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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70(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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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涩

“我们走,不用在这耽误!”

他早有打算:拿下赵昽,用这畜生来换。实在不行,把这两个都杀了,推到马贼头上,再一寸一寸搜,他就不信翻不出来。

走就走。

他点头,扶住了她。

门边有候命的家安,院里有掌灯的家康,冯稷在影壁那等着,都不方便。她一直等到过了穿堂,才附在他耳边说:“契书都在我这。”

她拍了拍肚子,他恍然大悟:那个真心替人着想的太太,早将东西拿到手,在没见到银子前,就把它们藏在书里留给了她。

叫她好好读,受益终身,是叫她们离了这里好好活,从此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这才是真磊落,真洒脱。

怪不得叫他过两日再说,必定是猜透了赵香蒲的自私,怕他们被缠住,脱不了身。

他自认聪明,却接连看走眼,巧善以诚待人,换来了太太的真心疼爱。

他输得心服口服,不想再瞒,在南北宽夹道上停住,为难道:“太太病倒了,你进去看看吧。”

她早有猜测,如今得了准信,一时心痛难忍,咬着嘴没说话,只点头。

“别哭……算了,哭吧。”

她垂头,默默落泪。

江清院也没有下钥,屋里屋外都有人,在外边都能听到不少动静。

婆子提起灯笼一照,看清了脸,便说:“翠翘姑娘早有交代,叫姑娘来了只管进去。禾爷,夜深了,委屈您在这等一等。”

赵家禾见她不时看向冯稷,就说:“这是我兄弟,白日来帮过忙,这会巡夜少了人,又把他叫来了。”

婆子心有余悸,一听这话,立马跪下给恩人磕头。

“禾爷,那些银两都交了上来,全在里边。太太醒了一会,叫人打井水洗一洗,清点好数目,要抬一半送去做报酬,只是找不着人。几位姑娘正为难呢,您看……”

“不用动,宅子里要用钱的地方多,等太太安排吧。这些事,我自有主张,他们也不是为钱来做这事。劳烦妈妈替我转告一声。”

婆子千恩万谢。

赵家禾示意她噤声,指了地方让冯稷去守。两人一东一南,各占一面墙,凝神细听。

巧善进去的时候,大太太已经起来了,歪歪地靠坐在矮圈椅上,见到她便笑,“过来坐吧。”

巧善说不出话,翠珍在她身后轻推,引她坐上另一把。

大太太抚着椅圈,轻声说:“这是我娘的嫁妆,我坐惯了,出门子时要了它们,走哪都带着。”

说话带喘,眼皮发青。巧善看着心疼,“太太,您别说了,歇着吧。”

“走了困,躺下腰酸。这人一病啊,就惦念旧人,方才梦见四哥家里添了孙辈,猛然记起还有几匣子借来的书,该还回去了。巧善,我身边离不得人,你这些姐姐不得空,你替我跑这一趟吧!赵家禾才从那边回来,路上熟,让他护送你。你们快去快回,今晚就出去,路上不要耽误,七月十八王母娘娘圣诞,真元殿打醮事宜还指着他呢。”

巧善泣不成声,答了几次才挤出一个清晰的“好”。

“你这孩子,经不住事,吵得我脑仁疼。去吧去吧,早点走。”

巧善在她脚边跪下,要磕头。

大太太受了这一拜,摸到她的手,勉强坐起来,身子前倾,垂头压声说:“谢谢你们。”

巧善扬起脸看她,强忍泪意,站起来,正正经经行一次万福礼。

祈祝太太万福金安!

大太太摆手,又靠回去歪着,目送她出去。

那书箱早就预备好了,翠珍提着它,跟在翠翘后边,到了二门上,便心急道:“这是太太给你的……”

翠翘掐了她,翠珍回神,接着说:“太太……交代的事,务必小心。”

“是,多谢姐姐。”

大肖婆子在抄手游廊上,看似不经意地往这瞟。巧善接过对牌和箱子,大大方方朝那边望过去,大声问“肖妈妈是有话要交代吗”。

肖婆子心虚地撇开眼,往西边去了。

翠珍朝那边翻了个白眼,催道:“赶紧走吧,这都半夜了,还磨磨蹭蹭。”

巧善再看一眼正房那方向,点头出去。

她一走,婆子立马锁门吹灯。

冯稷扮的是小厮,自觉做了小厮的活,拿走书箱,走在前边开路。

看门的人很有眼色,不看对牌,提早开了锁,还提着灯笼帮忙出去探了一截路。

宵禁期间,四处安静,三人摸黑往前行,听见动静,提早匿了身形,等到巡夜的兵走远了再出来,一路谨慎小心,顺利到了巷子里。

小留就在门边等着,听到暗号立刻开门。三人刚进门,西屋就有人欢喜相迎:“是禾爷回来了?平安就好,阿弥陀佛,多谢佛祖保佑……”

他娘的!

赵家禾听得头痛,忙给小留使眼色:吹点迷药,叫她闭嘴!

巧善是实打实的头痛,裹带缠了几圈,包住半个头,这会耳朵不太好使,并没有听清其中饱含的情意。她只当是户主的家眷在问候,小声催他:“你答应一声,别叫人操心。”

他暗自吁气,干巴巴地应一声,赶紧开了东屋的锁,把她送进去。

他着急看她的伤,她也着急要让他看一样东西,捞起衣摆去掏藏在腹部的两本书,兴冲冲地说:“你叫我在家安那屋子里等,那桌上也有一本《结算法》,和我的不同。我只当是第二本,冒昧拿起来看,里边是一样的,外边不……你怎么了?”

“没事!”他赶紧收回那些不正经,心虚地夸赞,“我说的果然没错,你心细如发,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里边的衫子是雪青色绫布做的,这料子不便宜,又轻又柔,这颜色暖融融的,好看不张扬,姑娘家穿了正合适。方才他看得一清二楚,只是不能说,横竖她只在他面前这样,没叫别人看去。她一年比一年大,会害臊了,这样的好事,一说破,往后就没了。

“你过来摸摸看,我敢说,东西一定在里边。”

他清清嗓子,马上奉承:“那是!你猜的一准没错。”

“你怎么了?说话老不对劲。”

“没事!”他退到门口,压声吆喝小留,“来点茶水。”

他倒回来,赶紧干正事,把书接过来,沿着边摸一轮,笑道:“这个容易,我有个朋友,祖上开过书画铺子,夹宣揭层的手艺都有,明早叫他过来弄。这后边的事,我也打听好了,中人也找着了,只要……”

她盯着门口变了脸色,他立马回头,吓到腿软。

他娘的!

“小留,死哪去了?小留!”

小留端着盆气碎步跑来,边应声,边注意脚下,一迈过门槛,对上他满脸怒容,骇了一跳,小声嘀咕:“不是您叫我放她出来吗?”

“你瞎呀!”他比小留更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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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头胡乱解释,“这边都是些糙汉子,买买……留个人伺候你。”

他给王朝颜丢了个眼色,她看懂了,放下茶盘,回去接铜盆,恭恭敬敬过来伺候。

“姑娘,奴婢梅香……”

妍姿艳质,落落大方。

巧善想起了方才那声关切,心里很不是滋味,垂眸问:“你就是朝颜吧?”

王朝颜不答,抬头去看赵家禾。

这斜飞眼,看着楚楚可怜,实则是狠刀子暗器。赵家禾恨不能上脚踢翻她,咬牙切齿说:“哑巴了?姑娘问你话呢,有你这样当奴才的吗?”

王朝颜不辩也不气,将头转回去,双膝落地,乖乖顺顺答话:“是,姑娘猜的没错。本家姓王,曾在京城廖宅当差。头一回去拜见老太太,老人家看墙角喇叭花开得正好,就赏了这个名。”

说话十八个腔调,没一个老实。赵家禾讥讽:“朝什么颜,统共认不得几个字,卖弄什么?我看王喇叭

那时候指唢呐

就很好。”

原本生气的人,差点没憋住。巧善咬着嘴不声张,盯着她看。

这人了不得!

换个姑娘家,被人这样奚落,或是委屈到哭,或是臊到跑出去。王朝颜不闹也不恼,面色如常应道:“禾爷说的是,叫喇叭也使得。”

赵家禾觑着巧善脸色,暗叫不好,立刻摆手,嫌道:“滚滚滚!小留,把人弄回去,下回再自作主张,我把你拴门口。”

小留苦着脸把人送回去,小声祈求:“王姑娘,你消停会吧,禾爷不是一般人,你做这些事,没用,只会惹恼他。”

“一时情急,思虑不周,连累你了。小留,这事都怪我,明早我帮你扫马棚吧。”

禾爷说到做到,真会把他当狗拴门口,没准还会塞几口马粪。小留慌忙摆手:“别别别!你老老实实待着就成了。”

“是,你放心,我再不乱跑。只要他平安,我就安心。”

小留听着这话,暗自惋叹:这般深情,多难得,可惜禾爷瞧不上这福气。

禾爷确实无福消受,这会被他害得焦头烂额。

“冯兄弟还在不在,你告诉一声,辛苦他送我去周家。你在这里忙着,我去梅珍那借住……”

“人早走了。你别恼,真是买来伺候你的。”

“我不用人伺候。”

那会太暗,他凭空摸到一双鞋就给她穿上了。这是未完工的一双,本该绱三圈的鞋帮只绱了一圈,本就为冬天穿厚袜子留了余地,这下更松了。

她赌气踢脚,将鞋甩掉,扯掉袜子,光脚踩进盆里,气道:“我也是丫头,什么活都会做,用不着别人!”

她没裹脚,但生来小巧,十个脚趾八个短,向内卷曲,圆圆钝钝,颇有些意趣。

他不知该顾着眼睛的好处,还是先把愁结解开,着急奔去关门,再倒回来捡鞋袜。他得管住眼睛少看会,侧身蹲在一旁,小声叮嘱:“姑娘家的脚,不能随便……”

哗啦……

她双脚踩住盆沿,委屈道:“原来洗脚也有错?那我不洗了,行不行!”

从前洗过那么多回都没事,如今有了珠玉在前,就处处不对劲了。

“没错,没一点错,你洗,怪我,不该多嘴。我是怕这水冷了,你洗得不舒坦。巧善啊,王……方才那人,会撬锁,还会勾引男人,我想用她去办一件事,这才花钱买了她。”

你不就是男人?

说好这就要走了,还要办什么事?就算真有事,用女色去办,不光彩,总不是什么好事。

他愿意拿话哄她,那指定知道这事让她不痛快了,可他没说要把人送走,只翻来覆去找借口。

究竟是旧情难忘,还是恨海难填呢?

头疼得厉害,她抬手去摸,半路又缩了回来,胡乱擦了脚,放下帐子,飞快地躺下去。

头一挨着枕头,更痛了,不觉便发出了一声“嘶”。

他跟过来,扒开帐子问:“是哪里疼?快让我看看。”

“男女有别,你出去!”

“巧善,你听我说……”

“我要睡了。你不出去,那我出去!”

“别,你睡。我给你倒洗脚水去!”

这卖好不管用,她随手将丝被扯过来,把脸也盖住了。

“我这就出去,你好好歇着,明儿办好了事,我们立刻走,从此自自在在,再不叫你受一点儿委屈。”

眼下就很不好受,那王朝颜也会跟着走吧?

她掀掉被子,重新坐起,扒开帐子,叫住他:“你把她送走吧,有什么事,我们商量着办,总有办法的,用不着她。”

“你信我,我跟她,没一点事。但那事,非得她去不可。你放心,我答应你:事办完了,立刻送走。”

她失望地“哦”了一声,放下帐子,重新躺回去。

第62章 奴性

他察觉不对,泼了水,没走,倒回来守在脚踏上,小声说了些外边混乱很不容易的话。

她很想体谅他,只是一想起那个人,心里就不痛快。认识了五年,可是除了躲在八珍房的那些夜晚,她和他之间并没有很多明面上的往来,哪比得上他们那么多年在同一个院子里待着的情分。他与那人的婚约,他与她的婚约,都是口头上的,只有一个差别:人家早,她来得晚。

她闷闷地说:“早些歇着吧。”

“好。”

他应了,但没动,沉默一阵后,说了几句掏心窝子的话:“你不高兴,我挺难受的。巧善,你才是最要紧的那个:你不会骗我,不会伤我,只有待在你这,我才能闭上眼安心歇一歇。你答应我:到我死的那天,你一定要在!我不是什么好人,有时做事没分寸,你得跟着我,时刻提醒。你就当这是老天爷交代给你的事,行不行?”

“嗯。”

她也是遇到他以后才算真正活着,没有他,她早就完了。或是死在那个雪夜,或是栽在别人的算计下,或是在五太太的刻薄下要死不活。即便侥幸能赎出去,回了黄肚里,她仍旧是那个任人打发的傻巧儿。

她不再对着墙,翻回来仰卧,闭上眼,缓缓说:“我托梅珍去打听过,束脩一年是二十两,读书人要体面,置办衣衫鞋袜,又是一笔开支。吃喝也比家里贵,文房四宝、结朋会友,哪样不要钱?我的一辈子,只得二十两,卖了我,不够他一年的花用。小英常说主子尊贵,奴才卑贱,说一辈子过得好不好,全看命,那时我听不进去。绫罗绸缎、山珍海味,我不在意,做活或是清闲,我也不在意。”

“道法自然,说的就是你。”

她轻轻一叹,接着说:“其实她说的没错,我的命就是不值钱,要是没遇上太太这么好的主子,那我们这会又在哪呢?我曾犯傻,心疼六小姐不容易,心疼老太太受委屈,你说可笑不可笑?”

他有本事,她能吃苦耐劳,可是家人想扔就扔了,而他们想要的自由身,最终还得靠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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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善心成全。

他们才是最可悲的人!

“总有办法的,事在人为!巧善,你不要灰心丧气,太太那么疼你,是因为你真心疼过她。她跟赵香蒲吵了这么些年,我离得近都没看清楚,你却懂了她。这是你的本事,有本事的人,从来不愁出路。”

“嗯。”她释然了,小声说,“我拼尽全力也只能做些小事,还得再努力。”

他听出了遗憾,笑道:“你的本事大着呢,只是你不知道而已。譬如我,因为认得了你,已是大不同。我是外来的,可五岁就学着伺候人,跟家生子差不离,早把奴才二字刻在了骨子里。在认识你之前,从没想过要脱籍。我虽有志向,但盘算的全是如何借主子的风光耀武扬威,不是自立门户。实话同你说,挨了那顿板子,心里想的还是‘大树底下好乘凉’,我要再挑个姓赵的去扶持,跟赵香蒲斗到底,把他踩下去,好叫他后悔莫及。在廖家时,想的全是廖家事,卖到了这家,从上到下琢磨个遍,利用这个排挤那个,费尽心机只为在这闯出个名堂来。改了名字,就把自己当成了这家的人,被人叫一声爷,就不可一世了。风光时,以为拿捏住了所有人,唯独没想过,那八个门,是可以走出去不回头的。”

她懂,小英死了,他走了,人情冷暖全靠自己体会的时候,‘ 有靠山才能安稳度日’是她最大的感悟。

“习惯便成了自然。我不是不知道爹娘冷待,但那毕竟是个带盖的家,我以为只要够勤快,够忍让,就能安安稳稳过完这辈子。被卖到这里,虽说领了新衣裳,能吃饱饭,却时时不安定,只盼着能回去。蒲公英能落地成活,可我只是一阵烟,一吹散就没了。”

“我们是被困住了,囚笼一罩,险些就此认命。”

“是啊……困住了。”

她想起了那只被放走的金羽雀,此刻它在哪?究竟是享受着自由自在,还是后悔离开了舒适安逸?

“这都过去了,从今往后,我们痛痛快快活。 ”

“好。”

她胡思乱想一阵,熬不住了,昏昏欲睡。

他突然坐起,转过来,隔着帐子和她说:“事有蹊跷,我不放心,出去逛逛。你安心睡一觉,小留守夜,冯稷和张麻拐在隔壁,他们三个身手、人品都可靠。有事你叫一声,大小动静都喊,不要怕麻烦。”

她猛然惊醒,弹坐起,连帐子带袖子一把抓住,疾声问:“你要去弄赵昽?”

是,但只是其一。

衙门里还有事没弄明白,要去哨探哨探:既然要办大事,按说该低调行事,怎么会贸然安排些混子去抢大户?既然抓住了赵香蒲,又没弄到钱,怎么会放他出来?

事出反常必有妖,他不敢再赌,还是弄清楚的好。

他迟疑,她懂了,飞快地松手,扒开帐子要下地,急道:“我也想去,能不能?”

“头还疼不疼?”

“不疼,也不困。”

“那行。”

“麻烦的时候,你丢下我,我保证不闹,不拉后腿。”

“不要紧,带上你,多个帮手,只有好处。”

瞌睡真的跑没了,她急急忙忙套上鞋,手往腰上摸。

糟了,那会见到他找来,只顾着高兴,把矛和盾都落下了。

“我的刀和算盘还在大石头那洞里,换别的不趁手。”

哪用得上你出手?

他憋住笑,作古正经说:“这就去拿,这两样宝贝立了大功,绝不能丢。”

她没了发绳,先前是他帮她挽的发,在药铺包扎时拆了又绑,这会歪歪坠坠,乱得不成样子。

该收拾收拾。

可惜她的右手又疼又麻,一抬就抖,不得不赶紧放下。

他刚要开口,她抢着说:“不要叫她,你帮我弄。”

行吧。

他开了箱子,用匕首在料子上划几道,裁出几条发带,帮她把几处的头发分开绑了,再束成一股,做男儿打扮。

“有点少吧……那不长,头发也不怎么长。”

哪不长?

他不敢再惹祸,把那句逗人的话生生憋了回去,只说:“你头小,有这么多足够了,多了难洗又难擦,麻烦死了。”

她轻笑,“走吧。”

他把冯稷叫起来,又要往赵宅去。冯稷二话不说跟上,换作张麻拐,此处必定有句埋怨:早知这样,又何必出来?

讲情义,认死理,这样的人,十分好用。不单冯家兄弟,连他那些师兄弟也是这个稿。这很难得,将来要凑齐这么些靠得住的帮手,不知要花多少心力。

赵家禾暗道: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弃了他们。

门都锁上了,叫开不难,但这趟要办的事,翻墙才对头。

龟寿院又黑又静,连咳嗽和鼾声都绝了迹。

早前捣鬼都有冯稷,他轻车熟路摸到了西厢的门,刚要动。赵家禾及时按住他胳膊,摇头,拇指三连按。

有埋伏!

冯稷立刻调换身位,和他背靠背,互相照应。两人提着刀,时时防备,轻快地往墙角退去。

明明听到了动静,却久等不来,屋里人按捺不住,从窗缝探出了箭头。

赵家禾接上了等在这的巧善,冯稷自觉上前,将箭头砍落,主动触发。

他一动,各处都动了:屋里有人冲出来,屋顶有人往下跳,对面梁上也有,黑压压一片,全朝着他们袭来。

一切都在预料中,人多武功高,这些人本以为十拿九稳,却听一个女声在问:“这就放了?”

“放吧,前年剩的玩意,再不用……”

什么玩意放不放?

呲……火折子亮了。

先有凉飕飕的酒泼来,接着是容易放坏的那玩意。半人高的大炮仗,寻常人家可舍不得买,这回点了个痛快:五色烟花,滋啦滋啦地爆燃,火光把人脸全照清楚了,火焰点着了衣衫,藉着酒性烧得肆意狂欢。

是炮仗,不是炮弹,但恐慌是一样的,扑火的,咒骂的,呼痛时挨上一刀,叫嚣到一半就消了音。

这些人好杀,赵昽却不好找,屋里屋外都没有。本是最好的动手机会,都不用额外再找替罪羊。只是方才那动静闹得大,惊动了四周,有人砸门,有人吆喝。

此地不宜久留,赵家禾背上巧善,立刻上墙,改道去县衙——赵昽这个奸细,必定是躲去了新靠山那。

风中少了令人作呕的气味,巧善将蒙眼巾推上去,小心查看四周。

离天亮还要一会,县衙里人头攒动,三五成列,来回巡逻,很是戒备。

二堂最亮,动静最大。

他们在书办的接应下,走承发房的后墙去了主簿衙,绕到二堂后面,翻上后屋顶,再匍匐前行到南屋顶。

冯稷险些笑出声来:底下人都背靠二堂面朝南,只会防备南边有人闯入,他们在这些人的后方,上方,也朝南,大大方方冒头都不要紧,只要提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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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香蒲仰头张望即可。

赵家禾笑不起来——赵香蒲这个蠢货,居然在慷慨激昂唱檄。

以卵击石,如此陶醉,竟然指望恶人自省悔过。四十几岁的人,还像个痴儿,成日发梦。

底下人哄笑,有人提议拿他剥皮,挂墙上做那儆猴的鸡。吵吵嚷嚷一阵,鸭公嗓不舍得丢下这乐子,哄道:“赵老爷,你这身细皮嫩肉,玩两下就破了,你难熬,我们也不尽兴。我听说你做过官,面过圣,算是见过世面的人。要不这样,你说说那皇帝爱吃什么,爱玩什么,给兄弟几个解解闷。”

这话大不敬,赵香蒲果然怒不可遏,又背了一段文章。

笑声更大,领头的人高抬了手制止,平心静气道:“赵老爷勿怪,连日赶路,他们几个闷坏了,说几句玩笑而已。先前叫你回去清点人数财物,可算清楚了?我把你请来,是有些话要说,你仔细听着,于你于我,都有好处。你可以慷慨赴死,我信你有这个胆,那你妻儿呢,预备好了棺材吗?你是长子长孙,祖宗牌位不能不管吧?既然你要爱民如子,何不先爱爱家下人?他们的性命也是命。我和你说了:我们只在这里借个便利,不是那等穷凶极恶之徒,只要你照我的意思办,绝不会伤人性命。等张大人病好了赶来接任,我们即刻就走。”

“胡说!我府里死伤二十六,难道不是你们所为?”

领头人摆摆手,叫手下稍安勿躁,和和气气说:“那会就告诉了你,那些人,与我们无关。他们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我们正是奉上头的令,为追查这些人而来。这时候把你带出来,是方才有人来报,你家西南面那院子,又有人放火。你家被恶人盯上了,必定要来寻仇,我不放心你,还是接来的好。出了这么大的事,总该告诉你一声。你不用惊慌,已经叫人去查了,尽快给你个交代。”

赵家禾暗道:原来如此,拿钱财挑拨那些蠢货去杀人放火,先给一闷棍,威慑一番,他们再来“以德服人”,拿下赵香蒲为他们做些什么。所以马贼死了就死了,不予计较,没准一早预备了人手来“解围”,好叫赵府感恩戴德,全心信赖。只是他在公堂上揭了他们的底,那边的事又横插一脚,一切乱了套。

这样漏洞百出的说辞,赵香蒲居然听进去了,反问道:“当真?那你叫我写信给至忠和妹夫

妹夫官职不高不低,但手里有兵,这个有戏份,后面会再介绍

,不是为了……等下,你的官凭牙牌在哪?没有亲眼验过,我还是不信!”

领头人大笑,抬手招呼人去取,当真奉上了文书牙牌,就连官印都抱了来,大大方方交给他看。

告身

身份证明

上有姓名籍贯年龄,还有身长容貌。赵香蒲拿着它,边念,边上前核对。

这一丝不苟的书呆子模样,惹得众人又是一通笑。

“尤大人,这里看不细致,还请移步灯下。”

尤大人点头,大度地跟着他往手抓火把的亲信那儿走,见他步步谨慎,暗笑:这人呐,再尊贵,一落到自己手里,不也是副死老鼠相?他仰起脸,扬眉问道:“赵老爷,瞧出哪不对了?我还有个同胞兄弟,也在做官……你做什么!来人,来人啊……”

赵香蒲拚死拽住他,右手飞快地伸出去扒火把。他的衣衫不知道沾了什么,一挨近火苗便引着了,飞快地烧尽表皮,露出滋滋燃烧的引线,一整排!

要死人了!

先是一声沉闷的“崩”,爆在赵香蒲和尤大人之间。等众人想起要逃命时,更大更响的轰隆伴着惨叫,在血雾中散开,冲破夜空。

巧善蒙着眼睛看不见惨状,但又闻到了让人窒息的腥气。她知道出了大事,没问那句“打雷了吗”,只紧紧地扣着家禾的肩膀,不叫他分神担心自己。

第63章 补

在鹭南那年,是他奉上了炸山开矿的方子。

人命关天,出不得一点岔子。即便他打了包票,赵香蒲也不放心,拉着他配了燃,燃了配,来来回回试过十几次,见稳稳妥妥,这才交出去。

赵香蒲记住了不稀奇,但他没想到赵香蒲会将它用在这里。

这一晚,他和赵香蒲都去翻了后库房。他想到了拿炮仗给赵昽点个天灯,叫他死得惨烈,来生长个记性。赵香蒲也想到了炮仗,用它们做了为民除害的大杀器。

他们相同,也不同。

他出神这会,冯稷已按捺不住,跳下去拔刀清扫。

终归不是大炮,死的只有就近那几个,离得远的,或是伤到了,或是吓到了,暂且还活着。

毕竟是豁出身家性命要干一番事业的人,冯稷一出手,他们也回了神,回击之余,还吆喝起了同伙。

其实那几声够响了,不怕死,想争功劳的人早就朝这边来了。

对方人多势众,对付起来不容易。

赵家禾不想耽误太久,以免藏在后方的她有什么意外,于是先杀一个,赶在死人倒下前,用脚勾了他的兵器,送到左手。双刀用不了太精妙的招数,但胜在砍起来快。他一路朝前,杀了个痛快,明知半夜巡防的人,都是那尤大人的爪牙,仍旧丢话诈一诈,叫他们不要被奸人蒙蔽,做下要杀头的错事。

真有人迟疑,畏畏缩缩往墙角贴,被同伙推着向前,这才不情不愿地重新提刀。

很好,刀有不同,人也有不同,这不是倭寇的做派。

这个夜再长,也有终结的时候。

天濛濛发白,天边渐渐亮起了金色,两人堵在门边,来一个杀一个,来一对杀一双,还要提防墙上来弓箭手,一刻不敢松懈,到天光大亮,总算消停了。

冯稷留守,他回头找人,差点吓到魂飞魄散。

“你在做什么!”

本该藏在县丞房的她,这会正蹲在笞杖架前缝尸首。台矶下边就是血池尸山,离她不过几尺。

遮眼的布巾盖在了死人脸上,她就这么水灵灵地看着满地尸首,镇定地下针!

她在做什么,他看得一清二楚,只是不敢置信。

一个姑娘家,十四五岁时,不该怯生生躲起来吗?遇上这样的事,能不尖叫就算是半条汉子了。

不过,她可是王巧善,从来都不一样,能做到这样的事,又是那么合情合理。

她暂且停了手,悄悄地挪了一步,挡住那颗人头。

他将沾血的刀都扔了,大步跃过去,将她提起,大声教训:“你怎么连死人都不怕!”

“死了也是人,仍把他当人看,就不怕了。”她心里发虚,垂眸躲开他的注视,小声嘀咕,“他是为城里的百姓而死,我我……”

他深吸一口气,磨着牙说:“怎么不叫我?这种事,不该你来。”

她抬头看他一眼,无奈道:“他从前糊涂,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我不想委屈你,可是这事又……不得不办。”

本想尽快缝好,不叫他看见,可是天亮得太晚,尸首碎得太厉害,她找了很久才翻出被炸飞的左胳膊。这就算了,至少还凑得齐,胸腹碎得太厉害,把那些红汁捧回来,它也兜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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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v>< "">哇叽文学网提供的《人下人巧善》 60-70(第5/14页)

他在外衫上蹭了蹭手,在脸上抹一把,稳住气息,再道:“你说得没错,他糊涂了一辈子,好不容易办成一件大事,难得!我也不是小气的人,此刻只有钦佩。你去里边待着,到那屋里翻一翻,不拘什么样式,先把衣衫换了,这里留给我。”

他是男人,没学过针线。她不愿意麻烦他,恶心他,摇头说:“只差几针了,小英说县衙里总有只皮灯笼

比桑皮纸张厚,透光度不够,所以拿它比喻糊涂看不明白的人。

,借此警示官员不要做糊涂昏暗的人。你帮我看看,那儿是不是。”

真有一只牛皮灯笼,一直挂在牌匾附近,点上灯也朦朦胧胧,就如赵香蒲本人,一辈子看不穿。

他知道她要做什么,爬上去摘了,掏出匕首将它拆解。他没把皮子交出去,蹲下来,和她一块干活,帮赵香蒲造了个肚子,又去里边翻箱倒柜,找来一件替换的袍子。

他叫她进去,去公案那边歇着。他留下,将玄色衫子碎片剥干净,替赵香蒲换上褚色袍子。

脸上盖着黑布巾,看不到是什么神情,约莫是心满意足吧。

这人被书误了,活得稀里糊涂,死得支离破碎,但赵家禾心里那些气,就这么烟消云散了。

天亮了,世道未必是亮的,那些人占据县衙,换了城防,必定还有别的部署。

赵志忠托亲家的福,四年连升两级,如今在恪州任同知。赵香蒲口中的妹夫,应该是同在恪州的何参将。

一文一武,沾亲带故,正是做内应的不二之选。

鹭南,鋈州,恪州……

从南往北,中间略过一个岵州,必定也在计划中。

那些人敢说出来,就不怕赵香蒲传出去,是吃定他走不了,活不了。

冯稷是个靠力气谋生的粗人,不知道内情,必定想不到这后边还有大阴谋。他也可以当做不知道,只管办好事就走,先看着风向做点小买卖,等一切平定再筹划大的。

谁做了什么,要做什么,都不与他相干,他只要顾好身边人就够。真要乱起来,兴许还能发点乱世财。

只要他不说,她也猜不到,顶多是将来听到消息后心痛惋惜一阵。

他回头去瞧,她是老实本分的人,累极了也不敢冒犯公堂,蹲在门边,趴在膝盖上,连那门槛都不敢挨,生怕靠脏了。

“坏人都没了吗?你看这会能不能托人带个信,叫赵家的人过来抬他回去?”

他收敛心思,点头说:“能办。折腾一夜,累坏了吧?我先送你回去……”

“赵昽……你要去找赵昽?”

他点头,又说:“调换了人却没闹出动静,原先那些差人的家眷不可能不找,只怕也在他们手里。”

她瞪大眼,疾声问:“是要去救人吗?”

“是。”

“我会不会妨碍……”

“不会。”

她强打起精神站起来,说:“那我跟过去,我是女人,好说话,省得他们不信。”

“也好。”

牢里、兵房、刑房都关满了人,男女老幼都有,唯独没有赵昽。

粮仓是满的,就连料库都堆了数不清的麻袋,但这里也没有那混蛋的身影。

只瞧这外边的样子,就知道里边装的是粮。

管,还是不管?

他又看向了身后紧跟着的她,她不知道麻袋里装的是什么,小声问:“这里也藏了人吗?”

冯稷是个热心肠的,乐意为她解惑:一把将刀尖扎进去,谷子顺着那道口子往外泄。

她咦了一声,随即高兴道:“怨不得米涨得厉害,原来都囤在这。外边人买不着,价越抬越高,这些人真没良心。”

赵家禾的良心打赢了眼前这架,他清清嗓子,说:“没错,这些粮,还是放出去的好。”

这些事,自然有人去办。未免又有人见钱眼开,在这当中捣鬼,他当着一众人的面,在刚脱身的县丞跟前说了这事。

县丞及主簿要挽留功臣,他们寻机悄悄地退了。

她累得不行,回到宅子里,洗洗换换,倒头就睡,连他跟进来帮她换药都不清楚。

他还不能歇,张麻拐帮他去找了萧寒,横竖官府要放粮,他们这买卖该停一停了。

她把书看得紧,给他看完又藏在身上,早上擦洗完,也惦记着收好了它。

除她之外,只有一个女眷。她忌惮王朝颜,不叫靠近,他“只好”亲自上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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