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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0-170(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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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1章 无尽星河

在浩瀚无垠的宇宙中, 像太阳系这样孤独的单恒星系属于少数派。

绝大多数星系都由一颗恒星围绕另外一颗恒星运动,并相互存在引力作用。它们彼此依存,彼此掣肘, 共同构筑为稳定的双星系统。

位于波江座的雷柏星也不例外。

在稳定的一日升、另一日落的气候中,这颗星球表面无时无刻不在肆虐着沙尘暴, 但由于处在距离双星系统相对较远的位置,它才得以在南北两极保存下来冰形态的水。

人类幸存的深空舰队之所以选在雷柏星建立基地, 便是看中它与火星相对较为近似的环境。

然而尽管如此, 所谓的“宜居星球”比起地球而言, 仍相当于神话传说中的幽冥地府、修罗炼狱。

没有生机勃勃的动植物, 没有烟波浩渺的江河湖海, 更遑论壮阔恢弘的文明建筑。除极地永冻的冰川外, 便是永不歇止的飞沙走石。

雷柏星幸存者基地位于靠近北极的环形山缓冲带中, 由一个个大小颜色不一的旅居球组成, 远远望去, 仿佛一堆错落有致、互相联结的巨型菌落群,维系着2012年后人类文明的仅存独苗。

而现在, 根据基地向地球发射探测器后得到的回传资料,已在地球上肆虐两百六十年的超级丧尸病毒正在向深空扩张。

如果不加以遏制,它将成为不可医治的宇宙癌症。

三天前, 基地议会通过决议, 运载夸克弹前去毁灭地球的重任, 落在基地最为优秀的战士之一, 章凝的身上。

“她睡了吗?”

菌落群中一枚较小的旅居球中,听见脚步声的章东海回过头, 问自己的妻子。

章凝的父母是从地球逃亡的顶级科学家之一。在七代人的流亡中,他们始终沉睡在冷冻舱中, 直至幸存者基地建立后才被唤醒。

所以章凝一出生,便不得不面对雷柏星的恶劣环境,以及基地毫无人性的苛刻管理制度。

章络音悄悄掩上女儿卧房的门,点点头。

她此时约五十出头,鬓边已有斑白雪迹。得知唯一的女儿即将出征星海,这段时间她茶饭不思,轮廓更是清减许多,露出肉眼可见的疲惫。

旅居球的高强度合成玻璃落地窗外,一年四季无休的沙尘暴仍在肆虐,发泄着这颗星球如野兽般茹毛饮血的愤怒。

章东海久久地凝望土黄色的晦暗天空,终于低下头,长叹一声。

察觉到他的犹疑,章络音不动声色地补充道:“安眠药已经起效,她睡得很沉。”

“好……好。”章东海转身,视线落到桌上的无菌密封箱。银黑相间,小巧玲珑,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那是他这几天分批从实验室私自夹带出来的,尚未经过大规模人体试验的病毒Z免疫蛋白。

“真的要这么做吗?”连日来同样缺少睡眠,章东海强忍后脑勺的晕痛,迟疑着再次确认。

Z免疫蛋白目前只经过一期试验,副作用尚不明确,在人体内的反应机制更不可知。

“‘飞鸢’明天就要启航,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章络音语气笃定,提醒道。

基地议会公布决议以来,他们抗争过,愤怒过,据理力争过,最终仍然只能被迫接受女儿的使命。

如果不是章凝,也会是其他人。无论谁被选中担任这一职责,同样也是某人的孩子。

天下爱孩子的父母总归是一样的。

既然无法改变迫在眉睫的事实,给她注射Z蛋白,就是科研者能想到的唯一保护她的办法。

章东海欲言又止,终于还是说道:“她可能会遭受可怕的副作用折磨,反而弄巧成拙失去自保的能力,而且到那时,我们甚至都不在她身边,更何况……”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更何况,章凝走后,实验室样品失窃的事情会很快败露,他和妻子都将身败名裂,被送上军事法庭,流放到旅居球之外以痛苦的凌迟方式死去。

即便章凝能安然生还返回雷柏星,面对的也只会是尸骨无踪的父母,以及军事法庭的审判。一旦基地容不下她,天才的陨落将更令人扼腕。

到那时,她会更加孤立无援,孑然一人。

“有希望活着,总比眼睁睁被病毒传染成为行尸好,”章络音淡淡扫他一眼,“章东海,你是不是害怕?”

与章凝被阿诺德篡改过的记忆不同,实则章络音才是父母中更有主意的那个。她坚定果断,雷厉风行,一旦做出决定从不退缩。当初深空舰队遴选时,也是她力排众议独自前去报名,才得以逃出后成病毒炼狱的地球,保存夫妻俩的科研成果。

章东海不说话。

章络音不意外,继续说:“既然事已至此,所有后果我一力承担。到时候受审,我也只会说这是我自己的决定,你毫不知情。”

章东海有点难堪:“我只是觉得,章凝也已经长大成人,是不是……多少得问问她的意见?”

“不用,那孩子死心眼,又被基地的军事化训练荼毒得满脑子原则和纪律,不当场举报我们就算不错。”章络音摇头苦笑。

她不再犹豫,转身径直提起桌上的无菌箱,走向章凝的卧房。

章东海轻叹一声,也不得不跟上去。

章络音脚步放轻,悄悄推开门。昏黄黯淡的夜灯下,隐约可以看见床上章凝熟睡的身影。

受药效影响,她似乎睡得正香,但人在梦中却仍眉头紧蹙,似乎在经历什么不算愉快的梦境。

章络音回头,向章东海做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他不要捣乱。而后,她将无菌箱轻轻搁上书桌,拆掉封条,取出其中的注射器和药瓶。

章东海轻轻掩上门,站在床边,沉默地看着妻子的动作,神色悲哀而绝望。

护女心切的母亲轻咬下唇,熟练地挤出空气,抽取无色透明的药液。

然而转身面对女儿时,她抓着注射器的手指却开始抑制不住地颤抖。

这是有去无回的一针。

视线落在章凝的脸上,章络音不易觉察地轻叹一声。

人生的前三十年,她都一心扑在事业上,在同一辈中结婚相对算晚,刚回到工作岗位,地球就已经爆发病毒。

在幸存者基地苏醒后,她开始热切地想要一个孩子。

经历过流亡时代,她深刻地意识到,个体的生命总归有极限,后代才是能将文明延续下去的希望。

为生下章凝,从冰冻休眠舱中苏醒不久的章络音几乎付出生命的代价,基本所有的关隘都被她闯个遍,没有任何人比她更了解这个孩子的来之不易。

而章凝也不出所料,完美继承母亲的聪慧要强,才十七岁就已成长为基地的优秀战士,就连以古板封建著称的军队高层也不得不承认她的瞩目。

她的军装总是最快磨损,换来的硕果是崭新而层叠的勋章。

无论是作为人类,还是执行任务的军人,或是父母的女儿,她的表现都堪称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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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就是这样一位冉冉升起的新星,即将陨落在茫茫宇宙间。

章络音不能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双眼紧闭,而后复又睁开,她低声喃喃道:“孩子,你别怪我。”

熟睡的章凝似有所感,低声嘟囔着什么,章络音微微吃惊,连忙凑过去看时,她又已翻个身睡熟。

房间温度稍有些高,她的胳膊露在特制睡袋外,肌肉紧致,线条流畅漂亮。

章络音紧张地做出吞咽动作,伸手慢慢凑上去。

针尖准确无误地探入静脉,她手上施压,药剂缓缓推入。

章东海眼眶微湿,调转目光,不忍再看。

针管推到底,药剂全部注入章凝的身体。章络音正要抽出针尖,却听章凝嘤咛一声,长睫抖动,双眼半开半闭,她大吃一惊,右手微颤,连忙将退出的注射器藏到身后。

基地的优秀战士一向警觉,胳膊上微妙的刺痛令章凝彻底清醒。她反应极快,本能地施展擒拿,上身一扑,已紧扣住章络音的手腕。

“阿凝……”章络音吃痛。

“母亲?!”章凝这才放手,敛起杀意。她揉揉双眼,茫然地环顾房间,却见父母一脸凝重,欲言又止地看着她。

那是她从未在父母脸上见过的表情。紧张与茫然交织,孤注一掷的绝望,和视死如归的勇气。

安眠药的药效令她昏昏沉沉,她皱眉怔忡片刻,才问道:“你们在做什么?”

章络音沉默不答。

按照以往的实验数据,Z免疫蛋白起效很快。她下意识屏住呼吸,根本无暇注意仍然肿痛的手腕,却紧盯着章凝的脸和身体,心里暗暗祈祷。

在这一刻,秉承无神论者的夫妻头一次愿意相信有神明护佑。

顺着父母的目光,章凝转回视线,看向自己的胳膊。尚未愈合的针眼还豁着口,沁出微茫的血色,周边皮肤已有青紫的迹象,微微发肿。

视线落到桌上的无菌箱,她陡然顿悟:“你们……给我注射Z蛋白?”

章凝的脸色瞬间煞白。身为基地军人、科研者的女儿,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后果。

“阿凝,你听我说,”章络音最先反应过来,“所有人都知道这次任务有多凶险,我们放心不下,只能……”

她也不再遮遮掩掩,径直将注射器放回无菌箱,坐到女儿床边,抓过她的手,循循善诱。

“可是你们会上军事法庭!”章凝甩开她,双眼已经瞬间通红。

她哽咽道:“我不会有事!我只是去完成投弹任务,不会降落在地球上任何一处,燃料、动力都全部检查过很多次,一切紧急情况都做过预案……”

恐惧与担忧的眼泪模糊视线,她再也说不下去。

一向坚毅要强的战士终于在父母面前,像个普通地球女孩那样袒露出脆弱。她不得不缓和片刻,收敛情绪:“我不想孤身奋战,穿越茫茫星海回来,却发现这里已经没有人在等我。”

章东海上前安慰她* :“阿凝,这是我和你母亲商量过后共同的决定。”

“你们为什么不问我的意见?”章凝眉头微蹙,“从小到大总是这样,打着为我好的旗号,阻止我做想做的事,一厢情愿地自我牺牲……”

章络音按住她的胳膊,心底一片冰凉:“章凝,你冷静!”

章凝无法冷静。覆水难收,她对私自注射Z蛋白的后果一清二楚。

不论在人前如何果决谋断,只要回到爱她的父母身边,她就还能做个叛逆骄纵的小女孩。可以后如果父母不在,她只会变成一具冰冷的人形兵器。

章络音双手轻抚她的双肩,暗自咬紧下唇。

“这不是我们私自的决定,”她定定地看自己的女儿,“Z免疫蛋白的确没有做过大规模人体试验,所以,即将去执行任务、直面病毒的你,就是最好的样本。”

章凝微微愣住,沁满泪水的双眸茫然地从她脸上滑过,又看向章东海:“你是说……?”

眼见妻子转眼看来,章东海立即会意,重重点头:“这也是议会的决定。既能为你多提供一重保护,又能试验Z免疫蛋白的效果。”

章凝将信将疑地看向父母。

章络音立即又补充道:“你放心,前期所有实验的结果都表明它很安全,不然我们不会答应的。”

章凝的脸色终于有所缓和:“如果是那帮没人性的家伙干出来的事,我倒也不意外。”

章络音和章东海对视一眼,趁转身的工夫,她立即擦去眼角沁出的泪,回头笑道:“没事的,你就当这是父母送你的护身符,一定会保你平安归来。”

灯光昏暗,章凝没有发现异样,因第二天即将出征而过分紧绷的神经也稍稍放松。

“什么是护身符?”她好奇笑问。

章络音一时失声。她不由搓搓慢慢恢复温度的双手,逼迫自己扯起嘴角:“那是……很久以前地球文明的说法。是一种给远行之人的信物,有了它,就能保证他们平安归来。”

“好,那我就收下这支护身符,”章凝思忖片刻,又问,“很久以前,地球是什么样的?”

章凝出生在人类文明的流亡纪元。她未曾见过全盛时期的地球,而这次要前往的,也不再是那颗能被称为蓝星家园的星球。

“来,我们给她说说!”

章络音转开头,向丈夫使眼色。她眼角唇梢上扬,指甲却狠狠掐进掌心,直至沁出血痕。章东海神情一滞,不由也在床边坐下。

他们久违地回忆起2012年前的地球。那是一颗绿色、蓝色与白色交织,孕育生命与希望的星球。

一望无际的绿色森林,湛蓝无垠的江河湖海,银白的雪山之巅与极地冰原。而在这颗美丽的星球上,人类建立起神秘诡谲的神庙、巍峨壮丽的金字塔、群龙飞舞的长城与宏伟高大的钢铁城市。

这是独属于章凝的睡前故事。

逐渐零落的叙述消散于颤抖的齿关间,而她也终于在药效的双重作用下,再度沉沉睡去。

年迈的夫妇相互依偎,久久凝望着明天将要出征无尽星河的上校。

“睡吧,孩子。”

章络音在女儿的额上轻轻落下一吻。

记忆蓦地复苏。她想起二十五年前隔着婴儿护理舱的玻璃,自己曾亲吻过同样的位置。

彼时章凝只是一团皱巴巴的粉红胎肉,而现在,被她误伤的手腕仍在隐隐作痛。

“孩子,愿群星照耀你的归途。”

————————————————

“章凝上校,请报告当前位置。”

“收到。已抵达猎户臂外侧,距离地球大约还有600光年。”

“注意,你所在位置靠近参宿四,这颗超新星正处在不稳定状态,最好马上离开,”男人语气平板,“请务必小心。”

“收到。”

章凝坐在驾驶舱控制椅上,双眼紧盯着眼前的主控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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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监控屏幕上看去,这片区域暂时风平浪静。至少在当下,她还没有发现任何危险的预兆。

270°透明舷窗外,宇宙如黑丝绒底衬,其上星云密布,美不胜收。

冰蓝、朱红、赭黄、白垩,诸色星球在飞船两侧缓慢地后退着,犹如浩瀚大海中明珠点翠般的一个个小岛,各种电磁波穿梭来往,就像看不见的水波荡漾开去,传递着海中生物的喃喃私语。

尽管人类已在雷柏星建立幸存者基地,但以现存的科技水平,还没能完全发现外星生命。不过如果看见这样浩如烟海的星团,即便是再坚定的怀疑论者,也不免会有所动摇。

这是从波江座的雷柏星前往太阳系地球的必经之路。而飞船现在所在的位置,是航程中最为绮丽的一段。如果运气够好的话,还能得以远远窥见著名蝴蝶星云的惊鸿之姿。

不过章凝坐直身体,并未有过多的闲情逸致。她系上操纵椅的固定安全带,手指飞快点击正前方的虚拟主控屏。

“指令确认,开始加速。”温柔的电子女声提示道。

舱内微弱的轰鸣频率似乎有所加快,1.5秒内,超光速引擎启动,“飞鸢”以一级速度开始逃离三点钟方向不远处的参宿四。

参宿四又叫猎户座α星,是猎户座最传奇的一颗星。

早在地球还没有发生危机前的2012年,人类就已经预测这颗超新星将要爆发,不过至少2315年的今天,它看上去还是毫无动静,仍然肆无忌惮地剧烈燃烧着自己内部的氢和氦,发出耀眼的光芒,令人无法直视。

章凝调转视线,看向左侧的后舱监控屏。那枚白色大块头仍然稳稳躺在特制支架内,仿佛某种沉睡的巨兽。

她揉揉眉心,转而看向右侧舷窗外的浩瀚宇宙。

几百年来,参宿四一直令人类提心吊胆。此刻它仍在舷窗外不远处的虚空中悬挂着,姿态优雅而静谧,看起来像一枚红得发黑的玛瑙。

当然,能无碍地观看这颗超新星,主要得益于星舰舷窗特殊的减速焦距效果。实际上它们之间还相隔数光年,连已经开启超光速引擎的星舰都还要至少半个小时才能完全远离。

章凝从小就对星海有强烈兴趣,经常缠着父母问东问西。在小时候他们讲的睡前故事里,参宿四也曾扮演重要角色。

“夏云笙,”手指轻轻一滑,她若有所思地点开通讯,“基地的Z蛋白实验进展到哪一步你知道吗?”

几秒后,夏云笙的声音回传,不知怎么,似乎有点杂音。他的语气听上去有些诧异:“才做完一期实验吧,刚开始抽签指派志愿者。你问这个做什么?”

章凝的心陡然下沉。

握定舵盘的手猛地掐紧,用力得指尖发白。

“快去找我父母……”她颤声道。

可随即,她又不知该说什么。即便对方愿意帮她,任务在身的星舰也不可能半途回航,严厉冷酷的军事法庭更不会听从年轻人的指令。

“夏云笙?”

几秒钟后,章凝并未等到引航员的回应。她不禁心生诧异,抬眼瞟向主控屏,四个血红大字正不断闪现:“通讯中断。”

主控屏的触控也失去灵敏度,不再响应。章凝霍然起身,扑到手动控制台,十指飞动,按照事先准备的紧急预案,输入指令密码解锁逃离。

超光速引擎在0.7秒内抵达极限速度,舱内轰鸣声猛然剧烈,像某种怪兽的低吼,在狭小的空间里肆虐。

但极限速度只持续不到三秒,困兽最后嘶吼一声,归于寂静。

章凝不断尝试重启程序,然而无济于事。

她脸色煞白,转脸望向右侧舷窗。

前几秒还安静悬停的玛瑙猛然炸开,向周围的太空中倾泻出一片修罗场般的星际废墟。无数刺眼的红色流光如烟花绽放,犹如宇宙中最盛大的庆典,在她眼中凝固为绝望的慢镜头。

死之庆典。

舱内的红色警示灯开始闪烁啸叫,眼前的一切仪器仿佛都融化为诡异的流体,影影绰绰地流动弥漫。

超新星爆发后只有两种可能,要么外壳的气体结构坍塌,最终剩下的遗骸形成一枚中子星和超新星遗迹,但它的气体爆炸会引发剧烈的电磁风暴,以高速砸向她的星舰。现在的通讯中断及程序失灵就是电磁风暴的杰作。

要么,由于质量太大,超新星的核心引力无法承受,导致内部结构全面坍塌,最终由内而外形成黑洞,吞噬万物。

无论哪种可能,星舰和她的舵手章凝都是死路一条。

正在此时,“飞鸢”突然猛地颤抖,而后开始剧烈摇晃,犹如在海中突然撞上冰山的大型轮船。

章凝扑在控制台上,一手紧紧抓住安全护栏,另一手仍然试图手动夺取系统的控制权。

尖利的电子警报音响彻舱内,所有设施开始失效,灯光明灭闪烁不停。

星舰正在失去平衡。如同在狂风巨浪中拼命挣扎的一叶扁舟。

章凝不得不重新固定操纵椅,以抵御令人眩晕欲呕的摇晃。一旦星舰失灵,操纵椅下的紧急弹射装置是她最后的希望。

顶灯猛然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吟,彻底熄灭。舷窗外,电磁风暴发出的红色流光诡异地照进舱里,仿佛死神的宣告。

“啪!”几根粗如手指的电线终于崩断,一路火花带闪电,直接迎头袭向章凝。

她不及细想,飞快解开束缚,单手一撑翻下控制椅,而与此同时,四五根电线正正抽中她先前坐的位置,飞溅的火花四散,腾起难闻的烧焦气息。

章凝只得紧紧抓住操纵椅的腿,以防自己被甩出去。

大团流光不断撞在舷窗上,闷重的巨响令人头皮发麻,甚至越来越密集。“飞鸢”虽然代表地外基地的航天科技最高水平,但显然远没有达到足以抵挡超新星爆发的标准,迟早难逃解体的命运。

章凝顺手一摸,抄到一截安全带,三两下将自己的手绑在椅腿上。而后,她挣扎着半直起身,向右侧舷窗外看了一眼。

即便是训练有素的星舰舵手,也不免脸色瞬变。

窗外已经根本看不见参宿四。视野所及,只有业火般的红色,夹杂着子弹般高速袭来的黑色气团。

星舰正在被难以抵御的恒星引力,拉到正在爆发的超新星外围。

显然,参宿四属于后一种情况。它的核心区域正在形成黑洞。

剧烈的电磁风暴使星舰一切设施失灵,而引力又将它拉近中心的黑洞区域。

完美的死局。

章凝咬紧牙关,心底一片冰凉。

人类的科技与个体的智慧在宇宙面前渺小如蝼蚁。

她也曾执行过近地勘察的飞行任务,经常路过参宿四。出发之前,她并未想到过这是有去无回的旅程。

黑洞吞噬万物,接近它的任何物质都将在瞬间被分解为量子态,连光都无法从中逃逸。别说一架星舰,就连质量相当于数百个太阳的恒星都能在千分之一秒间被吞噬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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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轰!”

一股剧烈的热浪迎面扑来。

黑色气团正面撞上舷窗,随即炸开。电磁能量碎片飞溅如流矢,光芒灼目,有十几秒,章凝的视觉被剥夺,什么都看不见。

坚固的星舰外壳终于不堪重负,全面崩坏,空气在千万分之一秒内飞速流失逃逸。

章凝立即扣上头罩,开启氧气输送。但这只是权宜之计,多受一刻死神的折磨而已。

她强迫自己保持清醒,从宇航服的口袋里取出一枚小巧的录音器。

朴素的银灰色外壳,古早的OLED屏幕,没有任何地外科技的痕迹。

这是父母从遥远的地球上带来的,曾作为生日礼物送给她。

章络音和章东海都是优秀的科学家,科研工作的特殊性导致不能经常陪伴唯一的女儿。他们告诉她,如果想和他们说话,可以用它录下来。

幼时每天父母深夜回到家时,她都已经睡下。他们会小心翼翼地摸进房间,找到录音器,回放她的问题,并录下回复,第二天她起床时便可以听到。

这是他们不得不延时的爱意。

而今,也是章凝命悬一线,用黑洞的史瓦西半径做赌注,不得不延时的爱意。

视觉尚未恢复,她熟练地摸到录音键。金属的触感微凉粗粝,跟童年时一模一样,令她意外安心。

“我是雷柏星地外幸存者基地,星舰‘飞鸢’号舵手,一级上校章凝。2315年5月17日,我驾驶星舰搭载夸克弹,前往地球执行投弹任务。现因遭遇猎户座α星超新星爆发,已经无法返航。我重复一遍,已经无法返航!”

她艰难地吞咽口水,感受到面罩中的空气正在迅速干涸。生理性的泪水如同颗颗晶莹剔透的露珠,在失去重力的空间内旋转飞舞。

“章络音,章东海。”

“爸,妈,阿凝爱你们。”

参宿四这一次的爆发,导致连续数百年不断向外喷射的电磁风暴。剧烈的电磁粒子席卷附近的所有星系,最终形成一个直径达太阳数十倍的黑洞。

从雷柏星通往地球的航道被毁,地外基地的幸存者不得不重新探出一条新的航道。

对于人类而言,再次回到参宿四也已是几千年后的事。

在本次任务中牺牲的章凝,作为基地军队中唯一的女性,亦是凭借自身的优秀立于巅峰的成员,永远地留在无尽的黑暗和永生的寂静中,从此化为宇宙尘埃,再无踪迹。

黑洞是她的碑铭,无尽星河是她的坟墓。

一级上校章凝,生于2290年11月26日,卒于2315年5月17日,时年25岁。

为铭记她的牺牲,地外基地议会通过决议,将每年的这一日定为公祭日,以纪念从太阳系逃亡至幸存者基地的茫茫旅程中,所有为人类文明的存续而付出生命的人们。

生死劫灭,不过回归来处。

而在另一个宇宙的一隅,一颗绿色、蓝色与白色交织,孕育生命与希望的星球正静静悬停在无尽的黑暗太空中。

在它围绕恒星的公转轨道上,一枚小小的卫星正温柔地围绕它公转。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

但少有人知的是,月球从来只向地球展露出它的其中一侧脸颊,另一侧则羞答答地藏在背面,人类始终未能窥探它的全貌。

在时空中的某一瞬,月背的无垠黑暗中,忽地有一缕火红的流光悠悠亮起。

伴随裹挟而来的高速电磁粒子,“飞鸢”号庞大的星舰躯体陡然从虚空中冲出,径直一头栽进环形山的石壤中。

经过超新星爆发的洗礼,原本崭新闪亮的星舰早已解体,外壳四分五裂,仅能勉强维持着框架的形状,而后舱载物则早已不翼而飞。

驾驶舱控制椅下,一位身着宇航服的年轻女性静静躺在地板上。她的右手被安全带牢牢束缚住,才得以留在舱内。

因受到剧烈撞击,她的另一只手已几乎支离破碎。然而僵硬的掌心中,仍紧紧抓着一只属于遥远地球文明的录音器。

所剩不多的电量反复播放,混杂着背后惊心动魄的噪音,是她延时的爱意告白。

“章络音,章东海。”

“爸,妈,阿凝爱你们。”

第162章 于澜静处

五月中下旬, 上海即将入夏。夕阳沉入林立的高楼间,白日的暑气渐渐散去,晚风送来些微凉意。

外滩的大街人来人往, 汽车堵成长龙,人行横道的提示音聒噪嘈杂。

临江观景长廊上人潮汹涌, 相机快门声不绝于耳,形形色色的游客相互穿插, 仿佛城市心脏处精密咬合的齿轮。

跟以往的任何一天似乎没有不同。

章凝独自站在江边, 晚潮夹带暮色侵袭她的后背, 未经烫染的长直发在风中微微拂扬。她穿一件简单的白T, 外套搭在臂弯还没穿, 牛仔裤, 帆布鞋, 典型的学生打扮。

“喏——”章玫提着咖啡纸袋, 游刃有余地穿过人群, “渴吗?喝点东西。”

跟妹妹的打扮不同,她一身奢牌贵妇衣裙, 精心打理过的波浪卷长发,妆容细致,走路步步生香。

章凝看向她递过来的冰美式, 没说话。

她正在月经期。姐姐是知道的。

章玫没等她伸手来接, 径直塞她手里, 像是甩脱某种累赘。

她腾出手来, 将吸管插入自己的杯中,长吸一口咖啡, 享受冰爽的口感在嘴里爆炸。

章凝杵在原地。小腹仍在隐隐作痛,凉意透过塑料杯壁递到手上, 像徒手握着一块同体积的寒冰。指节缓缓僵硬,章凝不得不换到另一只手。

章玫抬眼:“怎么不喝?”

章凝没有回答,转而问道:“姐,怎么今天想起叫我到外滩玩?”

章玫微微一怔,笑着说:“这不是想着你来上海这么久,也没出来玩过,正好最近有空……”

状似亲昵地拽过妹妹的胳膊,她的语气不容拒绝:“走,姐姐带你去夜游黄浦江!”

章凝欲言又止,咽下心底的不适。

光流影动,人群熙攘,章玫一心拉着妹妹向观光船港口走,她只得狼狈地左支右绌,避让迎面而来的游客。

章玫没有回头看过哪怕一次。

平心而论,从记事起,两姐妹的关系不算差。她们虽然出生在苏州乡下,毕竟也是江浙沪地区,跟国内其他地方的农村比起来,生活还是宽裕很多,能维持基本的体面。

章玫出生于1985年,本是家中独女。那时人口政策严格,父母也负担不起,没有生二胎的想法。

但没想到五年后,章络音突然发现自己怀孕,由于生一胎时落下隐疾,只能遵医嘱生下来。

所以章凝的出生,本是一个意外。

跟开朗外向的姐姐不同,章凝性情内敛,寡言少语,小时候没少受同龄孩子欺负,几次都靠章玫保护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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腰。

但她虽不善与人交际,却意外地能沉下心学习。

章玫在普通高中里叛逆地翻墙早恋时,妹妹的初中成绩则在县里名列前茅,深受长辈喜爱。章家父母收入普通,面对章玫提出想学艺术考大学的要求,自然没有答应。

几年后,章玫勉强才从大专毕业。但她凭借姣好的容貌和能说会道的一张嘴只身闯上海,当上奢侈品牌的SA(柜姐),得以结识她后来成为跨国集团总裁的老公,彻底跻身上流贵妇圈。

而章凝按部就班地学习考试,高考照常发挥,加上竞赛加分,顺利收到交大理工科的通知书。

出身苏州农村的姐妹俩命运在繁华的大上海再次交汇。

章玫通过婚姻完成阶级跃升后,除定期给钱外,跟老家父母和亲戚来往都不多,显得神神秘秘。

这是章凝来到上海的第二年,她才接到姐姐的电话,邀请自己出来玩。

“怎么样?好看吧?”

章玫站到妹妹身边,语气有几分自得。

章凝站在顶层甲板的护栏处,脚下波澜迭起,白浪堆雪。游船缓缓滑过黄浦江面,两岸流光溢彩,高楼大厦鳞次栉比,灯光竞相闪耀,令人眼花缭乱。船上放着正流行的欧美电音舞曲,衬着繁华夜景正是相得益彰。

她收回思绪,笑道:“好看。”

“还得是带你来,我天天看,看得腻,”章玫不以为然,“闵行就是个大乡下,可没有这么漂亮的地方。”

除佘山别墅外,章玫一般都住在陆家嘴的大平层,方便丈夫工作。章凝才大二,住在闵行校区,进一趟城得转三次地铁,来回四个小时。

“我今天给你买的衣服,下次穿给我看,”章玫瞟到她手里的纸袋,又打量一眼她的衣着,“你身上这些衣服都扔掉,晓得伐?”

章凝下意识地捏紧纸袋提手。春秋衣服不厚,但架不住买得多,在她手指上微微勒出红痕。

“谢谢姐姐。”她轻声细语地回答。

“咖啡不喝吗?”章玫皱眉,“冰美式放得久就不好喝,像中药。”

章凝下意识嗯一声。走这一路,冰块也融化得差不多,她举到嘴边浅啜一口,用体温稍稍蕴暖才敢下咽。

“你也知道,我们家亲情淡薄,我就你一个妹妹,”章玫转而望向江面,若有所思,“要不是一直抽不出时间,我早就带你到处玩,给你买这买那,对伐?”

她回头来,直勾勾地盯着章凝:“你不会怪我吧,阿凝?”

今天是工作日,顶层风大,又是VIP区域,周围游客并不多。章凝习惯性寻的僻静处,身边更是空无一人。

不知怎么,她忽地打个寒颤,不由抱紧双臂,摸到胳膊上全是鸡皮疙瘩。

船上光线昏晦,对岸彩灯从章玫背后照来,她的面部朦胧地敛在阴影里,忽明忽暗。

长发被江风吹乱,挡住章凝的双眼。她按捺下心底莫名的不安,笑道:“说什么呢,姐。我们之间不用在意这些。”

章玫静静地看着她:“上海很大,想活下来、活得好,不容易,侬晓得伐?”

有一瞬间,章凝对一起长大的姐姐莫名产生怪异的陌生感。从前在苏州时,她们都说方言,后来章玫开始说普通话,再后来,她开始在普通话里掺杂一些沪语词汇和口音。

她再也没说过苏州方言。

章凝看不清姐姐浓妆背后的真面目,也对普通话里杂沪语的口音听得不惯。

一种强烈的不安和失去感如同厚重的阴翳,悄然笼上心头。

“这里风大,有点冷。”她抱着双臂,“姐,我们下去船舱好不好?”

她转身就要走,章玫在背后道:“等等。”

在错落的流光里,她粲然微笑:“好不容易来一趟,我给你拍张照吧,留作纪念——你站这儿。”

她半拉半推,让章凝站到甲板边缘,背靠护栏。

章凝浑身不自在,笑得僵硬,看向相机的双眼微微酸胀。

快门声闪过,章玫满意地点点头:“我妹就是怎么拍都好看。”

章凝松一口气,正要逃也似地离开,面前却有大力袭来,身体陡然失重,向护栏外栽倒。

求生的恐惧胜过所有,她本能地大声惊叫,脚踝撞到游船坚硬的外舷,痛得钻心。

最后的视野里,是姐姐伸出的手。

章玫随即也惊叫起来,泫然四顾,声音比她更大:“救命!来人啊,救救我妹妹!她落水了!”

坠落。无止境的坠落。

心飘到半空,两岸绚丽的夜景放缓成慢镜头,凛冽的江风刺痛她圆睁的双眼。从未有过的失重感扑面袭来,脚下是无尽深渊,丝丝森然寒气翻涌滚腾。

现在的章凝还不知道,此后很长一段时间,这都将是她百思不得其解的噩梦。

像过去一个世纪,她终于坠落水中。沁凉的江水像千万支寒冰铸成的利箭,同一时间齐齐刺穿四肢百骸,仿佛被大卡车从头到脚碾过,全身散架般剧痛。

苏州水网密布,但章凝没学过游泳,作为好学生,也不会擅自下河嬉戏。

章玫什么都知道。

载浮载沉中,她隐约听见头顶的船上乱作一团,有人惊叫,有人高喊,有人痛哭。已经微温的咖啡杯从渐渐无力的手中逃逸,纸袋中的衣服吸饱水后更是沉得离谱,将她慢慢拖向水下。

她奋力挣扎求生,但不得章法。月经期本就虚弱,落水时的张力引得全身剧烈作痛,小腹更是坠胀,身下丝丝血迹在水中洇开,很快消弭无痕。

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从小爱她护她的姐姐,会痛下死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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