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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你讨厌我
大约是没料到会突然被这么问, 舒颂一很明显地愣了一下。
脸上的冰顿时融化,露出他一瞬间怔然的表情,又很快被掩下去。
舒颂一没有急着回答这个问题, 而是用力扯了扯自己被封言舟拽住的那只手臂。
封言舟拽得很紧。
他挣不开。
“回答我。”感受到舒颂一反抗的力道, 封言舟抓他的那只手又施了些力, 他用几乎不容拒绝的口吻言简意赅地说,说完, 又把人往自己的方向扯了扯。
舒颂一显然不想回答这句话,闻言只是将脑袋往边上又偏了一些。
他其实一直都在暗暗使劲想要摆脱控制,相信封言舟能感受到。
但对方似乎不打算轻易把他放走。
“干嘛?”被拽得没辙了, 舒颂一回头,没好气地说了句。
而封言舟只是低低地重复:“回答我。”
夜风窸窸窣窣, 冷得如鱼线般划过脸颊。封言舟借着酒劲,盯着舒颂一的眼睛。
周围沉默数秒, 他又补充:“讨厌我的话,我就省得跟你费劲了,熬过这个赛季我会转会,不呆在你身边碍眼;但如果不是讨厌我, 那希望你有时能有话直说一点。我比较直, 你拐弯抹角的关心我听不懂, 也适应不来。”
这话像是在他心中憋了许久一般,此刻和盘托出,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封言舟说完,那只拽在舒颂一胳膊上的手也自然松了, 他低下头, 任垂下的刘海挡住所有视线,只盯着地面上自己与舒颂一交叠的影子, 盯着他们鞋子之间相隔的距离。
空气又沉默了良久。
舒颂一皱着眉头,偏着脸。
他不喜欢这样。
不喜欢这种,被人逼着坦白内心的情况。
何况,他回想起来两人这段冷战是从自己问封言舟“不开心吗”开始的。
封言舟也没告诉他为什么不开心。他当时想转移话题,让这人别困在情绪里,结果又拌起嘴来,然后封言舟就不理他了。
明明也不能说完全是他的错,怎么现在弄得又好像是他的不对了。
因此对于封言舟这段自白,舒颂一只回答了一个字:“哦。”
闻言,封言舟却马上说:“你讨厌我,对吗?”
“你讨厌我?”舒颂一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反问。
“我不喜欢你有时那种‘讨厌’我的感觉,比如现在。”封言舟斟酌片刻,承认道,“但我觉得你很强,我希望能和你好好磨合,一起进步成长。”
舒颂一又沉默了。
“别不说话。”封言舟说。
他脑袋涨涨的,此刻只想快点洗漱完躺下,却因为心里记挂的事情驱使着自己此刻必须站在这儿把情绪解决。
催促完,封言舟又等了舒颂一几秒,等到那人终于开口,丢下一句不咸不淡的“我讨厌你觉得我讨厌你”,转身离开了。
舒颂一那句话说得快而轻,导致封言舟实际上听进去的只有前面四个字。
这人果然讨厌他。
一种意料之中的感觉直击心脏,虽然有所准备,但封言舟还是一时郁闷。
在舒颂一走进基地的几分钟后,他才慢吞吞地进去。
关门,上楼,洗漱完毕准备上床。
躺在床上,封言舟想了半天,还是没能想明白为什么舒颂一讨厌自己。
他于是拿出手机,强撑着打架的眼皮,狠下心,把之前欠舒颂一的钱一口气全转了回去。
一分没给自己留。
并备注:还给你,就此两清。从今往后我们公事公办,井水不犯河水。
转完,封言舟抱着手机等舒颂一的回复。
等着等着就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拿起手机一看,对面回过来一条“?”。
而银行账户里,是舒颂一转回来的,原基础金额上乘以两倍的钱。
封言舟一下子清醒了。
他对着手机上的金额数字前前后后数了十遍。
这才确定舒颂一是真尼玛的疯了。
衣服都来不及换,封言舟就这么穿着自己身上的长袖睡衣,拖着拖鞋顶着鸡窝头来到对方卧室门口。
“咚咚咚!”
他敲门。
两分钟后,门开了。
甚至没看清舒颂一睡觉被打扰后充满起床气的脸,封言舟劈头盖脸指着自己亮着的手机屏幕就说:“这是什么意思?”
舒颂一拧着眉,闻言冷冷掀起一眼。
然后“砰”一声把门关上了。
封言舟停顿一秒,毫不犹豫地抬手继续敲门。
舒颂一又来开。
“回答我。”封言舟说。
说着,他还伸手把门框抵住,不给舒颂一再次关上的机会。
推了两下推不动,舒颂一具有压迫性的目光沉沉朝他看过来。封言舟不卑不亢地回望着,表情坚定地在等一个答案。
就这么对视到舒颂一终于开口:“非要为了这点事打扰别人睡觉的话,我讨厌你。”
“我也不喜欢你的钱。”封言舟说,“不要可以捐给别人,别给我。”
“谁说我是不要才给你的?”舒颂一本就因为被吵醒不爽,此刻又碰上封言舟纠缠不休,他一下子语气没控制好,说话变得有些重,“非要别人哄着你才收吗?”
“谁要你哄着了?”封言舟皱眉,“听你说一句直白些的真心话,就这么难吗?”
两人吵架的声音似乎有些大了,引来隔壁房间开心与KK的注意。
接连两间房门被打开,封言舟余光里能看见开心与KK躲在门后面的半个脑袋。他有点烦,不喜欢这种被人当成傻瓜围观的感觉,推门的那只手不自觉更用力了。
“你俩别吵架呀,有话好好说……”眼看两人之间的气氛降至冰点,KK忍不住小声开口当和事佬。
而开心则是一脸疑惑:“你俩又咋了,怎么一大早醒来就吵架?”
队友的询问与安抚并没能让他俩之间的气氛缓和一点。
封言舟感觉到舒颂一放在门后的手又开始用力,他张了张口,又想要说些什么,身子却猛地被人往里扯。
他都没来得及反应,脚步几乎是踉跄地被舒颂一拉进房间里,房门在身后“砰”地一声被关上,随后是他脊背撞上门板的动静。
封言舟头皮紧了一瞬,一口气提到嗓子眼,他盯着眼前的人,本就不算清醒的脑袋此刻甚至有些发蒙。
舒颂一一只手揪着他的衣领,一只手撑在门板上,表情与语气都是冷的,却火把似的烧着了封言舟的耳朵。
“我昨晚已经说了,‘我讨厌你讨厌我’,这句话听不明白吗?还要我怎么直白?”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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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之间隔得并不算太近,舒颂一克制地与封言舟保持着距离,但身高的差距此刻还是被体现出来,他要微微扬起下巴才能看进封言舟的眼底,“给你转钱你打欠条,叫你双排你不情不愿,请你吃饭、问你是不是不开心你也不说。我都这么做了,还要怎样?非要我怼着你的脸说‘我喜欢你你游戏打得真好我们做朋友吧’才行吗?封言舟你几岁啊?”
一串一气呵成的输出把封言舟说得懵在原地。
他隐隐约约想起来,自己确实是没和这人说过自己为什么不开心,他甚至没承认自己不开心,就因为舒颂一逗他的话而烦闷了。
而昨晚自己在听见舒颂一说的那句话时,确实是没有听清楚后面的话音的。
……原来舒颂一是这个意思吗?
而此刻,对方反问太多,他甚至一时都反应不过来应该先回答哪一句话,表情严肃地沉思半晌,才迟钝地说:“昨、昨晚那句话,我没听清,不是没听懂。”
说完又觉得自己打磕巴很丢人,立刻闭上了嘴。
话音落下,封言舟感觉到揪着自己领子的那只手顿了一下,松开了。
他垂着眸,余光看见舒颂一往后退开两步。
一阵沉默过后。
“你先出去。”对方冷声的命令砸进他耳里。
封言舟却一时站着没动。
他也不抬头,只是盯着自己眼前的地板,对那已经走开的人说:“给你打欠条是因为金额太大了。毕竟是刚认识的队友,我不想欠你那么多。”
“双排我也没有不情不愿。”
至于那天不开心……封言舟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没能把真相说出口。
他说完那些,周围又沉默下来。
封言舟站在原地等了会儿,没能等到舒颂一的回音,打开门出去了。
也就没能看见自己身后,背对着他坐到床沿的人垂下头抬起手,十指摁在脸上,一副懊恼又沮丧的模样。
事情又变成这样了。舒颂一想。
封言舟刚出门就与门口撅着屁股在偷听的三人面面相觑。
开心第一个反应过来,左手小祥右手KK地把那两人拎起来就跳开。
小祥跳开的同时还在往屋里头东张西望。
“你出来啦?”为首的开心假装若无其事地笑笑,扯开话题,“行李整理好了吗?我们都今天的飞机走。”
封言舟反手把舒颂一的房门带上,面无表情地扫视一圈面前三人的脸,硬邦邦丢下个字:“嗯。”
应完,他直接转身回了自己房间,一秒钟都没犹豫。
留下走廊上惊魂未定的三人。
“卧槽,真吵架了。”开心呼出口气,小声说,“还挺激烈。”
“你听清了?我只听见什么‘我讨厌你’‘我喜欢你’的……他俩到底在说什么事情?”KK一脸懵逼,回想起自己听见的谈话内容,脸上露出惊恐的表情。
开心听了他的话不由得大笑起来:“虽然我也没太听懂,但是被你这么一摘,怎么感觉队长和小狗真跟谈恋爱似的,吵架还说这种东西啊。”
“没准儿就是呢。”小祥这时冷不丁地来了一句。
他这一句直接让空气沉默了。
过了好久,开心才瞪着眼睛看他:“话可别乱说。”
小祥耸耸肩,不以为意:“那我开玩笑的。”
KK笑了两声:“一语成谶就好笑了。”
“你最近怎么这么有文化?”开心又瞪向KK,“走出半生归来我才是队里的原始人?”
小祥打了个呵欠,拍拍他肩:“知道就好。我继续理行李了。”
说完便走了。KK后脚跟上。
留下开心:“我讨厌你们。”
*
队里除了封言舟家在本地,还有一个舒颂一放假留宿基地,其余三人都要搭乘下午的航班回去过年。
伟哥把开心他们送上去机场的车,又给封言舟安排了一辆车送回家里。
舒颂一则和伟哥一起,站在基地门口目送队友离开。
“回去峡谷见啊,”开心摇下车窗给舒颂一抛了个飞吻,“想哥哥了就直接打电话,我们随时都在,么么哒。”
舒颂一被恶心得满头黑线,险些一脚踹过去:“快滚。”
他嫌完开心,不自觉地往后方坐着封言舟的车看过去一眼。
但那辆车车窗紧闭,因为是单向玻璃,看不清车里的情况。
舒颂一瞥完就很快地收回视线。
封言舟隔着车窗,看向那个站在伟哥身旁正双手插兜站得笔直的人。
舒颂一今天没戴眼镜,冬天灰败的日光将他平静的脸照得肃穆又冷清。
他其实想问舒颂一难道不回家吗?为什么不回家呢?
但又问不出口。
毕竟早上一架吵完,他心情更复杂了。
舒颂一不讨厌他。
但舒颂一又是个很少讲话直白的人。
他有些苦恼地发现,自己在与这人面对面发生过冲突之后,脑海中萌生的竟然不是远离这个难懂的家伙。
而是想要费心思去理解舒颂一每句话的含义。
原来十八岁要苦恼的事情有这么多吗?
封言舟想着想着,把脑袋靠上车窗,垂下眸,不再盯着舒颂一的身影看。
照顾母亲,与队友社交,解决矛盾与情绪,还有经济上沉甸甸的压力。
早知道十八岁要苦恼的事情这么多,他就不总盼着自己快点长大了,停留在十四岁就好。
那时候母亲没有生病,他对英雄联盟这个游戏的追求也仅仅停留在单纯的“好玩”上,飞鸟哥哥也没有和他失联。
车子启动了,缓缓离开基地的大门口。
封言舟低头打开手机,盯着自己一个小时前给母亲发过去的那条“我回来了妈妈”,手指一下一下地划拉,却刷不出母亲的回复。
他叹了口气。
第32章 是朋友吗
虽然这段时间, 确实是在与舒颂一相处这件事情上煞费苦心,但封言舟一回家就暂时把这件烦心事搁置了。
推门进去时,张姨正佝着腰打扫地上摔碎的陶瓷杯碎片, 他一眼就认出来那是小学时自己参加学校里的画画比赛, 拿了一等奖, 学校送的奖励品杯子。
这是发生什么了?封言舟有些怔然。
他边换鞋边问:“我妈呢?”
“杨姐?屋里呢。”张姨扫完最后一块碎片,直起身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小声道,“她刚刚不小心把这杯子碰了,情绪忽然崩溃, 我安慰了好久。但最后只是让我出来,自己一个人留在里头哭。我劝不住。”
听着张姨语气小心的陈述, 封言舟捏了一下垂在身侧的拳,拧着眉环顾四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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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内没开暖气, 张姨裹着厚重的棉衣。电视黑着,对面的沙发上丢着几个些许凌乱的毛线团,那条母亲一直织着的围巾不知所踪。
“她最近心情似乎也不太好,一直都不让我告诉你。”张姨观察着他脸色, 见缝插针地继续小声补充道, “上次你带她去医院回来, 当晚还不小心摔坏了一副据说是你三岁时吃过的碗碟。因为这事那天晚上杨姐也哭了很久,我想偷偷给你发消息,被她看到,手机给她拿去, 把编辑好的内容全删了。”
母亲的反常叫封言舟眉心是越听拧得越紧。
他看着张姨, 斟酌片刻还是为了确认放心,又问:“张姨, 你没有跟她说一些什么吧?”
“怎么可能哟!”张姨敲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我都在你家做了一年多的事了,这点规矩哪能不晓得?所以我也不大明白你妈妈是发生了什么、还是想到了什么,总之最近情绪不太稳定,脾气也有些古怪起来。”
两人说着悄悄话,房屋内却在这时忽然传出来一声声呜咽与抽泣。声音不大,却正好让房间门口的人听得一清二楚。
“辛苦了。”封言舟对张姨点点头,毫不犹豫地循声走进去。
他进门便见母亲呆滞而了无生气的,对着窗外发呆的脸庞。
“妈。”封言舟叫了一声,疾步走到在女人身旁,缓缓坐下。
听闻动静,杨沛花一点一点地将脑袋扭过去。她干瘪枯黄的脸上纵横着死去的泪痕,嘴角却硬生生挤出一点毫无说服力的笑意。
开口,那嗓音仿佛让粗沙砾裹着滚过般从喉中挤出来:“粥粥,回来啦?”
明明前不久才见过,封言舟无法想象这样短的时间内母亲是怎么突然看起来又老了十岁一般的。
他喉咙有些泛酸,酸得梗梗得疼,用力几下咽进肚子,伸手抚掉那让病痛折磨得织满皱纹的脸上的泪痕。
“最近感觉身体怎么样?”指腹碰上女人的脸,封言舟甚至不敢用力,连带着声音都变得轻轻的,“好点了吗?有没有按时吃药?”
“吃了。”母亲回答,语速缓慢,一字一句,“妈妈感觉好多了。辛苦我的粥粥。”
女人疲惫而温柔的话语刮过他耳蜗,血似的滴进封言舟心底。他什么也没再说,只是对妈妈扯起嘴角笑了笑。
母子俩就这么沉默地对望半晌。
“明天天气很好,下午我带你出去散步吧,”封言舟想了想,说道,“散步完带你去吃海底捞,好吗?”
杨沛花不知道什么是海底捞。
但一听就知道应该是出门去吃饭,她用力摇了摇头,枯槁的手弯得像鸡爪,抓上儿子的手背:“妈妈不想吃那些东西。想吃粥粥做的饭。”
母亲的手是凉的,软的。她身上衣服并不单薄,人却摸着很冷。
封言舟颤了颤眼睫,低声应道:“好。”
母亲又冲他温温地笑了笑。
像是想起什么,母亲笑完,又忽然说:“上次医院里,碰到你的队友,他和我说了好多呢。”
话语让封言舟一顿,想起那天舒颂一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的样子。
他当时因为刚知道母亲治疗费用增加而感到压力山大,加上偶遇得莫名,对待舒颂一的态度并不算很友好。
“他说什么了?”封言舟顺着母亲的话问下去,脑海中却记不起来那天遇见舒颂一的原因。
那人似乎没有告诉他过。
“说你呀,很厉害,很勤奋。”母亲回忆着,慢悠悠地说,话音让封言舟逐渐抬起思考时向下垂落的眼皮,“怎么说的来着……强心脏?还有脾气很好。很善良,很优秀,也很有自己的想法,他很欣赏你。”
女人说着,笑起来,:“看到粥粥交到了不错的朋友,妈妈很开心,也放心了。”
朋友吗。
封言舟没想到那天舒颂一竟然在他妈面前夸了他。
“我们还加了微信,他答应会给我拍很多你在基地的照片,”母亲絮絮叨叨继续说着,还拿出手机,打开自己与舒颂一的聊天窗口递到封言舟的面前,“你看,拍得可好了。”
满屏幕自己的照片让封言舟顿在原地。
很多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拍的,有他在直播的,在单排的,在吃饭的……各种模样。
他回想起与舒颂一偶遇那天,从家中离开后站在路边,舒颂一光明正大拍他照片时候的画面。
因为感觉到被冒犯,那时他还不太高兴来着。
封言舟眉心动了动,只觉得胸口堵着气。
“那天你没回来的时候,他还给我讲了很多你在队里的事情。”母亲收了手机,又说,“只可惜我都记不太清了,哎……”
“没关系。”察觉到母亲情绪的转变,顾不上自己的心事,封言舟赶忙出声安慰道,“你想听什么?妈妈,我讲给你。”
陪着母亲坐了会儿,封言舟断断续续地说了一些自己在战队里训练时候的日常。
杨沛花躺在轮椅上,闭着眼睛听着,偶尔应两句、问两句,最后总结道:“你和小舒关系最好,对吗?”
“是吗?”封言舟愣了下,下意识反问。
“刚刚听你,总是提到他的名字。”杨沛花说,“上次他和我聊天,我听着,他也很喜欢你。总是夸你。”
封言舟垂下眸,抠了抠手:“……是吗。”
“要和他好好相处,粥粥,”说着,杨沛花睁开眼睛,看着面前自己那半垂着脑袋乖巧的孩子,手又攀上封言舟手背,拍拍,“妈妈不一定能陪你很久了。所以妈妈希望你能交到几个,能陪你终身的朋友。”
“怎么能这么说!”封言舟一下子抬起头来,反抓住母亲的手,“你要陪我很久很久,妈妈,我现在赚钱了,有很多钱可以给你治病。只要好好配合治疗,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他说着,却想起面诊被医生单独留下时,从医生嘴里听到冷冰冰的“不乐观”三个字。眉心又巴巴地拧紧了,他想要扫开自己心头阴霾,于是拿“不乐观”的后半句,“加大力度治疗需要更多费用”来安慰自己。
至少花了钱还可以治,不是治不了。
封言舟又重复了一遍:“你一定可以好起来的。”
房间里陷入一时的寂静。
母亲没有说话,只是歪头看向窗外去了。下颚与脖颈连接的地方被单薄的皮囊撑出清晰的骨架,或粗或细,如同形容枯槁的树枝,张牙舞爪戳出去。
实话来说,她的病态其实已非一顶红色针织帽、宽大厚实的衣物,以及强颜欢笑能够粉饰太平的了。在这场与病魔全副武装死磕到底的斗争里,她已经将自己全部的气数耗尽,魂灵都压榨到干瘪,成为这冬天里无数人踩踏过的尘土,骨髓连着浑身的经脉,一寸一寸针刺般锥心得疼。
杨沛花闭上眼睛,白纸似的嘴唇颤着,几乎调动全部注意力,去感受自己手心里握着的那只年轻的手。
“粥粥。”她闭着眼,很轻很轻地唤了一声。
耳边马上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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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简短而清晰的回应:“我在。”
“粥粥,”杨沛花短短叹出口气,“妈妈想吃青菜鸡蛋面。”
“我马上给你做。”
封言舟牵着她的手从床上起身,最后捏了捏才松开,转身走出去。
盯着儿子如今已长得宽阔的脊背,杨沛花看着看着,就湿了眼眶。
却没力气哭出来。
*
基地的人都走光了。
送完队友,又送走最操心他的伟哥,舒颂一回到自己的房间里,靠着偷偷囤下的泡面,浑浑噩噩度过了些时日。
天气变得越来越冷。
终于在新的一年到来之前,上海下起了第一场雪。
舒颂一前一天晚上单排到很晚,直到列表里好友的头像都黑了才下线。他一觉睡到中午,醒来时窗台上已经堆积起一片薄薄的白。
偌大的基地只剩他一个人。关了卧室的暖气,舒颂一抱起最近又长胖了些的悠米,套上厚厚的衣服,从楼上走到楼下,走进训练室里。
悠米很安静地抱着舒颂一的手一直在舔。
直到舒颂一给他铲了一把猫粮,又在猫粮上撒满鸡胸肉碎,他“喵”的一声直接蹬着舒颂一的腿跳上桌子开饭。
被猫蹬过的那块肉隐隐作痛,舒颂一揉了两下,盯着悠米吃饭,余光却总是扫过自己旁边那张空着的电竞椅。
回想起队里放假那天,封言舟临走前,来他房间吵的那一架。
他不知道封言舟已经醉到连话都听不清的地步,毕竟当时“承认不讨厌”这类从未做过的事就足够让他心悸。而在听完少年的坦白后,又一时间调整不过情绪,下意识把人给驱逐门外。
那天之后,封言舟就再也没在他的生活中出现过。
包括战队的群里,朋友圈里,和前来私聊他的队友们的话里。
舒颂一只在游戏的列表能看见封言舟今天是否有在线,什么时间在线。
这期间,他给封言舟发过一次双排申请。但对方没同意也没拒绝,就这么耗着,一直等到申请时间结束,窗口自动消失。
这种把事情搞砸了的心情,让他不由得又想起封言舟刚来TVG报道的那天。
因为悠米的走失导致心情不好,他也是这样的,把分明是很期待的一个见面搞砸。
听他说一些直白的真心话,就这么难吗?
舒颂一也想问自己。
好像是挺难的。他不知道该怎么正确表达内心的真实想法。
一碗猫粮很快吃完,悠米舔舔爪子,满足地蹲坐在桌上洗了会儿脸,便悠然跳下桌喝水去了。
舒颂一捏紧发凉的手,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忘记打开训练室里的暖气。
他起身。
手机却在这时,突然尖锐地响起来。
舒颂一往空调控制板处走的脚步一顿。
他回头,手伸向放置手机的桌面,把电话接起。
又因为不想让冰冷的机身贴着耳朵,打开免提。
伟哥急匆匆的话音炮火般从听筒里直直冲到脸前。
“舒颂一,起床没?”
“你现在立刻马上穿衣服出门,掘地三尺,也要把封言舟给我找到!”
第33章 最后一面
上海下大雪的日子在一整个冬季里, 都是屈指可数的。
雪能够堆积起来的情况更是少见。
伟哥火急火燎地催完那句话后,电话挂断。舒颂一来不及多想,抓起椅背上的外套, 拿上钥匙, 推门冲进风雪里。
南方城市下雪时总是湿冷的, 寒意直往骨头里钻,不管穿多厚都一样。
这趟门出得实在着急, 舒颂一没来得及拿伞。他甚至跑到小区门口了才想起来发消息给伟哥,询问对方是否知道封言舟的具体位置。
伟哥是这样回复的。
【大伟:我只知道几个可能的地点】
【大伟:封言舟已经不回我消息好几天了,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上次回我还是在收到工资之后的一句“谢谢”】
【大伟:一直负责他妈妈病情的医生我认识,前两天来跟我说最近封言舟妈妈的病情恶化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件事他才搞失踪。我现在人在老家乡下,一时半会赶不过来, 只有麻烦你去找了】
大概从信息里了解了情况,舒颂一不自觉皱眉,低头回复,语气却很冷静。
【disuki:我已经出发了。准备先去医院看一眼, 再去他家。你不用着急, 有我在】
点下发送键, 他裸露的手指已经被寒风吹得发僵。
心隐隐约约总被一根看不见的鱼线勾着般悬吊起来,舒颂一捏紧没知觉的手,打开软件叫网约车。
这个时间点,不少人都已经回老家过年, 他站在路边等待许久, 才有司机应答。
从基地到医院的路程有些遥远,所幸过年期间的道路状况并不很堵, 路上倒也没浪费多少时间。
坐车时,舒颂一给封言舟一共拨去三通电话,都是无人接听。他还打开了掌盟查看好友在线情况,但上面的数据显示,封言舟上一次登录游戏已经是两天前。
过年忙,其他队友的号也会出现有一两天不在线的情况。因此在这之前,舒颂一从没怀疑过封言舟的不在线是因为别的事情。
到达医院后,他径直跑着进到挂号大厅。
循着记忆,舒颂一先是去了化疗部,又找到封言舟曾经带着母亲面诊过的办公室。
跑上跑下,不仅没找到人,甚至连当值的医生都不是负责封言舟母亲的那个。
真有点倒霉。
舒颂一不信邪地又跑了好几个科室,除开住院部,他几乎把这座医院上上下下能考虑到的地方都跑遍了。
再回到街边,风裹着雪狠狠刮过他的脸,他被衣物蒙出的汗让这一吹,脊背猛地一激灵。
再次打开手机看时间,已经距离出门过去了两个小时。
打车又受限于司机人手不足要排队。舒颂一等了几分钟,实在没耐心,打开手机地图搜了下路程,最后决定步行。
就这么找着。
舒颂一找了封言舟整整五个小时。
电话也不知不觉打过去无数。
他甚至把封言舟家所在小区的周边都跑了一圈。
最后又回到医院。
“不是说还有别的地址吗?给我。”再次走进医院的大厅,舒颂一单手拉开自己羽绒外套的拉链,将手机贴到耳朵上,感觉到降温的同时对伟哥说道。
“我这边能列出来的你差不多都跑过了。”伟哥的声音却听起来有些为难,也有些懊恼,“我也不了解除开这些地方他还会去哪……平时对这小子还是关心少了。”
他说完,又忍不住低骂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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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颂一捏着手机的手指紧了紧:“没有别的参考地址了?”
“没有。”伟哥答。
“我打电话他不接。”舒颂一眉头越拧越紧。
伟哥叹了口气:“一样的,我也打过好几个,都不接。”
“开心他们知道吗?”舒颂一问。
“我还没说。”伟哥答,“就算现在让他们知道了也是白操心。大过年的,又赶不回来,还是没必要说。”
“嗯。”
“你找得差不多,实在找不到也先回去吧。我看了下上海的天气预报,晚上雪好像会下得更大。你自己一个人在基地别生病了,注意保暖,少吃泡面那些没营养的……”
“知道了。没别的事我挂了。”眼看伟哥又要絮叨起来,舒颂一面无表情地出声打断。
“……明天大年三十,一定要吃点好的。”伟哥顿了下,还是忍不住道,“我会给你打视频检查的。”
舒颂一:“哦。”
伟哥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才开口讲出一个字音,就被一道女声打断。舒颂一听见电话那头传来炮竹声、孩童玩闹的嬉笑声,还有大人们的聊天混着电视机节目的嘈杂声。
很是热闹。
电话就这样在伟哥匆匆忙忙的道别中挂断了。
舒颂一放下手机。
他抬眸环顾四周,虽然临近过年,但医院却“热闹”不减。
来都来了,再找一遍吧。
反正也无事可做。
这么想着,舒颂一平静地叹出一口气,再次动身。
*
目光痴痴地盯着熄灭的手机屏幕发呆,封言舟迷迷糊糊地想起,到目前为止,自己似乎已经整整二十四个小时没有合眼了。
左手边大门上方血红色的“手术中”仍然亮着灯,意味着他还不能就此松懈神经。
封言舟抬起手,揉了揉自己有些发涨的脑袋。
耳边忽然传来一阵细碎而急促的脚步声。
封言舟没有抬头。
他没精力去搭理那些无关紧要的动静。
但他也没想到那“动静”其实就是冲着自己来的。
“封言舟。”一道男声于耳畔响起。
陌生又熟悉。
被唤及姓名的人这才掀起眼皮看过去。
目光落定后,他本半阖的困倦的眼,又慢慢地睁大。
舒颂一又出现了。
不是通宵过后的幻觉。
男人隔着他大约三步之遥的距离,衣衫头发均有些凌乱。舒颂一没戴眼镜,表情严肃地站在那里。
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封言舟又收回视线,低下头继续抠自己的手机。
余光里,不远处的那道身影在几秒钟的静默后,竟走过来,在他的身旁落座。
一时间没有人开口说话。
沉默过后,封言舟抬手撑了一下自己的额头,低声喃喃一句:“你怎么阴魂不散。”
这句话听着是抱怨,却因为少年带着浓浓倦意的声线而显得有点委屈。
舒颂一垂在腿上的手指动了动。
他目光滑过头顶上亮着的“手术中”三字,对目前的情况大概心中有数,视线再次回到眼前垂头丧气的人身上,盯着封言舟不算厚实的衣料下单薄撑出来的肩膀,几秒过后,又慢慢挪开视线。
“进去多久了?”舒颂一问。
封言舟摁亮自己的手机屏幕,眼前跳出来无数个未接电话的提示,他都无视了,只木木地答:“不到一个小时。”
说完,身旁坐着的那人顿了顿,忽然起身。
这动静让封言舟下意识分出一点余光去注意。
只见舒颂一低头摆弄了下手机,将机身举到耳边后回头轻轻看了他一眼。
因为对视,那人似乎有一瞬的怔然,又很快背过身去,往远处走了几步,讲起电话。
封言舟收回视线,低下头继续发呆。
舒颂一这一去就去了大约有半个小时。
回来的时候,手里拎着两大袋包装精致的外卖,还有一件MLB的短款羽绒外套。
“路边捡的,吃吧。”封言舟还没抬头,余光就被舒颂一和外卖袋子填满。
他听着身旁人熟悉的话音和语气,忍不住看过去一眼。
没来得及看清舒颂一的表情,封言舟的视线就被罩过来的羽绒外套遮挡。舒颂一利落地徒手摘了标签,淡淡丢下一句“穿上”,回头把垃圾扔进垃圾桶。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封言舟抱着那件外套,盯着舒颂一,嗓音有些发哑地问。
舒颂一把外卖打开,堆到封言舟面前,答得轻描淡写:“猜的。”
他不提自己跑了很多路,也不提自己虽然已经绕医院一大圈跑过了,却唯独忘记来住院部和手术室。
封言舟不说话了。
他垂眸,看着摆在自己面前香喷喷冒着热气的食物,心有些泛酸。
“快吃。”舒颂一把筷子递过来,催促道,“浪费粮食天打雷劈。”
“我不饿。”封言舟低声嘟囔了句。但还是接过筷子,低头慢慢地吃起来。
热的饭菜下肚,倒是让人有精神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