
四川人氏,自幼父母双亡,得百家接济读书,自己却把自己挂靠在眉山苏氏门下。没错,就是大才子苏轼他们那旮旯。
大历二十八年,他十六岁探花及第,殿试以一篇《通货征边论》艳惊四座,得以入明孝太子幕,成为与谢昭齐名的另一个奇才。
短短八年,他以果敢忠诚、审慎颖敏,深得明孝太子器重,得太子举荐一路扶摇,官至左都副御史,直至太子毒发,才迁南直隶右都御史。
显然,这招是以退为进。
相比李长青,这个后生,才更像太子党的核心人物。
好容易难到吴遇,苏训心情大好,他假意上前虚扶同僚,“大人与其徒劳挣扎,不如赶紧招呼应考学子,想想如何保住那二十解额?”
吴遇咬碎一口老牙,笑面虎骤然发难,用这种方式突袭剃头,实在狡诈。
可他也不能明着骂回去,只得摆出府官威严,“既然提学使定要以舌战论英雄,我徽州学子又岂是无胆之徒?便按照大人所言,各自选定持方,全力一战吧。”
底下一群人犹犹豫豫,稀稀拉拉几人去了蓝旗底下。
也不知哪个显眼包二号,冒出一句灼见,“以商税之有余应农税之不足,说穿了论的是商与农孰先孰后,有神宗‘重农抑商’的定调,这题脑子不傻都知道站反方吧。”
于是,泰半人权衡半晌,果真去了赢面更大的反方。
而剩下的人,无一敢领头去正方,又怕一窝蜂哄去反方受大人责难,一时间面面相觑,脚下不敢动分毫,越发显得场面滑稽。
苏训大笑,语气里的轻蔑分毫不再掩饰,“原来吴知府治上净是这般才俊,哈哈哈哈。”
吴遇简直恨铁不成钢。
一贯讲究容止仪态的吴书记,没忍住气得原地跺了几jio。
顾劳斯也摇了摇头。
吴遇挑的题,逮着苏训痒处狂挠,奈何徽州府的楞头青们,世面还是见得太少,完全站反了方向,接不住吴知府挣来的这泼天富贵。
“哎——”他长叹一声,怒其不争。
引得原疏胆战心惊,凑过来不确定问,“哥,单凭苏训那篇《通货征边论》,这把是压庄不押闲吧?”
顾悄哭笑不得,踩了他一脚,“你真当这是赌场啊!”
令他欣慰的是,府试前集训没有白瞎,原疏判断得没错。
先前为了攻策论,顾悄搜集过神宗朝以来的高分策论卷,逐一领着几人拜读过,探花郎这篇赫然在列。
以文窥人,顾悄其实挺欣赏苏训。
边境征战,无休无止,能在神宗这等穷兵黩武的主战份子跟前,大胆提出暂顿兵戈,以商代战,有十足之勇;又能以三进三.退之策,先驱后诱,借外交之力,成功推行商贸软手段不战而屈人之兵八年之久,不得不说,这人政治、军事谋略,先于时人数百年之久。
以商补战之不足,同以商补农之不足,可谓异曲同工。
这场若是正常辩论,反方必然能博这位主考青眼。可惜,这注定是一场不寻常的辩论。
所以,在原疏“嘶嘶”的抽气声里,顾劳斯幽幽来了句,“不,这场押闲。”
“啊?”原疏惊掉了下巴,他看着楼下如斯混乱的现场,陷入天人交战,“哥,我读书少,你别驴我?”
顾悄摇了摇头,开始狂带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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奏,“提学大人只说叫大家选边,可没限定人数,既然你们都想去客方,那便大胆去啊,畏首畏尾算什么男子汉,您说是吧,苏大人?”
苏大人还没发作,倒是急坏了吴大人。
他要再看不出顾劳斯寻衅滋事,哦不,是舍己救人的打算,就白瞎了这么多年官场的摸爬滚打。
少年甚至还笑着唇语调侃他,“师兄别怕,我就来帮你。”
吴遇木着脸,生无可恋,耳畔回荡着阎王走前的警告,心中默念人生自古谁无死。
他没盯好苏训,他有罪。
他没看住顾悄,他有罪。
被按头客方的少年团也愣愣没缓过神。
以朱庭樟为代表的小伙伴战战兢兢,“我们也没打算去客方啊,是风太大,咱们没听清?”
楼底下的人可不管许多。
他们心说我这风小听得清,一窝蜂从众,拥去客方旗下,率先抢占有利地形。
很快,场上仅剩顾氏族学八人,还没归队。
如离群的雁儿般,瑟瑟发抖。
苏训兴味十足地瞧着顾悄,“但是,小舅子你同伴好像想去主方?”
顾劳斯一脸冷漠,“不,您看错了,他们要去客方。”
说着,他背过脸,“慈祥”地再问一遍,“是也不是?”
“是是是……”几人点头如捣蒜,企鹅一般,同手同脚下了楼。
苏训眉头一挑,也看出顾悄打算,“所以,你是打算独自去站主方?”
顾悄不说话,只用行动告诉了苏训答案。
蓝旗客方,乌泱泱挤满一百来号选手。
红旗主方,顾悄茕茕孑立,柔弱无依,脑门挂着硕大的“必败”。
这架势,哪还需要辩,胜败不言而喻。
苏训气笑了。他眉眼厉色一闪而过,“小朋友,孤胆英雄可没那么好当。你可知道,偷奸耍滑钻空子,最是科场大忌,你确定要明知故犯?”
顾悄顶住那满是胁迫的眼神,故作天真,“Emmm规则范围内,怎么能叫钻空子呢?”
他这般挑衅,并非不怕死,只是在场所有人,唯有他头顶阎王保护伞,可以一战。
那日同悦楼上,谢大人刻意同他行止暧昧,就是告诫这位太子的忠实拥趸,顾三自有他惦记。
太子生死未知,神宗就是太子党最大的护身符,这时候苏训不敢贸然跟帝王心腹叫板。
顾劳斯就是仗着这一点,才敢悬崖蹦跶,以一人换一府。
只是这般舍己为人,他的初衷却半点也不高大上。
院试对他人而言极其重要,但对顾劳斯来说,远比不过但行好事混来的“声名”有分量。
老父亲图谋许久,自保之外,不过是想洗净一身污名。
见惯网络骂战的顾悄深谙洗白套路,没有足够的路人盘,就算实锤翻了案,口碑也不一定能翻得了盘。
不如顺水推舟,保一把他人,好为顾家攒一波路人缘。
太子党突然针对顾家,原因不难猜。
一来太子中毒,最大的嫌疑人必是愍王余孽;二来顾准复起,上马就是南直隶户部尚书,动的刚好是明孝太子的蛋糕;三来顾氏一身骂名,最为高风亮节的太子党不耻,其中又以苏训为最。
前面两大误会,顾劳斯无能无力。
但口碑逆袭,他小算盘打得噼啪作响:这题我会我先来!
楼上二人正对峙,楼下原疏打头,顾氏族学几人,丝滑地从蓝方再次溜到红方旗下,不消片刻,又有查平等零星休宁几人,壮着胆子摸了过去。
再后来,终于有长脑的凤毛麟角,从心换了阵营。
苏提学居高临下,将一切动向看在眼中,“既然小舅子提规则,那我们就好好说道说道。”
“谁说主方认输,客方就算赢?自古客压主方,宾不当位,乃不吉之兆,只有主压客方,各得其是,才称得上互赢之相。今日这一辩,理应如是。选择正确的站位,才是赢的前提。”
“但他们的选择,实在叫人不敢恭维。”他一指楼下,嘲讽道,“知府钦点的案首持主方,新鲜出炉的数百童生,却齐齐弃主奔客,甚至还呈倾倒之势,学子这般公然与知府唱反调……恐怕是徽州府才有的奇观吧?小舅子,你就说说,这等反骨之辈,该不该就此剃头,免得日后祸害秋闱。”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全程被牵着鼻子走的学生,这时才意识到,他们犯了官场一个多大的忌讳。
甚至连顾悄这等老油条,也被苏训套路进去,差点坑了小伙伴。
直到他探头,瞧见客方旗下偷渡回来的几人,一颗心这才缓缓落下。
提学大人这会也不装了,直接摊牌。
他一扫痞气,当风而立,神色中肃穆又掺有一丝怜悯,“院试是一道分水岭,人人挤破头,都想脱了白身当秀才,跻身仕宦。可官场如战场,徒有才学远不足以胜任,君臣佐使,各有其位,如你们这般,摆不正自身位置,更辅佐不了上官,入了这战场,无异于送死。”
“今日是观风,是察情,亦是院试初试。”
苏训犀利的眸光缓缓扫视全场,一一镇压下这句话引起的骚动,“大灾之年,不宜劳民。本官以品行、悟性,选红旗下新老童生二十五名,擢其明日覆试。其他人等,戒骄戒躁,回去思过,待到明心开悟之后,再来叩天子门吧。”
这神转折,不止顾劳斯呆住了,连身经百战的吴遇,都愣哩个愣。
一时分不清,苏大人到底是在秉公执法,还是在以权谋私。
官小一级遂失人权的吴遇,望着几乎包圆初试的顾氏族学,陷入沉思。
去年苏大人大手一挥,顾氏族学一律不录,今年初试录的又大半是顾氏人,说他不是奔着剃光徽州来的,谁信???
谋私不谋私的顾劳斯属实不懂,但这一把救世主没当成,反倒把自己成功玩到群众对立面是没跑了。
顶着数百人怨念的眼神,今天果然又是被坑惨的一天呢。
人被坑事小,店被坑天大。
最叫顾劳斯叫亚历山大的,还属二店这坎坷的命运,刚开业就坑了一票童生,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嘤嘤嘤,真愁人。
全场大约只有小猪几人,差点没睡着笑醒。
“四虎”恨不得把顾悄当活文曲供起来。至此他们由衷信奉一句话:信三哥,不挂科。
真的,躺着也能把院试初试过了,就问这VIP体验还有谁?
晚间,客栈。
“四虎”背着人小规模自嗨。
其中属二虎最激动,他一口气干下一斤烧酒,老脸红扑扑,大着舌头疯狂撒钱。
“别……别拦着我,我,嗝,我还……还能充!”
门外,小二摇着头嘟囔,“啧,果然念书使人疯狂,落榜的撒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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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就算了,这过考的也跟着凑什么热闹?”
第094章 第 94 章
酒桌文化, 博大精深,花式宴请上峰,自古就是下属的必修课。
赶在覆试前, 小小四品吴书记狠狠心, 也摆了一桌酒。
白天才被冠冕堂皇下了脸, 晚上还得扯着脸皮堆笑相迎。
这万恶的官场, 真难。
被硬拉来陪酒的顾劳斯, 伸出两指,撑起一个人工微笑。
他同黄五嘀咕,“就咱俩这规格, 配上席面?”
黄五腮帮子一抽, “我们是来搞服务的, 你这点觉悟都没有吗?”
果然, 席间觥筹交错,黄五苦哈哈端着酒壶, 绕着桌子给两边大佬添酒。
小盅过了三巡,吴书记才换上海碗。
“李大人、苏大人莅临,下官却忙于杂务, 一直疏于招待,先自罚三杯。”
黄五撇着嘴,满上满上。
吴遇瞧着就是海量,三碗干下去一壶见底,仍是面不改色心不跳。
倒是苏训, 才陪三盅就上脸。
他两颊熏红,把玩着手上上等青窑杯盏, “吴大人客气,明日本官还有要务, 不敢贪杯,咱们点到为止即可。”
被婉拒吴遇也不恼,“自然是正事要紧,吃菜吃菜!”
说着,他放下酒,一拍顾悄后背,“徽菜起于南宋,兴于本朝,当年太.祖微末时,路过此处,盛赞乡野之味可抵朱门酒肉,我这小师弟于吃之一门,甚有钻营,今日就让他给二位大人细细说说其中讲究。”
苏训闻言,借着酒意将眸光转向少年。
束发年纪的儿郎,与他那狐狸般的二哥,半点不相像,同顾准更是全然不同。
苏训竟依稀从那眉宇间的赤忱里,瞧出一点十六岁时自己的影子。
府试六篇策论,惊才绝艳,放在往日,他是必定要抛开成见,交定这知己的。
可惜……今时不同往日。
所以,他晃了晃杯中酒,轻浮地戏弄,“都说灯下看美人,越看越销魂。还是吴公风雅,美人美酒配美食,就冲这个,我与李大人,也当再浮一大白!”
你是真敢说啊……
吴书记手一抖,差点没把住酒。
倒是顾悄接话极快,他举起自己的小盅,畅快饮下,“大宁最年轻的探花郎,这等美人在座,当然是赏心乐事,小人真怕这徽州野味,唐突美人!”
哼,从小漂亮到大,比阴阳?顾劳斯没在怕的。
还别说,这苏训痞是痞了点,架不住脸是真绝色。
重生以来,顾悄见过美人不少,休宁谢长林算是首屈一指的貌若好女,但到这苏训跟前,也差着好大一节,要不是眼线在侧,他高低要上去揩一把美人油。
赶在美人发作前,他果断进入正题,“这第一道菜是贡品,叫‘小露马脚’。用的是歙县山区特有的‘沙地马蹄鳖’,辅以火腿、山猪骨,砂锅慢炖两个时辰,汤色最是清醇,肉烂香浓,裙边滑润,半点不见腥味。”
其实就是道火腿炖甲鱼。
他无视苏训凉下的笑意,意有所指道,“这里头,火腿虽是佐料,却也大有文章。用当年太.祖的话说,就是用十年的火腿,急躁了些,用三十年的火腿,又老成了些,就得这二十年的,才刚刚好。”
对号入座一下,八年的嫩腿放下筷子。
三十五年的老火腿清咳一声。
入职二十三年,刚刚好的吴遇,装聋作哑。
砂锅咕噜咕噜冒着热气,一片奶白里,鳖头蛇一样耸起,颇为可怖。
顾悄一筷子夹断鳖头,放到李长青盘中,“马蹄鳖生于深山沙溪之中,凶狠难捕,可一旦咬定饵料又死不松口,故而上盘,每每呈昂首噬人的凶相,其实就是虚张声势而已,大人,但吃无妨。”
苏训冷冷听着他铺陈。
顾悄也没叫他久等,下一句就带出今日重点,“巧的是,府试那日,训导递出来的菜单里,也有这么一道御菜。”
他言笑宴宴,慢慢展开那张泡发的纸条,“松烟墨,楮皮纸,千金难求。可惜写菜单的人,不仅不懂纸墨行情,更不懂徽菜行情,单这一只‘马脚’,就不止二两了。吴知府,是也不是?”
吴遇替苏训捞了一只“马脚”,颇为恭谨道,“今年府试,苏大人哪里都没去,亲自到我任上,下官深感惶恐,自当拿出最好的家当恭迎大人,这千金徽墨、万钱贡纸,自是不敢吝啬,下官特意替大人您备了独一份……却没想到,那小小训导也敢染指!”
“那日审问,下官为全面子,囫囵过堂。事后,我借北司谢大人东风,将人又交给锦衣卫审了一回……”吴遇又替二人分好鳖裙,赶忙打住,“嗐,瞧我这没眼力见的样子,吃饭谈什么公事,我自罚三杯!”
苏训却听懂了他话中玄机,眸色暗沉。
没错,小小训导,根本碰不到试题,那张泄题的条子,出自他手;叫顾悄撞见,是他刻意安排;小厮吃下条子,也在他计划之内;不出意外,泄题到此为止,接下来该由小厮带着差役指认周夫人,再由周夫人咬出顾氏族人。
借此他便可以一纸弹劾,告他顾准治家不严、祸乱朝纲。哪怕拉不下老的,也能牵连送走小的,而同顾准斗法,有什么招比捏住顾悄这处七寸更快狠准的呢?
可惜,整件事他算漏了两点。
周家竟将李长青牵扯其中;而顾氏这养废的小儿子,从头到尾,根本就是在扮猪吃老虎!
更令他意外的是,他处处小心,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计策,还是在纸墨这等微末处,露了马脚。
饮尽盏中酒,他按兵不动,只将目光放在下一道菜上,戏谑道,“案首难道只准备了一道菜的说辞?”
顾劳斯一哽,心道官当得大,果真比常人沉得住气。
他幽幽继续讲起第二道菜——山藿炖乳鸽。
“这道叫‘包藏藿心’,以雏凤为主料,置藿香、陈皮、桔梗于鸽腹,佐以黄山特产山药,炭火煨成。其汤色清白,鸽肉酥烂,山药鲜香。这一道补汤,处处是药,却不坏主料本味,最是健脾开胃,令人食指大动。”
他笑吟吟替二人各盛一碗,“这鸽子也非寻常禽鸟,而是京师来客。精粮喂养,肉质肥美,振翅万里,又紧实弹嫩,偶尔遇到那种脚上负重的,运动得更充分,是煨汤神品。”
“咦,这只恰是神品,”他在汤盆里搅和一通,惊喜道,“脚上扣着云竹信筒呢。不知里头,可有密信?”
说到这里,“啪啦”一声,却是李长青不慎,汤碗没有端稳,撒了一桌并一身。
黄五连忙上前,拿了巾子替他擦拭,“热羹灼手,大人不该贸然接下的。”
寻常一句安慰话,李长青听完,却脸色煞白,再不敢看苏训一眼。
那头,苏大人根本无暇顾及他,只瞪着锅里捞出的竹筒,如临大敌。
等到热乎气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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