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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晋江文学城不许弄疼本王妃
长公主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长公主出生在国朝最好的岁月。先帝爷是军营里摸爬滚打历练出来的皇子,手段果决,性情刚毅,二十来岁盛年继位,仍不改初心,屡次御驾亲征,一举从北翟手里夺回河西千里疆土,令葱岭南北的部落俯首称臣,每岁朝贡。
西北平靖,先帝也不恋栈,从此再未兴兵戈事,民生得以休息。可巧老天爷赏脸,十数年未有大灾祸,物产丰饶,边贸活跃,兰台也编修成一部煌煌巨著《明光书钞》国朝在先帝手上又一次中兴。
先帝很有个性,十八九岁居藩时生养了俩孩子,承国祚后,便忙文治武功去了,一直捱延到三十五岁上,内廷才迎来天子登基后的第一位子嗣。长公主就出身在这灿烂而安稳的世道里,这份张扬与笃定,也成为了长公主生命的底色。
长公主讳端言,封号令昌,祖辈里往往以封地为号,到长公主这儿,先帝精心为她凑起美好的字眼,足见爱重。十三岁那年先帝驾崩,公主失却世间最硬的靠山,也未曾委顿下来,依旧昂扬恣意地长大了。
徜徉在十丈软红里,浮华俗世的快乐长公主早已一一享尽,唯一的遗憾在婚事上,年少时爱慕过的少年郎化为永远烙在心口朱砂痣,倒也不算致命伤,余下的,长公主没什么得不到。
除却一样,权力。
最近长公主对权力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先帝三子一女,当今天子行二,长公主同陛下相差十六岁,陛下看公主,颇有些长兄如父的意思。娇纵的幼妹嘛,多少锦衣玉食作养都不过分,可要将权柄送到她手里,那可要坏了菜。
所以公主顶多在举荐贤良上插手一二,看中的才俊,陈情至御前,只要人品才学不太离谱,索求的官职不太紧要,陛下也不会驳了公主的面子。
可一来,这种举荐不能太频繁,二来呢,长公主也慢慢品咂出来,这朝堂就好比是一架繁复精密的仪器,三省六部九寺各司其职,又相互勾连,推着这架仪器周而复始地运作。陛下虽是天下之主,也没法事无巨细洞察秋毫,她向陛下举荐才俊,陛下也得先将名字告知有司,再经吏部、中书、门下方才能将事情办囫囵。
长公主很快领悟,她何必上御前去兑现那份血脉之情?自己直接向朝堂伸手,不就是权力吗。
这事儿却不好办,牝鸡司晨一向是大忌,就算皇亲贵胄,只要身为女郎,那就得多耗十数年的道行。长公主并非弄权之人,她只是对权力的滋味感到好奇,什么都有了,想要一尝新鲜事物的快乐罢了,完全不介意走捷径。
结果老天开眼,今日一条通天捷径从天而降,就摆在长公主面前。
长公主一刻都没有犹豫。
女使很快从西次间退出来,掌心托着两枚阖田玉带銙,递呈长公主,“那人说不是他的,交还殿下”
长公主随口道“赏你了”,便掠过女使,头也不回地闯进西次间,一阵儿风似的,槅扇门“啪”地打在女使脸上。
长公主踏过书斋中盈动的浅香,坚定地走向那个能叫朝野震动的谜底。太突然了,罗汉榻上的人避无可避,眼底的惊异似山崩一般碎裂开。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了,香炉中细若游丝的哔剥碳火,混杂急促的心跳声敲打在鼓膜上。长公主出神地分辨眼前这张面孔,好半天,方缓过一口气,庆幸有之,震撼更有之。
“天神菩萨保佑,竟真是你!”
一霎眼的功夫,赵铭恩心中已有计较,牵唇唤:“姑母。”不过两字,仿佛就达成了某种默契。
都是聪明人,这时候不必聊太子殿下消失个把月间的遭遇,也不必聊他究竟是如何落到这般田地,那些都是后话。
长公主的提问直切要害,“亭之,你在躲谁?打算做什么?告诉姑母,姑母助你一臂之力。”
睿王生前与太子走得近,长公主又与睿王一母同胞,从前虽不问正经事,可现如今宗亲中最有可能站在太子这头的,算来算去,还得是长公主。赵铭恩眼下是折翅的鹰,蛰伏在睿王府中,元气是恢复了,向外头伸手却难,长公主也正是看出这一点,恰如其时地表达结盟的意愿,可谓双赢。
既然心照不宣,赵铭恩便直言不讳了。
“鄞州之乱以天灾起头,但事态发展到最后那样的地步,是人祸——不是鄞州,而是京城掀起的人祸。”
长公主凉笑,“兴庆宫。”
并非问询的口气,因为始作俑者太显见,甚至没有竞争对手。兴庆宫是冲着太子去的,睿王大约是连带伤害,但无论如何,幼弟的
性命有了罪魁祸首,以长公主的性情,此刻恨不能痛饮三杯,立誓叫恶人付出代价。
紧接着问:“关键是证据,亭之,你可有头绪?”
“这便需要姑母费心。”赵铭恩向长公主吐露了两个名字,“此二人先前在鄞州任录事参军、仓曹——鄞州之乱后,朝廷要追责,便将鄞州刺史到六曹参军统统提上京,关进了刑部大狱,但人是关了,案子依旧是一通烂账,刑部同大理寺审出什么眉目没有?如今我人手有限,难以探听内情,可只瞧这个把月过去,京城无风无浪,足见刑部是打算浑水摸鱼,待所有人淡忘此事,便黑不提白不提地翻篇了。”
长公主近来关注朝堂事,权力中枢的风言风语,她没少听,“你猜得不错,鄞州的案子打从一开始就不顺利,兹事体大,总领审案的官员人选议了都十来天,好容易要开始问案,偏巧腊月里风干物燥,刑部值房愣是走了水,火星子撩了甲库一角。”
甲库里存着国朝积年的案卷,丁点动静都是天大的事。长公主说:“这案子便只能先撂开手,再往后就到年关了,来来回回地折腾,直捱到开春才开始提人录口供,眼下还没个说法。”
刑部怠惰,自然是有人授意,那值房走水也颇为可疑。
赵铭恩调开视线,眼底漫出淡淡的讥嘲之色,“兴庆宫是做贼心虚,所以百般遮掩。可单兴庆宫,还没本事让所有人都齐心协力,往一处使劲。”
究根结底,还是上意。陛下心疼太子,却未必愿意让兴庆宫出纰漏,若真从鄞州那群州吏身上审出什么来,天子是惊、是怒、是痛,谁能知道?太子多半是回不来了,为他讨公道,没人念这份好,可能还落得天子埋怨。这样的情形下,朝野上下有几位孤直之臣愿做冤大头?
赵铭恩有刹那的失神,耳边蓦地响起个声音,“这不公平,是不对的”。深闳幽微的长夜里,那女郎蛮横、不讲道理地拖住他消遣,但那份质纯剔透,有种料峭春寒中第一缕惠风的力量。
这凉沁沁的世道,也不是全没有温度。
那念头只倏忽一转,很快挥散了。赵铭恩复正色,看向长公主,“适才我告知姑母的两个名字,十分紧要,请姑母想办法,尽早从此二人口中问出话。我在羽林军中有一二心腹,已往江南东道去了,鄞州之祸,非鄞州一地之乱,江南东道必犹有余孽。至于京中,就拜托姑母了。”
要往刑部大牢伸手撬开人的嘴,绝非易事,但长公主的思路十分开阔,并不感到棘手。她问赵铭恩,“詹事府的人,都是你的心腹吗?”
赵铭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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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情无绪地说:“郑宫尹在鄞州丧了命,如今詹事府只剩二位府丞,姑母可以信任。”
长公主点头道好,“我知道你不便与詹事府搭上话,我却可以,不会招人怀疑。詹事府若知道他们主子还活着,至少能活动起来,给刑部施压。”说着忽一笑,“也巧了,我府上从前有位清客,不久前才领了刑部的差事,品阶虽不高,但这种时候,正是不点眼却有实差的人最有用。到时候詹事府在明,我在暗,事情就好办多了。”
赵铭恩也不细问,只嘱咐:“孤活着的消息,请姑母万万守好,一旦泄露出去,对方为掩盖证据,必会想要灭口。如今刑部大牢里的人还活着,是对方在等一个恰当的机会下手,姑母要留心,也要抓紧时机。”
那是一定的,总不能让当朝太子长久窝藏在人家府上充奴婢。长公主这时候才放眼打量他的装束,又四下里一环顾,不由勾起丝笑意。虽闹不明白他与睿王妃究竟是个什么情形,但琢磨先头听见的零星碎语,想必很有趣,太子殿下这段经历,也不全是屈辱吧!
“你在睿王府,能藏好身份么?”
赵铭恩淡声道:“王叔为人表面放达不羁,大节上却究得细,我曾几次说要过王府,王叔都屡屡推拒了,因君臣之分,于理不合。我既从未来过,府上的人当然不识我,跟在王叔身边有头脸的近侍尽数折在鄞州了,放眼阖府,唯有王府长史能认出太子的模样。”
长史是正经朝职,等闲不入内宅,只偶尔来王府点卯,赵铭恩身在后苑,如何能与长史打照面。长公主调过视线看窗外,“她呢,你打算何时同她摊牌?”
“她”是谁,不言自明。赵铭恩蹙起眉,幽浓的眸色深不见底,仿佛觉得这个问题费思量,“此事与王妃无关,为何要同她摊牌?到了时候,她自然会知道。”
长公主“嚯”了声,“亭之啊,依你的意思,是要等下回大明宫设宴,睿王妃在蓬莱殿上见到太子殿下您,方才发现真相吗?这像什么话?到底她看顾你这么些时候,临走了总要说明白,也是个交代。”
公主长太子一辈,偶尔端起长辈的姿态劝诫两句,也不算出格。何况此情此景,落难的太子威仪略减,大家共谋大事,难免不讲究。
“王妃是什么样的性子,这些时日相处下来,想来你心中也有数。你告诉她真相,她还能将你的消息捅去兴庆宫么?自然是同你站在一边的。王妃是聪明人,背后的右仆射更是三朝老臣,能助你一臂之力,也说不定。”
一臂之力?赵铭恩的视线落在手边的玉如意上。
倒是不必,他敬谢不敏。
长公主见他神色不豫,便道也罢。到底不宜久留,越棠被她诓去了后苑寻人,这会儿也该发现不对了。
“我该走了,等过五日我邀王妃过府,殿下跟着来。刑部之事无论大小,我同殿下通个气。”转身走出两步,又听赵铭恩说,“姑母留心兴庆宫,还有宋希仁。”
“宋希仁”长公主费力地从记忆里扒拉出这个名字,“陛下身边的翰林待召?”回忆起那张脸,长公主心道可惜了了,生得这一副面孔,却不走正道。
至于兴庆宫,长公主觉得好办,“贵妃是日子太舒坦,才成天寻思害人的勾当。也不是说人不能争取爬高,但她这么做伤天害理,我瞧不惯她。明日我就举荐两位美人进宫,君恩若是稀松了,贵妃还能有闲心兴风作浪吗?”
长公主出门时没打后苑过,越棠一路寻回来,没遇上,问明白女使后,愈发一头雾水,“殿下去而复返,还在屋子里待了一盏茶的功夫可有什么交代?”
女使不在近前伺候,只是摇头,“奴婢见殿下四下里留意,大约是丢了东西吧。”
唉呀,西次间里还藏着个大活人呢!越棠心头一蹦跶,长公主四处探看,要是瞧见了赵铭恩,得有什么想法?
忙进西次间,不妨见到赵铭恩正闭目养神,眉眼舒展,鬓发微松,透出一种平和散淡的气质。阳光透过窗棂洒下来,在他面上投下一道笔直的影,越棠慢慢走过去,光阴一步步变换,又显出瞬息万变的况味来。
难得有这样的时候,他不声不响躺在那儿,仿佛乖顺听话,尽由她掌控。越棠犹豫一瞬,还是拿起他枕边那柄玉如意,拍拍他的胸膛。
“赵铭恩。”
他掀起眼帘,幽邃的瞳仁微澜一荡,转过来,其中倒映出自己的脸。也不说话,就那么瞧着她,适才那种讨人喜欢的气质立刻荡然无存。
哎呀呀,瞧这一身反骨,就该驯服帖了才好。越棠又在他胸膛上捶打了一下,“赵铭恩,方才你见到长公主殿下了么?”
赵铭恩说见到了。
果真见到了,越棠心情复杂,“然后呢,殿下同你说话了么?”
“殿下贵为公主,奴与殿下的身份有如云泥,殿下如何会有话对奴说。”
这话不假,但以长公主的性情,既见到他,好歹会问一声是谁,赵铭恩这时候矢口否认,反而显得此地无银三
两。越棠想起前次公主府的经历,只论她见过的那两位,不对,三位清客相公,才学人品不提,身条皮相那都是极出挑的,就连公主府上的小厮,也比别处清俊不少
越棠登时有些不是滋味,手上加了分力气,紧握玉如意向上提,悬在他脸颊上方。瞧瞧这张硬朗而无瑕的脸呵忽然恶向胆边生,很有种破坏的冲动,手一松,玉如意往下坠了坠,底端的棱角深深嵌进他皮肉里。
如意柄玉质丰润,棱角也是钝钝的,划在脸上很难破相,不过是出口气。越棠划拉了两下,看着赵铭恩的表情逐渐扭曲,终于见好就收。
“赵铭恩,长公主有没有邀你去公主府,做她的马奴?”
“没有。”
“那若是长公主向我讨要你,命你去公主府伺候——”越棠紧紧盯着他,不愿错过他一丝表情变化,“你半道上投身睿王府,未签身契,也非王府家生奴才,王府与你,不过是力气换月钱的关系,如若长公主点你的名,睿王府没道理决定你的去留。你自己呢,是什么想法?是愿意去伺候长公主,还是留下?”
赵铭恩对她天马行空的论调没什么想法,耐着性子回应道:“在哪里都是一样听令,奴任凭王妃差遣。”
“嘴上说得好听,别打量我看不出你口是心非,赵铭恩,你几时真把自己当奴才?”越棠不依不饶,偏要问出个答案,“谁都有偏好,你若一味敷衍,本王妃只当你是对睿王府不满意,想要另谋高就。”
赵铭恩脑仁突突地跳,他不是没见过撒娇嗔怨的女郎,但人家那一颦一笑多精致,都是细细打磨出来的,表面嗔怨,底下实则是讨好。可眼前这睿王妃不一样,她问他的心意,不是一个女人看男人的意思,声口里那份狠劲儿,简直是大将军逼问手底下卒子的口气,那份忠心要是差一丁点,她信手就能把人劈了。
赵铭恩阖上眼,脑海中浮现出王叔的音容笑貌,“她是个无辜的可怜人,你多担待”,可怜不见得,无辜倒是真的。赵铭悄然叹气,自己对睿王妃忠诚,难道不是他的宿命吗,承认便承认了,不丢人。
“奴愚钝,如今得王妃赏识,在王府扎下根,已然十分幸运,若换地方,换个主子伺候,奴没把握还能撞上这份好运。一动不如一静,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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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没有飞黄腾达的大志向,不如就维持眼下的状况吧。”
他表了态,虽然不多好听,但实心最重要,越棠知道好歹,明白那里头的分量。心头敞亮起来,脸上也有了笑模样。
“人家说树挪死人挪活,你倒反过来,不愿往上走。也行吧,不是本王妃打击你,赵铭恩,你这人嘴不够甜,态度不够殷勤,虽然脸生得不赖,但长公主恐怕不欣赏你这款,要真到了公主府,被欺负了都没人替你出头。也只有本王妃大度,换了别人,谁会包容你?”
赵铭恩扯了扯嘴角,“是,奴多谢王妃担待。”
这时候女使在外请示,说药熬好了。越棠让端进来,只见玉盏中盛着黑黢黢的汤汁,药气刺鼻,心中十分抗拒,“那郎中不靠谱,问他多久能好,他甚至不敢打包票,只说这伤有些凶险。你别拿小命开玩笑,还是请太医局的医官瞧过再用药。”
“正是负责任的郎中,才不会向病患夸下海口。”赵铭恩谢过女使,端起药盏一口口饮尽,眉头都没皱一下,“外伤引发的热毒,本就没有太好的办法,主要靠硬抗。那郎中与奴素不相识,不清楚奴的体质,当然无法下保,但奴知道自己,养养便好了,王妃不必多费心。”
喝过药,女使奉上茶汤,赵铭恩呷了口偏过头去,轻轻在嘴里过了两道,掩口矜持地吐在边上的铜盘里。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不假思索,越棠看他的目光里不由带上审视。这赵铭恩虽惯常冷言冷语,态度不佳,行事凶横,但很多小细节都透露出他其实教养不俗,至少不是穷得吃不上饭的人家,能养出来的做派。
他究竟是什么人呢?越棠若有所思。他对京城的熟悉、对宋希仁的忌惮,还有太过巧合的时机她上回问他是否同太子有干系,他不置可否,现在越棠愈发肯定,他一定是太子近臣吧!太子出事,身边人也成为挞伐的目标,他一路惊险回到京城,所以投身睿王府时,方才一身的伤。
越想越觉得有道理,不过越棠的从前对他说的话不假,他究竟是什么人,都不影响自己怎么对待他,她是个务实的人,只相信自己的眼睛和感受。只要不给她招祸,他就是赵铭恩,是她忠心耿耿的消遣对象。
女使退下后,赵铭恩换了个姿势,靠在引枕上。
越棠想查看他右臂上的伤口,才抹上药粉包扎过,不知道止住血没有。微微弯腰,还是离得尚远,瞧不清楚,便往前挪动了一步,谁知脚踝处忽然一阵刺痛,没站稳,左脚绊右脚地摔在了罗汉榻上。
榻上的赵铭恩吃了一惊,下意识朝后缩,见她龇牙咧嘴表情痛苦,到底看不下去,就着她的手肘扶了一把,让她坐在榻沿上,“王妃怎么了?”
越棠探下腰,揉了揉右脚脖子,说没事,“方才寻不见长公主,走得急,在后苑里绊了一下。”
赵铭恩垂下眼看过去,“伤到骨头了么?”
“当时疼了那么一下子,很快就好了,没大碍。”
没大碍,怎么忽然又站不住了?赵铭恩蹙着眉说:“王妃还是请医官来查看一下,年轻时不当回事,落下病根,等上了年纪再后悔,就来不及了。”
“不会说话就闭嘴,怎么还咒我呢。”越棠没好气瞪他一眼,“不是什么大事啦,我幼时顽皮,有一回从树上蹦下来,下地时右脚踩到颗石子,骨头没错位,就是轻轻地崴了一下。打那以后走道不顺了,便会习惯性崴脚,不算病根,至多有些小小的苦恼。”
毕竟她一向是端稳的女郎,行止坐卧的姿仪,都是从小受的训导,等闲罕有让她失了分寸的时候。走道不稳崴脚的机会,这辈子大约也遇不上几回,可以忽略不计。
至于今天的疏忽,则是长公主给她带来的震撼太过强大。越棠想起适才在后门上,无意间窥得的辛秘,“长公主真是位极具魅力、长袖善舞的殿下啊。”不免想入非非,又是惊讶,又是佩服,“要一碗水端平,可不容易,多少内宅里的污糟事就打这上头来。可我瞧长公主,竟没有这方面的烦恼,人人都觉得自己才是被偏爱的那一个嗯,这也是种本事呀。”
赵铭恩没听明白,也不打算追问,横竖见她自己不上心,便不再多言。转过头,视线从她脸上掠过,忽然又顿住了。
那份迷惘的神情,衬着她细嫩的脖颈、单薄的肩头,多少显得伶仃可怜。
赵铭恩心中泛起丝难言的情绪,站在她的角度想,这场婚事的确是场无妄之灾。原本右仆射家嫡出的女郎,满京城的门第任她挑,况且她人聪明,又生得美,婚后生活必定如鱼得水,哪像现在,新婚月余就成了寡妇,无知无觉间,还被牵扯进权力斗争的泥潭里,每日同那些心思各异之人周旋
十八岁的年华,别家女孩儿正被郎子捧在掌心里呵宠,郎情妾意,琴瑟和鸣。可她呢,又不比旁人差,却是何辜?
“王妃,”赵铭恩忽然出声了,“筋骨错位看似事小,稍不留意,却可能酿成大祸。奴碰巧会些正骨推拿的技巧,王妃若不介意,奴可以为王妃查看一下筋骨。”
越棠颇为惊讶,“你还有这手艺?”
赵家原是陇西望族,祖上有鲜卑血脉。马背上来去的民族,论文化传承,同中原沉淀了千百年的文脉相比,是望尘莫及,唯独一套治跌打损伤的技艺,算是先贤们在无数次切肤之痛中摸索出的智慧结晶,一直传承到今天。
赵铭恩没有解释,只淡淡道:“奴的性命都在王妃手上,断然不敢造次,王妃可以相信奴。”
“信呀,我没说不信。”他难得主动揽事,越棠很有兴致,甚至骨头缝儿里的那点疼,都可以忽略不计
了。她笑盈盈看着他,“你自己还受着伤呢,能使力气吗?”
她眸光清亮,澄澈的光芒在笑意里跃动,那种轻灵的神采,分明是柔软的,却有灼人的力量。
赵铭恩垂下眼帘,“正骨讲究松筋、理肌、整脊,要先以‘触诊’手法,摸清经络骨骼的状况,再以按摩技巧徐徐调理,主要靠指上的力道。奴伤在手臂上,并不影响。”
哎呀,什么“触诊”,怎么听着让人浮想联翩呢!越棠心头打鼓,更多的是好奇,“那还等什么?来吧!”
说着便要挪腾身子坐下,忽然发现不妥,赵铭恩也在榻上靠着呢,哪怕把他当郎中,自己是病患,同榻而坐又摸来摸去的,这个
正犹豫间,赵铭恩已经下了榻,利索地跪坐在榻前脚踏上,慢条斯理地挽袖口,“王妃请,奴会小心留意力道,尽量不弄疼王妃。但有时疼痛难免,还请王妃多担待。”
越棠蹬开云头履,在榻上找到舒服的姿势靠下,略略拎起裙摆,露出裙下的锦袜。年轻的姑娘,将自己的腿脚示人,哪怕这人是她的奴隶,是她用来消遣取乐的所有物,到底也是个二十啷当岁的大男人,多少有些不好意思。
越棠扭捏了一下,还是别开脸不看他,等啊等,却迟迟没等来赵铭恩的动作。拿余光一扫,却见他正拿巾子擦手,书斋里的紫檀雕花广口盆架上常备净水,他动作细致,洗了一遍又一遍,终于慢慢踱步过来,复在脚踏上跪下。
“王妃,奴唐突了。”
越棠嗯了声,随即感到一双手覆上来,一手箍住脚掌,一手隔着罗袜,精准地摁在她脚踝处。顿了顿,指上的力道略加重,摁在一处软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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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微酸麻感顺着经络漫上来,越棠不由缩瑟了一下。
“王妃,”赵铭恩声音低沉,一丝情绪也没有,“此处是否有钻心刺痛之感?”
“没有只是有些酸麻。”
手指往下移半寸,又问:“这里呢?”
“也不疼。”
再移,沿着足踝转圈,摁到脚筋边上,“这里呢?”
越棠咬着牙倒吸气,“啊疼,疼疼就是这里。”
赵铭恩自打跪下就不曾睁眼,随着手指游动,依她的回应在脑海里勾勒出足踝的筋骨。边触诊,边凝神估量,半晌喃喃道:“筋走骨硬,有跌扑旧伤后根骨略微前移,筋翻肉肿需扶筋复位,点按筋结之处”
他满口念咒,越棠倒被唬了一跳,“很严重吗?赵铭恩,你别吓我。”
赵铭恩这才睁开眼,“不算严重,确如王妃所言,有陈年旧伤,致使踝骨略略移位,所以行路稍快,便易致筋翻。扶筋归位很容易,正骨归位却要多费些功夫,好在王妃眼下的伤情尚轻,王妃若愿意,奴为王妃按摩五日,便可以根除病灶,再无后顾之忧了。”
越棠本没抱多大希望,不曾想这马奴竟有那么大的本事,上手摸两下,便夸下了海口。
“可以呀赵铭恩,你还干什么马奴?不如去德胜门外开医馆给人看诊。那里多的是挑夫、船工的行当,你这治跌打损伤的手艺,一定很吃香。”
她的揶揄调笑,赵铭恩恍若未闻,只沉声问:“王妃需要奴按摩吗?”
要,不要白不要!越棠畅快地笑了笑,一伸腿,将右脚送进他怀里,“好好按,要是治好了,本王妃不会亏待你的。”
赵铭恩依旧没什么表情,大约是她态度嚣张,让他有些不爽吧,越棠觉得他的话更少了,沉默着扶着她的脚,沉默地开始按摩。
瞧他魁梧的身板,手上力量一定不弱,不过他拿捏得很好,虽然刚上手时有些犹疑滞涩,好在很快就找到了法门,利落地沿着她的足踝游走。越棠极舒称,闭上眼用心感受,他指尖的温度略高,和他整个人冷硬的气质完全不一样。
越棠暗暗啧了声,明明是个活生生的人呀,做什么总爱扮演高冷的角色?这样不是很好吗,听话,炙热,熨帖
正得趣儿呢,足踝上忽然被重重拽了一下,越棠没防备,剧烈的刺痛瞬间让她泛泪花。越棠睁开眼,朦朦胧胧地冲他抗议,“你大胆!之前还舒舒服服的,这是干什么?”
赵铭恩的声音听上去很无奈,“奴是为王妃治疗,不是让王妃舒服的。王妃想要根治旧伤,难免要忍耐一下。”
“我不管,要治疗,也要舒服。”越棠足尖在他胸膛上点了点,以示警告,“重新来,不许弄疼本王妃。”
第23章 晋江文学城2就是这里,再来呀,不许……
越棠逐渐摸出门道,赵铭恩此人,嘴上不饶人,姿态不恭敬,没个马奴的模样,但他是个实干派,只要他愿意办的事儿,必会一丝不苟地办好。
比如扶灵送睿王上钟寿山那回,一路上他鞍前马后跟着她,不声不响,却称得上夙兴夜寐,一转眼总能瞧见他在不远处,留意着一切风吹草动,那份信念感,等闲侍卫连装都装不像。
再比如眼下,他跪坐在脚踏上,因身量高,不得不深深弯下腰,做足了卑躬屈膝的姿态,低眉顺眼地握住她的足踝,仔细揉摁
嗯,好奴才,手法还真不赖。警告过后,他听话地不再有大动作,柔软的指腹在踝骨周遭磋磨,按到症结处,也不敢下狠手,先揉开郁塞的经络,再略加上力道
啊,还是疼了,但痛感中掺杂丝丝缕缕的舒畅,像是积淤多年的水塘忽然破开一个小口,清泉涌上来,重见了天日,三魂七窍像是被神光抚过一般。按一下,再按一下力道一层高过一层,激得人头皮发麻,激出满腔慷慨的震颤,盈满胸膛,几乎要盛不下了,不由从嗓子眼儿里冲出一声喟叹来。
“嗳”越棠低吟着,受用着,足踝上的动作却忽地停住了。她立刻不乐意了,“就是这里,再来呀,不许停。”
她的褒奖与肯定,却让赵铭恩不大舒服。究竟怎么回事也说不上来,可她的声调落入耳中,平白无故叫他如坐针毡。
于是犹疑问:“王妃感觉还好吗?”
越棠半睁开眼,说很好,“你赶紧呀,别停下。”
赵铭恩重新上手,越棠又惬意起来,眯眼望去,这个角度恰好端详他的侧脸。浓密的睫毛遮住眼眸,墨黑长眉入鬓,大约是手上的修为带动全身气血涌动,白净的面皮上渐渐晕开酡红。极致的颜色对比一口气全摊在了他脸上,硬生生调和出割裂的美感来。
这日子过的,简直不羡鸳鸯不羡仙仿佛置身一汪温热的汤泉浴中,越棠舒服得快睡着了,阖上眼前,迷迷糊糊地萌发出一句感慨。
可惜下一刻,赵铭恩的声音便将她拉回现实,“王妃,可以了。”
“哦,这么快?”越棠恋恋不舍地坐起身,扭扭足踝,发现真的好多了,适才的刺痛烟消云散不说,还有种前所未有的轻盈感。
她很欣喜,仰脸冲赵铭恩道:“你有功——本王妃决不食言,说说看,想要什么赏赐?”
赵铭恩没着急请赏,站起身,净过手后,慢腾腾将袖口捋齐整,一边说:“眼下只是暂时缓解,尚未竟全功。王妃若觉得有效,奴每日来为王妃正骨,花上四五日功夫,应当就能好全了。”
“四五日啊。”越棠摇摇头,“不必如此拘泥嘛,依我看你这手法很好,有伤可以治伤,无伤也可疏散疲乏,延年益寿。四五日就想撂挑子啦?那不成。你知道的,我日子过得不顺,常有伤脑筋的时候,你既有这般好手艺,怎能袖手旁观,看本王妃受苦?”
赵铭恩无言地看着她,那轻快又促狭的表情,使她的诉苦完全没有说服力。
他不言声,越棠就笑吟吟地盯着他,不肯松口。让高傲的人折腰,日日跪在她榻下伺候她的双足,想来是很屈辱的事吧!可巧
了,她就喜欢看他挣扎的模样,傲骨一寸寸折碎落到她手里,她捋顺了,再拼成自己喜欢的形状,想想就快乐。
“这有什么可犹豫的嘛,卖力气哪有卖手艺划算,你若点头,往后就不用去后苑干杂活了,只留在我院里,随传随到。”边说边穿上鞋,下地款款走了两步,广袖一拂,几乎甩在他脸上,“赵铭恩,只要让我高兴,大有你的好处。”
香风浮动,清浅的脂粉气味扑了他满脸,赵铭恩一窒,几乎被她逼退一步。这不经事的天真女郎,好像逐渐生出了锋芒,如此做派,隐隐有长公主凤仪。
倒显得他适才一念之间的怜悯,很多余。
赵铭恩垂眸说:“多谢王妃抬爱,但奴就不挪地方了,王妃有需要时传唤奴就是,奴必尽力为王妃排忧解难。后苑杂事,都是奴的分内,若撂开手,对不起王府给奴的月钱。”
好敷衍的借口,越棠嗤笑。
不过他不愿意,强留也没意思,越棠朝他摆了摆手,“随你的便行啦你先退下吧,明日我再传你。回去好好养伤,晚上我打发个小厮过去,你伤口不能沾水,沐浴擦身什么的,自己一个人恐怕料理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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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v>< "">哇叽文学网提供的《王妃与马奴》 22-30(第5/18页)
赵铭恩怔了怔,前一句还气焰嚣张,下一句就细致入微体人意,这善变的本事,真让人跟不上趟。
艰难地挤出一句不必了,“奴可以自己来”
越棠嫌他啰嗦,故意说:“不要小厮帮忙,难不成想要女使伺候你吗?赵铭恩,你好大的胆子。”
赵铭恩识相地闭上了嘴,放弃与她沟通。回到后苑的小楼,喝过晚间的药,梳洗完后早早睡下。也不知是不是药里添了安神的成分,这一晚睡得格外黑甜,平常有点响动都能惊醒,今日勉强睁眼时,屋外都有人在檐下叩半天窗棂了。
“赵铭恩,赵铭恩!”
他还没醒过神,下意识清了清嗓子,算是回应。
一窗之隔,那女使耐着性子说:“醒了就赶紧收拾收拾吧,王妃命你去听差。”
女使离去后,赵铭恩撑起身子坐在榻上,伸手支开窗缝,望天辨日头,时辰却还早。睡久了脑袋发懵,片刻后慢慢收拢神识,不由牵唇苦笑,这一大清早的,王妃就要找他捏脚了吗?
结果不是,他到王妃院中时,却见她已经穿戴齐整,立在正殿檐下,由边上女使挽上披帛。远远见了他,眼神一亮,扬声唤他到近前。
“来啦,今日感觉如何,还发热么?”
赵铭恩简单回答好多了,目光微抬,一双银地红纹云头履映入眼帘。宝相仙纹端庄富丽,是贡缎上常见的花样子,贵气有余,灵巧却不足,因此年轻女眷大多不怎么爱用,可她不在乎,足见这位睿王妃在穿戴打扮上,兴趣平平。
一个念头转完,赵铭恩才惊觉异样,心中一哂,自己竟有闲心想这个。
只听她说:“今日我要出门,你随我一道。”
出去抛头露脸,对赵铭恩而言还是有些风险的,总要问明白缘由,也好随机应变。
越棠娉娉婷婷在回廊间穿行,听他问,回过头来神神秘秘一笑,“先前与你说过我阿兄的事吧?长公主说,驸马带回来消息,阿兄今日又去会见那位宫人了,我得去瞧瞧,这女子究竟是何方神圣。而且总鬼鬼祟祟的算是怎么回事?对人家女孩儿也不公平,不如当场将他们拿个现行,该断则断,或者逼阿兄负起责任来。这种事哪里遮掩得住,迟早会上达天听,到那时候可就祸及满门了。”
赵铭恩不赞成她的做法,本不想多言,可那张兴致勃勃的灿烂笑脸戳在眼里,单纯得令人发指,无可避免地激起了他的责任心。
他斟酌道:“王妃的兄长,是个有成算的人吧?或许此事另有隐情,王妃不如先告知令尊与令堂,请他们拿主意。”
越棠则有她的考量,“爹爹的性情我知道,他表面圆融,骨子里却有自己的坚持与底线——忠于社稷、忠于天子就是他的底线。我阿兄若真与内廷宫人有牵搭,被爹爹知道了,他该多痛苦啊!最后呢,多半是一咬牙、一跺脚,壮士断腕大义灭亲,将阿兄送至陛下面前领死罪若真如此,不仅阿兄的前程毁了,爹爹一辈子修为换来的良臣名声不保,余生还要活在痛苦中。”
倒不如先让他上手,能将事情悄没声儿扼杀于无形,那最好,若不然,再捅到家里去,反正情形也不能更糟了。
赵铭恩却从她自以为周全的想法中,听出了潜藏的态度。
“王妃的意思是,令尊有底线,面对忠君与爱子的两难抉择,会万分痛苦;但王妃没有,所以能够毫无障碍地站在令兄这一边,背弃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