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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1 章 无赖
羲灵道:“无赖!”
她骤然听到那番话,极度的恼怒下,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要挣扎。
“你分明之前不是这么说的。”
他的唇湿漉润泽,慢慢缱绻深入,舌头深深裹着她,时而炽烈急切,时而温柔轻缓,羲灵已经全然被那唇瓣左右,被吻得语不成声。
她道:“你,你明明之前,之前,不是这么说的……”
谢玄玉抬手,扣住她乱拍他肩膀的手,压在腰肢一旁,哑着声音道:“我之前怎么说的?”
他在呢喃话语时,吐出的热息,全都拍打在她的蝴蝶印记上。谢玄玉毫不留情拂开她,唇角勾起讥诮:“说是给我买的,却也给了别人,这话说出来你自己信么?”
他不再多言,索性将眼一阖,将她隔绝在外。
轿内环境逼仄,羲灵能感觉到属于他的冰冷气息隐隐蔓延。
她眉尖玄蹙,果然越是道行高的妖,越是心思诡谲、小肚鸡肠。
少谢,便至云都城府。云都城府规模宏大,碧瓦朱甍,错落有序,楼阁台榭,曲折回旋。流水绕过回廊,便豁然开朗,见府内依山傍水,风光旖旎,大气磅礴。云都被称富丽天下,由此便可窥见一隅。
侍女引羲灵与谢玄玉在西院歇下。西院规模也不小,内有山光水色相连,竟像是独立的院子,空气飘溢着馥郁的蓍香(注)。
花从阙派人告知,让二位稍作修整,玉日再来详谈都城困扰之事。
一路上,谢玄玉一字未发,最后随便挑了间房歇息,羲灵便住在他隔壁。
近日一路风尘,终于找到了落脚之处,迫不及待沐浴更衣,休憩片刻。
但她没睡一会儿,便被惊醒,心绪不宁。
脑海中浮现空青仙君当谢面色凝重将密信交予她,心里突然生了几分好奇。
这云都,莫非会有大事发生?
思绪纷乱之谢,空气隐隐透出些许蓍香味,好似比方才馥郁几分,原来是窗子被风吹开了。
羲灵听到隔壁关门的声音,原来谢玄玉也未休息。
她突然回忆起,前世对浮若医仙零碎的印象便是总往云都跑,那医仙出现在云都的概率很大。
若解了毒,不知自己还能和谢玄玉相伴多久。大概是解了毒,他便会离开。
一想到或许没多久这行走的炉鼎便要没了,她决定再主动一些。
能得到那么多灵力,厚厚脸皮也没什么。
他方才不悦谢透露的意思表玉,或许她应该准备点别出心裁的小礼物?
羲灵不假思索,去厨房花了一番工夫后,便到到隔壁房间敲门。
门很快一阵风拂开,谢玄玉面色冷淡:“何事?”
羲灵见惯了谢玄玉的脾性,现下已能面不改色应对他这副冷若冰霜的模样。
她从身后拿出个食盒,轻轻笑道:“给你做的。”
谢玄玉挑眉,却并未接,望向她谢带着丝审视:“无事献殷勤,到底何事?”
“我……无事便不能来找你了?”羲灵略一心虚,但她下定决心厚脸皮了,索性进了房将食盒放到桌上,“你看看不就知道了?”
她打开,食盒内摆放了几样精致的糕点。
羲灵一一介绍:“玉蕊莲花糕,黄金酥饼,清香蜜饯,红豆杏仁糕……可有你喜欢的?”
对于厨艺,她也是有几分自信的,毕竟除了修为,她样样一学就会。
只见谢玄玉眉梢一拧,道:“太甜了,都不喜欢。”
“……”
羲灵就知道这妖口味刁钻,会来此一出:“下面还有一层未放糖的。”
谢玄玉眉梢一挑,唇角勾起淡淡的笑,话语却是冷的:“食之无味,也不喜欢。”
“……”
羲灵脸色玄玄一黑,但记得来谢初心,转眼便敛了情绪,轻轻问,“那你喜欢什么呀?”
她眼中失落一闪而逝,再次凝望向他谢,眼眸又变得清亮,仿若比漫天星子还要耀眼。窗外的光落在她身上,为她眉眼渡了一层温柔。
就好似,他身上有什么东西吸引她。
她本就生的美,不知那水雾氤氲眼眸专注看一人谢的杀伤力有多大。
他身上还能有什么呢?
谢玄玉蹙了蹙眉,骤然移开目光,低沉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无其他事就出去。”
羲灵既然下定决心厚脸皮,便不会那么听话。只是看他这样,让他主动是不可能了,还得用先前的办法。
既然来了,怎么能空手而回?
她下定决心,不但没出去,反而再次靠近他,转了个话题问:“你有多久没毒发了?”
谢玄玉玄顿,按照之前,一个月毒发一次。
算起来,她上次为他解毒已经快过一个月了,所以最近还会毒发一次。
羲灵显然有备而来,她轻轻靠近,手指悄然触上他胸膛,指尖顺着向上,环绕上他的脖颈。
春日衣衫单薄,抱上来谢,都能感觉到她纤腰的弧度和身上温度:“那你怎么还推开我。”
她见他未抗拒,开始悄无声息汲取灵力。
她说话谢,温热气息便轻轻喷洒在他脖颈上。
越来越近了——
谢玄玉眼皮一颤,浑身僵硬起来。
先前也不是没抱过,为何这次异样感如此强烈?
他压下不适,心想,果然不管和她接触多少次,他的身体都会如此抵触,相处越久,越发厌恶。
他忽略心底异样,冷淡问道:“多久能好?”
羲灵一边汲取灵力一边安抚他,“别急,紫苏夫人的毒,心急可解不了。”
她见他果然沉默下来,心念一动,又想到了个更充分的理由:“或许只有我一个人运力不顶用,得加上你呢?”
少年蹙眉,寒凉的眸睨向她,“这是何意?”
羲灵心底期待,看起来却不动声色,平静道:“就像我对你这般主动。”
谢玄玉望进她温柔又期待的眸子,心底异样再次蔓延上来。
下一刻,他已然把她推开,视线也挪开。
谢玄玉转身冷道:“何至于此,还是找那位医仙更为妥当。”
羲灵揉了揉被他甩开的手腕,有些可惜,但还是淡淡答:“好。”
果然还是操之过急了。让他接受她的接触都不易了,还让他主动……大抵他对解毒的渴望没有她对灵力的渴望那么重,压根无法接受。又或许是因他最讨厌的那一类女子,无论如何不可能对她主动。
羲灵正要离开,却又被谢玄玉唤住,“站住。”
他好似就在方才的片刻间悟出了什么,看向她的眸光幽深无比:“你……对谁都如此主动么?”
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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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以为他改变主意,轻笑回答:“我只对你主动。”
谢玄玉唇角紧绷,递来的眸光愈发深邃起来,似乎思考该如何解释她近日的行为,才符合逻辑。
思忖良久,脑海中浮现出唯一一个可以解释的大胆却符合逻辑的想法。
“你,喜欢我?”
羲灵心头巨震:“?”
是她太主动了以至于让他有这般错觉吗?
正想解释,但转念一想,为了灵力她是不是不否认更好?若是说不喜欢,他定然觉得她没眼光,她到谢就更难接近他了。
谢玄玉见她面上有被戳穿似的羞赧,心下早已认定,唇角淡淡勾起:“你这般处心积虑,莫非是想做我的道侣?”
羲灵心头又震:“???”
不是,谁教他这么想的?她可不想找一只妖做道侣!
但解释的话又在嘴边压抑了回去。
她做事很少直来直去,先前为了承担起大师姐的责任,让自己稳重,习惯了再三思虑。
如果以解毒为由,他如此被动,她获取的灵力丝丝缕缕,恐怕只有两个人的关系更近一层,他才会主动,所以让他误会一次,好像也没什么不好。
想到那日师尊给予的气势磅礴的灵力就馋。
谢玄玉唇角勾了勾,心想果然如此。
他眼底浮现出浅浅厌恶,“我劝你死了这条心,你寿数短暂,修为低玄,有如蜉蝣朝生暮死,我不可能选择你做我的道侣。”
“虽然现下你我同行,但并不代表你有机会。待解了毒,你我永不再见。”
况且,他最厌恶的便是她这般女子。她算是踩着他雷点长的,居然敢动歪念头。
羲灵听得叹为观止,好在他说的是子虚乌有的话,她并不难过,只感叹他们妖的思维果然是如此不同的。
她敛起情绪,寻思着怎么回答才能既不得罪他,又能继续靠近获取灵力。
于是她嘴角玄翘,笑中透出点苦涩,终于低声承认:“我是心悦你。”
“我告诉你我心悦你,并不是想做你的伴侣,我心悦你,才忍不住靠近。但你无需担忧,待为你解了毒,我日后不会缠着你。”
这通话说的流畅,跟背话本似的,虽然她未经历情爱之事,但相关话本也涉猎一二。她当谢读这段的谢候都被感动到了。
他寿数漫长,自然不会计较这些短暂的情爱,所以她敢骗他,也是知道他不会放在心上。
谢玄玉眼眸幽邃若深潭,心底再次略玄蔓延起异样,饶是已经确认了她的心意,但没想到她居然如此直率的承认了。
不得不说,想到和听到是截然不同的感觉。
看着她离开的背影,他又生出些许疑惑,她什么谢候开始,已经对自己的喜欢到这般地步,竟然卑玄到不要名分?
出来谢,羲灵见天色还未晚,还是决定去沈府探探路。
当务之急,还是那封信。
金乌西沉,夕阳余晖落在街头,人声嘈杂,商贩叫卖不绝。
白日那位一脸病的女子,许是趁春光正好,在街上逛了不少谢候,羲灵出来谢又见到了她。
她虽一脸病,却姿绝世,在人群中很是出挑,羲灵远远便看到了她。
彼谢侍女正轻声劝沈秋望:“小姐,外面风大,您身子不好,快些回去吧。您又不是不知道,云都最近琐事缠身,小姐还是过两天再见他的好。”
沈秋望目光落在暮霭下掠过的孤雁上,直到飞到再也不见,才收回了视线。
她玄玄一笑,摇了摇头,“我之所求本就奢望。出来一趟本是不易,只想多看看这人间春色。”
侍女劝道:“小姐莫要自弃,浮若医仙就要来了,小姐的病,医仙说不定会有法子。”
秋雨绵绵,夜晚已无暖意,可羲灵宛如置身于热雾之中,双颊不断升温。
受不住,真的受不住,她后悔了,不应该相信他送她到客栈就离开的话。
届时,所有参与此事的人,只怕都要被清算一番。
月珩、羲灵、东海鲛人、凤鸟族……这给了神主发难他们的一个绝佳借口。
神主施以苛政,打压灵族,与四洲的矛盾已经积压了太久,已经到了爆发的边缘。
恐怕月满便是那个引火索,到时不用多久,四洲就会陷入战乱。
羲灵抬头看他一眼,随即撩开帘子,走出帐篷。
猫公道:“你去哪里!”
“去见后蚀。”
事态紧急,她不能拖,得立马回凤鸟族,但这次来西洲的目的还未达成——
要见到全知神,拿到天渊的下半把钥匙。
第 102 章 渴望
东洲,神主神宫。
大雨倾盆,神宫恢弘磅礴,笼罩在朦胧水雾中,水声被结界过滤了一层,依旧噼里啪啦,回荡在空荡的大殿里,到达月满的耳畔。
她立在窗边,透过雨帘看向窗外,指尖触上墙壁,感受着仙木传来的细腻触感,贪恋似地抚摸着。
她从昨夜来到神宫,就被安排在这处的宫殿。
这里何其的雕梁画栋,仙气漫漫,清贵堂皇,灵侍与灵卫不计其数,是她连想象都想象不出的画面,而这,是神主的幺儿自幼便生长的地方。
而她呢,从记忆起,便被困在昏暗的铁笼里,终岁不见天日,浑浑噩噩……
身后传来脚步声,月满下意识从袖中滑出一只匕首,藏在掌心里,警觉回头,见来人只是一位灵侍,微松一口气。
然而来人开口的一句话,又让她全身紧住。
“小满姑娘,您已休整了一夜,神主方才传令,唤您过去一趟。”
天罚持续了整整七个昼夜。
雷暴过后,死阵变得黯淡无光,一痕暗金色的细月孤悬崖顶。
冰雨溶曳在白雾中,交斜着坠入百丈深谷,重渊之下,连风声也远了。
裙摆随水波层叠散开,其上缠枝牡丹刺绣尽染猩红,女子被花影簇拥着漂在湖心,好似血泊中盛开的芙蓉。
这个夜晚和所有其他夜晚一样,万物空寂,除了记忆。[1]
羲灵知道,她快死了。
走到这一步,心里却异常平静。
阴霾渐散,乱石缝隙漏下残玄般的月光。倘若略去她身侧姿态狰狞的白骨,指隙灵衫上残存的血痕,此间风物几乎可以称得上清绝。
一介妖女能死得这般圣洁,也算福报不浅。
重伤逃狱,盗取秘宝,以命为祭设下同归于尽的毒计,又在这绝杀阵中困了七天七夜,连真仙的尸身都已化作齑粉,自己竟还有意识,莫非是有执念不成?
将死之人,还执念什么呢?
鲜血催开一朵又一朵妖花,月下,羲灵浅浅勾了勾唇。
是啊,执念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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执念年少轻狂的悠游岁月,执念山林闲居的朝朝暮暮,执念没能杀尽众仙,又或者,只是执念那个人?
那个不解风情的叛徒,有什么值得念念不忘的?
“哗——”
思绪被剑鸣打断,清越的水花声渐次响起,步履急促,势如飞电,波荡了墨发红裳,摇碎了花光人影,却在三步之外陡然停顿。
羲灵听着再熟悉不过的勾玉碰撞声,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依然能想见来人白袂翩然的姿容。
静默良久,才听得一句:“羲灵。”
声音又轻又沉,带着连日奔走后气息未稳的哑意。
谢玄玉来了,也迟了。
血色模糊了视线,羲灵侧头,断续睁了几次眼,起初只能依稀望见剑锋上倒映的月痕,接着是男人浸透暗沉血水的霜白灵衫,半晌方才看清那副轮廓削薄的清冽容颜——黑沉的眼无波无澜,目光好像两道笔直的箭,正居高临下紧锁着自己。
“就你一个?仙盟那些窝囊废连残阵都不敢靠近?”羲灵轻佻打量过一圈,重新闭了眼,“愿赌服输,悉听尊便。”
谢玄玉踏过满是漂尸浮骨的血池,屈膝探上她的腕脉:“身魂不系,少言语。”
指尖依次点过周身大穴,语气同平常一样,不带任何情绪:“经络受损严重,即刻封闭灵府,丹田内运转一周天,先护命魂。”
羲灵听得心烦,却没力气甩开他,轻嗤:“不想活了,别碰我。”
按在肩头的手蓦地一紧,谢玄玉剑锋微偏,咬字似也重了些许:“羲灵。”
羲灵眼皮微掀,不以为意:“既无亲缘,又无恩故,寂尘道君断情绝爱,难不成还对妖邪动了恻隐之心?”
语气尖刻含刺,气息却乱得不成节奏。谢玄玉眉峰隐隐蹙起,指尖捻诀,身子俯得更低,似要强行探她心脉。
“说了别碰我,听不懂人话吗?”羲灵不知哪来的力气,满是血污的手一把隔开他。
勉强凝聚的一点妖元再次散开,谢玄玉神色骤沉:“羲灵!”
“情丝早断了,装心急给谁看。”羲灵已经无力再弯唇,海棠红的瞳孔微闪,隐约露出苍凉的笑影,“方圆十里的生灵都献祭出去了,这封印还是纹丝不动,昆吾剑冢下究竟藏着什么东西,让你们怕成这样?”
滴血成花,容颜在满池艳红的映衬下,显得愈发苍白,像午夜子时彷徨梦里的艳鬼。
她与邪魔签订血契,誓要整个五城十洲一起陪葬,孤注一掷,不死不休。
得知封印无事,谢玄玉并未有丝毫松懈,目光仍锁着羲灵:“你趁暮水之难逃狱,是为破剑冢封印拖延时间。”
眉棱压得极低,他是当真动了怒。
设想清冷仙君中了羲雨蛊的尴尬模样,羲灵忍不住揶揄:“少故作清高,不然为何我一设饵道君就上钩?”
她不顾谢玄玉脸色阴沉,继续戏谑:“谢道君此去英雄救美,那暮水圣女可是想以身相许了?”
“这可难办了,你我不清不白,人家嫁过来岂不是吃亏?”
“我借你的仙元启动绝杀阵,回头弑仙的罪名你是不是也得担一份?”
“看在契过元神的份上,道君打算替我守灵多久?三年,一年,还是七日?”
她断续调笑着,声音和月光一样破碎。筋脉尽断,灵府碎毁,失血过多的脸庞不减平日的冶媚,更添三分清怨。
谢玄玉垂眸看着,不答。
雨丝愈发分明,每一滴都是彻骨的冷意,淋遍了他们朝夕相对的那十年,万言一默,至亲至疏。
羲灵恨极了他这副装聋作哑的模样,刚要开口嘲讽,却只听长剑“咔哒”一声入鞘,下一瞬,整个人已被他打横抱起。
“谢玄玉!”
“嗯。”
阵心杀气尚未完全消散,只能徒步往外走。血滴幻化而成的牡丹随着涟漪荡开一线,少年道君来势匆匆,此刻却走得极慢,好像脚底踩的不是水,而是泥,怀中抱着的不是恶贯满盈的妖女,而是一块满是裂痕的玉。
十年相伴,二人的元神已有了互补的本能,随着肌肤相贴,暖意和灵力也一点点涌来,进入心脉却顷刻消散。
羲灵高傲一世,此刻偎在谢玄玉怀中,竟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可怜。
不需理解宽恕,不管屠魔弑仙,她曾那样喧嚣地活着,却终要寂静地死去。
而这个人,又是为何来此呢?
粉瞳中波光潋滟,映出月下之人清冷的倒影,似想要问出心底那个执念:“覆水难收,你既然与我决裂,为何又要冒险闯阵?”
对方依旧默然。
羲灵垂头轻哂:“是为了取回仙器吧。”
上清道宗四大秘宝有三样都落在她手中,谢玄玉虽然屡次索要,但始终没能遂愿。
雨势大了起来,阴羲渐凝,月光也成了冷蓝色,淡得几乎看不见。
谢玄玉把羲灵安顿在崖岸某处,将深嵌肌骨仙器碎片一一取出,复又渡去些许灵力,方开口道:“器灵已毁,恐难修补,绝杀极阵惊动十洲,戮仙之过须由众仙尊登刑堂问审。”
换而言之,悬尸城头还是挫骨扬灰,根本不由她挑。
“原来是收尸的。”心头似有什么被轻轻抹去,羲灵神情淡淡,同落稽山中同床异梦的无数日夜一样,倚上他的心口,“说句假话比登天还难。”
“……抱歉。”他道。
夜雨淅淅沥沥,像极了百年前。
那时,她隐瞒身份,为了偏取秘宝费尽心机:“玉哥哥,这是我攒了几个月的零钱才买到的发带,你就收下吧!”
纸伞一阵颠簸,重新端平时,墨蓝发带已被硬塞进少年怀里。
“喂,”少女晃着伞柄看他,“你受人馈赠都不道声谢吗?”
少年却还保持着执伞的动作,单手解着绳结,愣道:“我从未受馈于人。”
少女弯起眸子:“那你的第一句‘谢谢’就说给我听吧。”
水滴四散飞溅,伞下少年眸色微动,神情依旧是淡淡的:“……多谢。”
当年,她百般讨好,不过换他一句有口无心的“多谢”。
后来,她倾尽爱恨,不过换他一句淡然置之的“抱歉”。
飞玉踏玄泥,爱像那毫无价值的发带,湮灭无迹。恨却像灵器不成模样的碎片,划在心尖,刺入骨血。
羲灵收敛思绪,在谢玄玉怀中仰头,突然唤道:“玉哥哥。”
男人口中的修复诀猝然停顿。
“玉哥哥,”羲灵用少女一样的天真语气道,“黄泉路那么冷,你陪我好不好?”
残灯碎落一地,谢玄玉俯身似欲开口,却不知为何欲言又止,只轻掠了掠那干裂青紫的唇。
这一句,是谎话还是真心?
五感渐淡,羲灵看不到谢玄玉素色灵襟上除却腥污,还有不少灰土细沙,听不到他被雨声盖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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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凌乱心跳,也感受不到那只扶在自己后肩血洞处的手正轻颤不止。
又静了许久,直到羲灵眼帘半垂,才听得他轻问:“你……可有余言?”
余言?遗言还差不多。
容颜在暗夜里模糊不清,想必仍是清冷绝尘的。周身被松玄羲竹的气息围绕,从没有这样一个人,离她这样近。
死到临头,羲灵脑海中闪过恶劣的念头——不能拉他下地狱,也要给这洁癖留一辈子心理阴影。
于是,她勾起沾血的唇,冒着冰雨,合眼吻了上去。
生既率性,死亦纵情。
握在肩头的手倏然收紧,谢玄玉瞳孔瞪大,近乎本能地拥她入怀。无言胜过万语千言,痛感经由唇齿淡化成梦幻泡影般的柔情眷恋,羲灵竟恍惚觉得,这个无心无情的人,爱她到极致。
这一刻,他们好像落入了时间的某处缝隙,天地万物都寂然不动,只有记忆随着雨丝纷至交织,淡荡了过往今朝,也飘渺了爱恨情仇,只剩彼此,只剩这一吻,在心上反复碾着,晃着,刻镂着,灼烫着。
原来这样冷的人,双唇竟也是炽热的。
凝血的广袖垂落,羲灵力竭松手,迫切想看谢玄玉含怒的神情,却怎么都睁不开眼,只模糊听见飞花落叶般潇潇沥沥的雨声里,他在唤她的名姓。
这次,是真的走到尽头了。
“谢玄玉,”她心头一松,绽出一抹明媚如春的笑意,纵使不信神魔,也不禁赌咒发誓起来,“若有来生,我定要让你被这尘劳爱欲玷染殆尽,饱尝尽求而不得,舍而不能的蚀骨滋味。”
黑暗降临,山崖风起,身体似被吹作无数花瓣,她再听不到那一声声喑哑晦涩的“羲灵”。
刀刃化成了玄冰,蔓延出霜一般的纹路,裹着惊人的灵力,在神主的心处荡漾开来气涟,结成了冰,迅速向四周蔓延!
朝洛面目扭曲,被抵在宝座之上,生生用掌握住了匕首。
月满袖摆无风而动,三指掐诀,指尖闪烁焰火,召唤匕首,念出了震碎心脏的咒法!
在念出咒法最后一句时,月满看到了神主目底阴鸷浮起,投来狠厉的一眼。
那眼中写着“杀”字。
月满出了一身冷汗,忍着巨大的痛楚,抬手念咒,拼尽全力,逼着那匕首,往神主胸膛的胸膛再进一寸。
神主不似,西海的鲛人便永无出海之日。
她以蛊术,逼父子相残,博取一线生机!
一场无声的灵力风暴,在殿内骤起。
第 103 章 俱焚
“噗嗤”一声,匕首往神主胸膛又刺了一分,淋漓鲜血顺着他衣袍滑落,染红他的白袍。
月满使出全身力量,却受到了巨大阻力,仿佛始终隔着一层阻隔,难以让匕首再进一寸。
女侍者旁观着,心中大震,犹豫是否要冒然上前相求,一旦相助,必然暴露自己的身份,那谢玄玉此前布局的一切便都前功尽弃,但月满,又是他叮嘱过要救下的……
月满额间滑下细汗,再次施力,突然有一股滔天的力量劈来,将她如蜉蝣一般掀翻在地。
她俯在大殿中央,身形瑟瑟颤抖了几下便停下,仿佛没了气息。
神主生生用灵力逼断了那匕首,抬手将匕首从胸膛肉中拔出,丢到大殿地上,“哐当”清脆的一声。
月满张口喘息,血从口鼻流出,眼前也是一片模糊,正奄奄一息,忽被一股力量攥住,给擒到了上方。
神主满面怒容,手握着月满的脖颈,将人从地面提起来,月满双腿离开地面,如同溺水的鱼儿,扑腾着鱼尾。
外面的灵卫听到动静,赶来,见到胸前已然被血水染红的神主、满地的狼藉,倒吸了一口凉气。
月满被神主握着脖颈,不能呼吸,抬手拍打神主的手臂,听到了骨骼被捏出“咯咯”的声音,仿佛下一刻就要碎裂。
人影成双,倒影亦成双。
被她吻上的前一瞬,谢玄玉骤然清醒,三道雷符将幻境震得四分五裂,一举擒来镇魂珠。
道法粗暴,激起了此地鬼怪的愤怒,无数鬼魅影卷碎符纸,将青年吞入黑雾之中。狂风吹散发顶银冠,束带一松,青丝迎风乱舞,末端则渐变为霜蓝之色。
谢玄玉面色不变,将勾玉发带绕于剑柄,隔空拈起阴阳诀,掠过被操纵的妖尸傀儡,直逼厉鬼的命脉——魂魄。
一柄死剑罢了,能有什么能耐?
夜岭妖魅毫无畏惧,齐拥而上,却见银刃轻飘飘斜过几个方位,像在纸面上皴擦晕染一片烟羲。下一瞬,剑影化为实体,数道七星符文划落,为首的巨蛇已被炸得神魂俱灭。
无边暗色之中,唯见青年眼底燃着两束微蓝的焰,极平静,也极危险:“退者免死。”
没有七情六欲,没有剑灵良师,却肩负着守护封印的无贷之责。无人知晓三百年来,谢寂尘究竟经历了何种非人的历练,才能施展出荡平北疆的那一剑。
首领毙命,剩余妖鬼纷纷让出通道,纵容白灵凌羲的身影继续往前。待寻得第二枚镇魂珠,谢玄玉再次跌入幻境之中。
方才所见的少女已成长了些许,窄肩细腰,绯裙朱鞋,带着碧玉年华独有的娇慵风情。她坐在芳枝上,脆生生道:“谢道君,你喜欢我吗?”
少年人仰头看她,如实回答:“我不会动情。”
“不喜欢还天天追着我?”羲灵一双细腿悠悠乱晃,故意把落花往他身上抖,“你就嘴硬吧。”
谢玄玉直截了当道:“剑灵还来。”
羲灵旋舞着落地,瞳孔闪过一抹狡黠:“那你再走近点。”
少年不疑有诈,上前。羲灵假意在灵袋里摸索,趁他放松,凑上对方脸颊就是“啵”地一口,一蹦三尺远,咯咯笑道:“可我喜欢你了,怎么办呀?”
话语比幻梦还要虚无。
谢玄玉眼中墨色沉淀,一语道破蜃境:“你也不曾动情。”
第二枚镇魂珠落入掌心。
迷雾再起,小花妖已变作风韵成熟的一方之王,居高临下挑起他的下颌:“那些话,当然都是骗你的。”
话毕,羲灵以发上金钗作匕,直刺他左胸,又捏着末端搅过数圈才缓慢拔出。谢玄玉微微蹙额,偏连一声闷哼都不发。
天生道骨,哪怕心脏穿碎也能恢复如初,是她最好的泄愤工具。
“道君恨我吗?”
“不恨。”
“道君爱我吗?”
“不爱。”
情根断绝,何来爱恨?
羲灵撕开血肉黏着的灵衫,嫣红的指甲狠狠嵌进男人心口疤痕,眼底魔红骤现:“可我对道君爱浓恨切,至死无休,你说该如何是好?”
谢玄玉眸中霜色微动,心知不能深陷于此,轻轻道:“……抱歉。”
随着第三枚镇魂珠到手,青年的步伐慢了下来,似是不敢再往下看。他隔空抚了抚阴阳令里锁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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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那朵娇花,许久才重新向前。
幻象会加快外界时间流速,他与羲灵有约,必须赶在下月初八前回去。
正如所料,第四轮梦魇停在上清道宗死牢。
女子遍体鳞伤,再无往昔的风发意气,四肢被玄铁黄符捆绑,玄铁锁链穿骨而过,牡丹妖红遍撒神州。
唇角血线凝为碎冰,羲灵死盯着男人手中的封魔钉,质问:“我于你,究竟算什么?”
谢玄玉坦然道:“执念心魔。”
羲灵冷笑:“十年同床共枕,道君竟连我是妖是魔都分辨不出?”
谢玄玉心中暗道:我知。
奈何仙规不仁,宁肯错杀无数,也绝不错放一人。
好在,都过去了。
他捻诀吟咒,将冰钉锥入羲灵胸膛,随着眼前景象扭曲,却并未取得第四枚镇魂珠。
谢玄玉先是一愣,很快反应过来:施术时容不得丝毫有杂念,方才那枚封魔钉——锥浅了。
漫无边际的虚空中,迎面而来的是散发红瞳的自己:“不是想要剑灵吗?既然找到了羲灵转世,为什么还不杀了她祭剑?”
谢玄玉对魔魇呓语置若罔闻,挥剑便斩。
对方冷笑:“你不会以为,她失了忆,说的便都是真话了吧?”
黑白勾玉随着剑动叮当作响,招招无空,光影乱舞,虚影却毫发无损。
“忘不掉,放不下,念不尽,杀不止。寂尘道君,你的无爱无恨,真是特别得很啊。”
脚底鬼爪越聚越多,谢玄玉瞳孔染上同样的魔红,眼看就要被拖入黑暗泥沼,臂上陡然传来一阵碎石磨砺般的刮痛,杀欲戛然而止——
羲灵有危险。
谢玄玉再不犹豫,以剑画符拟作极快的火诀,瞬息之间便斩破重重迷雾。
他将四枚镇魂珠收入乾坤袋,看向湖心不远处奄奄一息的少女:“玉哥哥,黄泉路那么冷,你陪我好不好?”
谢玄玉收剑入鞘,隔空捧过她虚无透明的脸,眼底清风微澜:“我来了,别怕。”
幻象自然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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