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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1章 扬了
年初二天气好, 冬阳灿烂。
杨梦一站在殡仪馆门口的阴影里。
许是心理作用吧,她抬眼,隔着一线, 望着远处阳光普照大地,却依旧觉得乌长地如其名, 沉沉的乌闷冗长无边。
而她须得费力呼吸, 才能在稀薄的空气中汲取到足够的氧。
杨梦一觉得自己的思维与动作, 都因缺氧而迟缓,太阳穴突突地疼, 也可能是因为她太用力去想那些永远不可能知道答案的问题了。
毕竟除了杜银凤, 没有人能真正明白在人生的最后时分, 她究竟在想什么。
杨梦一垂眼,觑着怀中大不过一颗排球的骨灰龛,不合时宜地为人原来可以这样小而惊讶。
她站在路边,一直没有见到计程车驶来, 便又在手机上叫车,希望能有人愿意接单。
等待的过程总是漫长而无趣, 她有些累了, 决定暂时中断有关杜银凤的所有思考,平静无澜地往四周瞟望。
可殡仪馆地处郊区,左近目之所及都是开阔的地,以及几家丧葬用品店。
她身后的殡仪馆,已经是这附近最热闹的地了。
跟清冷的路面情况截然相反,冬季大抵算殡仪行业的旺季。
她回想方才路过炼灰炉间时看见的那些数字——“71岁”“83岁”“66岁”, 都是些跟着四季更迭一同离开世间的老人。
其中大概也有什么科学规律可循, 但她没有精力细想,实际上, 她连左右思绪摇摆的力气都没了,只由着它们神游天外。
再次回过神来时,怀中的龛子温度已然降了许多,只比她冰凉的手稍稍一点。
杨梦一摁开手机,见那单子如石投大海,一直无人应接,抿着唇犹豫半晌,取消了订单。
想来,也没有司机愿意在这样吉庆的日子触霉头。
她仰头,目光融入阳光之中,最终抱着骨灰龛,走进了日光里。
没有打伞,也没有以衣服遮盖,瓷白龛子在太阳下泛着光。
对阳光的喜爱大概是刻在人类基因里的。
披着一身暖融日光,杨梦一沿路走着,紧绷的神经缓缓松弛下来。
她对乌长的了解仍停留在高考结束的那个暑假,她并不知道脚下的路是通往何处的,也暂时没有打开导航软件的打算。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也漫无目的地想着。
许许多多边角零碎的记忆趁着她空茫的间隙,猛地冒头。
杨梦一突然想起,那位她并不熟悉的生父也没有坟冢与牌位。
杜银凤大着肚子处理亡夫身后事的时候,也是二十几岁对死亡一无所知的年纪。
但她显然更随意些,人烧完后将骨灰坛往家里角落一放,便不再管了,往后的许多年里,也似乎真的忘了这事。
那骨灰龛很不起眼,灰白圆柱状,小小一个,落满了灰。
杨梦一小时候不识得,直至长大后,才从杜银凤零碎的只言片语中明白它意味着什么。
但“父亲”这个词对于她来说太过陌生了,与之相关的一切都让杨梦一无从了解。
她唯一能做的,只是在杜银凤熟睡后,用沾湿水的毛巾将它擦拭干净,并且在往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重复这个行为。
可初中的某天,她从学校里回来时,却一眼瞧见那角落凌乱一片,最里头的灰白坛子没了踪影。
她怔愣着,又很快在赌徒们的粗言秽语中回神,只低头,讷讷往里屋走。
她什么也没问,什么也不敢问,就像它从未存在一样。
而最后,她还是从旁人口中得到了答案。
骨灰龛消失的那天,杜银凤当时的情人手气不好,明明拿得一手好牌最后却还是输得稀烂,一把两把,把把如此。
从日头正盛玩到残阳满天,他输红了眼,撇过脑袋往地上啐一口痰的功夫,就瞄见了角落的骨灰龛。
憋了一天的火气终于有处可喷,他硬说是杜银凤死了的男人邪气,克他财运,叼着烟让她在自己与死人之间选一个。
杜银凤选择了他,并亲自将骨灰龛扔进了楼下垃圾堆里。
后来,男人提起这事,总如炫耀一般得意洋洋。
知情者转述时,模仿着他自鸣得意的神色,叼着烟半挑着眉的样子不可谓不生动形象。
但满意地在听众脸上看到嫌恶后,说者也立马表明立场,骂他们真是狗男女,都死了还不让人安生,太作孽了。
毫不意外地,这话又赢得了周围人的附和。
而藏在暗处,将事情来龙去脉听遍了的杨梦一大概是没有附和的。
十多年后再次回望,她甚至记不起来自己当时愤怒与否,但她想答案应该也是否。
愤怒很耗费心神,是极其多余的情绪,是十几岁的杨梦一负担不起的。
回忆到此戛然而止,杨梦一忽地停下脚步。
她再次掏出手机,皱着眉,在地图上翻找着什么。
她看得很仔细,食指与拇指不时并拢与拉开,又举着手机左右移动,仿佛是在确定方向。
一顿比划后,她终于再次抬脚迈步。
杨梦一将杜银凤的骨灰扬在了河里。
将空了的龛子放到地上时,她没有任何感觉。
人死了就是死了,灰只是灰,死亡必定伴随着灵魂的湮灭,否则杜银凤往家里一个接一个地带回不同男人,早该有不安的魂魄现身作祟了。
方才属于杜银凤最后的温暖,是焚化过程中千度高温的残余,与杜银凤本人的意志没有任何关联。
杨梦一低眉敛目,垂望着空坛,很清楚这不是出于报复的冲动行为。
报复这个词,几乎没在她的人生词典中存在过。
报复是幼稚的、不成熟的、几乎不可能在不伤及自身的情况下完美完成的。
更何况憎恨到了极致,就连恨意本身都让她觉得不值,因为实在不应该为痛恨之人费心劳神。
只是人非神,她无法控制罢了。
她清楚自己永远不会回来祭拜她,因此更没有必要留下一堆被人为赋予意义的无机物。
杨梦一在河边站了许久,久到日光渐微,掠过的冷风中也掺上了夜晚的寒意,久到一动才发现腿脚有些发麻。
缓了一会,她正欲离开,忽地发现黑色长外套下摆不知何时沾上了灰,那灰带着很浅淡的绿色,是杜银凤的骨灰。
杨梦一凝神望着衣摆,最后倏然将拉链拉到底,由着外套从身上滑下,落在泥土地上,而旁边就是那空了的骨灰龛。
就到此结束吧,她想,关于杜银凤的一切,都到此结束。
握着手机,抱紧双臂,杨梦一毫不犹豫地转身,往大路方向走去。
第192章 杜银凤的老房子
杨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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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穿着薄薄一件毛衣, 冻得面无血色地出现在赵红敏家门口时,着实把她吓了一跳。
她二话不说,赶紧将人拢进屋内, 甚至无暇顾及她为何两手空空,只着急忙慌地跑进卧室里, 拿出件大棉袄给她套上。
杨梦一双手捧着温水, 在暖气里坐了好一会儿, 脸上的苍白才稍稍减退。
但赵红敏还没寻着合适时机问话,她就放下了手中没喝两口的水。
在对方的疑惑眼神中, 她忽地开口:“老师, 陪我走一趟吧, 去我以前的家。”
下楼后,两人在手机上叫车。
这回起始点和终点都再正常不过,单子很快就被人接了。
轿车开不进狭窄巷道里,她俩在路边下了车, 一路无言地往杨梦一住了十几年的房子走去。
平心而论,抛开周边环境的老旧污浊, 这房子的地理位置算是不错, 勉强能蹭上一声“学区房”的称号。
乌长县曾经掀起过一阵子旧城改造的风潮,但落到实处,也不过是在这些窄窄的巷道里挤进了几张象棋桌和俩寥寥几部健身器材。
如今,象棋桌只有赌徒会围坐在旁打扑克,健身器材上也晾着不知谁家的鞋子,而路边的垃圾箱照样臭气熏天。
但大家视若无睹, 显然习以为常了。
天边仍染着灰灰的橙色, 太阳还未完全落山,却已有人家开始放烟花了。
正当年节, 大家不用上班,开饭早的人家,屋里饭香弥漫,而不急着吃饭的都还在外面三三两两遛弯闲聊。
弹丸之地,信息闭塞,出现个什么新鲜人新鲜事都能被人嚼碎着翻来覆去八卦好一阵。
因此当杨梦一出现时,不少自以为隐蔽的目光接二连三地落在她身上,只是没几个人认出她就是杜银凤的女儿。
可认得赵红敏的人却不在少数,也都晓得她一直很照顾杨家的女儿,再联想到最近最大的新闻正是杨家寡妇死于非命,那这稍年轻的陌生女子是谁自不必说了。
她们一条路还没走完,众人就完成了解谜游戏。
但赵红敏和杨梦一步履匆匆,神情冷淡,眼角眉梢都写着拒绝交谈,蠢蠢欲动的人只得不甘不愿地歇下攀谈心思。
房子在五楼走廊末端,门口的警戒线也早已被撤掉。
杨梦一站在门口,赵红敏站在她的后侧方,担忧的目光静悄悄地落在她身上。
对此,杨梦一没有察觉,只深深吐息数回,才终于定定神,从兜中拿出钥匙,打开了一条门缝,并熟练地沿墙壁伸手摸到开关,“嗒”一声后,有白光从缝隙间溢出。
她没有立即将门完全推开,只眯眼望着那罅隙,不知怎地想起了薛定谔的猫。
但嗅觉比视觉更先进屋,鼻间斑驳的异味顺着神经一路爬进记忆深处搅弄,叫她不自觉蹙起眉头,太阳穴又泛起若有似无的疼感。
赵红敏看不到杨梦一的脸,只能将她的迟疑理解为退怯,正欲上前时,杨梦一却忽地一下推开了门。
终于,在时隔八年后,她还是再次回到了曾经无比痛恨的“家”。
第193章 回祈平
灯光是冷色调的白, 光线亮得有些聒噪。
这会儿天已擦黑,门框边上的开关只连接客厅顶上的两条灯管,客厅以外的角落都只黑蒙蒙一片, 像是罩着瘴气的危险深林。
杨梦一不急着探索未知,只就着灯光, 打量目之所及的一切。
门边摆着一个纸皮箱, 里头胡乱塞满能卖钱的纸皮和易拉罐。
四周的白墙上有污渍斑驳交错, 地板同样脏污,有不知哪时洒下的酒精或饮料, 被踩成明显深于他处的棕褐色。
三张棋牌桌被推到了一边, 椅子乱七八糟地交叠着, 只能从天花板上被尼古丁经年熏染留下的烟印子推断它们曾经的摆放格局。
黑黄的污迹总会让她想起那些男人咧嘴笑时露出的牙。
倚墙靠放的置物架上堆满了杂乱物件,未开封的白酒和红牛、成箱进货的廉价茶叶,甚至还有一个电源线处磨损到露出了内里铜线的破旧电饭煲,最下方塞满了捆在一块的旧拖鞋。
架子的四根细细的金属柱子承受了太多重量, 已然显露弯曲趋势,看起来摇摇欲坠。
房内的混乱情况与杨梦一记忆中的样子如出一辙, 但她知道, 那些东西能被塞到置物架上,大概已经是杜银凤打理过的结果了。
她从来就不擅长做家务,对环境的脏乱也不甚敏感,却还是会偶尔心血来潮地在杨梦一经过她时,在对方的胳臂肉上拧一圈,笑嘻嘻又恶狠狠地让她收拾屋子。
整理对杨梦一而言是很简单的事, 但那些在她弯下腰洗抹布、踮起脚擦柜顶时传来的意味不明的口哨与笑声, 却会让她惊悸紧张。
在她还是孩子时候,杜银凤只会跟着他们一同笑, 像在看什么动物表演,可当她初具少女玲珑曲线后,杜银凤便笑不出来了,凉凉的目光中掺着嫉怒,却越发叫杨梦一胆寒。
就着回忆,杨梦一的目光落在通往房间的那条小道上。
那里有一块格格不入的人形大小的干净之地。
那是杜银凤最后倒下的地方。
过道两边的墙根处有几点发黑的污痕,或许是杜银凤的血,又或许不是。
杨梦一静立着,恍惚间只觉得一切都荒谬可笑。
她小时候被打时妄图躲避,这会儿才像第一次到来一般,深刻地意识到这方寸大小的逼仄屋子,根本无处可躲。
而杜银凤在这间屋子里将她伤得体无完肤,从身体到灵魂都伤痕累累,有好几次,她都以为自己会死在他们的拳脚之下,但最终,杜银凤却先一步死在了这间脏污不堪的屋子里。
杨梦一敛着眼,却还是忍不住想,意识消散前,杜银凤会不会有那么一个瞬间,无助惊慌到能与从前的自己共情呢。
杨梦一无悲无喜地客观地独立地放任目光在屋内逡巡。
赵红敏一直没有出声打扰,跟在她身后进了门,也只站在门边,并不随她移动,只视线如护卫犬一般,紧紧跟随,像是这座死寂的房中仍有一只手躲藏于暗处,会趁她们不备,将杨梦一拖走。
但无形无状的危险还未到来,门外却有惊呼快一步传来。
“是……”一个身形肥胖的女人大喊,“杨梦一吗!”
杨梦一和赵红敏同时回头。
方才走回家的路上,女人就听到邻居说什么姓杜的她女儿回来了,揣着好奇,她粗肥的两腿都忍不住快了又快,果然还是让她赶上新鲜的了。
女人脸上浮现出惊喜,但这种喜色,是答对了题的愉悦,与杨梦一没有任何关系。
“呀”地一声,她没有任何边界感地下意识往里走,却又在反应过来这屋里前不久曾有凶事而急急忙忙后退。
但很显然,死亡的晦气无法打消女人的八卦心,她不打算放过这难得的机会。
“一直听你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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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现在出人头地了,现在见到还真的是!”她的眼中勾着好奇的光,上下打量着杨梦一,“大城市就是好哦,女大十八变呢!”
大城市在她……在所有乌长县的人心中都是富有的代名词,所谓城市人仿佛自成一个新的阶级,高高凌驾于他们之上,而他们也自愿匍匐于地。
杨梦一在看清对方的脸时就认出了她的身份,是顶上一间的住户。
在她小时候,这女人没少因为杜银凤这里棋牌声喧杂吵闹到凌晨而来骂门,虽然往往都会因为怵着屋内凶神恶煞的赌徒而咽下骂声,但与杨梦一狭路相逢时,会将淋漓恶意通通倾倒在她身上。
只能说,她口中冒出的污言秽语,让她听起来比学校生理课老师还要尽职尽责。
如今再度见面,她的眼中只有探究与惊奇,甚至还有隐隐透着讨好与算计,显得曾经的鄙夷嫌恶像是杨梦一的幻想。
杨梦一没有出声,只冷淡地微微颔首。
她的疏离冷漠堵住了女人满腹的话语,但后者在此刻展现了极强的灵活变通,立马扭头望向屋里另一个人,眼中闪着希冀的光。
她希望能有人接话,使得交谈可以继续。
她心中名为好奇的异兽还没吃饱,打探工作不应该这么快结束。
但她的希望落空了。
赵红敏神情淡淡,俨然没有应话的自觉,片刻后,杨梦一也撩起眼皮盯着她。
女人终于讪讪起来,有冷风穿堂而过,从屋内一路扑向她的脸,无端激起她一身鸡皮。
她心底发麻生怵,哈哈干笑两声后悻悻离去。
屋内重归宁静。
好一会儿后,杨梦一倏然出声:“走吧。”
“嗯?”赵红敏有些意外,“不看了吗?”
她瞧杨梦一虽然站定后再没动,但眼神一寸寸地打量着四周,专注又认真,以为她会再往里走走看看。
“不看了。”杨梦一的声音有些嘶哑,“没什么好看的了。”
“年后再请人上门整理吧。”她声音轻柔,“到时候可能要麻烦您帮我看顾一下了。”
赵红敏点头,“没事,刚好我在乌长县,你有什么事都能跟我说。”
闻言,杨梦一极浅地笑笑。
少顷,她用力闭了闭眼,长嘘一口气,像是将某种重量从心头拨开了。
“那我们明天回去吧。”她说。
这天晚上,杨梦一很早就爬上了床。
赵红敏总担心她冷,从柜子深处翻出一床毛毯垫在她床上,又给她多灌了一个热水袋,塞进被窝里。
杨梦一蜷在被中,隔着紧闭的房门,能听到赵老师在客厅中刻意压低着的声音,电话那头大概是萍姐。
热水袋有点太烫了,她将它从怀里挪到了脚边,双脚轻轻挨着,希望能快些捂热。
可其实没有罗颂在旁边,即便有暖宝宝或热水袋,她也常常是冷着脚入睡。
杨梦一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握在手里好一会,才抿着嘴按开了屏幕。
她将手机设成静音已经两天了,就连移动网络也没怎么开,而在年三十那晚,她甚至就已经将罗颂的消息设置成了免打扰。
她清楚自己的行为是在躲避,但杜银凤的事占据了她大片心力,她实在没有脑容量再去面对罗颂了。
而这会点进对话框中,一长串消息如群鱼向海一般奔来,数不清的文字和表情包里,还穿插着一通又一通未被接通的语音电话。
缓缓向上拉动,杨梦一很轻易地从平面的讯息中感受到罗颂的情绪跌宕,但她还是没有回复。
越拉越多,越滑越上,她像是走神一样机械地划拉着屏幕。
但杨梦一其实看得很仔细,只是眉头压得平平,滑动屏幕时变化的色彩在她眸中印下流转的光,而光下有晦暗的情绪被压抑着。
从如今的无话可说,到很久以前,两人就着一个表情包都能嘻嘻哈哈闹半天,她的思绪跟着聊天记录往回溯,甚至能从一个简单的标点符号里忆起彼时的心情。
杨梦一看了很久很久,久到眼睛干涩泛酸,压着的右臂也麻麻涨涨,却还不肯放下手机。
她自虐似的往上翻看,一颗心被曾经的亲密无间扎得满是洞孔。
这两日情绪复杂,情感混乱,既已如此,那不妨更混乱些吧。
因为回到祁平,就要回归理智了。
这个年罗颂过得不好,心里空落落的,总不安稳。
杨梦一自年三十下午突兀地打来一通电话后,就再没任何消息了,罗颂发去的每一个字都去如黄鹤。
她心底慌,却还不能漏到面上。
罗颂再次体会到了度日如年。
从年三十到大年初四,他们都跟舅舅一家人一块,跟或近或远的亲戚们一同在农家乐里聚会。
罗颂笑得脸僵,心里的急躁更甚,但长辈们显然快乐得更纯粹些。
钓鱼摘菜喂鸡,生活在城市里的人很少能有机会如此贴近大自然,他们乐此不疲,一边劳作着一边说起儿时的事,又惹得旁人大笑附和。
到了晚上,大家吃着天然无公害的新鲜食材,结束时总喝得满面红光,好不快活。
罗颂不止一次被问到有没有男朋友,她只抿嘴笑笑,说没有,而一旁的宋文丽眼睛都没抬。
这样的对话若出现在饭局末尾时,就更像一场灾难了。
喝多了的男人什么屁话都敢往外冒,什么女孩性格太独立强势不好找对象,甚至鼓吹大学无用论,说大学只是平白浪费了女生四年宝贵的青春时光,说一毕业,年长四岁的她在婚恋市场上可就价不如前了。
罗颂几乎是用尽力气才不至于在饭桌上垮脸,为的也不是面子,而是坐在她身旁、叫人摸不透心意的爸妈。
第194章 初四
宋文丽和罗志远不说话, 其余女性长辈也不会反驳,有些置若罔闻,只与旁边的人聊聊笑笑, 而有些甚至会出言附和。
罗颂的目光翻越桌上的残羹冷菜,落在那些笑着跟话的女人身上, 只觉得遍体生寒。
就好像当她们自愿进入名为妻子的壳子中时, 随着年岁的增长, 那些不合适的余赘的部分都会被壳子缝里的边沿刮掉,而首当其冲的就是对同性的柔软。
她们未必明白很多传统的说辞只是为了规训女性, 但她们清楚男人的自大, 清楚婚姻大多不幸和里头的一地鸡毛, 更清楚生育的苦,但她们依旧会乐此不疲地劝导更年轻的懵懂的女孩往牢笼里钻。
她们是如此热心且迫不及待,就像是要趁着对方尚未有机会窥见华丽衣袍下的虱子,赶紧将人拉入深渊。
她们仿佛被刮去了第一性别, 只单纯是某人的妻和某人的妈,再不具其他意义。
而每每遇到这些时刻, 罗颂就不讲话了, 哪怕微笑也只能咬着牙掐紧手,否则一开口,淬了毒的话可能会喷射到他们喋喋不休的嘴与被酒气熏得肿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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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红的眼中了。
因着这一年来的事,她对父母,还是心虚且愧疚的。
那么无论如何,她也不得不在外人面前, 扮演好他们乖巧而懂事的女儿。
只是满心满腹的事, 到底让她快喘不上气了。
她好想抱抱杨梦一啊。
罗颂归心似箭,但计划赶不上变化。
回程原定于大年初三, 但因为有个远房亲戚初三才携家眷姗姗来迟,大家便又多呆了一天,直至年初四午饭过后,罗颂才终于踏上回祁平的路。
但好在,这回没堵车,三个小时就到家了。
宋文丽晕车,一下车,还没来得及收拾东西,只将生鲜肉菜塞进冰箱里就匆匆回房。
而罗志远精力不如从前,三个小时的车程足够让他感到疲惫,也跟着妻子进屋歇息去了。
罗颂将自己的行李放回房里,又习惯性先将衣服抱到天台的洗衣机里。
一通整顿后,直至近六点,罗颂才拿上钥匙出门。
路过院子时,她也曾犹豫要不要开车去,这样还能更快些,但她今天连续驾驶好几个小时,也累了,便决定还是坐地铁去。
初四的地铁,人渐渐多了起来,但与平日相比仍算空荡。
罗颂坐着,对面是一对年轻父母,怀里抱着牙牙学语的婴孩。
小孩子一身粉,大概是个女孩。
她很活泼,被爸爸卡着胳肢窝扶立起来,但一双腿跟小弹簧似的,在大人腿上蹬蹬跳跳。
她一边咿咿呀呀地叫唤着,笑得嘴角流涎,一边好奇地望着罗,葡萄般的眼晶亮亮一片。
戴着耳机,罗颂正低头看着手机里的文件,是年后开庭的一宗案件,陈伟东让她独立负责。
但她这会儿看材料,倒不是紧张或没底,只是某种抵抗心烦焦躁的方式而已。
已经整整四天了,杨梦一都没有回她一个字,她只能曲折地从萍姐那探听消息,知道她人是平安的,总归是没那么担心了。
但这消息又引燃另一簇煎熬之火,烧得罗颂越发难受,此时压得她眉间沉郁的重量里,有更大一部分是来源于此。
小孩子不知道什么音量大小,只活泼地咿呀喊叫,这会儿车厢里也没多少人,因而那声音很轻易就传到了罗颂耳中。
她抬头,撩起眼皮,瞧是个孩子,一张脸还是如常地没什么表情,但也并不因此而不喜。
而年轻父母注意到了她的凝视,却以为是自己的宝宝吵到了她,眼神中流露出歉意之色。
罗颂捕捉到了这点,于是笑笑,主动说了句孩子挺可爱的。
年轻父母顿时松了口气,也朝她笑笑,那妈妈还戳了戳宝宝肥嘟嘟的脸蛋,逗弄地教她说“谢谢姐姐”。
但罗颂只客套一笑,随后很快戴上耳机,继续低头看手机了。
不过被这么一打岔,她倒有些看不进去了。
心下叹气,罗颂弃械投降,退出文档页面,翻开了聊天框,可满屏的绿泡泡却叫她更想叹气了。
迷茫与挫败如面纱一般蒙住她的脸,罗颂低眉垂目,眸光沉沉。
她忍不住想,要是自己在舌尖* 纹个玛利亚,都不知道杨梦一几时才能发现。
地铁只要四十分钟。
人是很奇怪的生物,下地铁时,罗颂还没完全从低迷中抽身,却已经忍不住为即将到来的见面而欢喜。
站在丽萍理发店外,她仰头望向二楼,有花枝从防盗网空隙中冒头,她也认得,那晾衣绳上挂着的是杨梦一的衣服。
几乎能确定杨梦一就在楼上,罗颂因此而稍稍安心。
深吸一口气后,她三步并作两步,大步跨上楼,又谨慎地控制着力度,在铁门上不轻不重地叩了三下。
等待的过程中,她听到这栋楼里不知谁家的狗忽地拉开嗓子嗷嗷叫,掺在隔壁见推麻将的叮叮当当声里,让她蓦然有些烦躁。
她只能一而再地长长吐气。
好在屋里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及时安抚住她的心,“咔哒”一声后,里面那扇门开了,而随之出现的,正是她朝思暮想的脸。
可怎么过个年,杨梦一反倒清瘦了些呢,罗颂心底疑惑,但见着人,高兴依旧占了上风。
她和杨梦一隔着外侧镂空的铁门对望。
思念过于浓烈,胜过所有理性。
罗颂满腔的不安与焦虑都在此刻消逝,一句话都没说,脸上就已自然而然地铺上了笑意,是由内而外的柔顺的放松的快乐。
但杨梦一的瞳孔微不可察地颤了颤,似是被那笑容烫到了一般,目光下意识落到地上,好一会儿后才向上挑起,再次与罗颂对视。
罗颂的唇角被杨梦一的反应压平了。
楼道里只亮十五秒的感应灯骤然熄灭。
黑暗中,罗颂听到自己的呼吸声渐粗,是紧张与不安卷土重来的征兆。
她的眼睛一瞬不移地望着杨梦一,而后者快速眨着眼,回避似的扭头,朝屋里的人说:“我下去一下。”
罗颂听到屋里有人笑,说肯定是小罗来了,又善意地打趣说怎么还害羞呢。
是害羞吗,杨梦一是在害羞吗,罗颂不知道,但她自己却无故有些害怕,喉结滑动,咽了口口水。
杨梦一没有回话,也没有披衣,只打开铁门,走了出来。
感应灯因这动静而再次亮起,杨梦一站在罗颂一步之外,抬眼望着她。
她眼里有罗颂读不懂的东西,罗颂还没来得及分辨,就听她在片刻的沉默后,忽道:“下去说吧。”
不待她回应,杨梦一就自顾自地转身往楼梯走。
罗颂也只好沉默地跟在她身后,她有满肚子的话,但她自己却似乎因为没有得到允许而成了一个哑巴。
风灌进狭长的楼梯间,将杨梦一披散的头发吹得飞起来,这使她看起来更单薄了。
但她走得很快,罗颂甚至没有机会拉住她的手,只有几缕发丝不轻不重地挨到罗颂的衣服上,像虚无缥缈无法触碰的影子。
短短几步路,罗颂的心越发不安了。
走到一楼,两人面面相对时,罗颂下意识掩盖自己的慌乱,却又因为慌乱而迫不及待先出声。
先是急急朝杨梦一笑了下,她才道:“怎么不穿外套呢?”
说着,罗颂摸上自己身上外套的拉链。
杨梦一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伸手按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很冰,像是被风吹走了体温,冻得罗颂脑中某条神经一紧。
罗颂下意识皱起了眉,想如往常一般将她的手拢进怀里,但杨梦一比她更快地缩回了手。
罗颂想说什么,但杨梦一没给她机会。
“罗颂,”杨梦一抬眼,望进她的眼底,“我们分手吧。”
人在面对巨大的意外时,是会失去感知能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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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过的行人、天边的烟火、呼呼的冷风以及所有可视或无形的一切,都消失在了杨梦一的话里。
罗颂有一瞬间的耳鸣,只一双眼定定地看着,看着杨梦一波澜不惊的脸。
好一会儿后,她才终于拿回身体的掌控权,旋即咧嘴勉强一笑,声音被正月的寒风吹得发抖,“别开玩笑了学姐,这不好笑。”
说完,她再次伸手,想捉住杨梦一垂在身侧的手。
而杨梦一躲开了她的手,甚至,往后退了一步,面无表情地望着罗颂,“我没有在开玩笑。”
她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清脆温柔,却将罗颂脸上的僵笑通通敲成碎片,扑簌簌往下砸。
罗颂的慌张再也藏不住了,一眨眼的功夫,就淹没了她的脸,“怎么了?是我哪里做错了吗?”
“没有,你哪里都很好。”杨梦一缩在背后的手紧紧捏着,“是我累了。”
“不……不是,”罗颂觉得自己的喉咙似乎正被灼烧着,只讷讷地挤出苍白的字词,“不是这样的,我……”
“就这样吧。”杨梦一打断了她的话,“出租屋里的东西我之后会去收拾的。”
罗颂觉得自己颤抖到牙关都扣得作响,一张嘴,什么都再说不出来了。
她只能慌忙伸手,试图让杨梦一不要这样说话。
但杨梦一只将另一侧的手也绕到身后,漂亮的脸上满是不耐,嗓音也终于冷了下来。
“成年人了,大家不要弄得那么难看。”她说。
这话如一道雷,将罗颂镇住了,手也忘了收回来,只呆呆地站在楼道口,望着杨梦一毫不留情地转身上楼。
一直到身影消失在门后,杨梦一都没有回头。
第195章 初五
门阖上的瞬间, 杨梦一强装的冷漠镇定通通化为齑粉。
她再支撑不住,手撑着玄关的鞋柜,却还是软了身子, 直愣愣往下倒。
“嘭”一声巨响,吓得赵红敏顾不上双手还滴着水, 拔腿从厨房中奔出, 就连萍姐也急急忙忙从阳台绕进来, 路过沙发时将怀里的衣服一扔,跟上去搭手帮忙。
“天哪!怎么了!”直到将杨梦一从地上扶起来, 赵红敏嘴里仍止不住语无伦次。
这也实在怪不得她, 毕竟前一天才刚从乌长县回来, 而今天一整天,她的眼睛好几次不由自主飘到杨梦一身上,总放心不下来。
杨梦一呼吸紧促,被架起的手臂还在发抖。
她想说她只是有点累, 没事的,但其实她一张口, 却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来。
她不知道自己的脸色白得像鬼, 也没感觉到自己用力到将下唇咬出了血。
最后还是萍姐发话,“先带她去床上躺着。”
赵红敏这才如同有了主心骨一样,忙配合着萍姐,将人搀到了卧室里。
但她们也知道此时不适合谈话,只给杨梦一掖好被子,就从房里退了出来。
一个人躺在床上, 半晌, 杨梦一终于动了动。
她的手自攥起拳后再没松过,这会指关节已经僵住了, 她怔怔地使劲,强撑开手掌,就瞧见指甲盖在掌心抠出的血印。
她的目光虚虚地落在掌心的那抹红上,却没想管它,只无端觉得周遭氧气被抽空了,怎么也呼吸不上来。
她猛地从床上坐起,死死揪住前襟,试图大口喘气,却毫无用处。
杨梦一的大脑混沌一片,缺氧引起的疼痛从肺部弥漫至全身,好像下一秒就会窒息而亡。
但她恍惚觉得就算是下一秒以这样的方式死去,痛楚也不会比此刻剜心之苦更浓更烈。
像是再无力支撑一般,杨梦一重重垂下了头,祼露在外的脖颈如同枯萎的花茎。
这晚,罗颂没有回龙西,但她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出租屋的。
记忆似乎仍停留在楼梯口处,而她在楼下站了许久,黑夜的寒气吞噬了她,整个人呆呆愣愣的,像一尊冰塑。
她记得有人急匆匆往楼上跑,一不留神将她撞开了,记得天边墨色渐浓,似乎下一秒就有粘稠汁液滴下,记得远处似乎有烟花炸裂的訇訇声。
她也记得那扇门再没开过,她大睁着眼,等到眼睛都酸了,也没等到一个杨梦一从门后跳出来,笑嘻嘻地对她说刚刚是在骗人啦。
而再后来,就什么都没了。
喧闹归于平静,大地沉于墨色,她一个人回到了出租屋里。
许是心理作用,踏进房里的瞬间,屋内属于杨梦一的气味便沸腾起来,紧紧包裹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