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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棠讶然,“你同郡主说什么了?”
段郁让她放心,他没提任何人,单只强调了自己的立场,不容商量。郡主娘娘是个好人,但性情浓烈得像观音身上的油彩,不好应付,他自己都常觉心累,更别说做儿媳了,总之分开好,远香近臭,逢年过节仍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
越棠问:“郡主娘娘答应你了?”
段郁嗐了声,摊手道:“我官大嘛,挺直了腰杆子硬碰硬,我阿娘也没奈何。左右我阿兄肯定是要袭爵的,国公府里还
有几个庶出的小子,不少我一个。”
高堂尚在,没有合理的由头,独立门户总会惹人非议。段郁是从小被放养,散漫惯了,懒得理会那些虚名,自己过得快活最重要,然而见她沉吟着,后知后觉地生出一丝担忧。
“王妃介意吗?其实旁人顶多非议一时,这京城里,永远有更稀奇的新鲜事惹人关注。何况臣少时顽劣,如今也有人议论臣跋扈,臣在旁反衬,外人一定觉得王妃不容易,岂不更显出王妃宽厚良善。”
非议和非议还不一样,寻常门户里的稀奇事,顶多被人当成谈资,茶余饭后笑一笑,时候一长也就淡了。越棠认可他的话,人生苦短,自己过得快活些比较划算,可这样的非议若发生在储君身上,就是一场绵长的动荡。储君不仅仅是一个人,更是一个权力核心的符号,一点点破绽,便可被有心人作出无穷无尽的文章,到时候便不只是名声受牵连,而是实质性的伤害了。他拿武皇杨妃举例,可高宗与明皇都是大权在握的天子,东宫没有任性的资格。
段郁连声喊她,越棠这才意识到自己离题万里,想那个不相干的人做什么!她勉强笑了笑,应和他,“有道理。”
段郁顺势来牵她的手,“王妃别不开心”然而她正好伸手去支窗户,机缘巧合地错开了。
段郁有些挫败,还要再贴近,她又“哎呀”了声,朝回廊上指了指,“我该喝药啦,就不留你了,你先回去吧,改日等我养好了,我请你出门去赏秋。”
果然女使端着膳盘进来,段郁不便再留,只好悻悻然告辞。有时候也困惑,不知道旁人谈情说爱是什么样,反正与他想象得略有不同。除了那一晚出乎意料的亲近,王妃待他,似乎和从前没两样。他呢,恨不能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杵在她眼里,想到她就心潮澎湃,四散着热气。
或许女郎与男人不一样吧,段郁挠了挠头,错眼瞥了眼花窗,忽见里外廊那头走来几个内侍,手上端着各式锦盒,正是去内院的方向。
他喊住一名眼熟的女使,“是内侍省遣来的人?”
女使是王妃从周家带来的亲信,摇头说:“是东宫。”
段郁一怔,“东宫常遣人来送东西?”
女使四下看了看,轻轻颔首,“近来每日都来,王妃婉言请殿下不必再送了,可东宫仍日日来人,只是不再叫见王妃,只将东西送到库房,放下便走。”
段郁停在原地,愣神了好半天。迟迟转过身去,一样的来时路,却忽觉有些陌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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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越棠修养了十来日,腿脚重又利索起来。王府里憋了许久,天地间已然换了番颜色,她迫不及待想出去走走。
“段郁这两日倒没来。”她踱到廊庑下伸了个懒腰,天高云阔,明日一定也是个好天,“我想去琼山逛逛,明日若段郁得闲,我邀他同去。”
传信的人很快带回了答复,“段将军说得闲,明日巳正在山门前等王妃。”
让他大马金刀立在王府门前太惹眼,山门汇合,确实更稳妥。于是便说定了,第二日早早起身,藕丝衫子柳花裙,扶一支玉钗,打扮完了很满意,轻盈里带点飘逸,不与秋光争色。轻车简从地出门,只带上双成并两个侍卫,悠然自得奔琼山而去。
到了山门上,挑帘下车,准备好了一抬头迎接段郁眼中的惊艳,结果门前空空,唯有两侧古木对起,高远又苍凉。
“说好是巳正吗?”她问双成。
双成用力点头,“没错呀,时辰正好,我们并没有来早。”
那就奇怪了,段郁可不是失信之人,若说好巳正相见,他多半巳时初就在山门前等她了。
“或许是有要紧事耽搁了。”越棠想了想,重又登车,“先等他一会儿,若还不来,我们自己玩。”
结果才坐下,便听见匆匆的脚步声,在车驾前停下,试探着喊了声王妃。
听声音不对,双成小心地将车帘掀开一线,眇起一目打量,“你是何人?”
那人翊卫打扮,叉手行了一礼,“将军在山中准备了一个惊喜,不便走开,便遣属下来为王妃领路。”
这倒是段郁的作风,不过越棠没有这么好糊弄,示意双成退后,自己从那细缝中打量。
“你是何人?本王妃不认识你,不会随你走的。”
“属下是段将军的亲信。“那人忙亮出鱼符,高举着凑到车帘前,“那日温泉宫闹刺客,段将军携亲信上山,属下便在其中,属下在汤池宫殿见过王妃。”
这些事都是极其隐秘之事,越棠再看那鱼符,确实没什么可怀疑的,便携双成下车,向那翊卫颔首示意,“有劳了。”
翊卫忙说不敢,呵了呵腰,转身携她入山门。琼山离京城有些距离,马车出通远门后,还要跑上小半个时辰,是以京中女眷们出游,并不青睐琼山。越棠上回来还是十五岁上,春日里随爹爹往琼山上的香积寺还愿,一晃三四年,秋水碧透,丹枫似海,山间别有一番壮丽风光。
行到一座歇山顶的朱门前,门上虽没悬匾额,但那五间的制式就不寻常。越棠讶然问:“这是什么地方?”
翊卫偏过身,摇了摇头,“属下也不清楚。”说着向前比手,请她进去,“王妃看见前面的石桥了吗?将军就在桥头那间屋子。”
门后是一个开阔的院子,三尺来宽的渠水打横流过,其上石桥斜架。层林尽染的底色上,一切人为的造景都是淡雅的,唯独眼前一点红墙黛瓦,遥相呼应,简直像神来一笔,将这山光水色都点活了。
真好看,越棠不由扬起一点笑意,愉悦地将门推开一线。谁料门边忽然伸出一只手,拉了她一把,然后“砰”地一下将房门阖在了她身后,动作之快,险些卡住双成伸出一半的腿。
“王妃!”双成惊惶地拍了下门,却没来得及拍第二下,很快被人请走了。
越棠说不上是什么感觉,第一次还会惊讶,次数多了,她甚至有些木然了。
她试图将手腕从他手中抽出来,“殿下,段将军人呢?”
“孤有紧急的差事派他去办。”太子应得漫不经心,垂头打量她,很快蹙起了眉,“天气凉,怎么还穿这么少?”
越棠说:“要登山呀,走着走着就热了。”她尽量心平气和,见抽不开手,也好声商量,“殿下放开我吧,我又不会逃走。”
不会逃走,但是会拒绝他,然后与旁人把臂同游。太子微微勾起唇角,笑得有些讥嘲,紧握她手腕的力道不减,另一手则搂上她的腰,将她带进怀里。
“不问问孤,把段郁扔去哪里了吗?”
越棠叹了口气,“殿下究竟想怎么样呢,上回我就和殿下说清楚了,哪怕我与段将军最终没结果,我也不愿意做什么太子妃,殿下趁早歇了这样的心思吧。”
关于这一点,太子当日便想不明白,亲吻时她分明那般情动,绝不是作假,可她转头就干脆利落地拒绝了他,甚至没有说“让我考虑一下”这样的话。这女郎好狠的心,轻轻松松地,就将本能与理智割裂开了。
他的语调带着些微的恳求,“你不相信我吗?我说过睿王妃的头衔不是问题,我会说服父皇,群臣也绝不敢妄加非议。”
越棠笑着摇了摇头,“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殿下还有这么天真的想法吗?殿下凭什么说服陛下,又凭什么堵住群臣的嘴?殿下是储君,虽然地位稳固,但宫里也不是没有第二位皇子,甚至就算没有二皇子,陛下春秋鼎盛,或许不日就会有三皇子、四皇子。殿下若行事太过分了,总会有人看不下去的。”
这是很现实的顾虑,就算宫中发一道旨,废去她亲王妃的头衔,宗正寺的谱牒上也明明白白记着,她曾是睿王的妻子。想来想去,他所谓的办法,无非是给她换个身份罢了。
她警告他:“殿下别打歪主意,我是不会认旁人做父母的,我这辈子只会是周家的女儿。”
她言之凿凿,可听在太子耳朵里却别有一番深意。他抚在她腰
上的手掌慢慢移到她背上,轻柔地、带点哄诱意味地摩挲着。
“连这些都想过了,王妃还说不想做太子妃吗?王妃放心,孤没有打算让你更名改姓,孤的太子妃只会是右仆射周如晦的女儿。”
那他是要怎样?越棠的疑问到了嘴边,然而又生生咽下去,她不感兴趣,她不想知道。
“孤是喜欢王妃的。”他平波无澜的眼睛,因为压抑多时的渴盼,泛起了微微的细浪。他慢慢俯身,似乎又要贴上来。
越棠眼明手快,“啪”地一下捂住自己的嘴唇,“殿下我警告你”她含糊不清地隔着手掌叫嚣,“你离我远一点,别想色讠秀我!”
他脑袋一偏,搁在了她肩头,似乎是轻笑了一声。越棠逐渐感到心慌气短,他宽阔的身形笼罩住她,身后那只手矜持地试探着,有时候克制更勾人,那深蓄在克制背后的放肆,想想就让人颤抖。
她略略低头,气息急促地在他耳边求他,“殿下你再不松手我站不稳了”
太子心头重重一抖,掌间收紧,几乎想把人给捏碎。她看了那许多杂书,甚至屡屡在他身上煽风点火,原来是只纸老虎,远没有她自以为的那么懂。这种话也敢说,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转念又想起她才受过伤,或许是不该久站。太子拦腰抱起她,转身将她放在一张长榻上,自己坐在榻边,替她脱鞋。
“你干什么?”越棠缩瑟着。
“王妃的旧伤养好了?”太子回头瞥了她一眼,不由分说扯过她的脚踝,“论骨伤,医官的本事加起来都不如孤一个,孤替王妃看一下。”
他凝神在她的脚踝间摸索,这场景多么似曾相识,简直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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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酸。可惜啊,真可惜,再相像他都不是那个赵铭恩了,这盘菜她既然吃不起,就连看都不要再看了,多看只会平添遗憾啊。
“殿下不要再做这样的事了。”她忽然出声,涩然说,“我不会再见殿下了,说到做到。”
他手上一僵,回头望向她,眼底逐渐积起阴郁,“因为段郁?”
越棠觉得很难过,可这才是正确的事,她必须这么做,“同别人没有关系,我向殿下解释过许多次,睿王妃当太子妃,代价太大了,我承受不来,殿下也不必硬吃这份苦”
“孤偏要。”他逼视她,“孤喜欢王妃,以至于辗转反侧,欲罢不能,王妃分明也喜欢孤。”他欺身上来,捉着她的手放在脸颊边,逼问她,“王妃亲过孤这里,忘了吗?”又移至颈间,“王妃扯过孤的衣衫,未竟全功,王妃不遗憾吗,忘得了吗?”
他的声音深邃入骨,声声都是灵魂拷问。
“在太和宫,王妃给孤下药,孤苦苦哀求王妃也不放过奴”入戏太深,恍惚间,居然带出了从前的称呼。
越棠心尖直发颤,不确定他是不是故意的。太子似乎察觉了,敏锐地发现这是她的命门,眼神一闪,立刻就变了个人。
“王妃说过喜欢奴的。”他慢慢从榻沿退下来,跽坐在榻前,神色和语气都很平淡,一如曾经那个她百般戏弄都不肯折腰的马奴。
他重又扶起她的脚踝,握在掌间,细致地推敲着,“奴懂得很多,可以为王妃推拿正骨,伺候王妃左右。王妃既然喜欢奴,就不要赶奴走。”
越棠心中万马奔腾,太刺激了,太子殿下朝服端严,皮弁金池缀玉,本该在高座上接见群臣,此刻却面无表情地跪在她面前,手里握着她的脚踝,口中称奴,说着最卑微的话
他好会啊!
“王妃腰疼吗?奴给王妃捶腰。”他居然还膝行了两步,举止微贱,却刻意演出一副不屈的铮铮傲骨。
越棠直咽唾沫,这种反差,潮水奔涌,她要撑不住了。
暧昧到了极处,几乎分不清虚幻与现实,直到“砰”的一声巨响,越棠迷惘地回过头,看见门上撞进来一个人。
“段郁。”太子率先反应过来,挡在他与越棠之间,冷声说,“站住,不得放肆。”
第64章 晋江文学城孤不会放手的
一时间剑拔弩张,越棠从没见过这样的段郁。威风凛凛的小豹子炸了毛,目光焦灼,震惊中还有一丝受伤。
“段将军,你随我来。”越棠顾不上他会产生怎样的联想,只想息事宁人,先将两人分开再说,以免他在太子面前说出什么僭越的话。
她下榻奔向他,却被太子拽住胳膊。太子将她拖回身后,蹙起了眉,“鞋。”
哦,一双织瑞草散花的云头锦履,低头找,原来被丢到了那鹤膝榻腿后头。越棠忙去拣,然而这张花榈木的坐榻腰长腿短,一伸手,竟捞了个空。
“坐着。”太子蹲下身,将鞋从榻下顺出来,握住她的脚踝,掀眼帘说,“抬腿。”
越棠觉得不自在,一缩腿躲开了,“殿下放手,我自己来。”
太子一言不发地看着她,眼神不容置疑,越棠只得退让,硬着头皮由他替自己将鞋穿好了。
太子拍拍手,直起身看向段郁,语气冷淡,“京城来往万年县一趟,少说也要大半日,段将军的差事这么快就办完了吗?”
段郁直勾勾地望着太子,垂在身侧的拳头几乎要攥出了血,胸膛起伏好半天,最后全化作唇角的一抹讥嘲。
“臣竟想不到,殿下会将朝政视同儿戏。臣在半道上遇见回京复命的都水监漕史,一问才知,永定渠上压根没有失事的漕船,臣愚钝,不知该领这三百东宫率府兵往何处去,请殿下指点。”
言罢,僵硬地转头看向越棠,“臣今早一得命令,便派亲信快马加鞭来告知王妃了,王妃收到了吗?”语气寥落又哀切,听得越棠不落忍,走上前去想带他离开。
这回太子没拦她,结果段郁却不肯走,反而上前一步,无所畏惧地对上太子的视线。
“殿下所为,臣能理解,却不认同。”边说,边牵过越棠的手紧紧握住,骄横将下巴一扬,“王妃是个活生生的人,不是供殿下争夺的物件,殿下若也喜欢她,就该问她的意思,光明正大地争取她的心意,而不是仗势欺人,使这种上不得台面的手段。”
这话已是大大的犯上了,越棠心中惶急,用力去扯他的手,“别说了,我们走吧。”
太子的视线蜻蜓点水般,在他们交握的双手上一点。段郁的话他没往心里去,只是玩味着那句“上不得台面”。一板一眼的储君生涯,走到如今这样,倒也没什么不好。
他表示很遗憾,“段将军此言差矣,孤这么做,正是因为知道王妃的心意。许久之前,王妃就表露过对孤的倾心了,将军不知道吗?”
越棠恼了,忿然唤了声殿下,不敢相信他会当着旁人的面说这种话。太子调过视线,抬手朝门口一指,一本正经地问她:“不是吗?王妃扪心自问,推开这扇门前,王妃心中难道没有一丝怀疑,没有料到房中等待王妃的人其实是孤吗?”
“是我蠢,没有识破殿下的把戏。”
他淡淡说不,“此处是静怡园,原是庄宗皇帝为养母颐养天年所建,后来太妃薨逝,便作行宫使用。王妃从东宫门而入,头顶藻井金龙衔珠,檐上覆琉璃瓦,王妃当时便有所察觉,知道是孤在等你,可王妃仍旧来了,不是吗?”
“殿下慎言!”句句诛心,段郁终于不想忍了,一声怒喝打断了太子的话,“王妃何辜?殿下不要欺人太甚。”
太子漠然地摇了摇头,“不过是些许的事实,段将军就已经听不下去了吗?若是知道王妃曾在孤身上花的心思,对孤的所作所为,段将军恐怕要吐血了。”
美好的女郎自然受欢迎,有情敌很正常,但情敌如此不上道,尤其想到自己还曾为他拼过命,段郁深悔自己一片赤诚之心不如去喂狗。小样儿,他怒得红了眼,老子在边
关砍人头的时候,你小子嘴上还没长毛呢。
军营里磨砺出的血性通常被他藏得很好,但男人有了心上人,那就是叫人失去理智的软肋。刹那的功夫,段郁的拳头便抡了起来,直挺挺地往太子脸上砸过去。
册勋五转的少年将军,身手那不是盖的,一拳下去又狠又准,太子重重地偏过脑袋,紧接着舌尖就尝到血腥气。他抬手拭了拭唇角,鲜血顺着指尖渗下来,他垂眸看了一眼,冷冷地说:“段郁,孤就让你这一拳。”
段郁气笑了,咧着嘴撸袖口,“殿下是要与臣认真较量?”
这当口,越棠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惊叫着试图把两人拉开,“都住手!”言语上呛两句还好说,真见了血,伤及储君,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她挤进两人中间,拼命给段郁使眼色,“将军,快给殿下请罪。”
然而气头上的人,不能指望他动脑子,段郁的怒火一滞,眼中有惊痛,“王妃说什么?让我请罪?”
越棠简直快急哭了,还企图安抚他,却听太子在身后说不必了。
“孤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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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段将军这一拳,不治他大不敬之罪。”他冲段郁一挑眉毛,“还要打吗?”
段郁又被他拱得火起,越棠费力地格挡住他的身躯,连声说不打了不打了。回身瞧一眼太子的伤,伤口触目惊心,赤红的绛纱袍上胸前血迹星星点点,越棠脑袋发蒙,这瞒的过去吗?一旦回宫,传扬到皇帝耳朵里,得是多大的祸事啊!
她手足无措,胡乱掏出一块手巾摁在太子唇边,带着哭腔求他:“殿下回銮吧,赶紧让医官瞧瞧伤。”
她眼里滚着大颗的泪珠,茫然的样子看得人心头发紧,太子微微叹了口气,说罢了。
越棠松了口气,连拖带拽地哄着段郁却行至门边,总算迈出了门槛,却听身后太子的声音追出来,“孤不会放手的。”段郁眉毛一拧,越棠只当没听见,不许他回头。
游山玩水的兴致自然是没有了,走出静怡园,便调转方向,打道回府。越棠行在前,段郁不远不近地跟着,两人都没言声,或许是一样的心乱如麻,实在不知道打哪儿说起吧。
转头再看山中秋色,心绪凄迷,原本鲜艳的红叶都不活泛了,迎风呵腰,如泣如诉。
到山门前分别时,段郁终于唤住她,越棠示意他不必多说,“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我与将军不如都先缓一缓,有什么话,待日后冷静下来再说吧。”车帘一落,马车便笃笃地上路了。
越棠上了车只管发呆,双成觑她的脸色,知道情形不太妙,便也不去问,只小声提议:“王妃,回程还得大半个时辰呢,不如左近先吃些东西,吃饱了,脑子才能想事儿。”
越棠迟迟哦了声,如梦方醒一般,忽然说:“先不逗留了,快些回城,我要回去见爹爹与阿娘。”
越棠不知道旁人是如何做儿女的,反正她与阿兄都是报喜不报忧的做派。不愿家人担心是一桩,有时候也是犯懒,若事情本身已然很困扰了,再从头到尾细细说一遍,想想就心累,索性埋在肚子里算了,她就是这种怕麻烦的性格。可如今这么怕麻烦的人,偏偏惹上了最麻烦的情债,她不得不和家里人知会一声。同时也是掂量掂量自己的心,究竟愿不愿意去招惹那长达一生的麻烦。
到周宅时阿娘正午睡,爹爹捋着胡子迎出来,慈爱的脸上没有一丝愁绪,“回来也不先打声招呼,中晌的赤明香甚好,早知便给你留一份。”
家里人都真心疼爱她,越棠原本惴惴不安,一回到家,底气渐渐足了起来。况且爹爹在朝堂上打拼几十年,最知道利害,爹爹若说能行,或许真的可以试一试。
她挽上爹爹胳膊,往书斋的方向走,“元用兄啊,下官有一事想请教。”
“没大没小!”周如晦吹胡子瞪眼,扬起的嘴角却没下来过。这丫头三岁上时,曾听同僚对他说了这么一句话,从此就记上了,学得有模有样,每常在他跟前卖乖,总爱拿这一句起头,叫人忍俊不禁。
还以为今日也就是讨巧玩笑呢,没成想,还真有事问他。周如晦听完,端着茶盏的手重重一抖,茶水啪嗒晃出来也没顾上,骇然着去掏耳朵,“千龄你说什么来着,我听岔了?”
“爹爹没听错。”越棠声如蚊蚋,“我问爹爹,若我要做太子妃,可有什么不那么伤筋动骨的法子。”
周如晦年纪虽大,心思仍转得飞快,自家女儿懂分寸、知进退,脑子好使没患失心疯,那便只剩一种可能了
“是不是太子殿下他仗势欺人?”他怒不可遏地拍桌子,“还欺上门单户薄的寡嫂不是,寡婶了,当我周家没人了?”
檀木桌拍得咚咚响,这时门上走进来一个人,直冲周如晦皱眉头,“一把年纪了,也不知道收收气性,亮嗓门拍桌子有用来着?怪道当年人家都说你是靠脸混上右仆射的。”
周如晦这辈子就对夫人没脾气,平白被数落,便对插起袖子,讪讪道:“你女儿说要做太子妃,你看着办吧。”
程夫人倒还沉稳,虽然诧异,仍能平心静气地问越棠:“怎么回事,你从头到尾说明白了。”
于是越棠打从春日里说起,到上骊山,回京城,再到前日里的中秋家宴。梳理了一通才发现,满打满算也就是五个来月的事,情爱居然已经滋长进了血肉里。
“在睿王府时,我不知他是太子,他住我隔壁院,日日都想相见,那时我有些喜欢他。后来发现他是太子,我便不动心思了,如今他却说喜欢我。我不想惹麻烦,可又想,万一呢,若有可能,我也愿意勇敢一回。”
周如晦听完,先是一拍大腿,“原来那半年多,太子殿下是躲在睿王府了。”紧接着又惆怅起来,“这是月老拉错了红线啦,有缘无分,可惜了的。”
程夫人则直截了当,一语点醒越棠:“千龄,先不说陛下会不会答应,太子若要聘你为太子妃,首先这道旨意就拟不起来。乱了纲常伦理,中书无人愿草诏,太子能做什么?将中书令革职吗?好,就算换上新的中书令,对太子言听计从,旨意送到门下,照样原封不动驳回来,太子能将整个朝廷都换人吗?”
程夫人见女儿神情,心有不忍,可若不把话说明白,对谁都没好处。
“退一万步说,旨意顺利颁布了,只会掀起更大的波澜。睿王妃的名号永远烙在你的身上,不论太子用什么样的方法模糊这个事实,都不可能让所有人买账。台院死谏,太子该当如何?蔑视礼法,有心人甚至可以煽动论罪,到时太子又该如何自处?”
越棠听罢,沉默许久,自嘲地笑了笑,“阿娘说的这些,我其实都明白,还以为太子真有什么妙计呢,果然不行,我就说他异想天开。多谢爹爹与阿娘点醒我,这下我就坚定心意,不会再做梦了。”
世间男女一遇到情爱,便容易头脑发热,做事一根筋,可那是本性使然,不怨他们丧心病狂。倒是越棠这样冷静,反叫程夫人心疼,她搂着女儿安慰:“太子是人中龙凤,可世上不只有他一位好郎君。会过去的,都会过去的”
越棠有些难过,但她早就笃信结局会是这样,所以也不至于要掉眼泪。她只担心太子不撒手,闹得太难看,那便不好收场了。
“段将军人挺好,本来我觉得他不错,可现在他因我与太子杠上,实在没必要,好好的前程不该就这样耽误了。”越棠说。
程夫人很理解,“你夹在中间,确实两难,不如避一避吧。两边都撂开手,冷一阵子,或许就缓和了。”
周家世代簪缨,自是有家底的人家,在京畿寻一处别业不是难事。周如晦接口道 :“就去蓝田吧,山清水秀,离京也不算远,七八十里路,有事随时能回来。蓝田的庄子不比京里宅院差,当年咱周家先祖还与王摩羯做过邻居,那地界有仙气。”
于是就这么议定了,回王府便收拾行装,这一去不知多少日,收拾起来工程十分浩大。
双成很沮丧,今早开开心心出游去,没成想不出半日,便要卷起铺盖避出京,着急忙慌的,仿佛逃难一样。
转眼看王妃,却丝毫不见她难过,兴冲冲检点着行礼,时不时一拍脑袋,说这个要带,那个也要带。
双成问:“王妃准备什么时候告诉段将军?”
越棠脸上笑意不减,眼底却凉下来,半天才说:“过几日吧,临走前再告诉他,否则怕是要闹得我走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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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知第二日传来消息,给段郁封官的旨意终于颁下来了,授三品怀化大将军,行北庭都护府副都护,兜兜转转,倒是与最初的安排一模一样。
背后多半还是东宫的手笔,越棠无奈叹息,段郁到底没能留任京城,她也要去蓝田了。温泉宫相遇一场,互相搭伴走了一段路,留下许多美好回忆,然后在下一个岔口分道扬镳。人生就是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的。
然而段郁对她说:“王妃,臣可以不要封赏,臣向陛下陈情,请陛下发恩旨废除王妃的头衔,容臣迎王妃入门,娶王妃为妻。陛下是性情中人,臣幼时,陛下还吃过臣烤的獐子肉,陛下一定会答应臣的,臣不惧太子殿下。”
越棠没答应,不想看段郁与太子相争是一方面,更重要的,她必须承认,她喜欢段郁和喜欢太子的劲头,确实是两回事。
她没隐瞒,说完笑着劝他:“你别说‘会等我回心转意’这种话,我不爱听,谁也别等谁,要是有缘,或许还会有遇上的一天呢。”
只是段郁从王府失魂落魄离开的背影,还是看得人难过。
难过也不能停留,一切都收拾妥当,第二日如期上路。算是回娘家,不便仗着睿王妃的排头,于是只带上两名女使并四个侍卫,在清晨第一声钟鼓声里迎着晨曦,两驾马车驶出春明门。
一路东行,都是笔直顺畅的官道,沿途大多也是丰饶之乡,酒楼驿馆客栈样样俱全。越棠反正不着急,车马悠哉,路过街镇还会停下来逛逛。
这日在官渡镇用过午饭,一行人继续上路。午后日头好,马车融融的暖阳里一路奔腾,叫人昏昏欲睡,越棠一只脚将将迈进梦乡里,忽然被一下剧烈的晃动摇醒了,顶马一声惨烈的嘶鸣,险些没把她甩出车去。
什么情况?越棠揉着睡眼,“天子脚下,朗朗乾坤,还有人敢劫本王妃的车吗?”
然而现实就是这么的离奇,她把双成藏在身后,打起车帘观望,还没瞧清人影,便听一声前方一声暴喝,“侯!”
不得了,只见当头拦住他们的人马,迅速分成两列涌上前,将马车团团围住,粗粗掠一眼,总有十几二十人之多。
“马车中的人听着,你们已经被包围了!马上放下手里武器,接受检查!”
车前的侍卫可是见过大场面的,不慌不忙按住刀,高声回敬:“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是乡间护卫队,例行检查过路车马,快交出你们的行囊!”喊话的贼首,一个胡子拉碴的汉子,声音却很年轻,凶巴巴的表情,但肢体表现又很浮躁,不像是个熟练工,总之一切看上去都很荒谬。
睿王府的人没有动,车前的侍卫暗暗回头,冲王妃挤眼,意思是打吗?越棠嘴角一耷拉,意思是四对二十,打什么啊。
对面的贼首似乎是不耐烦了,指挥手下,“把这几个能打的先捆起来。”然后又冲马车喊:“别反抗!把行李交出来保你们性命无虞!”
一边倒的局面,还有什么可说的,越棠从车帘中伸出一根手指,朝后一勾,“行李在后面的车上。”
贼首哼了声,对她的识相表示满意,兴冲冲令人上后头的马车搜刮起来。队形变得混乱了,越棠正警惕地扫荡可能冲出包围的路线,忽听“咚”的一声,像是个铁罐从天而降,随即一阵浓烟冲天,厚重的白烟迅速将车马与贼人都笼罩了起来。
贼人瞬间乱作一团,慌张地质问什么人,浓烟将散未散的时候,又听嗖嗖嗖的箭矢声,似乎射中了贼人。有人痛得哭天喊地,“别跑,来个人拉我一把啊!”片刻间,便作鸟兽散。
周遭安静下来,越棠与双成在车里面面相觑,就这么走了?跳下车去查看情况,还真是,四个侍卫被丢在一边,捆绑得也很潦草,几个人已经相继站起来了。
总之就是一场无疾而终的打劫,来得突然,去得更莫名其妙。
侍卫分头去检点车马,准备重新上路。越棠却琢磨,那白烟和几支箭又是怎么回事?难道是路过的好心人?四处张望,没有一点头绪,算了算了,她摇头,看来别闲逛了,快快赶路到蓝田才是正经。
转身回到马车边,官道上的白烟渐渐散尽,不经意一瞟,顿时呆住,白烟尽头似乎有个人影。那人影一步步走近,身形也清晰了,石青的袴褶,圆领直袖,这不是她睿王府的仆从吗?
视线怔怔上移,落在那张脸上,还真是他。
“王妃去哪里?奴陪王妃一起。”他神情清淡,仿佛刚在园子里浇完花,“奴来护卫王妃左右。”
第65章 晋江文学城刺激
那嗓音很真实,伸手戳戳他的脸,指尖细致生温,不似做梦。难道是那白烟里有什么迷魂药吗?越棠怔怔别开脸,边上几个女使侍卫也齐刷刷望着他,神情是如出一辙的呆滞,哦,看来不是幻觉。
越棠想过自己一声不吭地离京,或许会招来太子不依不饶的声讨,但万万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见到他
这算什么,角色扮演吗?
越棠盯着那张脸,心中百感交集,一边沉浸在那份遗失的美好里,一边又不断提醒自己,角色是水月镜花,扮演者才是真实的。
“殿下啊,我看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疼。”越棠直摇头,惆怅过后,只余下惊奇,“殿下费劲千辛万苦重回东宫,这才几天,难道是嫌日子不够刺激吗?虽然看上去,殿下储君的地位仿佛是很稳固,但玩忽职守,尸位素餐,依旧很不可取。”
阳光打在他半边侧脸上,在那好看的轮廓上勾出一圈金边,他微微抬眼,眸中那一轮冰封的静海,似乎雪色一点点地消融了。面对她的质疑,他清淡地笑了笑,没有直接回答。
“奴不辞而别,事后想想,行事实在欠妥当,所以奴决定回到王妃身边,替王妃圆一个梦,也算是奴对王妃的交代。”
越棠说等会儿,“你不辞而别?”不辞而别的人,不是她自己吗。
他却点头,“在温泉宫,奴未与王妃告别便一走了之,也不曾给王妃一个解释。现在就让奴回来,再陪王妃一程吧,奴想求一份安心。”
越棠古怪地看着他,心想这人恐怕是脑子坏掉了,大白天的,做着颠三倒四的梦。听口气,他是想将中间发生的种种一把抹去,强行让时光倒转回
温泉宫,续上旧事。
哇,果真是天之骄子,人间要顺他心意,天地也得为他倒转。越棠不想搭理这种毫无意义的狂想,转过身,招呼女使登车去了。
“殿下快回东宫去吧,别孤身乱跑又受一身伤,可不是回回都能遇见收留你的好心人。”说完车帘子一落,便吩咐上路。
走了一阵,倒不闻异样,推开车窗观察车厢两旁,只见侍卫骑着马随行,没有太子的踪迹。越棠略略放了心,虽隐约还有些疑影,但架不住困意袭来,一崴身靠上双成的肩,很快便睡着了。
醒来后天光依旧大亮,有片刻的恍惚,不明白自己身在何处。待回过神来,越棠清了清嗓子,吩咐车把式,“先找个茶寮歇脚吧”然而车帘掀到一半,整个人彻底僵住了。
“怎么又是你!”
可不是,被她撇下的太子端端正正地坐在车前,一手持缰绳,一手扬马鞭,目视前方眼神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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