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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长玫往事水杏杨花,祸国红颜。……
“我筹备江陵长玫,有一阵子了。正好砚之说想和华一解约,我就让他来帮我。”
江陵郊区,谢家的独栋别墅里,为研究围棋专辟出来的宽敞棋室中,言宜歌和庭见秋在沙发上,谢颖坐在棋桌前,谢砚之搬了把椅子来,坐在靠近门的地方,不远不近地旁听。
棋室氛围沉静,沙发材质细腻绵软,言宜歌累了一天,四仰八叉,将整个身子陷在沙发里,两条长腿此刻成了碍事的摆设,她巴不得把腿卸了,还能坐得更舒服些。庭见秋则有些拘谨,坐得像个刚刚驯服四肢的小学生,一眨不眨地盯着谢颖面带和色的脸,听得专注认真。
“今天叫你们来,是想给你们讲讲故事,告诉你们我为什么要建立江陵长玫,以及,我想建成一家怎样的俱乐部。”
长玫,取自谢颖少女时期的挚友陆长玫的名字。
三十年前,她们是国家队里唯二的女生,被棋迷戏称为“双姝”。
国家队集训场地,位于京城郊外的一座老旧棋院中。她们二人除去在全国各地比赛,都在国家队里参加集训。棋院里只有一间公共澡堂,她们要洗澡,只能抱着装满换洗衣物和香皂的脸盆,去棋院外食堂阿姨的老宿舍里借浴室,湿着发回棋院,还要像捉迷藏一样,躲过棋院里的男棋手。晚间男棋手集训,乌泱泱地坐在大厅里摆棋,几十名青年肉身紧贴地挤在几张棋桌边上,甚至有下得兴奋起来就把上衣脱了的,还有的说话如雷,一输棋就大吵大嚷、揎拳掳袖的,她们不便参与,躲在门边偷听偷看,或是两个人缩在宿舍房间里,对弈摸索。
谢颖定段之后的几年韶华,都和陆长玫,在棋院里躲躲闪闪地度过了。那时她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公平、不方便,反倒有些好玩,男棋手们状似无意的注视让她觉得很刺激。她知道自己虽然是个整日里披头散发、大声尖叫的疯丫头,还早早近视,戴着一副厚如瓶盖的眼睛,但模样还称得上漂亮;而陆长玫年长一些,比她文静得多,生了一张秀气的瓜子脸,更受棋院里男棋手的欢迎,入队不久便谈了个男朋友。
她最喜欢棋院里漫长的夏天,蝉声热烈,阳光如泼金般耀眼,棋院灰墙之上,爬山虎攀高疯长,巴掌大的叶片闪着翡翠一般的澄明绿意,偶尔风起,一片好听的枝叶颤动之声。教练买来西瓜、冰棍,总是先叫她们来吃,她俩就捧着一怀的好吃的,嘻嘻哈哈地跑回楼上的房间,趴在床上翘着脚,一边吃一边漫无边际地闲聊。
谢颖知道自己的棋不如陆长玫。陆长玫不仅下得比她好,还比棋院里绝大多数男棋手还要好。队内两两抓对比赛,陆长玫无论输赢,照样回房间复盘,谢颖猜不出来战果,问她也不说,只能去偷听教练训话,听到那句熟悉的“连个女的你都下不过”,就可以兴高采烈地回来恭喜陆长玫了。
集训艰苦。夜半,两个女孩一人睡上铺,一人睡下铺,小声地彼此鼓励着,畅想谁能做华国第一名女九段,谁能做华国第一名女国手。
谢颖问:“可是做了九段之后能怎么样呢?再也没有升段的空间了啊。”
陆长玫笑她笨:“那就打比赛,当世界冠军啊!日国、朝国也有很多下棋的人,把他们都打败。”
“当了世界冠军之后呢?”
“接着参加比赛,拿更多的世界冠军,赚好多奖金,在家里摆满奖杯……”
不久,她们真的取得了参加世界大赛的机会:第二届小松制造杯,在朝国举行。中国队一共7名参赛队员,陆长玫和谢颖在队内选拔赛里战绩突出,双双出线。陆长玫被选为副将,谢颖只争得一席替补,可能没有上场的机会,但她仍然欣喜不已。这将是她第一次坐飞机、第一次出国,差旅食宿费用,都由国家队报销。
抵达朝国之后,陆长玫一直在训练室里备战,研究对手的棋谱,和教练一起设计战术。谢颖倒很轻松,每天除了陪陆长玫下两盘棋,维持手感,剩下的时间在首尔到处玩,每天吃得肚皮鼓鼓回宾馆,还给陆长玫带了一堆新奇玩意。
陆长玫和谢颖一样,自小在农村长大,再怎么专心备赛,还是忍不住对谢颖的首尔见闻好奇。好在谢颖也乐于分享,每晚熄灯后,就叽里呱啦地补上一日见闻。
前几日赛程都很顺利。作为世界级比赛上第一名在决赛亮相的女棋手,陆长玫两胜一负,为华国队取得不少积分,国内外报道不断。
她那时的男朋友也在赴朝国家队之中。男友对陆长玫说,现在华国占优,与其每天紧绷着练棋,不如轻松一下,去卡拉OK里玩。
八十年代末,首尔的城市化进程突飞猛进,已从临近的日国引进了卡拉OK。华国京城还没有这样新奇的玩意,陆长玫只在新闻上听说过,一直想亲眼见证一下。
陆长玫的男朋友也问了谢颖要不要去。
可是那一天,谢颖来例假了,疼得动弹不得。
她怎么也无法忘记在朝国的那个夜晚。她抱着钝痛的小腹,侧身卧在宾馆的单人床上,呆呆地望着窗外。弦月初升,如半枚玉珏,煌煌地照彻一夜空的如雾轻云。身侧床上空无一人。她寂寞无比,为了自己不能去玩而伤心,在心里默默祈祷陆长玫玩够了就回来,跟她说说卡拉OK到底是什么。
凌晨一点,宾馆房间的门被打开,走廊稀薄的光线顺着门沿透进来,晦暗不清地照亮陆长玫的脸:她穿着入时,学着电视里的朝国明星勾了眼线、涂了嘴唇,却是一脸的魂不守舍。
谢颖迷迷糊糊地从床上爬起来:“好玩吗,长玫?”
陆长玫用她从来没有听过的、木愣愣的语气,说:“小颖,我好像闯祸了。”
她说,她按照约定的时间,抵达首尔最繁华的街区,找到那家卡拉OK,进去之后,令她有些不安的、五光十色的灯光之下,她男朋友正在唱歌,角落里还坐着两个她没见过的男人。男朋友搂着她,向那两个男人介绍了她的身份,却没有告诉她那两个男人是谁。见那两个男人长相都很儒雅文气,也对她很有礼貌地点头微笑,她便放下戒心,和男朋友一起玩起来。
没几分钟,男友说突然想起晚上和教练有约,但是卡拉OK包夜的钱已经付了,让她什么也不用管,玩过瘾再回宾馆。
陆长玫难得放肆,正在兴头上,没多想就答应了。
坐在角落里的那两个男人显然没有要和她抢麦的意思,任由她霸占着点歌台、不着调地又唱又跳她在此之前从没听过的朝语歌,时不时彼此凑近说两句悄悄话。
等她蹦累了,出了一身汗,刘海都蒙在额头上,她终于想到房间里不止有她,大方地递出了麦:
“你们要唱两首吗?”
其中一个男人本能地接话了,开口却是她听不懂的语言。
不像朝语,更像日语。
她登时冷静下来,一身薄汗在K歌房里嗡鸣的空调吹拂下,冰凉刺骨。
陆长玫再怎么被城市蜃景冲昏头脑,此刻也恢复了理智,几乎是逃一样地离开了卡拉OK,拦了一辆出租车直奔宾馆。
陆长玫紧紧抓着谢颖的手:“怎么办,如果那两个日国人是日方棋队里的人,我该怎么办?”
谢颖听得头皮发麻,也只好不停安慰她:“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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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你男朋友也知道纪律,不可能私会日国棋手,估计就是他认识的朋友,或者是什么棋迷粉丝,来一起玩玩……”
陆长玫好不容易才安心下来,两个人窝在一张床上睡了一夜,中午才醒,吃了酒店提供的中饭,陆长玫就出发去参加下午的比赛。
当昨晚那两个男人之一坐在她的对面,冲她微笑,用蹩脚的中文说你好又见面了,陆长玫整个脑子一片空白。
她不知道这局棋是怎么结束的,只知道自己输得异常惨烈,从布局开始,失误不断,刚过一百手便大势已去,只能投子认输。教练不敢相信她竟然下出这么臭的棋,就这么毫无抵抗地丢了一盘,对着她的背影怒骂,她浑然不觉,也没有留下参加复盘,失魂落魄地回了宾馆。
见到谢颖的一瞬间,陆长玫失声痛哭。
她什么也没说,谢颖对今日战况一无所知,可在陆长玫猛地蹲下身子大哭不止的那一瞬,谢颖也跟着哭起来。
两个二十岁出头的女生,在异国他乡的宾馆里,紧抱彼此,眼泪鼻涕和对方的头发混在一起,哭得分不清是谁的声音。
几天前,两人还以为这场世界比赛就是她们围棋职业生涯腾飞的起始点,她们会在这场比赛中取得第一个世界级团体类奖项,向世界证明,女孩也能下棋,能拿世界冠军。
如今一切已成梦幻泡影,两人的床头稚语,不过是一场笑话。
接下来几天,陆长玫连输两场,华国队除主将如常之外,其他棋手也发挥不佳,积分跌至三国垫底。教练立即调整战术,让谢颖顶替陆长玫坐副将席参赛。谢颖顶着压力,下得艰难,竟然赢下了最后两局棋。最终的积分榜上,华国仍是最后一名,但谢颖最后两局逆势赢棋,让华国输得没有那么难看。
回国之后,陆长玫被棋协带走调查。
三天后,谢颖没有等来陆长玫,只见棋院入口的公告栏里,贴出了一张处分通知:
陆长玫在朝比赛期间,私会日国男棋手,作风不端,造成松下制造杯华国失利。记大过一次,禁赛三年。
又过了半个月,陆长玫回到国家队,收拾行李。
谢颖见到陆长玫瘦得不成样子,过去棋桌前神采飞扬的女棋手,如今形销骨立,憔悴不堪,她立时眼泪汪汪,一边帮陆长玫收拾,一边用脏兮兮的手背擦脸,抹了一脸泥。
陆长玫告诉她,在比赛期间,教练就收到了匿名举报信,信里有自己和日国棋手在卡拉OK的照片。教练当下并没有找她核实,而是直接联系日方棋手,确认这件事属实。棋协找她调查时,她申辩说自己的男朋友也在现场,可彼时监控并未普及,她拿不出证据,更何况她的确和两名日国棋手有一段单独相处的时间。如今,华国输棋,举国议论之声四起,必须要找个人背黑锅,平息民愤,她是最好的人选。
水杏杨花,祸国红颜,简直太符合大众的口味了。
对一个女棋手而言,职业的黄金时期,有几个三年?就算三年之后,她厚着脸皮回来下棋,也再也不会有参加比赛的机会了。
……
“当时长玫的男朋友,正是华国队的主将,”谢颖对着眼前的三个年轻棋手,淡声道,“现在的棋协会长,元修明九段。”
第22章 格列佛游记想你,想棋。
三十年后的如今,谢颖回想起她因例假腹痛躺在宾馆床上、等待陆长玫从卡拉OK回来的那个夜晚,看到的月亮。半明,半暗,预示着分裂,从此将她和陆长玫指向不同的人生轨迹:
谢颖留在国家队,继续下棋。少了陆长玫的照拂,她竟然胆大了,男棋手夜间集训,她也不管不顾地往人堆里挤,她蛮横起来,男棋手反而给她让道、留座。个性的转变,也体现在棋上:她行棋力量变大,偏嗜凶狠的对杀,对手越善战,她越好战,以命相搏的下法,时常连教练都被震住:
“谁教你这样下的?”
谢颖的嗓音褪去少女的稚气,低沉而坚定地传来:“没有人教我,我自己想这么下。”
陆长玫离开后,不时有新的女棋手加入国家队又离开,陆长玫睡过的床铺,满了又空,如月盈缺。唯独谢颖,如一枚顽固不化的钉子,扎在原地,不朽,不腐,不退。那几年,她逢比赛必报名,疯了似的满世界下棋。终于,在她二十四岁那年,她成为第一个在钟氏杯中进入总决赛的女棋手,以半目之差败于韩国棋圣韩智闵。同年,她拿到了围棋职业九段证书,成为华国、同时也是世界,第一名女九段。
她一直和陆长玫保持着联系。
陆长玫听从父母的安排,回到老家乡下,在镇上开了一家小棋院。她是棋院里唯一一位老师。
在乡下,人们只相信种地能长出粮食,养牲畜便有肉吃有奶喝,不相信黑白的棋子碰一碰木质的棋桌,便能像陆长玫所说的,敲出一个世界来。她收费不高,生怕连对围棋有些兴趣的孩子因为家庭经济原因而放弃,以至于不少有余裕的家庭拿她的棋院当便宜的托管班,将在家里捣蛋玩闹的孩子塞进来。陆长玫不管这些,只要孩子们坐在棋盘前,她便照旧教她的。
好不容易攒了些闲钱,陆长玫立即给谢颖写了第一封信,交代自己回乡下之后的近况。
“小颖,我现在是陆老师了,管十几个孩子,很威风的。”句末还画了一个笑脸。
一封信,跨越几重山、几重水,隔了好几天,才抵达谢颖手中。
谢颖在脆弱的信封的承受范围内,尽可能地把自己的生活事无巨细地写了上去,还附上了几盘她近期比较得意的棋。
谢颖写:“请陆三段指点。”
隔了两个月,回信终于寄到。
陆长玫在信中说,多谢她寄来的棋谱。在乡下,没有同等棋力的对手,她只能在想象中和自己下,收到谢颖的棋谱后,心里总是想着这几盘棋,开心多了。
后来,谢颖每有进益,每取得荣誉,总是能在数日后收到陆长玫表达恭喜的信件。
信上,她的字遒劲有力,如古梅横生的枝丫,风骨卓然,似有无穷的、不屈的生命力,自墨迹之中漫漶而出。
离开棋队的第二年,陆长玫结婚了。对象是镇政府里的一个文职,她的初中同学,说话中气不足,慢声细气,举止有些古板,人不坏。她初中没读多久,就辍学去省里体校学棋,可这位初中同学竟然在相亲时立即便认出她来,说一直记得和她短暂成为同学的日子,那时候她是全班最聪明的学生,解题特别快。
不知道是不是在生活的尘埃里颠仆太久,对方说一句记得她过去光彩熠熠的样子,她顿觉自己被拾起,珍重地拭净,无比感动。
谢颖的比赛和训练太密集,她无法请假去参加陆长玫的婚礼,在信里再三致歉。
陆长玫回复:“你不要来乡下。如果我有能力,我会去找你。”
第三年,谢颖在棋院里训练时,突然被教练叫去,说有她的信。
她以为是陆长玫,雀跃地奔向收发室。——是陆长玫的讣告。邀请她,陆长玫一生中唯一的挚友,来长洲乡下参加葬礼。
电视剧里常演,重要的人离开时,人会感受到征兆,或胸闷,或头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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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这段时间什么不舒服都没有,脸上的痘痘全消了,吃什么都很香,睡得也好,一觉睡醒就是下棋,还总是赢。
可她立刻就知道这不是什么恶作剧。陆长玫走了,从她的生命里生生地剥离,撕裂,她仿佛有一半只有陆长玫才能理解的灵魂,从此和她一起坠入沉沉冥府之中。
平生千载期,一朝成逝水。*
她推掉接下来的几场比赛,来到陆长玫的老家。
绿皮火车,卧铺一日一夜,再转几次汽车,终于抵达的那一刻,她顿时明白为什么陆长玫要她不要来。眼前的村镇黄土扬尘,山水残破,塘里铺满厚厚一层垃圾与藻类,酝酿一股腐烂的不洁气味。街边平房歪斜低矮,路上行人见到她这张陌生的面孔,都露出冷漠警惕的神情。
这样穷陋的土地,竟能生长出一朵黄玫瑰。优雅,美丽,聪慧。然后又带走了她。
在葬礼上,她看到了陆长玫的丈夫。这个男人,与她信里所写别无二致,她甚至找不到多余的词汇来描述他。她还见到了陆长玫的婆婆,小姑。一家人生得极其相像,站在葬礼堂前,如一个模子刻出来一般地面无表情,仿佛因为媳妇刚过门没多久,就麻烦他们家操办了一场葬礼,而有些不耐烦。
奠仪之下,只有她和陆长玫年迈的父母,哭得话都说不成句。
葬礼过后,陆长玫的丈夫将陆长玫的最后一封信,交到了谢颖的手上。
谢颖忍不住问:“她到底是得了什么病走的?为什么这么突然?”
男人露出迷茫的神色:“谁知道呢,镇里医院也看不明白。送进去两天,刚好一点,醒过来了,又过了几天,人就没了。”
谢颖在乡下又逗留两日,终于拼凑出陆长玫发病的经过:
棋院里,陆长玫组织学生们两两组队下棋。有两个五岁大的孩子,不肯好好下,一个下天元,另一个就挨着,一个长,另一个就往另一边长,一个拐头,另一个也拐头,把棋下成了两条紧贴着旋转盘旋的贪吃蛇,边下边嘻嘻笑。陆长玫巡视到这一桌时,气得脸色骤变,当场就把棋盘掀了,塑料棋子碎了一地。两个孩子吓得大哭。她说今天提前下课,走出棋院没两步,人就昏过去了。
谢颖记忆里的陆长玫,总是温柔宽容,从不见作色。人生中唯一一次盛怒,竟然是对两个不知事的孩子。
离开时,她带走了她寄给陆长玫的全部信件。
三十年来,她和陆长玫互换的信件,一直好好地保管在她身边,从京城,到江陵,总在她想起时可以随时翻阅的地方,用檀木小盒,妥善地放着。
陆长玫最后的那一封信,她读得最多,纸张被眼泪浸湿,又晾干,一次又一次。
陆长玫在信中写:
“下棋二十年。我一直把自己当成一个棋手,从来没有在意过自己的性别。我相信棋盘上只有胜负,黑白子认不出男女。当棋协的领导,棋院的教练,说我不检点,作风不端,那一刻,我才想起来,我不仅是个棋手,我还是个女人。
“回乡三载,洗手作羹汤。丈夫平庸得就像我的生活,不那么好,也不至于过不下去。只要不去思考,闭着眼睛,一切困苦与不甘只会顺着皮肤划过,带来一阵令人麻木的浅痛,并不会真的摧伤我。
“只有无棋可下这一件事,带来的孤绝感,难以忍受。我像是进入《格列佛游记》中的国家,说着一门只有我会的语言。想你,想棋。我终于再一次想起来,我不仅是个女人,我还是个棋手。……”
哪怕她多撑两年,再咬牙辛苦两年呢。两年之后,网络围棋就诞生了,只要能连上网,哪怕是隔着一整个地球,也可以下棋了。可她在巴别塔建成的前夜,倒在塔底,死于心碎。
谢颖的叙说在此终止。
棋室内,静得连言宜歌轻轻抽鼻子的声音都格外分明。
“这封信使我意识到,一个棋手想要单纯地下棋,是一件艰难的事。我能坚持下来,不是因为我能力强,仅仅是因为我运气好。”谢颖缓慢地,“正因如此,我要建立起这样一支棋队:在这里,你们可以只做下棋这一件事,我会替你们处理好所有围棋之外的事。”
庭见秋垂放于腿边的手,在兴奋之中攥紧。
谢颖补充:“我还会是你们的教练,陪伴你们的日常训练。至于薪水,我会按照你们现在的棋力水平,给出一个合理的数字。小秋还没有定段,会比他们俩低一点,可以吗?”
庭见秋噌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大声:“可以!”
“快坐下,我还以为你要打我。”谢颖笑眯眯地看着她,“先别答应得这么快,等看到合同之后再说。”
言宜歌也应得爽快:“我也可以。”
谢颖转向言宜歌:“但是棋队不会帮你还债哦小歌,你欠京城华一的一百多万解约费,还要你自己打比赛还上。”
言宜歌痛苦地应下了。挨在她身旁的庭见秋,第一次觉得自己不是人堆里最贫穷的一个,悄悄骄傲地挺直了腰板。
见言宜歌没有异议,谢颖笑说:“那我们今天就先这样,这几天我准备好合同,再寄给你们。接下来这段时间,小秋主要准备定段赛,小歌找点奖金高的比赛打打,其余的时间要好好练习,两个月后参加围乙,争取一次出线。”
围乙,华国围棋乙级联赛的简称,是仅次于甲级联赛的华国最重量级的团体赛。以棋队为单位,需报四名主力、一到两名替补,每场上阵四名棋手,按照胜局数量,排序积分。
谢颖的野心自然不止于围乙。
但新生的棋队只有在围乙取得前两名,才有资格进军围甲,与京城华一作战。
谢颖见两个小女孩似都有些紧张,柔声安慰道:“不要有压力,正常下就好。今年出线不了,就明年嘛,反正京城华一又不会突然解散,总有机会对上。”
一旁安静许久的谢砚之用如出一辙的温柔语气帮腔:“元修明也不会突然就死了。”
谢颖赞许地冲谢砚之点点头,满脸写着“吾儿深得朕心”六个大字。
言宜歌:……终于知道谢砚之这种扭曲的性格是从哪里学来的了。
商量完棋队的事,谢颖见时候不早,说给客人们准备晚饭,把棋室让给两个着急复盘上午对局的女棋手。谢颖和谢砚之刚一走出棋室,身后就传来如暴雨一般的落子声,和两人谁也不让谁的争辩。
谢颖喜欢这样的声音。她对谢砚之笑:“上午,小秋的布局很特别,我从来没有见识过。”
谢砚之道:“可惜还是有些粗糙。我看棋的时候就在想,妈的棋风更雄厚,如果能帮她打磨一下,会好很多。”
谢颖点头,笑眼弯弯:“我也是这样想的。等吃完晚饭,我就加入那两个孩子,希望她们不要嫌我年纪大了思维钝。”
等谢颖和谢砚之准备好晚餐,谢颖回棋室去叫客人吃饭。推门一看,庭见秋和言宜歌,双双跪坐在沙发前的软垫,上半身趴在沙发上,脑袋搁在胳膊里,像两只小鸟一样乖乖地睡熟了,两张睡得懵然的脸还相对着。桌上的棋摆了一半,乱糟糟地放着。
三十年前,她和陆长玫也会这样。下棋下累了,就说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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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说好只打十分钟的瞌睡,十分钟之后再战,最后却都睡得什么都顾不上了。
“妈,菜都摆上桌了。”谢砚之见谢颖不进门,隔着门静静地看着什么,系着围裙凑上来。
谢颖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
“嘘,她们累了,让她们先睡会。菜一会再热。”
第23章 老头乐嫉妒。炫耀。和暴怒。……
聊得太晚,言宜歌和庭见秋在谢家一楼的客房里留宿一夜。
两人今天才刚认识,却遍历棋盘之上的针锋相对,与记者会时的并肩作战,如今又即将成为同事队友,哪怕是挤一张床上睡觉,也不觉得尴尬。
睡前,庭见秋终于有时间查看手机上的微信消息。
从昨天傍晚得知要迎战言宜歌的那一刻起,她就忙得没停下来过。如今微信里堆满了新消息。
师门群里,老徐、师弟小明、师妹小媚刷屏一般的“加油”和“恭喜”。也不知道他们是从哪得知她取得亚军的消息。满屏都是老徐爱用的老年表情包,喜庆得像过年。
佩佩夸张地发来了四五十条消息。她看到庭岘的新闻,担心庭见秋情绪不好,发来很多她刚捏成的黏土小猫照片。她知道庭见秋看到这些会开心。
还有江陵棋院的大群里。
明明她输了棋,赵良甫老师和祁同贤院长还是在大群里发红包庆祝。在平日里只有棋讯、今日却热闹非凡的群里,她见到了很多或熟悉或陌生的名字。
她将聊天框拉到最底,寻找她最在乎的一个人的名字——
季芳宴没有回复她的消息,她知道,这是老妈特殊的默许。
庭岘的猝然离世,于她,于季芳宴,都是抹不平、化不开的一道疤。伟大利他如超人一般的母亲,是只存在于文学作品里的形象,季芳宴不是。季芳宴是凡人,如蚌怀沙,却十三年不见成珠,伤痕累累的怀抱无法敞开来,拥抱这世上唯一与她共呼吸同痛苦的女儿。但庭见秋都懂,不责怪她的不够无私,知道她的每一寸温柔都无比珍贵。
翌日,庭见秋醒得早,换衣洗漱完毕时,言宜歌还侧身昏死一般睡着,一头黑发压得蓬乱,头下枕头不知怎地被她压在两腿之间抱着。庭见秋见她不修边幅的睡相,顿悟昨晚为什么做梦被复活节兔子踢。
至客厅,谢砚之正在餐桌前吃早点。
邀请赛结束了,他却穿得比做工作人员的时候还板正,换了身裁剪合宜的铅灰色西装,胸前敞开,昨天挂着工作牌的领间,系着庭见秋认不出牌子却本能觉得价格不菲的黑灰纹领带。
见她来,还有些没睡醒的脸上现出笑意,抬手朝她挥了挥:
“早。”
一桌的花式,有中有洋,显然是谢颖不知道她们爱吃什么,索性把眼见的款式全部买了一遍。
她应了句“早”,顺势坐在谢砚之身边,捡了个最实在的白面香葱花卷,就着豆浆吃,无意地向谢砚之身上一瞥。
她的视线顺着熨得平整的衣袖向下看去,西装袖口微露出半截白衬衣,别着暗金色的袖扣,纹样精致华美。白皙的、腕骨分明的手腕上,嵌着不分明的浅痣。
庭见秋问:“今天有工作吗,穿成这样?”
谢砚之大方地任她看:“要见江陵长玫的赞助方。”
庭见秋又问:“谢颖老师呢?”
“一大早就出门,去准备给你俩的合同了。这周应该能寄到棋院。”
庭见秋感激地点点头。
谢砚之沉默半晌,斟酌着问:“见秋,昨天我妈说的,你真的想清楚了吗?言宜歌和京城华一不合,我妈也对元修明有怨,但你和京城华一、棋协体制,没有任何矛盾。如果加入我妈的棋队,和京城华一对立,难免会有一些受到掣肘的地方。”
庭见秋安静听着。
“那个记者只是吓唬你,事实上只要你能力够强,等风波过去,庭老师的事情根本不会到影响你的职业生涯。如果你需要,我可以给你写推荐信,京城华一恐怕困难,但武昌麒麟、喜州淮造,我都能说得上话。”
庭见秋认得他眼里恳切的善意。梅花鹿的眼。被山峰之上初化的雪水濯洗过一般,清澈温柔。
庭见秋展颜:“谢谢你,我已经考虑好了。”
当身处不公平的体制之中,如果不站在反抗的一侧,随波逐流,与加害无异。
虽然谢颖说,棋手只需要下好手上的棋。但如果行有余力,她希望围棋所处的外部环境,能变得更好。
言宜歌顶着一头杂草丛生似的头发,半梦半醒地逛进饭厅,仍穿着谢颖略显短的睡裙,见到谢砚之的一瞬,她一激灵,睁大眼:
“哟,谢砚之,一大早对着空气开屏呢?”
谢砚之冲她微笑,不答,只重重地咬了一口手里的牛肉三明治,嚼嚼。
言宜歌接着:“都四月底的天了,还穿你那漂亮外套?不热得慌?”
谢砚之当没听见,端起用过的餐盘和喝了一半的咖啡,利落起身走人。
言宜歌不依不饶:“害羞啦?别走啊……脸没红,不会一大早还涂粉底液了吧?”
庭见秋这才发现谢砚之一贯的盛装之下,有刻意打扮过的痕迹,淡淡的,一笔不重。这是既要打扮、又不能让别人看出来自己打扮的痕迹。以及他发稍、耳畔、袖口,悄弥漫出来的香水气息。
谢砚之把餐具放在厨房水槽里顺手洗了,又折回来,不忘拍拍庭见秋的椅背:“你走的时候,我开车送你回棋院。”
言宜歌:“我也要回家,怎么不送我?”
谢砚之微笑,慢声提示:
“出小区有公交站台,转两班就到你公寓楼下。记住千万不要打车,毕竟你现在还有一百多万的债要还。”
说完闪身跑了。
言宜歌气得牙痒,抬手扒拉一把头发,拉开庭见秋对面的座位,抓起桌上看起来最贵的蟹黄拇指包,一口一个。
“你俩有仇?”庭见秋好奇问。
言宜歌扁了扁嘴:“你想象一下,如果从你十几岁起,就有这么一个人,你怎么也赢不了……”
庭见秋试着想象了一下。很难,她从小都是当那个怎么也没法被战胜的那个。
“……他呢,当着外人的面,还总是一口一个宜歌师妹,鼓励你,说你有进步,就差一点就赢了,所有人都说他是模范师哥。”言宜歌皮笑肉不笑地举起叉子捶向桌面,咚一声响,“私下下棋的时候,怎么狠怎么下,盘面上到处都是阴招,杀光你的大龙,就笑眯眯的,说什么哎呀怎么又杀光了,师哥不是故意的。”
庭见秋笑说:“我一直觉得他非常体贴善良。”
“对不熟的人,他是这样的,很能演。”言宜歌不忿地拖长音,“老戏骨。”
庭见秋面露了然地点点头,不知认同后半句“能演”,还是前半句“不熟”。
搭谢砚之的便车回江陵棋院,是庭见秋人生中第一次坐豪车。
也是人生中第一次体验在高架上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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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v>< "">哇叽文学网提供的《她下围棋主打暴力净杀》 20-30(第5/16页)
五十码的速度爬。
在高架上爬了十分钟之后,庭见秋眼看着一辆辆远逊于自己的车变道超车,更有甚者边超车边示威似的摁喇叭,深感蒙羞,忍不住侧过脸问身在驾驶座、气定神闲地把着方向盘的谢砚之:
“我第一次坐这么好的车不太懂:请问两百万以上的车是没有油门是吗?”
谢砚之面不改色:“哈哈,你很幽默。”
庭见秋瞪大眼睛:“你不会是第一次开高架吧?”
其实这是他二十岁拿到驾照之后,第一次开车。
但他绝对不会说。
又一辆三万的车扭动着车屁股,从左侧超越后,插进了庭见秋身前的车位,一颠一颠地开远了,转向灯、车尾气都写满嘲讽。
庭见秋自诩心志强大,情绪稳定,唯二弱点是贪吃和好胜,最受不得这种挑衅,抓狂:“高架限速八十码啊八十码!”
谢砚之不语,眼尾耷拉,有些委屈。
“你别演,小歌跟我说了你是老戏——哎你怎么突然加速——”
窗缝之间,风鸣声陡然变得嘈杂,盖过庭见秋不自觉的惊呼声。保时捷911的启动速度名不虚传,她瞬时便被惯性抛掷到柔软的椅背上,胸腔仿佛一空,又在下一秒灌满了风,身子轻盈得几乎飘荡。高架之上,天风猎猎如刃,她的长发没有扎起,被鼓动得散乱,往面颊、眼帘割来,有些刺痛,眼前模糊一片。
她心知自己应该生气,谢砚之分明是故意使坏,却紧抓着门边把手,忍不住大笑出声。
一旁,总是摆出一副好脾气面孔的男人,竟流露出争强斗狠的少年心性,剑眉少见地微蹙着。耳畔,风响之中掺杂着她的笑声,如山涧溪水之间晶亮的碎石。
他随着她笑。
谢家别墅在郊区,江陵棋院在市中心,路途耗时近四十分钟。
庭见秋让谢砚之在棋院附近的一家湘菜馆子把她放下。
她太忙,罗佩佩和杨惠子都说要约她吃饭,她只好把两场约会并作一场,预支还没有到账的奖金来请客。好在佩佩和惠子都是社交悍匪,并不介意。透过小餐馆的橱窗,庭见秋看见窗边桌上,两枚她认得的圆脑袋,凑在一起研究着菜单。
谢砚之在路边停稳,目送她下车。她个不高,背着双肩包的时候像个高中生,怕碰到路边疾驰的电动车,探头探脑。
庭见秋走出两步,又折回来,绕到驾驶座边上,低下身子,敲了敲谢砚之脸边的窗户。
他降下窗来,问:“怎么了?”
庭见秋勾起一丝有些不怀好意的笑,抬手,越过窗沿,直勾勾地探进谢砚之因紧张而略略汗湿的领口,揪住领带,隔着薄衬衣贴着温软的颈部皮肤,轻轻地往下一扯。
纤巧微凉的手指在谢砚之领间触碰,游移,有些痒,他想不动,任她动作,却还是向后缩了缩脖子,本能地想躲。
“歪了。”她轻飘飘地说。
谢砚之放在腿侧的手攥紧。
他忘了说谢谢。
庭见秋理完领带,功成身退,进湘菜馆的时候,没忍住回头,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豪车。
然后眼睁睁看着谢砚之驶入主路的时候方向盘打太快,擦到路肩,碰掉一块至少价值五万块钱的漆。
她肉疼地“嘶”一声,不可置信地摇头。
有钱人的世界离她太远了,她完全无法理解。
谢砚之驶出百米,停在路边,打开手机点代驾。
他后知后觉地开始懊悔自己为什么要偷开谢颖的车,好像传闻中最闹心的青春期反叛,姗姗来迟地降临了。
偷开谢颖的车是其一。
去年十二月,因为蒋阳成初段的遭遇,和元天宇闹掰,与京城华一断崖式解约,也算是其一。
自幼,谢颖夸他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懂事规矩。他蒙着孩提时习得的“懂事规矩”的人皮长大成人,如今人皮之下,似乎萌生出什么日益变形膨胀而他无力控制的什么——
嫉妒。炫耀。和暴怒。
代驾点好了,五分钟之内会到。他正打算缓两口气,突然收到一条短信。
是蒋阳成:
“谢哥,我看到昨天宜歌姐姐在记者会上的视频了。她很勇敢,京城华一因为她,气氛很紧张,一直避着记者。就连我,也被传染了一点反抗的勇气。”
他的心为了最后几个字突地一跳。
他想起去年十二月,在京城华一的男厕所里,在蒋阳成粗破毛衣袖管之下,刀痕历历的手臂。那都是男孩厌恨自己生命的证明。
面对蒋阳成的哭诉,谢砚之只能紧抓着十六岁男孩细瘦的手腕,不让他继续伤害自己。
后来,他最先反抗元天宇,当众摔门而去;再后来,是一向委曲求全、隐忍不发的言宜歌,怒而解约,在记者会上斥骂元家父子。
蒋阳成说得对,勇气是会传染的。
又一座枷锁即将被打破。
又一个年轻棋手,即将迎来新生。
第24章 没看上不好,傻了。
庭见秋罕见地迟到了。
在等庭见秋的十几分钟里,佩佩和对面生着一双机灵圆眼的女记者,飞快地玩熟了。她给惠子看了自己的手工作品,超轻黏土啦、扭扭棒啦、拼豆啦,惠子捧场,夸得天花乱坠,还拿出自己做网媒多年积攒的经验,教她利用好自己的一技之长,做自媒体,闯小众赛道。
佩佩听得茅塞顿开,浮夸地连声说:“师父,请受徒儿一拜!”
她第一次知道自己自小被说成是玩物丧志的兴趣爱好,还有赚钱的潜力。
佩佩和惠子长达十几分钟的友谊,终结在了庭见秋进门时向她俩分别介绍彼此的时候。
她受伤捧心:“原来你就是那个坏记者!撤回师父!撤回一拜!”
这家湘菜馆子,是庭见秋选的。她嗜辣,这家口味最正宗。佩佩早点好她最爱吃的小炒黄牛肉,备注狠狠加辣,庭见秋十分受用,大勺舀来拌饭,吃得面不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