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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往左,再往左一些。欸,对咯!”
“这院墙定是要夯结实,下石下料都不肖省,要紧得弄好,弄扎实!”
五月上,天气已见暖,范家地界儿上正是干得热火朝天,凿石抬木的声音响得几里外头都听得见。
打范家老屋边上,新起了一处大宅屋,直冲着二十间的屋子去建。
那砖、瓦、石料、木材……堆了几大庞堆,遭屋宅的都是俩工队,日里头最热闹的就属这处,村里耍闲的农户都爱往这头来瞧看。
快至午间,太阳爬起来晒人,康和从屋里提了一桶茶汤,吆喝着修屋的师傅吃水解个渴。
大槐树底下乘凉的农户见着康和出来,拍马屁说这宅屋修的宽敞阔气,都快赶过乡长家的大屋了。
康和笑了笑,拿了碗,也喊看热闹的农户吃。
自也有那般嘴巴酸的,不吃康和的茶水,道:“康和,你家这宅子修得宽大,外头的屋墙弄得几丈高,人是架着寻常矮梯都爬不进去,乡里乡亲的,恁是要防谁呐?”
这说话的是村里姓邓的一户人家,三年前意外弄得了个买卖做,这几年也挣下了些钱,在村里头是那般靠前的人家了。
小户乍富,难免觉自己有几分富贵天分,在村里头也便抖得起来了。
可这真到了比自己箱笼里还有子儿的人家,难免看得眼红,虽知自个儿差人一截,可心头又不服气。
他想着以前范家多穷的人户啊,遇着灾年里头,家中米缸没了粮,还上他们家里头去借过米,比他们家里还不如的人户,一扭头倒是富裕了起来。
其实算起经营生意,也就比他们家早那么个两三年,可人不晓得咋就能置些许多的产业来。
就拿村子上说,如今他们家手里头足有四十三亩田地耕种着,三户佃农给他们家种地。
他给粗略计算着,只怕光土地的收成,一年就能挣出个上百贯的钱出来。
要单靠着种些谷稻自不成,可人家会盘算吶,尽种些会变钱的,就好似那油菜。
十几亩地的油菜,春月里头一水儿的开那教一个漂亮,好似半个村子都黄灿灿的,一茬菜籽收去榨了油,能出百数斤。
种油菜也便罢了,又树蜂箱,那产的花蜜又甜又香,听说城里点心坊都上范家买蜜。
人家种了油菜又种豆,黄豆子绿豆子,要啥有啥。
气人的就是人种啥都能好,那范家老二叔旁的不行,却会料理田地得很啊,家里头肥又多,土地好,如何不高产的。
说起肥不又得提人屋里养的那几大棚子的牲禽啊,鸡鸭鹅兔的,十里八乡做事摆席谁不晓得上范家来买禽肉。
不说摆席吃肉了,看买牲口都能上他家里去,牛、马、骡子、驴都有,也不晓得那姓牟的去哪处弄来的,那样会养。
这且还是乡里头的产业,人城里还支着铺子干咧,生意又红火,不知一年得挣多少去。
要少挣了,村里能造这大宅屋出来?又还使唤着四五个人,那日子过得,谁瞧了不眼热。
姓邓的就是琢磨不透,自家里除却偶得的手艺能做得走,想学学范家多几条路子经营,不知怎就行不通。
去年想学人在土地上找生意,便种了些瓜菜来卖,忙活了一年,竟是盈亏方才相抵,白给一厢折腾。
他这般看着范家红火,自是越瞧心里越不得劲儿。
康和听了这邓家说的话也不恼,他笑道:“这高墙自是防坏心歹意之人的,可见得不是为着防邓兄弟,你可不要多心啊。”
诸人听了都笑起来,姓邓的觉遭了戏耍,可却也不好意再说甚么。
辨得多了,倒好似他真要图人点儿什嚒似的。
至午间,范家一家子在老屋那头吃饭。
天热烘烘的,家里头去年赁的长工小香,中午用家里榨的山胡椒油拌了一碟子嫩莴苣叶,清爽味香,倒是得大家的欢喜。
这小香赁来,素日里头帮着烧饭浆洗些衣物,外还有个长工连四哥,干些粗活儿。
饭桌子上,范爹吃了一碗粥,说道:“家里头这屋子再有个把月怎么都该建好了。弄了四五个月了,终日里头都吵闹得很呐。”
陈三芳说他:“你还嫌闹腾,人别家想受这份儿罪还没得受咧。”
范爹听此,笑了一笑,这话说得不假。
他家这新宅屋,敞大不说,建造用的材料可都是些好料子,光是打屋墙用的石和砖,就是几十贯之数。
宅屋全然落成,少不得要用上两百贯,那是甚么个条件,这钱要拿去城里头,也能置下间小两进的宅了。
如今他出门进门的,谁不高看他范守林,人逢着都是对方先笑着招呼他的。
康和跟范景没掺合进这俩夫妻的拌嘴里头去,两人一左一右坐着,瞧着坐在中间的大福吃饭。
这小家伙二月里头已过了五岁,跟那外头的小树子一样抽了条儿,个子能赶上村里七八岁的小孩子了,只他个儿长得快,却不似幼时那般胖乎乎的了,瞧着有些瘦。
康和嫌大福不长肉,与他舀了一勺子肉糜炖豆腐到碗里,大福拿了一只圆圆的勺子,说了一句谢谢爹爹,将炖得油香的豆腐给捣碎了伴着粳米饭大口送进了嘴巴里。
他倒是不挑食,吃饭比小时候还乖,压根儿用不着人照看着吃饭。
这康和跟范景俩,好似是没得孩子缠闹过,没尽那般带孩子的瘾似的,可眨眼孩子就长大了,还变得更懂事更乖巧了去。
他俩便总要没事找事的把孩子给照顾着,吃饭时要端着饭碗给喂,晚间抱去洗澡。
大福话不大多,也不爱闹腾,一日里头实是忍不得了般,埋在陈三芳怀里头多伤心的哭起来。
“我都不是小朋友了,能自己吃饭,自己洗澡。
爹爹和小爹总还照顾我,我是不是不聪明,真的是个傻孩子?”
陈三芳听了这话,又气又好笑,哄了大福好一阵儿,又去把康和给说了一顿。
这做爹的先时见人大福乖巧少有哭闹,说怕孩子是个傻的,还要带去教朱大夫给瞧瞧,不知甚么时候定又说这种话来,教大福给听着了,怕是多伤心的给记在了心里头。
她说康和:“你俩年纪轻轻的,素日里头少忙些生意,抽出一点空闲来,再生上几个孩子,省得是嫌俺们大福太懂事了。”
康和教说得张不了口,再是不敢伺候大福了。
“下晌哪处耍去?”
康和看着大福擦了擦嘴巴,问他要如何。
大福答他说:“十五弟弟要过来寻我,我们要去帮牟叔叔拾鹌鹑卵。今早我跟牟叔叔说了,让他把卵留着下午再拾。”
十五是徐扬家的小子,唤做徐安衍,因是十五一日生的,小名儿就叫十五。
他年纪比大福要小个岁把,但俩小崽子倒是耍得好。
范景闻言,道:“那可别把卵捏坏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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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会。牟叔叔教过我取鹌鹑卵了,我跟十五都会。”
大福又问范景:“十五上回过来,见着了新生下的小兔子,他很喜欢。一会儿他来,我可以送一只黑色的小兔给他吗?”
范景应了一声:“你元小叔总与你带点心吃,你送只小兔给十五也是应当的。”
大福很高兴,放下碗筷,与桌子上的人说了一声就跑去门口等着十五去了。
没些时候,元哥儿就带着十五过来了家里。
两个小崽子会着,欢喜得很,又蹦又跳的,牵着小手就跑去了棚屋。
他俩能在棚屋里头玩上一整日。
元哥儿提了个食盒来,做了些糯米甜藕,取了一碟子给陈三芳他们尝吃,又与两个小崽子留了一碟,等着耍累了好吃些。
“晌午饭都没吃几口,就闹着要过来寻大福,更甭说是教他睡会儿午觉才来。”
陈三芳把元哥儿喊进去坐,笑说:“饭桌子上大福也是念叨几回了。”
康和问了两句徐扬这阵儿在忙活些甚,都有两日没见着他人影了。
元哥儿说他去了县里,新上任了县公,总唤他们这些乡长前去问各村上的一些杂务。
范景去棚屋里瞧了眼,见着大福跟十五就像牟大郎的两条小尾巴一般,跟在他的屁股后头,一人提着个小篮子,轻轻拾了拇指大小的鹌鹑卵小心放在篮子里头。
小家伙多觉趣味,把鹌鹑卵捏了又捏,尤其见着那般有斑点的,觉着稀奇得很。
家里如今养得有上百只鹌鹑,这小小的鹌鹑很是肯产蛋,母鹌鹑几乎是一日里头下一枚。
几十只母鹌鹑,一日里就能收起几十枚卵。
康和放在铺子上多好卖,竟是比那鸡子鸭卵还好销得多。
人觉个儿小精巧,一枚鹌鹑卵就要一个铜子的贵价,富裕些的人家都是三五十枚的买去吃。
去年康和拿了些在贺小秋的铺子上卤出来卖,又还弄了松花鹌鹑蛋,倒还有些供不应求。
一会儿,康和就也撵了进来。
他瞧了瞧小崽子拾鹌鹑蛋,转去牲口棚里转了一圈儿。
牟大郎同他道:“这阵牲口一直自养着,来了几个农户瞧看,却都没买下,可要贱价些卖去城里的牲口行?”
康和见着几头熟样儿的壮牲口,跟个憨货似的,埋着脑袋只一个劲儿的吃草料,棚里头就属它们吃得厉害,膘是日益见长。
这般久卖不出自养着也不是个事儿,一头两头的且不算事儿,要紧他们家里头养着各样式的二三十头。
新育起来的牲口好不易长大了,就得卖了回些钱,若干养着日里头得不少开销用出去,时日越久,挣得便越少了。
但卖去牲口行,确是价贱,就拿一头壮驴子来说,卖去牲口行,许就得个十二三贯钱,但人转手就要卖十八贯,二十贯。
倘若康和自卖,不卖牲口行那样的贵价,就卖个十五六贯的价格,寻常人家买个实惠,他也比卖去牲口行要多挣上几贯钱。
为此许多农户打听到他们家的牲口价,多远都肯来看看,牲口卖得也都还不差。
只生意这事,难说总稳稳当当的好。
康和琢磨着卖是不卖,范景这当儿说了一嘴:“若不想卖去城里头,又嫌白养着只吃不干,不妨找点活儿给这些壮牲口。”
康和问他:“家里的地都是牲口换着耕,除却自家那三户佃农来借牲口使,还有甚么时候能教它们劳动?”
范景道:“赁与买不起牲口又要使牲口的人户做活儿。”
牟大郎一听这话,连拍手说好。
“康兄弟许还不晓得,俺们家里头隔三差五的便有人上门来要借牲口使,左手是亲戚,右手也是亲戚,教人不好拒。
可一旦是开了借的口子,那更是一发不可收拾。借了这家不借那家,人又寻着说事儿,届时只怕弄得一乡里都在咱这处借牲口使。”
范老爹也晓得这重不好,他一瞅见有人上门来借牲口,要是逢着陈娘子跟巧儿不在家的时辰,他要么便在屋里挺尸装睡,要么就打后门偷溜了出去。
独是余他一个人,与乡里的人拉扯不清。
人在外头说他狗仗人势,难听话有时都给传去了他夫郎和朱大夫耳朵去了。
牟大郎道:“将牲口做起赁人使的活儿,能有进账不说,也好教乡里的人不好意思再张口白借去使。”
“他们要想使牲口做事,拿了钱,任凭拉去使,也不肖俺们寻说头不借了。”
他早就想寻个时间跟康和谈谈人来借牲口使这事了,只他终日里头忙,都还没得机会说。
康和听罢,终日在外头跑着生意,倒确实还不晓得家里这些事情。
但细细一想,这确实是乡里会生出的事。
“你当早与我谈的,那就这么办!定个时辰定个价,事情就给弄起来。”
这几年牟大郎为范家当是全然称得上一句尽心尽力了,去年初他与朱大夫的徒弟成了婚,人养家糊口开销见大,他给涨了五百个钱的工钱。
他在范家做活儿,蓟哥儿还住在村里,前头还说预备着把他小爹接过来住,方便着照看,倒多好。
牟三郎高兴的把事情答应了下来。
说罢,康和笑说范景:“我们景哥也是会盘算生意了,可了不得。”
范景没受他的吹捧,他心中想自己哪会盘算甚么生意,不过是前些日子他在外头撞见个老汉,人驮着重物家去,他整好驾了空板车,就捎了人一截路。
那老汉言,手头若阔绰些也想买上头牲口使,只这些牲口有的价比人贵,寻常老百姓难攒钱买上。
又感慨说,若有那般合适的,赁个三五天来使,那也是好的。
只赁牲口要上县里,寻常乡下人户牲口行里还不肯赁,要么就得加些价才成,外还得给上一笔押金,麻烦得很呐。
范景听了一耳朵,今朝说起牲口的事,整好想起。
翌日,康和去城里的牲口行转了转,问询了城里牲口的赁价,以及相关的事宜,弄了个清楚,回去就给自家的牲口定了赁价。
按着价值,最贱的当属驴子,依次下午是马与驴杂交的骡子,接着是牛,最为贵重的当属于马。
马范家拢共也不过两公两母,且还是那般最寻常不沾贵品种的马,便是这般,当初也还是康和走了门路,四处打听给弄到的。
一匹就得三四十贯。
虽现在教牟大郎育出了一匹小马,可康和还是没舍得要把马赁出去给人使,不过村野农户,想也没人舍得赁马来使。
那便只牛、骡子、驴了。
县里头驴子一日赁价为四十个钱,价格随驴的品相好坏浮动三五个铜子,骡、牛价格差不多,皆为五十个钱一日,规矩也一样。
寻常赁去干力气活儿,多用牛,要外出或者套车,选骡居多,总之按需而赁。
康和便以城里的价低上十个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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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数来赁。
早间至晚,四个时辰,押金一贯。
这押金一则是为了人能按时归还,二来也防那些不爱惜他人之物的,虐待牲口。
没两日,就又有人舔着脸来借牲口使,牟大郎便与人说明了如何得使牲口,前来借牲口的听得范家要赁牲口挣钱,默着便去了。
转个头,扎去人堆儿骂。
“恁范家真是钻钱眼儿里了,甚么都当做买卖来干,一担子粪要钱,如今是借头牲口使也要钱了。”
“要不人大宅屋哪里来银子造的。这人呐,还是得要心狠不讲情,否则是挣不着钱的。俺去兄弟家借驴子来使,也就不过是帮着割草喂一碗粮的事儿,亏得范家张得了口要三十个钱一日。”
倒也还是有俩讲些理的,人道:“话也不能纯然这般说,外人自是没法跟自家兄弟比。”
“人范家养了恁多牲口,素日里吃粮看病,又还请了人帮着伺候,如何能白借人使牲口。”
“俺去又不是空手,不也拿了些瓜菜去的嚒。”
“人范家又不缺这些,自家里地多,啥没种得有。”
“王三儿,范家与你多少好处啦,专帮着他们说话,你不上门去给人讨点工钱,都对不住你这般把范家给维护着。”
几人说得不欢而散,说归说,闹归闹,过了些日子,陆续便有人打范家里头牵了牲口回家去使。
那般扎堆儿里说范家不是的,照样笑着面皮也去赁。
这四处说嘴,没教人恨上范家,倒教人都晓得了范家外赁牲口使这事儿了。
人比城里的价实惠,前去赁还隔得近些,细细想来,不是得了一桩方便事么。
第92章
月底上,康和听说邹夫郎要做寿,他备了一箱子熏货,鸡、鸭、兔、鹅,鹌鹑,外还有香肠和熏排骨七件。
外又打算捆只肥羊送去。
说来,他其实有多长时间没会着邹夫郎了,这几年他们家的生意愈做愈大,他捏着药烛的方子,不仅自家卖,还出货与别家,狠挣下了不少。
后头又按着药烛的方儿,另还产了几样新烛,皆是新奇稀罕。
早几年上来往得还多密,常也一处吃饭送礼,后头人生意忙,不大见得着人了。
只逢年过节上,倒也还互送着礼。
这日一早,康和把一欢二喜还有连四哥一并唤上,三个人才将礼拿下,一并与寿星抬去。
至邹夫郎家屋宅外头,好不热闹,豪华的马车轿子就停了七八辆,一条巷子都弄得有些发堵。
康和与范景在外头便下了骡车,步行走着进去。
临到门口,一个圆领直裾的中年男子将他俩拦下,问:“敢问二位的请柬在何处,可拿出一见?”
听得这言,康和微微一怔,才瞧见进门来客似乎都有一张红色请柬。
他心想果是讲究,可说之请柬,他还真不曾收着。
自也不是头回与邹夫郎送礼了,往年过生辰,他虽没亲自前来,但教家里头的人送了礼来,却也没听闻要这般物,他自以为今年也一般。
若不是念着人过三十整岁寿,他也不会忙中抽上一日功夫特地来吃酒。
康和见这位迎客的管事有些眼生,似是不曾见过,便好声道:“我是邹夫郎的旧交了,是豆惠街是做生意的,今朝失礼一时间误带了请柬,这一时半会儿的回去拿只怕也不便。”
欢喜的日子里头,康和想着总没有拒客进门相贺的道理,他这般说了,想人也当通融许他进去。
届时前去与邹夫郎拜寿,见是熟识也便无事了。
谁曾想那管事听了康和的话,反却变了脸色:“大户人家上,正宴皆使请柬,为防的便是那些个阿猫阿狗套近乎蹭进宴席去,没轻没重的惹得主人家不欢喜。”
“还望这位兄弟见谅,见不着请柬我不能教二位进去。不过若是有请柬的,想也不会怪。”
范景听这话说得这般难听,眉头一紧,已是有些没了去吃酒的兴致。
康和见此,心中也有了些不愉,只他到底是没与这管事起争执,瞧着今日来看穿戴上非富便是贵,他康和夹在其间,实是算不得什嚒,若闹起来,还得毁人邹夫郎好好的宴。
既人家不曾给请柬,也便作罢。
康和与那管事道:“既这般,我便回去寻上一寻请柬,这贺礼,还请先行收下。抬进抬出的,一条街上瞧着,也不好看。”
那管事到底没说教给拿走,虽他觉出康和跟范景就是那般来巴结的小商户,这几年里,这样的人,宅子上可见得忒多了,一回拒了二回又来,面皮子堪比城墙厚。
今朝是欢喜日子,且也不想弄得太难看了教贵人瞧见,便与这些小商一点脸面,录了名儿留下礼,到时宴罢了,再教主子定夺是留还是返回去。
康和瞧着他跟范景的名儿给单计在了另一只礼簿上,与之摆在明面儿上的那只烫金礼簿简素得多,且上头还已录下了两三页的名字。
他暗自将这些看进了眼里,没言,同范景返回了去。
骡车上,康和想着过去与邹家来往的事,这些年遇着节日两头都在互送着节礼,邹家的礼一直送的都不差,倒教康和并未去想过人心意是否变换。
如今想来,邹家门户见高,富贵非常,早已不是昔年守着那间两层小楼烛火铺的小商户了。
说句难听的,人指甲缝里头露出来点儿,也都是他们这般小农商所没见过的。
细细思来,这几年礼是见贵,可论起心意,还真当是不如昔年了。
当初才走动时,来往的礼尽数是按着对方家境,念着人所需相送,好似是灯油、烛火这些物;
后头的礼见贵,却多是些华而不实的礼,好似贝饰恁般物品,虽在他们县城这头少见,稀罕,与他们这样的人家,确实用处不大。
今想来,说不得是库房按着名单分送的礼,这样的物,虽不实用,却能彰显邹家的神通和富裕。
正是康和想得出神,手上忽得温热一片,他回神,见范景竟握住了他的手。
他心头一暖,抬眸看着目视着前方,状似无事的人,他道:“我没事。”
范景闻声才回过头来看康和。
康和道: “早些晓得了那头是甚么个意思,咱们也不肖剃头挑子一头热了。”
“过些日子再看,瞧瞧那头是怎么个说法,若是误会便罢了,倘使真这般,往回也就如此了。”
范景应了一声。
且说邹家,这日寿宴弄得气派热闹,城中多少排的上名号的商户都前来贺了喜不提,就连一些官户也前来捧了场。
他面子得光,白日里吃了不少酒,席散时,已有些昏醉了。
一觉睡至翌日快午,醒了来,盥洗罢了,整好与他丈夫一块儿用了些清淡饭食。
管事的便前来禀告寿宴日里没有请柬又来登门送礼的人物。
邹夫郎听着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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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过了一遍名儿,许多都是他不知名讳的,听着老夫子说书一般的没个尽头,正有些不耐,忽得听了个熟悉的名儿。
“等等,你可是念了康和这一名儿?”
“正是,说豆惠坊那头开猪肉铺子的,他们家隔壁铺子上的卤水鹅倒是一绝。”
邹夫郎听此,登时确信没有重名,他道:“康三郎如何没有请柬,我拟的名单里头分明有这名字。”
管事的一听,连告罪道:“他言落在了家中忘拿,便留下礼说回去寻了,可这一去便没再回,客来客往忙着,我一时也没留意,倒不想当真是宅里的客。”
邹夫郎有些不欢喜:“你把人拦在了外头,人面子上挂不住,都回去了如何还会来。”
管事的正想再告罪,这当儿上邹夫郎的丈夫却开口道:“你俩说得是那杀猪户啊,不怪我听着觉耳熟。”
“你甭怪林三,这姓康的确是没有请柬,他回去寻也不过是全着面子的说辞。”
邹夫郎问:“你这般说是何故?”
“那日我过了一遍你的名单,瞧着这杀猪户便给划了去。派请柬的事儿是张勤办的,林三儿自不晓得。”
邹夫郎听丈夫恁般说,蹙起眉头:“好生生的你划我的请客做甚!”
“就一个杀猪人户,不过小农商之家,请了来有甚名堂。”
邹夫郎的丈夫道:“你这场宴来的都是些甚么人物,要教这般小户子来丢了丑,不是连带着也笑话你不会结交么。”
“人不是你说的那般不知轻重的农商户,咱手头上的药烛秘方便是他给弄来的。”
邹夫郎的丈夫不以为然:“那也不过是机缘巧合一场,用你这样记着?你啊,便是爱念旧情,恁般人家,以咱家里如今的位置,除了来沾好,还能与咱甚?”
邹夫郎知这些理,可心头还是更为不满丈夫替自己做主之事,他道:“不论那是个甚么人户,你也不当未与我打声招呼便自就给划了去。”
“好好好。这事是我不对,我也不过想着是户小户,无关紧要,你那几日为着寿宴之事多忙,就没来扰你。”
邹夫郎冲林三道:“你备份回礼过去,请了人明日上家里,我与人赔不是。”
“明朝可是不成,你莫不是忘了,新任的县公大人可请了咱明儿前去用席。你可不能因小失大,昔年咱想进县公的席,全凭着门路去弄帖子,这朝可是县公送了帖到咱宅子上。”
邹夫郎默了默,晓这是大事。
他转便与林三道:“那你且还是回份好礼去,赔了不是,与康三郎说过些日子我得了空亲自请他来家里告罪。”
林三领了话,倒去了康和那处一趟。
这人是邹夫郎丈夫手底下的人,行事作风与他自成一派,几年间自家宅子上迎来送往,谁不是客客气气的来去,要他与一个杀猪人户赔不是,如何折得下腰。
前去放下了礼,几句场面话走了个过场,就将邹夫郎的交待给应付了去。
康和见着邹家使了人来赔不是,本心想只是误会一场,如此倒也好。
不想来人多傲,倒不似来解释缘由,反像要人识些好歹一般。
康和没与这人计较,心说底下人办事,说不得并非是主人家本意,他便等见了邹夫郎再做定夺。
谁想这邹夫郎,本是说要请康和上家中亲自陪礼,不想今朝应酬罢了,明日又是生意场上的事。
一来二去的忙碌,又没人提醒他这桩事,转头就给忘去了脑后。
康和见邹家这态度,很难不认做是邹夫郎轻视了这场交情,心头也已有了分辨,虽也想其中当还有误会在,可这模样,如何又能只用误会二字就全然给说过去的。
经此一事,虽不至生了仇,但康和也再不似往前那般热络了。
再要像以前那般,只怕反教人觉得他有所图,是块儿沾着了便甩不下的狗皮膏药。
这人与人相识一场,世事变幻,要一如初衷,实也是难。
康和微做了感慨,却也没太把事情放在心上伤怀。
六月末,范家的新宅屋总算是完了工。
家里用了三日时间将新屋收拾打扫了出来,又用了两日把起居之物从旧屋搬去新屋上。
弄罢了,宴请了一场。
天气热烘烘的,大福与十五排排坐在屋檐下的凉风口上。
两个小崽子一人一碗甘豆汤,拿着圆圆的勺子舀着吃。
“大福哥哥,你们家的屋子好大好大。”
两个小崽子将才从这屋跑到那屋,把家里都跑了一个遍,十五额头上起了好些汗,背心都湿了。
范景在两个小崽子后背心一人给塞了一张帕子,从衣摆下头穿进去,打后脖颈给抽出来搭着。
“你家里也大呀。”
十五摇摇脑袋,他想给大福比一比家里有几间屋子,但把短短的手指一个个竖起来,却发觉家里的屋子好似要比手指多,一时就不知怎么比了。
大福两只黑溜溜的眼睛看着十五低着脑袋和自己的手指较劲,他送了一口甘豆汤在嘴巴里,伸了一只手过去:“你把我的手指头也数上。”
十五看了看大福比自己要大一圈的手,瘪着嘴巴道:“我只会数自己的,爹爹没有教我数你的。”
大福道:“你家里有十五间屋子,我家里有十八间屋子。”
十五听到,高兴的跳起来:“就是有这么多间!”
“大福哥哥,你怎么知道的?”
“我过去的时候数的呀。”
大福咬着勺子道:“爹爹教过我数数。”
“你俩小家伙在这处,可教俺好找。”
巧儿寻着过来,见两个小崽子把甘豆水吃得差不多了,又领着进灶屋去给拿了一碗炸酥肉,一碟子甜瓜,外又几只肥虾。
大福跟十五欢喜的捧着橙红的大虾子去剥吃了。
两个小崽子吃得肚儿浑圆,一双小手上都是虾子的腥气。
十五闻了闻,皱起鼻子,下意识拿手去捂住鼻子,发觉更腥了,哇的一声叫了起来。
大福牵着他去拿巧儿的香胰子净了手。
出来见着屋檐边支了个长案,有位老先生正在提着笔记客往人情。
他觉得稀奇,凑了个脑袋过去瞧。
“何老先生,你记尤二福便是,俺的大名唤尤二福。”
“唤惯了二蛋,还不晓得你大名唤做尤二福咧。”
大福听着这名儿,偷偷跟着念了一遍,觉着跟自己的名字竟然听起来还有些像。
不过他晓得自己的小名儿才是大福,大名叫作范仲阳。
他从大人的腋下钻过去,瞧见何老先生捏着毛笔沾了沾黑黑的墨汁,在簿子上落下了三个字,嘴里轻声念叨着尤二福。
大福看着末尾上的那个福字,眼睛睁大了些,尤二叔的名字不仅有字和他的名字里的字说出来一样,写出来竟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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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一样!
他心里觉得好是惊奇,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夜里,大福洗了香香,康和又抱住给单独洗了洗脚丫子。
大福坐在康和的怀里,问他道:“爹爹,大福的福是尤二福叔叔的福吗?”
康和应声道:“是啊。”
说罢,他看着大福,问:“你如何晓得的?”
“我看见何爷爷今天写字了,他写了尤二福叔叔的名字。和大福的一样!”
康和眉心一动:“你能瞧出写下来的福字一样?”
“嗯。”
大福说道:“范鑫大伯写给我看过。”
康和笑起来,亲了儿子一口,夸说真是聪明。
罢了,他眼眸一转,给大福擦了脚丫子,问他道:“那大福觉着认字好不好?”
“好。”
大福答康和:“能在纸上写下好多字。今天何爷爷就写了很多。”
“那爹爹送大福去范鑫大伯的私塾里,让他教大福识字,以后大福也可以写出很多字来,这样好不好?”
“嗯。”
大福点了点脑袋。
“我想去大伯那边。”
康和笑起来,将小崽子抱去了他的屋里睡觉。
回去屋中,范景刚洗了澡从净房里头出来。
如今修了大屋,属实是便利了不少。
往前要冲洗身子,要么得去后院儿角上,要么只能去关猪的棚屋中,在外头洗冬里挨冷,夏月挨蚊虫叮;若是在棚屋头,又是猪屎猪尿味。
时下倒是好了,屋中另就置得有专用来洗漱的净房,再不肖出去。
他散着带水的头发,身上只着了一件薄薄的里衣,下身为着凉爽方便,他穿了康和未至膝间的大裤衩。
只他个子比康和矮上些,裤子便刚到他的膝盖处。
康和见状,捡了张干燥的帕子过去,与范景擦头发,他同人说道:“我与你说件欢喜事。”
范景由着他擦头发,便劈腿坐着,问他甚么事。
“将才我问大福,说送他去大鑫哥那头读书好不好,他肯去咧。”
范景闻言,道:“早先前范鑫便说过教送大福去识字,你不是说孩子太小,这年纪上不当那样早给关在学塾里头,应当由着孩子跑闹耍乐么。”
康和道:“我是这般想的,大福今年也不过才五岁,就算有心给孩子开蒙,那也还早。瞧大鑫哥私塾里的孩子,最小的送去开蒙都已是七八岁上了,便是当初大鑫哥不也七岁上了才开蒙的麽。”
“我怕咱家大福年纪太小,过去了私塾里头终日读书认字坐不住。这样小点儿的孩子,要过早送去读书,厌了读书,往后该识字读书的时候都不肯了。”
康和倒是一直都有心思要送大福去读书的,只他没指着孩子读书出人头地,心中想的是如何都不能当白丁。
若是肯读自然好,家里砸锅卖铁也定把他供着,若真不爱好那条路,识了字学了算,往后把家里的买卖干着走那也成啊。
便说徐扬,他不是没走读书科考的路么,如今也把日子过得像模像样的。
但现在孩子的意愿就是肯去读书,他这么个做爹的,莫不是还拦着不成。
范景道:“他时也有在兴头上说些喜好,转头自就给忘了。”
“前些日子说想要我教他射箭,你看他学是不学?”
康和想着也不无道理,这小崽子,先前看着范景射鸟,他觉了厉害,去把射下的野鸟抱着回来,就说要学箭。
范景多高兴,专门给他做了把弓,小崽子拉了几回弓却就不肯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