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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我也应该感谢我是个人类,所以你现在才对我宽容成这样。”
人类简直像是要从这对玻璃般的瞳孔中找到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我杀了我的同类,又杀了你——虽然你还站在这里——好几次。我知道你并非没有还手的能力。就算你这样看着我,我还是很喜欢你的这对眼睛,我应该把它们剐下来。”
伴随着话音,他匕首的角度微微调转。
黑书一跃而起,像一只油光锃亮的水鸟,长着一对滑溜溜的翅膀。
它跌跌撞撞地逃逸着,而微妙的角度使得人类的刀刃只是擦着他的书页刺下去。卡戎找到了说话的时机,然而下一秒钟,锋利的匕首就带着不可思议的力道撕裂了他的脖颈。
本来不至于有什么事。
卡戎不是人类,当然并不依靠声带发声。但陌生的痛觉还是如约而至,以至于人工智能一瞬间失去了说话的机会。他再一次刷新在黑书附近时,已经数清了人类的匕首需要刺下多少次,才能彻底摧毁他的虚拟实体。
而决定性的、至关重要的最后一次,是在熙熙攘攘的办公大厅。
人工智能提前发现了人类。
但时机不对,哪里都不对。
这里的员工太多了,人多眼杂,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们笔直地朝着对方走去,然后擦肩而过。卡戎刻意放慢动作,而游吝看起来正在用全部的力量按捺住自己抽出枪的冲动。在近到能闻到人类身上混杂着甜味和铁锈味的气息时,他微微侧过那对冰蓝色的瞳孔,望向对方。
“有人想要对你不利。”
卡戎终于找到机会说这句话,“有人打算害你。今晚八点后不要回到你的办公室。”
“有人则准备杀死你。”游吝则越过他,那双包裹着黑手套的手终究没有抽出那把匕首,“卡戎特助,你前几天还和他睡在一张床上呢。”
闲聊似的,他们只是短暂地彼此经过,随后顺着沙丁鱼般的员工各自分散。
他们的身边有太多双眼睛。当然,怪物们的眼睛数量不能一概而论,但往少了数只有一只或没有两种选项,往多了数却能有三四五六七……甚至数十上百只。就连游吝也清楚在这种地方动手,除非他真的准备好应付整个公司的所有怪物,否则完全是不理智的。
但擦肩而过的那一刻,他却忽然疯狂地有了一种回头的冲动。
舌尖漫上鲜血的味道。
世界仿佛在轻微地摇晃。游吝低下头看着脚下的瓷砖,感到了难以言喻的晕眩。疲惫忽然漫上了他的血液,然后是内脏,最终让他的骨头摇摇欲坠。
他没有犹豫太久,转过身去。
就像是帆船倾倒到一定的弧度,最终总会连着高高的桅杆一起沉入大海中不见踪影。卡戎在人群中显得格外出众,主要在于他金属般美丽的银色长发。但身后的人群中早就没有了标志性的长发,也没有任何相似的背影。
仅仅过了几秒钟。
不是在这个大厅,人类近乎直觉地意识到,是在哪里也不能再找到他了。
尽管他明确地、并不意外地得出了这个结论,但距离理解这件事还有一定的距离。
这就是结束了。游吝想,那么,卡戎一直以来想说的只是这样简单的一句话。这甚至是他留在这里的唯一理由。而他也只是随意地回了一句话。他站在大厅的正中央发怔,觉得这来的太简单了,太轻率了。比死亡还要简单、还要轻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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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此他最终还是浪费了大量的时间,带着他的匕首和手枪寻找人工智能。
一无所获。
人类伸出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上。在手指和心脏之间,隔着一层纯黑的手套,一层西服,一层内衬,一层薄薄的皮肉,一层莹白的肋骨。每一样的分量都很轻,但加起来时却像是隔了一层厚厚的隔阂,而他手心的伤疤迟钝地甚至没有任何感觉。
他每杀卡戎一次,那双冰蓝色的瞳孔就更淡漠。但后来的那几次,他几乎感受不到什么区别。人工智能几乎只是看着他在胡闹。
那是没有感情的“物”的神情。
原本属于你的物品有了其他的归属,你当然可以责备它,惩罚它,伤害它,但你不能指望它原谅你,或是它悔改,因为它只是严格地按照“物”的逻辑运行不殆。
够了吗?游吝问。当然对他来说还不够。
但再纠缠下去,对原本只是所有物的人工智能投入如此固执的情感,也未免太可悲了。即使是对自己的生命,他都从来没有这么深的执念。承认那只是他做过的一场想入非非的梦境,就到这一刻或许算得上适可而止。
夜晚已经在公司的窗外竖起了瞳孔。
时间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深夜八点。
人类微微垂下漆黑的瞳孔。
如果他故意走到卡戎所警告过的办公室,人工智能或许会本着对他负责的心态再次出现,这当然是一个自然的想法——但这个想法想要换取的,只不过是对方对“人类的生命”最低限度的反应,也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想了想,游吝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的指尖下意识在口袋里摸索着,想要摸出一颗糖。指尖柔和的轮廓在脑海中自然而然地映射出包着五颜六色糖纸的糖果,紧接着是突然碰到指尖的尖锐的棱角。他停顿了一下。
那是公司休息室提供的薄荷糖。
*
夜晚,员工们更愿意早点完成工作回到寝室,而不是待在休息室浪费时间。
朝着办公室往相反的方向走,游吝推开了休息室的门。
至少到现在,这里仍旧亮着灯。墙角摆放着两台饮料机,产出鲜红色的不明液体,桌面上则堆放着尚未撕开包装的零食,看上去更像是R级片里会出现的道具。在这堆东西里翻出薄荷糖并不容易。
人类朝休息室踏入了一步。
几乎就在脚尖着地的那一刻,游吝立刻察觉到了异样。他的瞳孔微微一缩,然而脚踝已经没入了黏糊糊的地毯中,怪物们——还有已经混入其中的人类们——此时正渐次从黑暗中浮现出来,都是一副严阵以待的态度。身后的门重重地被锁上。
“他就是那个伪装成怪物的猎魔人?”
“当然。”
带着金丝眼镜的恶魔像是这起猎人行动的总负责人,此时往前一步,“他如果真是幽灵,就该轻而易举从啮咬毯中挣脱出来。显而易见,他没有这样的能力。他甚至没有伪装,可惜你们一直对此视而不见。真应该感到羞愧……”
“那么公司里发生的这些谋杀案——”
“都是他做的。”蒋文彬指着游吝,不容置疑地说。
随后,恶魔又转过头,充满恶意地压低声音:“你相信了你那个同伴的话吧?哈,他早就加入了我们,他就和我们一样盼望着你早点去死。”
“他不在这里。”游吝轻声说。
蒋文彬的目光一扫,站在角落里的褐发少年不情不愿地站了出来,谨小慎微地用目光扫视了一遍周围的人,这才破罐子破摔地说:“呃,虽然在这种场合有点尴尬,但卡戎他确实加入了我们。他……他和我说了,他不支持你的种种行为。你毕竟做了那么多错事……”
游吝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有备而来,蓄谋已久,这是显而易见的情况。这里基本上汇聚了所有的玩家,以及随便扫视一圈就能看到的不下十余个危险的副本怪物。恐怕今天他走不出这间屋子。
他的眼底闪过一丝阴霾,心脏却不知为何跳的飞快。他或许已经等待了这一刻很久,能够肆意地、不顾一切地展露疯狂,直到把自己烧尽。不知不觉,人类嘴角夸张地弯了起来,流露出浓重的笑意,眼底的小痣灼灼地燃烧着。
游吝原地缓慢地拍了拍手,偏过头,语调里带着残忍和兴奋:
“你们难道真的觉得只需要这样,我就拿你们没办法?”
第243章 大厂升职记12
直到夜幕再次降临, 卡戎才意识到人类失去了踪迹。
时间已经整整过去了一天。
二十四小时前,人工智能留下最后一句话,警告人类危险所在。银发的AI完成了自己的使命,随即走进公司的拐角, 直到他的最后一片衣角湮没在虚空之中, 仍没有任何一只眼睛观测到他的凭空蒸发。唯有黑书始终心存疑虑。
“这回是真的走了吧?”它忧心忡忡地问。
鉴于他们很快就在主世界脚踏实地, 黑书的担忧完全是无稽之谈。
卡戎收回撕裂空间的手指, 冰蓝色的光芒在他的指尖一闪而过,照亮了周围的家具。他回到了来时的地点,身处游吝的住所——那个人类杀死某个敌人时取得的战利品之中。副本在明天才结束。
此时,这里静悄悄的, 一切都被笼罩在黑暗的轻纱中,仿佛一座坟墓。
他没有多想, 推开舱门,走下台阶。
主世界的夜晚灯火通明。
昔日世界的财富在这里毫无意义,一切由积分决定。一部分玩家攒着积分, 一遍遍计算着实现愿望所需的时间;另一部分玩家则融入此地,纵情享乐, 过着他们过去望尘莫及的生活。想想看,只要你拥有足够庞大数额的积分, 你可以无视规则的制约,甚至买下一艘飞船作为住所。
整个城市被设计为环形结构,配备齐全商店、餐厅, 甚至是娱乐设施等多方面的产业,充分匹配无限游戏参与者的全部需求。这些店铺二十四小时无休,靠机器人侍者维持秩序。
越靠近内部的圈环,资源就越丰富。维持生活所需要花费的积分也就越多。
人工智能垂下眼眸, 让自己冰蓝色的瞳孔看起来不那么招摇,他穿过几条街道,愈发接近城市的中心。用胳膊夹着黑书,银发的AI最终走进一栋大厦,按下了最高层的电梯。
他们开始一层一层地朝上攀升。
电梯门缓缓开启时,黑书闻到一股草木的清香,但眼前是红色的地毯,而非苍翠的林地;很快它又闻到了海水微咸的气息,潮汐般朝它们涌来;随后是玫瑰、香根草和无花果树混合在一起的气味。当机器人侍者朝他们迎上来时,卡戎碰了碰它的额头。
它额角的报警器只来得及闪烁了一下,立刻变成了绿灯。
“这是主城区的娱乐中心,”
卡戎说,“也是最接近‘基地’的地方。这里足够高,透过玻璃窗,就能看到控制中心的轮廓。同时,控制中心的垃圾每周也会通过轨道传输到这栋建筑物,与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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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行业的废料共同处理……我知道的就只有这么多。”
机器人侍者缓慢地在他们面前滑行着,它驶过柔软的地毯,没有发出什么声响。这是一个巨大的娱乐会所,除了它以外,还有数十个一模一样的侍者行走在错综复杂的房间系统之中。
“等一下,你说你就只知道这些?”
“被‘报废’的同时,我的大部分数据也被删除了。”
在黑书进一步提出疑问之前,人工智能随手推开了一扇面前的门,拽着侍者的胳膊把它拉了进去。机器人迟缓地回过头,想要从来时的路出去,额头却抵上了坚硬的门板。卡戎俯下身,拧断了它的脖颈,那双冰蓝色的瞳孔幽幽地闪着光。
黑书全程目瞪口呆地看着。
侍者的后颈被强硬地拆开,裸露出它的能源芯片。
“纠正:现在我了解这栋建筑物的全部结构了。”
当他咽下指尖的最后一点光芒时,卡戎如是说。
*
游吝猛地咬紧牙关。
他的左腿传来撕裂般的疼痛,这使得他飞快地冲着阴影处连开了两枪,那两排利齿才稍稍放松。他用枪托猛地砸向那只绿莹莹的瞳孔,蜥蜴般的怪物吃痛后退,但手臂上却又传来针扎般的疼痛。一排钢针般的牙齿,已经完全没入了他的皮肉。
他用尖锐的匕首一枚枚把它们挑出来,一片血肉模糊。
时间已经接近深夜。设下陷阱的人类和怪物们没有想到游吝那么难缠,在近乎碾压般的局势下,他居然能活到现在,他居然不仅仍旧活着,而且还让在场的其他员工多多少少都挂了彩。以至于当人类呼吸不均地站在包围圈之中时,竟然一时半会没有人有勇气靠近他。
“你们这群废物,他早已是强弩之末!”蒋文彬摁着他受伤的左肩厉声喊道,“别再畏畏缩缩,你们难道不想为公司立功,抓住机会再升上一级吗?”
游吝的瞳孔中泛起苍白的笑意。
他摇摇晃晃地又握紧了手中的枪,弯起唇角,甚至有闲情逸致哼起不知从哪里学来的调子。每当唱到重音部分,身边的包围圈就有人发出一声惨叫。血从别人身上流出来,恰如从他身上源源不断地漫出来,他咽下带血的唾沫,只觉得这副情景熟悉得可怕。
就是因为太熟悉了,所以才嘴角按捺不住地拼命向上扬起。
“怪物。”
游吝偏了偏头,紧握的枪口又是一簇雪亮的火花,“你是,你也是——噢,还有你。你们都真情实感把自己当成怪物了?不久以前,你们还管我叫这个呢。”
“别听他胡说八道。”有人忍不住张望四周,咽了口唾沫,“这里只有他一个人类!”
“啊,我真感到荣幸。”
游吝笑得弯起了眼睛,“很高兴你们有这样的认识。驱魔的银子弹用在你们身上,一枚也没有浪费。”
人类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的结局。即使他现在还能漫不经心地发言嘲讽。
在场的其他人甚至要比他更加心存疑虑。那个“幽灵”真的会死吗?积分榜上万年不变的名字真的会被抹去吗?他是不是还有其他的退路,会不会忽然发疯,使得他们损失惨重?
游吝的子弹快要耗尽了。他本不该在追杀卡戎的过程中开那么多无谓的、完全是发泄情绪的枪。但就算到这一刻,他有些荒诞地回望着自己的心态,发现他对此也不怎么感到后悔。
不过,即使是他手中的弹药还有富余,也不过稍稍延长一些苟延残喘的时间。
不知从何时起,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铁锈味。这不是新的伤口,而是还没有好全的旧伤疤。卡戎的药膏不过是处理了表面的淤痕,让它看起来不再那么糟,但脖颈处因撕裂而窒息的触感仍旧挥之不去地一遍遍再现。
难得蒋文彬说服了在场的所有玩家,又召集了副本的全部怪物,他向来有一副好口才,更何况现在他还拥有恶魔的言灵术。游吝不需要深入思考就知道他告诉了他们什么样的故事,更不怀疑那些仇恨的眼睛是在怎样的煽动下瞄准他的。
他抽了张最坏的牌。
从他踏入这间休息室开始,结局就已经注定了。
他害怕死亡吗?游吝忽然审视般地问自己,结局是否定的。
他好像已经失去了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个理由,当然也没有谁期待他活下来,无论是人类还是怪物,都将他视为异类,他没有同伴,即使他有那么几个瞬间以为自己拥有,他难以抑制的神经质与疯狂也让那一切都成为了幻觉。
尽管卡戎没有和他们站在一起。
尽管蒋文彬和雨果所说的未必是事情的真相。
但他已经不在乎了,从结果上没有差别。有着冰蓝色眼眸的AI身上有再多秘密也好,他已经像其他人一样放弃了自己。他们唯一的区别是卡戎坚守着“永远不能伤害人类”的人工智能守则,所以当然不会在这里参与对他的围剿。人工智能有时候表露出一点近似于人类的情绪,但大部分时候,他都流露出一种机械的固执、冰冷与刻板。
……从乐观的角度想,把自己脆弱的一面保留给无知无觉的机械,总比暴露给人类好。
游吝慢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他的手枪里只剩下一枚子弹。
好吧,即使他已经有了他理应去死的认识,他依旧傲慢且偏执地不打算认输。他会制造骚乱,引起恐慌,直到最后一刻,他依旧会竭尽全力报复那些背叛过他的人,当然,最终沦落到粉身碎骨,尸骨无存的人只会是他自己。
他朝后退了一步。
这是亡命之徒走投无路的下意识动作。人类的脸色苍白得可怕,他浑身上下都是血,就连枪也拿不稳,从指尖脱落,落进地上的血泊之中。他俯下身去捡,当然来不及,这枚子弹已经没法穿透任何人的身体。
果然,恶魔扶了扶他的金丝眼镜,志得意满地朝着游吝走来。
“赢的人最终是我们,”他俯下身,欣赏着游吝因为疼痛而扭曲的脸,用锃亮的皮鞋狠狠踩住他试图抬起枪管的手腕,“因为我们为大多数同伴的利益考虑,而你呢?你只是个背叛同类、自私自利的……”
枪响了。
那对恶魔的竖瞳浑浊地颤了颤,下意识想要退后。但他很快又回过神来,明白那只是人类在绝境中最后的虚张声势,并没有任何一枚子弹还能穿透自己的身体,而现在对方已经失去任何反击的能力。
他讥讽地拧了拧唇角,正准备接着开口,余光却忽然扫到周围人惊恐的表情。
……什么?
喉间将要吐出的字眼,最终变成了嗬嗬的余音。
“我说过吗?”游吝的笑声却轻飘飘地响起,他居然还笑得出来,如哨音般尖锐的声响近乎要撕裂耳膜,脚下忽然踏空,蒋文彬慌张地试图踩到实处,然而他们的脚下迸发出的,却是更加鲜艳的焰火,爆炸的热度席卷过他的双腿,仿佛被一千根针同时扎进骨髓,他伸出双臂试图抓住些什么,然而失重的感觉却鬼魅般纠缠着他。
“没有什么比一场爆炸更适合作为结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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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郑重其事地宣布。
他用最后的一枚子弹,彻底点燃了身上所有残留的所有弹药。
就连身边的怪物们也脚底抹油,能溜多快就溜多快,休息室的地板迸裂开来,被熔断的金属、截断的碎石,以及爆炸中心的两人瞬息之间就被卷入硝烟之中。蒋文彬惨白着脸,意识到自己正在下坠,而底下是看不到尽头的深渊。
休息室本就位于怪物公司的一层。
谁也没料到,在这之下还有一个根本看不到底的深坑。
等到余烟散去,方才还气势汹汹的围剿者们只得围拢在深坑边上,面面相觑。他们朝下望时,已经看不到游吝的身影,只有原本构成地面的几块坚硬的巨石仍旧在他们的视野之内——对了,地面是在两个人下坠之后,紧随其后彻底断裂。
被从这个高度飞速落下的沉重石板小山一般地彻底埋没,根本不存在生还的可能性。
在场的人类玩家站在裂隙边缘,摇摇欲坠,想象那副惨状都觉得脊髓发凉。怪物们看起来却没有什么所谓,公司的高层甚至忍不住面露喜色。
猎魔人这一麻烦的存在终于被解决,所牺牲的不过是一个刚入职不久的新人恶魔,这并不算太高的代价。
公司能蒸蒸日上地运营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地下的深坑原本就是掩埋厨余垃圾——也就是人类尸体的地方。他们找来新的石板,覆盖住休息室的大坑,冲洗掉坑洞附近的血迹,彻底洗刷掉所有存在过的痕迹。而生还的玩家们勉强度过了在这个荒诞副本的最后一个晚上,在副本结算前取得了升职加薪的好结果。
当第二天早晨的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来,人们才再一次活了过来。
他们登出了副本,拿到了积分奖励,惊魂未定地回到了主世界的住所,用热水、书籍或是垃圾食品麻痹自己,庆幸自己没有迈出多余的一步,成为死状惨烈的遇难者。
是的,太阳照常升起。一向如此。
*
卡戎在入侵这座城市的权限。
用回收这个词或许更加恰当。重复这一行为需要耗费不少能量,因此,在和游吝出发之前,人工智能原本的决定也是回收上个副本的邪神后,再借由增长的能量取回自己存储在软盘里的信息。这个过程既花费时间,也需要竭尽心力,避免被系统察觉。
人工智能花费了一天一夜,才完全恢复了他对这座城市天际线的掌控。
他和黑书眼下在这座大厦最高的房间,落地窗一尘不染,通透如无物,这里是整座城市唯一一个能够勉强看到中央控制室一角的地方。
世界意识敬仰地看着他们所取得的成就。深色的天空优美如一副画卷,点缀着薄薄的云彩。主城的最高处,风景格外令人心情舒畅。卡戎睁开眼睛,也朝外望去,那双冰蓝色的瞳孔不带一丝情感地掠过那些浮动的灯火,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直到他忽然将视线定格在某个方位。
“怎么了?”黑书茫然地问,也朝那里望去。
不得不说,游吝作为战利品继承的那艘飞船的确造价不菲,同时坐落在黄金地段。
因此,从落地窗朝下望,不远处就能看见飞船隐没在林地间的影子。但世界意识刚才却并没有多么留意,它专注于欣赏那些亮晶晶的建筑物,忽略了城市中的阴影。
“他还没有回来。”卡戎说。
已经是深夜了,飞船朝着两翼张开臂膀,但只是在阴霾处更加洒下阴霾。没有一扇窗户是亮着的,那里的一切都静谧无声。
“虽然副本今天就能结束,但他万一想要多呆一会呢。”黑书尝试着解释这一现象,卡戎却纹丝不动地盯着那栋建筑又看了几秒种,随后从半空中把它揪了下来。他的指尖凝聚出冰蓝色的光芒,在本就灯火通明的室内仍旧显得明亮。
“你当时答应过这回是真的走了的!”黑书试图据理力争。
“我没有。”
“你没……好吧,你好像真的没有。”
世界意识沮丧地垂下了书页,小字绵延着,像是抱怨般嘟囔着。
面前的虚空中再度浮现出一扇门扉。正如他从副本世界离开那样,这扇门同样能起到让他回去的功能。
卡戎没有犹豫,那双冰蓝色的瞳孔如刀锋一般凌厉而澄净,直截了当地越过门扉。但当他的脚步重新落在公司纯白的走廊中时,他却微妙地停顿了一下。
或许只是直觉作祟。
人工智能本不该有直觉,任何判断都是他综合身边环境的各个要素做出的,能够确保万无一失的正确性。但拥有情感后,他出过的故障不少,或许这就是一个名为“直觉”的误导。人类常常会为不必要的错觉所困扰——
“卡……”熟悉的声音迟疑了一下,叫住了他,“卡戎?”
转过身看到褐色头发的少年时,卡戎的心忽然重重地沉了下去。
雨果看起来非常不安,他揪着衣角,嘴张开又闭上,似乎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要说什么。直到人工智能克制不住地使用暴力把他抵在了一旁的墙上,声音比任何一次都还要冰冷地问:“你怎么还在这里?”
雨果的瞳孔微微一缩,几乎无法呼吸。
而卡戎一刻不停地继续问,似乎已经知道了上一个问题的答案:
“他在哪里?”
*
好消息是,他已经不觉得疼了。
游吝想,坏消息则是他不知道还要花多久才能死去。
他现在看什么都恍惚,好在这里也几乎没有东西能看。到现在这个地步,只觉得嘴里都是铁锈味,整个喉咙都斑驳地锈成了一根铁管。要是有颗糖含着,情况总不至于这么糟糕。百无聊赖的时候,他就想象蒋文彬已经被压在了石板的正下方,原本一丝不苟的仪态变成了一滩烂泥。这个想象并没有带给他多少慰藉,反而让他觉得自己被压在废墟中的两条已经完全没有感知的腿又疼痛起来。
据说人死前会走马观花地看到自己的过去。
游吝等了半天,还没到面前开始放映幻灯片的时候,倒是听到了脚步声。银发的AI出现在自己的视线之内,那双冰蓝色的瞳孔仍旧和记忆中一模一样。他嘲笑了一下自己。这是他临死前编造出的梦,当然不会和记忆有什么区别。
但他却并不那么想在最后一刻做这样的梦。
这不过是临死前的走马灯而已,本来就是假的,要做什么当然都可以。
因此,在卡戎俯下身,也就是游吝所认为的梦境靠近他的那一刻,人类摆出一副完全不想看到对方的脸的样子,直截了当地闭上了眼睛。
第244章 大厂升职记13
黑书的抱怨在看到游吝时立刻烟消云散。
虽然“他的情况很糟糕”在印象里出现了许多次, 但从未有过这样糟的时候。以至于世界意识认真考虑了一下现在和他说话属不属于临终关怀。
人类腰部往下都被巨石压住,封闭的地下空间散发出一股腥甜又腐烂的血的味道,地上则湿乎乎地一片潮湿。仅仅看着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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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人心惊胆战。
何况当着他们的面,游吝瞳孔中的最后一点色彩旋即消散, 慢慢地阖上了眼睛。
不可能。
卡戎想。
他会死去。
令人战栗的触感沿着他不知道哪条神经回路蔓延开来, 令他的指尖发酸。明明处于那种境地的人不是自己, 却仿佛也能感受到那刺穿脊髓的痛意……或许这也是黑书的诡计。但他此时考虑不了那么多, 道德模块的本能令他毫不犹豫地跪了下去,伸手去探人类的脉搏。
它仍旧在微弱地跳动着。一簇将熄未熄的火苗。
这里太黑了,太冷了。
当他的指尖碰到人类的手腕时,对方的眼皮微微颤抖了一下。和他所受的伤相比, 触碰就像羽毛一样轻,能做出反应说明他尚且存有意识。
卡戎意识到自己的指尖也在发抖,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睹人类遭遇伤害的应激和某种程序故障般的情感障碍几乎在同时爆发。
“游吝?游吝,你现在伤得很重, 但只要你配合我,仍旧有机会得救。你必须尽快接受最高级别的医疗救助, 并尽可能保持清醒。你能听见我说的话吗?如果你仍旧能听见,只是没办法说话, 就对我眨一下眼睛?游——”
“太吵了。”
从伤者的喉咙中嘶哑地冒出了这样一句话。
游吝不知何时睁开眼睛。那双眼睛依旧像是记忆中那样苍白而明亮,在眼下的环境中近乎没有倒映出一点光芒。这里只有卡戎的身上是亮的,银白色的高马尾在他的身后轻微晃动着, 看起来不像是天使,反而更像是一个漂浮的电子幽灵。
人类皱着眉头打量着他,忽然讽刺般地笑了笑:“你终于发现自己被骗了?”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那就转过去,离开这地方。”
游吝漠然地说, “别管我,让我死在这里。”
他话与话之间的跨度太大,理解起来对人工智能很有难度。卡戎停顿了两秒钟,并没有动,反而用指背抵住了他的掌心:“我明白。我向你道歉。我错误地信任了一些人……我本不应该相信他们说的话。导致这样的局面发生,有我的一份责任。因此我希望能救你。”
游吝试图把手抽出来,但他浑身上下都没有力气。
察觉了他的挣扎,卡戎反而自己放开了他的手。人工智能小心翼翼,像在处理一枚易碎的瓷器,这副模样看的游吝愈发烦躁。
他已经接受了自己的死亡,并且在这里安静地等了二十四小时的死,等到浑身的伤口过了疼痛的劲,通通变得麻木,这时候人工智能倒是出现了,尽管他并没有那个意思,自己也清楚他没有这个意思,但他还是忍不住想,看啊,这高高在上的模样。
“我不接受。”
他断然拒绝对方的怜悯。
人类冷淡地转过头去,不和卡戎对上视线。
不过,身边半跪着的苍白人形还是太难以忽视,那道无机质的美丽目光,此时注视着他行至末路的狼狈模样,居然带上了一点幻觉般的情感——也未必是关切,游吝必须提醒自己,说不定只是人工智能所谓的道德模块在发挥余温余热。
都到这个地步了,再相信那些幻想就太可悲了。
这么想的同时,游吝听到卡戎开口:“你有什么想要的,我都可以答应你。”
人类发誓他已经下定决心什么也不再说。
但这点脆弱的决心抵挡不了他听到这句话时从胸腔忽然涌上来的一阵辛辣的愤怒。游吝张开嘴就开始咳嗽。他挡住了卡戎伸过来的手,手指修长、苍白、不染尘埃,不应该被污血所沾染。
“太恶心了。”
他很快就克制住了咳嗽的冲动。比往常还要轻松,那些血堵在他身体的某个地方,慢慢地凝固,既然他快要死了,尝试也没有意义。他只是用手遮住脸,尖锐地问:“……直到现在你又来找我,并且说这些愚蠢的谎言。你难不成以为我现在看到你,会觉得开心吗?”
他的胸膛起伏不定。卡戎没法在他受到刺激或是不愿意配合的情况下带走他,而贸然移开压着他的尖锐的重物,却不及时加以医治,只会使情况变得愈发不可收拾。
“我是认真的,”
人工智能越是开口,局面就越变得一团糟。但反正不说也一样糟糕。
卡戎浑身的线路都像是要烧坏了,他面前的人类快要死了,游吝快死了,交错的回路几乎要将他逼疯,在他没能理清思路前,他重复着应急手册上的话:
“……你不能死。游吝,别在这时候放弃自己,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人在乎你。至少我会在这里陪着你,只要你这么希望,如果你还需要任何帮助……”
“卡戎!”游吝近乎咬牙切齿地说,“你要是再说一句话——”
人类的瞳孔忽然也像是被烧红了,一片沸腾的海洋。疼痛似乎刹那间回到了他的身上,他每一句话的余音都在颤抖:“别总是想着拿这些东西来应付我,我不想临死前还要听你说这些毫无意义、随便对哪个人都能说的废话。”
“我——”
“闭嘴。”
“但现在——”
“你没听懂我在说什么吗?”
人工智能一直以来保持的理智也几乎被油盐不进的人类磨灭殆尽了,一股白炽般的热度也慢慢地从他左边的胸口处烧了出来。
他用最快的时间赶到这里,只是为了救下面前这个人类的性命,却从头到尾被嘲讽、被无视,这都不是重点,最重要的是时间快要走到尽头,对方却丝毫没有珍惜自己性命的意识,反而发起了脾气。
要是来不及怎么办?
要是他真的死去,又会如何呢?
事实上,在昨天道别的那一刻,他们都在彼此互不相欠这件事上达成了共识,陷入喋喋不休的纠缠,显然是毫无道理的。
“我听懂了,”
卡戎用前所未有的耐心说,“而我并不想按照你说的做。在过去我们有过一些关系,我不希望你因为和我赌气就去死。对此你完全不能理解吗,游吝?”
游吝瞪大了眼睛看他,忽然又露出了一点微妙的笑意:
“有一些关系?我还以为你已经忘了呢,小AI。你是指你答应永远和我在一起的那时候,还是指我杀了你六次的时候?噢,对了,对你而言不得不提的应该是你用最快的反应阻止我,却没有挽救下那个人的性命的时候——”
“我说过,现在不是吵架的时机。”
“在我做下这些事之后,现在你还想来拯救我,你自己不觉得可笑吗?”
游吝难以置信地问,“如果你对一个无数次伤害你的人都能说出这些话,你完全可以对其他任何人也这么说。归根结底,我临死时成为了一个人工智能验证紧急救护模块的对象,一个值得同情的、必须通过承诺才能挽回的歧路羔羊。我对此不感到高兴,也不觉得有任何回应的必要。”
卡戎必须得提醒自己,这个世界上最不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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