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5章：张野的故事（1 / 2）

我跟他就这么沉默着站了一会儿，我突然又好奇的向他问道：“哎，你当时第一次去无人区，真的就顺利出来了？”

“我没出来，你现在能看见我？”

周婉清的声音很轻，像是从深井里浮上来的回声，带着三年未曾开口的干涩与颤抖。可那声音是真的??不是梦，也不是幻觉。活动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连呼吸都放慢了节奏。几个正在低头摆弄黏土的心理康复患者抬起头，目光从惊疑转为震动，最后化作无声的泪光。

我坐在她身旁，没有急于回应，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她的手指仍紧紧捏着那张泛黄的照片，上面是朵朵穿着粉色小裙子站在游乐园门口，笑得露出缺牙的缝隙。阳光透过窗帘斜照进来，落在照片的一角，像是一道温柔的抚慰。

“你说什么？”我轻声问。

她咽了口气，喉头滚动了一下，像是要把积压在胸腔多年的石头一点点吞下去。“我想……学着……好好活着。”这一次，声音稳了些，虽然依旧沙哑，却有了重量，有了方向。

我的眼眶忽然发热。

这八个字，不是简单的愿望，而是一个母亲在地狱边缘走了三年后，终于决定转身向生的宣言。她不再问“为什么是我活下来”，也不再把沉默当作赎罪的方式。她在说：我愿意重新成为一个人，哪怕痛，哪怕难。

我点点头，伸手轻轻覆上她的手背。“好。”我说，“我们一起。”

那天的团体辅导课持续了一个半小时。周婉清没有再说更多话，但她一直坐在那里，听着别人讲述自己的创伤??有失去孩子的父亲，有被家暴逃离的妻子，有因抑郁症休学的年轻人。每当有人说到动情处，她都会微微点头，或悄悄抹去眼角的泪水。她的存在本身，成了一种无声的共鸣。

下课后，护工来接她回病房。临走前，她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了我一眼，嘴唇微启，似乎还想说什么，最终只是笑了笑??那笑容极淡，却如初春的第一缕暖风，吹散了心头的霜雪。

我站在原地，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

回到办公室时，张野正靠在我的椅子上翻病历，嘴里叼着根没点燃的笔。“你真行啊，江河。”他抬头瞥我，“听说周婉清说话了？”

“嗯。”我脱下外套挂好，“说了两句。”

“两句就够了。”他坐直身子，神情罕见地认真起来，“你知道吗？有些人一辈子都没机会听见亲人最后一句话。而你让她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等于给了她一次重新告别的机会。”

我没说话，只是倒了杯水，慢慢喝着。心里清楚，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那是安宁教会我的方式??用画、用信、用共情，而不是技巧和理论去触碰人心最深的伤口。

下午三点，林茜敲门进来，手里拿着一份新的转诊单。“又一个新病人。”她说，“情况比周婉清更复杂。”

我接过病历，翻开第一页，照片上的男人约莫四十岁出头，眼神空洞，下巴上有几日未刮的胡茬。姓名栏写着：**陈志远**。职业：消防员。诊断：创伤后应激障碍伴解离性失忆。

“他在一次高层火灾救援中，没能救出一名被困小女孩。”林茜低声说，“当时火势太大，指挥中心下令撤退。但他坚持冲进去，结果楼层坍塌，他被埋了二十分钟，靠队友挖出来。女孩当场死亡。事后调查发现，其实那层楼已经没人了??那个‘呼救声’，可能是燃烧木材爆裂的声音。”

我皱眉：“所以他现在……不记得自己是谁？”

“部分记忆断裂。”她点头，“他记得当消防员的日子，记得训练、出警、装备型号，甚至能准确说出每种灭火剂的配比。但他坚称自己没有参与那次救援，也不承认那个女孩的存在。心理测验显示，他在潜意识里否定了整段经历，像是把‘陈志远’这个人割成了两半。”

我沉默良久。

这种自我切割，我太熟悉了。就像当年安宁确诊后，我也曾试图否认她的病情，假装一切正常；就像我在她走后整整一年不敢进厨房，因为那里还留着她煮粥的锅、泡茶的杯子、挂在墙上的围裙。

逃避不是软弱，而是心灵在剧痛面前唯一的自保机制。

“我能见他吗？”我问。

“随时可以。他在五楼观察病房，目前情绪稳定。”

我去之前，特意带上了素描本和一支炭笔。电梯上升的过程中，我望着金属门上映出的自己??脸色有些疲惫，眼角多了细纹，但眼神比从前沉静。我知道，现在的我不是为了证明什么，也不是要扮演救世主。我只是想告诉那些破碎的人：你看，我也碎过，但我还在。

五楼的病房更大些，配有独立卫生间和小型沙发区。陈志远坐在窗边的轮椅上，正盯着楼下花园里一只跳跃的麻雀。听见开门声，他转过头，目光平静，却毫无焦点。

“你好，陈队。”我走近，在他对面坐下，“我是江河，医院的心理医生。”

他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我打开素描本，翻到空白页，开始画??一栋高楼在浓烟中燃烧，消防员背着氧气罐向上奔跑，而在某扇窗口，一个小女孩趴在玻璃后挥手求救。画面中央，是一道即将断裂的楼板，阴影笼罩下来。

我把本子递过去。

他的眼睛动了一下，手指无意识地摸了摸左臂上的旧伤疤。那是烧伤留下的痕迹。

“这是……哪次任务？”他声音低哑。

“你觉得呢？”我反问。

他盯着画看了很久，忽然摇头：“我没见过这个场景。我们那天……没接到小孩被困的报警。”

“可你冲进去了。”我轻声说，“你听见了呼救声。”

“那是错觉！”他猛地抬高声音，胸口剧烈起伏，“指挥中心录音为证！根本没有孩子！我……我只是……失控了。”

“所以你觉得，是你害死了队友？”我继续看着他，“因为你擅自行动，导致三人受伤，一人重度烧伤？”

他咬紧牙关，额头渗出汗珠。“我不该……不该冲动。”

“那你告诉我，”我合上本子，直视他的眼睛，“如果那天真的有个孩子在里面，你会怎么做？”

他愣住。

“你会撤退吗？会听命令吗？还是说，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性，你也会冲进去？”

他嘴唇颤抖，眼眶渐渐发红。

“我知道你在责怪自己。”我放缓语气，“但你真正无法原谅的，不是那次决策失误，而是你作为一个人，无法承受‘可能见死不救’的假设。所以你的大脑干脆抹掉了那段记忆??因为它太痛了，痛到你宁愿变成另一个人，也不想面对那个选择。”

他低下头，双手抱头，肩膀微微抖动。

我没有催促，也没有安慰。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窗外的阳光逐渐西斜，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不知过了多久，他抬起头，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我记得她的脸了。”

我心头一震。

“就在最后一秒，我看到她了。隔着火焰和黑烟，她趴在窗边，一只手贴在玻璃上……像在画画。”他闭上眼，泪水滑落，“我喊她名字，可她听不见。然后天花板塌了……我被砸倒，最后的记忆，是她的手从玻璃上滑下去……”

我递上纸巾，他没接，任由泪水流进衣领。

“她叫什么名字？”我问。

“林小雨。”他说，“七岁，小学一年级。喜欢画画，梦想是当一名画家。”

我拿出笔和纸，推到他面前。“要不要写封信给她？告诉她，你看见她了，你尽力了，你不后悔冲进去。”

他怔了片刻，缓缓伸手，接过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