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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边回荡着陶洋炽热又执着地告白。可偏偏就在自己伸手触碰他脸颊的那一刻,脑海深处另一个人的影子突兀地闯了进来。
那双克制又无可奈何的眼睛,那份静默到让人心痛的脆弱,像一道锋利的光,将她从混沌里生生拉扯出来。
她的手指猛地僵住,随即像被烫伤一样收了回来,攥回到了胸前,仿佛要护住那颗骤然震荡起来的心脏。
恍惚间,种种本能反应砸碎了她困惑多年的疑问——当年自己明明握着正义与胜利,为何却偏偏像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丢盔卸甲般逃离了整整五年。
所有自欺欺人的托词、所有欲盖弥彰的心虚与不安,归根结底都指向同一个人。
傅煜。
她在心底默念这个名字,胸口仿佛被一双无形的手轻轻攥紧,呼吸变得艰难而迟滞。
原来她早就输了,输在自己早已陷落的感情里,输给自己多年来不断掩饰却又日渐强烈地思念里。
她爱傅煜,远比自己想象的还要深,还要无法控制。
她已经无力再和陶洋细说,也无心继续照顾他的自尊。混乱里,她只剩下把人推开的本能:“你走吧。”
话出口时,连自己都听出了生硬,却已经是她所能给出的极限。
答案太直白,也太残酷。
房间空了下来,她没有回头去看陶洋最后的神情,或者说,她根本不敢看。
随着“咔哒”一声,门缓缓阖上,那声轻响好像一根钉子,把她钉回了现实。
姜殊站在原地,身体被抽空力气,她身形微晃,顺着墙根慢慢滑坐下来。她低下头,将脸埋进阴影里,连呼吸都濒临破碎。
诚然,陶洋今日的告白过于莽撞,对姜殊而言毫无铺垫。可也正是这种莽撞,误打误撞地击破了一直笼罩在她眼前蒙着的迷雾。
她一向自诩理智冷静,连情感都能放上天平称出分量。当初回国,凭的是一股没由来的直觉,模模糊糊地觉得自己该回来,至于缘由并不敢深想。
直到此刻,她恍然明白,这趟归程的目的其实很简单,不过是来把那些欠下的旧账,一笔一笔清算干净。
那些被她草率封存、以为能永远埋进土里的情绪,其实从未被好好处置过。
太过仓促,太过狠心,反而让它们像尸骨未寒般阴影重生。一旦有人试探,便翻江倒海地涌上来,以最痛楚的姿态呈现在她面前,逼她给个交代。
只有把这些旧账彻底算清,从头到尾不留一丝敷衍,才能真正卸下肩上这些年不敢触碰的重担,安安心心地说一声:“到此为止。”
姜殊也不知在墙角蹲了多久,等到胸膛里那股激荡着的血液慢慢平息,才动作迟缓地摸出手机,按下那个熟悉
的号码。
电话响了三声,很快被接起。
她没给傅煜开口的机会,声音沙哑,却意外平稳:“傅煜,我想见你。”
听筒那头异常安静,仿佛电话前面的人屏住了呼吸,短暂的静默过后,耳畔传来傅煜低沉的回应:“好。”
姜殊报出一个地址,挂下电话,立刻出门驾车,迎着夕阳一路驶向海边。
半小时后,最后一丝日光彻底消隐于天际线。她站在海边的风景瞭望台上,海风从鸦青色的夜幕中吹过来,带着微咸的气息,扑在她的脸上。
四周人影稀疏,海浪在礁石下拍碎,发出一声声低哑的回响,像是不肯散去的叹息。
她把手插进风衣口袋里,姿态随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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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把她整个人都裹进一层灰蒙蒙的柔光里,只剩下眼睛还亮着,倒映出海面上细碎的微光,迷乱得叫人看不出是冷是暖。
很快,身后传来轮椅滑动的声音,声音极轻,几乎被远处的海浪声吞没。
姜殊回头的时候,傅煜正坐在轮椅上,一寸寸地朝她靠近。
海风不紧不慢地吹,轻轻掀动他额前细碎的头发,露出眉骨分明又锐利的线条。他神色平静,唇角微微抿着,肩背挺直如松。
道路一旁的老式路灯柔缓地洒下昏黄的光晕,刚好笼住他半边身子,另一半却落进黑暗中,像被人用刀从中间干脆地切开,半明半昧,暧昧不清。
他就那样背着光看着她,目光干净却带着某种藏不住的执拗,像是要用那双眼睛一点一点地将她从头到脚看穿。
他最终停在她身边,一步远的距离,恰到好处,既不逾越,也不疏离。
两人谁都没有率先开口,只安静地望着远处被夜色吞没的海面。浪声轻柔,晃晃悠悠,谁也不肯先去触碰。
良久,姜殊在海水一波波冲撞礁石的声响中,低声开了口:“你还记得这里吗?”
夜风带着潮湿的气息,吹得人心口发紧。傅煜声音低沉:“当然。”
这里,曾经是姜殊向他求婚的地方。
回想起过往的那一幕,傅煜心头掠过一丝温热。他依稀记得,自己那天的情绪糟糕到无以复加。
他白天去了康复中心,被人扶进支具,机械地做那些漫长得近乎羞辱的屈伸练习。
自从和姜殊在一起,他就不敢有半点懈怠。每一次复健都拼尽全力,不为别的,只是想给两个人的未来留住一点点希望,哪怕希望微弱得几乎看不见。
复健的过程远没外人看着那么轻松,艰难到连他自己都不愿去细想。平日里麻木到没有一丝知觉的双腿,在那种特殊时刻,总会回馈给他一种难以承受的痛感。
他的肌肉早已萎缩僵硬,被辅助器械硬生生拉动时,仿佛有一把生锈的锯子,卡在骨缝里,一下一下缓慢碾过。疼得他后背的衣服全被冷汗浸透,意志像被钝刀一寸寸碾碎。
可他从不喊疼,连哼一声都没有。只是死死攥着扶手,眼睛钉在前方的某个虚无的点上,像是死撑着他最后一点残存的尊严。
结束时,他虚脱般得坐在那里,满怀期待的问医生:“我以后……还能重新站起来吗?”
医生沉默很久,像是害怕伤他,又像是在权衡着说辞:“傅先生,也许你可以尝试接受心理干预,慢慢适应新的生活。”
适应新的生活。
那句话像一根生锈的钉子,生生砸进他心口。
他没有力气去愤怒,满心里只剩下透彻刻骨的荒凉。现实如同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把他困在原地,寸步难行。
他在心里默默盘算着,或许,是时候该与姜殊提分手了。
自己这副身体,这双腿,这可悲的人生……注定不可能再完整。他不能再无耻地用自己的残缺去挟持姜殊的善意,更不能以爱为名将她困在身边,让她陪着自己一起沉在泥潭里,慢慢耗尽未来的岁月。
可是就在当天傍晚,姜殊忽然说:“要不要一起去海边走走?”
他没问为什么,像一只坏掉的木偶跟了过去,心里默默想着这样也好,正好可以趁此机会把心里的话说出口,给这段缘分一个体面的结尾。
那天风很大,大得像能把人吹走。他努力把那些难听的话翻出来,一句句在心底排好顺序,却忽然看见姜殊回过头,掌心里捧着一只戒指,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光:“傅煜,我们结婚吧。”
那一瞬间,他像被劈头打了一棒,脑子里一片空白。
“残疾”“废物”“分手”这些词还在脑里打转,下一秒便被她那句“结婚吧”硬生生撕成碎片。
他几乎忘了如何呼吸,只是怔怔地凝视着姜殊的眼睛。那双眼睛一如往昔,明亮而赤诚,带着毫不掩饰地认真。月光落在她白皙的脸庞上,浅浅的笑意像水面上流动的浮光,柔和地失了真。
那一刻他分不清这到底是梦,还是现实。
周围有人开始停下脚步,三三两两地聚拢过来。耳畔不时传来路人们带着点艳羡和兴奋地惊叹。
“是女孩求婚啊,好厉害。”
“你看她男朋友坐轮椅,是残疾人吧?”
“这也太有勇气了。”
那些声音像一只只细小的虫子,挤进他的耳膜,嘈杂又刺痛,沿着神经往下钻,让他心里一阵阵发麻。
傅煜死死攥住轮椅的轮圈,指尖因用力过度而微微发白,骨节僵硬。他像是溺水的人,拼命想抓住最后的理智,以抵挡那逐寸侵蚀心防的温柔。
他怕,他怕再多看姜殊一眼,会让那份光亮触及心底,让所有残存的自持会彻底崩塌。
到那时,他会不顾一切,贪婪又无耻地向她伸出手,把自己毫无保留地交付出去,哪怕明知自己不配。
傅煜深垂下脑袋,额前碎发遮住了眼睛,连同眼底那抹水光一并隐藏:“别闹了……”
姜殊的声音在夜风中轻轻响起,带着真诚的重量:“傅煜,我是认真的。这枚戒指是我早就准备好了,一直在找机会拿出来。”
她朝着傅煜又走近了一步。周围那些看热闹的眼神、调笑的议论,她全都置若罔闻,只凝视着傅煜,目光坚定如初:“我真的不是心血来潮,傅煜,我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我们在一起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我觉得我应该可以……”
话还未说完,傅煜猛然调转轮椅的方向,朝着远处逃去。
轮椅碾过木板道,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在夜风里分外刺耳,把他的慌张和窘迫放大到极致,让他的姿态显得格外狼狈。
姜殊快步追上来,喘息声隐隐有些急促。她没有伸手拉他,只是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傅煜,你跑什么?”
这道声音像钩子,狠狠攫住傅煜心口最敏感最疼的那块地方,轻轻一拧,就能轻易渗出血来。
傅煜咬紧牙关,不敢回答,赌气似地拼命地往前移动。
前方不远处便是木板道的尽头,那里是一处僻静又昏暗的角落,灯光灰蒙蒙的,昏黄的光圈在地上拉出两道细长孤寂的影子。海浪声在这里也被夜色吞没,只剩下一片寂静。
就在这阴影笼罩的角落,姜殊忽然抬高声调,决绝的声音破空而出:“傅煜!”
好似从天而降的一道鞭子,抽得他心头一颤,连呼吸都乱了。他的轮椅顺着惯性往前滑了一小段,终于停在那处昏暗的路灯下。
姜殊望着傅煜的背影,海风灌进胸腔,她在粗重的喘息中尽量稳住声音:“你是在拒绝我吗?”
傅煜没有回答,只是僵坐在那里。
姜殊垂下头,吐出一口热气:“就算你要拒绝我,也该听我把话说完。”
她停顿片刻,目光移向远处闪着银光的海面:“我想说……我们在一起已经有一段时间了。经过这段时间的观察和磨合,我觉得,虽然你身体不方便,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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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也没有麻烦到哪里去,我觉得我们应该可以配合着把后半生过好。所以我想试试,从恋爱跨入婚姻,尝试一个新的阶段。”
海风卷着咸味扑面而来,傅煜的肩膀僵了一瞬,低哑的声音在风中响起:“不需要,我不需要你可怜我。”
姜殊愣了一下,眉心骤然蹙起:“
可怜你?你觉得我和你求婚是可怜你?傅煜?你把我当成什么,慈善家,还是一个不要钱的护工?保姆?”
她深吸一口气:“傅煜,你这样说,不只是自轻自贱,更是在贬低我的感情。”
傅煜的肩膀抖了一下,像是被这句话击中了。他胸口的气息都乱成一团,眼眶湿热,默然无语的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控制不住,泪水像被扯开的堤岸一样涌下来。
姜殊察觉到他的异样,几步走到他面前,轻声唤他:“傅煜?”
他依旧垂着头,眼泪不断落下,一张脸藏在阴影中,让人看不清表情,只有那颤抖的肩膀,泄露出他所有无法伪装的脆弱。
姜殊心头猛地一酸,蹲下身,与他的视线平齐,轻轻地唤了一声:“傅煜,你怎么了?”
傅煜抿着唇,喉咙像生锈一样,费了很大力气才把一句话挤出来,声音嘶哑得发涩:“我……可能再也站不起来了……一辈子就这样了。”
说完之后,他整个人像被抽空似的,背脊无声地塌陷下去。那张一直维持着平静的脸,此刻露出一点溃败的脆弱,眼角微微泛红,下颌因过度紧张而绷得死硬,连薄唇都发了颤。
姜殊看了他很久,神情没有半点慌张。她的眼睛一向澄净得可怕,明亮得让人觉得无处可逃。那一刻,她只是低头看向别处,像是在认真掂量什么,又像是在和自己对话。
傅煜心里顿时发慌,那一瞬间的沉默像利剑一样悬在头顶,让他紧张的快要窒息。
可很快,姜殊重新抬起目光,定定看向他,眼底闪着细碎却温柔的光:“是因为这个?没关系,那就这样吧,我可以接受。”
傅煜的鼻子猛地一酸,泪水再次涌了出来:“你不知道……我现在看着还好,勉强能照顾自己,可是以后……等我老了,身体会更糟糕,到时候真的会很麻烦,你会烦我的……”
姜殊抬手,指尖轻轻擦掉他下颌处那滴悬着的泪,动作不急不缓,像是随手拂掉一粒灰尘:“我不会。”
傅煜睫毛颤了颤,泪眼朦胧地盯着她:“你现在不会,可是……说不准以后……”
姜殊截断他的话,语气干脆利落:“想那么长远干什么?世事无常,谁能保证未来会发生什么?别看你现在弱不禁风,说不定哪天我先你一步走了,根本活不到你老的那天。”
傅煜脸色骤变,急得脱口而出:“你……你别胡说!快说呸呸呸,快点。”
姜殊嘴角勾了勾,脸上浮出一点淡淡的笑意,像是被他那句“呸呸呸”逗笑,又像是在揶揄:“你怎么连这个都信。”
傅煜皱紧了眉,身体仍然僵着,脸上泪痕未干:“你别总乱说话,不能什么话往外讲的。”
姜殊看着他,突然生出一丝温软的怜惜,她抬手揉了揉他被风吹乱的头发,随后倾身过去抱住他。
傅煜瞬间像是被抽走了力气,缓缓把身体靠过来,脑袋抵在她肩上,声音带着细微的呜咽:“我真的怕……怕拖累你,怕哪天你会后悔,万一你要到时候我赔你青春,我……我真的赔不起……”
姜殊轻轻拍着他的背,声音低下去:“傅煜,我们先过好当下,好不好?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傅煜闷闷地再度开口,语气多了几分稚气:“那你保证,永远不会嫌弃我,会永远和我在一起,你保证。”
姜殊轻轻一点头,言语间透出笑意:“我保证。那你答应我求婚了?”
远处海浪一波波拍打着岸边,节奏沉缓却有力,与他此刻的呼吸起伏相应。胸腔里似有什么滚烫的东西在汹涌翻腾,灼热的情绪裹挟着他的心跳,一下一下,撞击着胸口,怦然作响。
很快,几天后的清晨,他们正式去民政局领了证。
姜殊把两本刚印好钢印、还带着油墨香的小红本本一股脑地塞进傅煜手里,接着便推着他的轮椅往大楼出口处走去。
傅煜在人群中低着头,双手捧着那两本证书,小心翼翼地翻开又合上,拇指摩挲着证书封皮的边缘,嘴角带着止不住的笑意。
看着看着,他时不时地回头偷偷瞟一眼姜殊,眉眼弯弯地冲她傻笑一下,又迅速低下头,继续盯着那两本结婚证瞧个不停。
姜殊被他这一副又害羞又憨傻的样子逗乐了,忍不住俯下身,凑到他耳边轻声打趣:“都看了多少遍了?还没看够?”
傅煜头也不抬,轻轻地“嗯”了一声,嗓音低低柔柔的,带着一丝没来由的羞涩和执拗:“看不够。”
说完,他若有所思地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神情恍惚地抬起头来:“我们这就算正式结婚了?怎么感觉像做梦一样。”
姜殊听了,轻笑着俯下身子,将下巴抵在他肩膀上,鼻尖若有似无地蹭着他的颈窝,暧昧地低语:“怎么,高兴傻了?”
姜殊吐息间暖暖的气息扫过耳畔,傅煜顿时耳根泛红,连带着脖子都红透了一片。他下意识地想要躲开,声音羞涩又无措:“别闹……这外头人来人往的,咱们先回家。”
姜殊唇角微微一挑,轻笑出声,故意逗他:“回家?回家干嘛?”
傅煜听懂了她话里的弦外之音,呼吸都乱了一拍,脸色更是涨得通红,像被戳破了心事的少年般窘迫不堪。
他抿了抿唇,终于豁出去似的,压低声音,羞赧地说道:“回家随你……今天随你折腾几次都行,好不好?”
他的尾音泛出轻微的颤抖,却甜得要命。姜殊轻笑着伸出手,揉了揉他的头发,然后推着轮椅继续往前走去。
第25章 烙印只有恨着你,我才能勉强活下去。……
记忆这东西,往往最怕人认真去碰。一旦触及,它便不由分说地泛滥开来,将人整个地裹住。
傅煜将思绪拖回到现在,短促地吸了一口气,视线落在夜色里,深邃、沉默,又带着一丝没来得及藏好的温柔。
他偏过头,仰望着姜殊,目光穿透了这些年的沉淀与伪装,想从她的脸上看出一些蛛丝马迹。
姜殊察觉到了他的注视,也侧头望过来,眼神安静坦然,不带一丝闪躲,干净得让人心底发虚。
海风有一搭没一搭地掠过他们之间,掀动姜殊鬓角细碎的发丝。她淡淡地笑了一下:“傅煜,我承认,这些年我确实一直在逃避。我不仅是个骗子,还是个没勇气承担后果的胆小鬼。”
傅煜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嘴唇微微开启,想替她辩驳些什么,可还没来得及发声,又被她接下来的话截断了。
“但有些事逃不过去。无论如何,关于当年我的离开,我始终欠你一个解释。”她目光转开,望向不远处那片漆黑而深沉的海,“我一开始接触那件事的时候,并没打算把你卷进来。我想靠自己找到证据,用事实说话,可现实这种东西,总是阻碍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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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声音低下来,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克制到极致后的平静:“你也知道,当一个普通人孤身对上那种庞大的利益集团时,说句‘螳臂当车’都是高估自己。”
姜殊缓缓地、一点点地向他道出那些过往的细节,从母亲坠楼的消息开始,一直讲到自己回到国内,迎头撞上陶德旺的死,随后便是那些艰难的取证过程。
她提到监控录像、银行的转账记录、被掩埋在垃圾场中的钢筋碎片,那些原本被她视为能一击必杀的证据,到最后却全被现实轻飘飘地推翻了。
“我以为这些证据足够把傅振业送进去,但是后来律师告诉我,我掌握的这些东西,只能证明我母亲无辜,根本告不倒傅振业。”姜殊说着,唇角扯出一丝带着荒谬的笑,“高高在上的人,永远都有退路。他们能雇到最贵的律师,用最漂亮的手法脱身,哪怕事情糟糕到了极致,也能利用各种手段与操作,找个无关紧要的人替罪。”
她转头望着傅煜,目光清澈得骇人:“我没办法接受这个结果,逼死我母亲的人凭什么可以风光如旧?所以我不得不选择一条卑劣的路径,做一些曾经令我觉得不耻的事情,把无辜的你
牵扯进来,让这个局变得更复杂、更纷乱,借此撕开一点缝隙。”
她的声音很轻,甚至平静到毫无起伏,仿佛说的是别人的事,跟自己没有关系。但傅煜听着,胸口却一点点地疼了起来。
他沉默地低下头,额前碎发垂落,掩住眉眼,睫毛微微颤着。
“后来呢?”他问。
姜殊抱起双臂,迎着夜风望向遥远而平静的海面,声音压得很低,却分外清晰:“后来,我想明白了,既然世界的规则我改变不了,不如干脆钻进去,利用规则本身,以牙还牙。”
她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慢慢地吐出一口气,仿佛吐出了这些年积压在胸口的所有秘密:“我利用区块链存证技术,把我母亲留下的工作笔记和被篡改的数据记录做了时间匹配,证明那些数据遭人修改过。之后我放弃了‘重大事故责任罪’的方向,转而起诉傅振业‘危害公共安全’。然后为了稳妥,我把傅氏集团造假的证据透露给证监会,让集团股价暴跌。然后趁集团内部自顾不暇、手忙脚乱的时候,选择异地报案,防止有人跳出来坏事。”
说到这里,姜殊的声音压得更低,唇角微微抿着,淡得几乎看不出笑意:“但那些其实都不算最重要的,真正能把傅振业送进去的,还是我通过你拿到的集团内部账目。”
傅煜肩膀一僵,指尖在轮椅扶手上收紧,青筋微微显露。他没有抬头,只觉得夜风拂过耳畔,带着一股让人心尖发冷的温度。
傅氏集团的账目,傅煜比任何人都清楚。上市公司对外公开的财报从来都是干净的、漂亮的,所有难看的亏损和窟窿都藏在另一套暗账里,俗称“影子账本”。
若不是姜殊当时利用了自己妻子的身份,以自己的名义悄悄调取,她永远无法触碰到那份暗藏着傅振业全部罪恶的证据。
姜殊转过头来,平静地注视着傅煜:“我承认,我利用了你,整件事从头到尾都是我设的局,是我的欺骗。断崖式分手对于任何人都是一种极大的伤害,为此……我很抱歉。”
傅煜坐在那里,头垂得更低,肩膀微微耸动了一下,像是在努力压抑某种强烈的情绪。他沉默片刻,摇了摇头,几乎不易察觉。
姜殊的目光一点点沉下去。
“不是的。”傅煜忽然低声说,嗓音有些哑,像被风吹干的沙子,粗涩而破碎。
姜殊眉心轻轻皱起,脸上多了一丝迷惑。
傅煜终于抬头,目光直直地望向她,那双眼睛里泛起一层薄薄的水光:“对不起。”
姜殊愣了下:“为什么道歉?”
傅煜眨了眨眼,睫毛抖落几滴泪珠,声音更低了些:“姜殊,我确实恨你。我恨你当年说走就走,恨你狠心得连头都没回一下,好像你从来没有把我放在眼里,丝毫不顾及我的感受。所以我一直以一个受害者的姿态恨着你。”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鼻尖泛红,眼圈湿漉漉的:“可说到底,我并不是真的恨。只是觉得,只有恨着你,我才能勉强活下去,才能熬过那些没有你的每一天。”
夜色凉了下来,海浪拍打着礁石。
他微微仰着头:“这些年,我一直在自欺欺人,困在自己的痛苦里,钻牛角尖,拒绝抬头看外面的世界。可我其实心里清楚……没有你,就没有今天的傅煜。”
他声音哽住,缓了很久才慢慢续下去:“那时候如果不是你出现……我早就被现实压垮了,可能现在正躲在某个没人看得见的地方自暴自弃,或者……干脆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话到此处,眼泪终于从他的眼角滑落,一颗接着一颗,砸进夜色里,消失得无声无息。
他缓缓伸出手,试探着去牵姜殊的手。他的指尖还有些发凉,掌心微微颤抖着,生怕姜殊下一秒就会抽开。但姜殊只是愣愣地望着他,眼神柔和而清澈,竟然没有避开。
两人掌心相贴的那一瞬间,傅煜轻轻抬起头,目光小心翼翼地望着她,像是在仰望遥远又令人向往的星辰:“我是个很差劲的爱人,我习惯了接受你的好,接受你的关心,却从来没有仔细观察过你。你心里装了那么多事,我居然一直毫无察觉。”
说到这里,他像是被什么东西噎住,停顿了几秒,才又低低地继续道:“从前我一直觉得当年的那些事跟我无关。可是陶洋说得对,既然我姓傅,就永远不可能置身事外。这姓氏像道烙印,我躲不开,逃不掉,其他的事我都能改,唯独这一件,我怎么努力都改不了……”
“陶洋跟你说了什么?”姜殊平静地望着他,语气很淡。
傅煜摇了摇头,唇角轻轻一动:“不重要。他只是让我想明白了一些过去我一直忽略的东西。”
姜殊的目光缓缓下移,最终落在与傅煜交握的那只手上。她安静地盯了几秒,眼神复杂而沉静,然后轻轻地把手抽了出来。
傅煜心头一空,指尖落进空气里,茫然无措地停在半空。
姜殊将视线转向远方的海面,语气缓缓:“没有人能决定自己的出身,我不会因为这种毫无意义的事去怪你。更何况,就算你真的欠了什么,这五年,你一直没能放下……这其中的煎熬,早就足够了。”
傅煜呆呆地望着她,一时没反应过来。直到察觉到身边静得异常,姜殊才低下头,再次与他的目光相遇。
傅煜声音低了些,透着小心的试探:“你真的不怪我?”
姜殊很平静地回望他:“不怪,计较这种事没有意义。”
傅煜的眼睛又亮了些,试探着扯动唇角,挤出一丝微弱的笑意:“那……我们……”
“傅煜,”姜殊却忽然出声,轻轻截断了他的话,“当初我接近你,目的不单纯。你所看到的我,并不是真正的我。”
傅煜一下子愣住了,像被什么重重地击中,一时间竟有些手足无措。短暂的失神之后,他又迅速地笑了起来,笑容里带着一种柔软又不肯放弃的倔强:“那……没关系,既然从前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那现在不如让我们重新认识一下,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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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着,他仰起脸,认真地望着她:“姜小姐,我叫傅煜,我可以追你吗?”
姜殊静静地、长久地望着他,没有立即回应。风在他们中间吹过,夜色温柔得叫人心酸。
第26章 焦糖你别赶我走。
当晚回到家后,姜殊独自坐在沙发上,头脑中杂乱无章。方才在海边发生的一幕幕,像断了线的电影片段,不停地在她脑海中重播。
过去那些年,她耗费了无数精力在与记忆抗衡,此刻却在傅煜那句平淡的“让我们重新认识一下”之后,轻飘飘地落了地,摔得粉碎,只剩下一地破碎的时光残骸。
姜殊心底有些茫然。
五年,足够将人心磨砺得面目全非。曾经以为再熟悉不过的人和事,如今都仿佛隔着一层朦胧的玻璃,看得见,却摸不透。
口袋里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将她的思绪拉回现实。姜殊取出手机,看见屏幕上的名字,心跳竟然短暂地停滞了一拍。她怔了两秒才轻轻按下接听键,低声道:“喂?”
电话那头,傅煜的声音清晰而明亮,努力压着某种难掩的轻快:“我没事,就是想确认一下,你到家了吗?”
姜殊垂眸盯着脚下踩着的地毯,声音淡淡地应了一句:“嗯,已经到了。”
对方陷入短暂的沉默,像是在拼命搜寻着话题,过了几秒钟,却什么也没找到,只低低叹了口气,语气带着点局促又无奈的笑意:“那你早点休息
吧,晚安。”
“晚安。”姜殊轻轻挂了电话,手心还有微微潮湿的温度。
这一晚,她原以为自己必然会辗转反侧,可没想到,头刚挨上枕头没多久,她竟意外地沉沉睡去,难得没有做任何梦。
第二天早晨醒来时,姜殊第一时间收到了Stellbot的通知,她提交的设计方案正式通过,可以正式开始施工。
姜殊赶到工作室,与高珺宁等人着手讨论施工的具体细节,做最后一步的修改和完善。
为确保工程进度顺利,章程被派驻工地,全程盯紧施工过程。一旦出现问题,章程会第一时间反馈回来,由姜殊亲自处理,尽量不耽误进度。
这天刚过了午饭时间,姜殊正专注于图纸的修改,办公室的门突然被轻轻推开,高珺宁小心翼翼地探头进来,压低声音却掩不住兴奋:“傅煜来了。”
姜殊手指一顿,整个人像被电到一样,猛然抬起头盯着她,神情里流露出些许措手不及的慌乱:“谁?”
高珺宁故意拉长了口型,眼底带着几分掩饰不住的八卦意味。
姜殊愣了几秒,随即努力压下心底的波动,慢慢起身,稳着步子跟着她往外走去。刚一转进工作区的长廊,她远远看见傅煜正从容地坐在轮椅上,指挥身边的助理向办公室众人分发茶点,神情温和谦逊,毫无甲方的架子。
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傅煜微微偏过头,与她遥遥相望的一瞬间,眼底迅速荡开一层柔和的笑意。姜殊胸口莫名一紧,尚未反应过来,他便已经推着轮椅滑到她面前,目光干净又热切。
姜殊垂眸看着他,声音尽量维持着平静:“你怎么来了?”
傅煜仰头望着她,眸中涌动着淡淡的光:“我刚才出去开会,正好路过,就顺道进来看看你。”
周围时不时传来同事们接过茶点后的轻声道谢,伴随着几声明显压低的八卦议论,尤其是高珺宁,眼神明晃晃的,好奇得恨不得钻进他们之间的缝隙里一探究竟。
姜殊被那些探究的目光刺得浑身不自在,心头微微一沉,索性不再多说,转身便往办公室方向走去。才迈开步子,她又轻声对傅煜补了一句:“你,跟我进来。”
傅煜闻言,唇角轻轻扬起了一个极浅的弧度,默不作声地跟了上去。
傅煜滑着轮椅进门,姜殊顺手将门关上。门轴发出轻微的吱嘎声,落在两人之间,像一道无形的分界线。
她转过身,面色平静地望着他:“下次别再突然跑过来了,有事告诉你的助理,让他和我对接就行。”
傅煜微微一愣,脸上的笑僵了一下,随即仰起头看她,语气放得极缓:“我作为甲方,来乙方这边走走,看看项目进展,好像也不算逾矩吧?”
见姜殊依旧脸色冷淡,他像认栽似的笑了笑,语气软了下来:“好吧,你不想我来,我下次不进来了,在外面等你,好不好?”
姜殊皱了皱眉:“傅煜。”
傅煜扬了扬唇角,扯出一抹笑,眼神里却带着试探和低声下气的请求:“你总得给我一点机会嘛,不然我……”话说到一半,他忽然顿住,像是想到了什么难堪的事,目光微微垂下,“你是不是还是介意我的出身?”
过去,傅煜总觉得自己虽然姓傅,却与家族始终若即若离,心里从未真正认同过傅家人,也并不认为自己的出身对姜殊来说是个多大的问题。
然而事到如今,当他终于知道了整件事的始末,站在姜殊的立场回头再看,才忽然明白自己当初的想法有多么天真。他甚至觉得,如果换作自己是姜殊,可能会表现得比她更加冷淡,也更加决绝。
虽然昨夜姜殊嘴上说着不介意,大概也只是出于顾念旧情,或者是不想让他难堪罢了。
傅煜短促地叹息一声,随即又迅速扬起脸,努力将笑意重新挂回嘴角:“不过没关系的,我可以等,等你接受我,等多久都没关系。”
姜殊心头忽然泛起一丝异样的情绪,她下意识地侧过脸,逃避似的看向一旁的书架:“我不是那个意思。这个项目工期紧张,我现在脑子里全都是工作,实在没有精力再去想其他的。”
说完,她坐回办公桌前,拿起笔,继续在图纸上圈圈画画。
傅煜看着她的身影,沉默了片刻,将轮椅挪到办公桌另一侧,与她面对面坐在一起,隔着桌子望着她低头工作的模样。
他不敢出声打扰,过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忍不住,低声问了一句:“你这些年在国外,每天也这么忙吗?”
姜殊没抬头,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句:“差不多吧。”
傅煜心里有些发紧,迟疑了片刻,又试探着问道:“那你的……惊恐障碍,也是那时候留下的吗?”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心头狠狠一跳,有些担心自己的问题会触及到她不愿回忆的部分。他仍清晰记得那天她发病时,她那脆弱失控的模样。当时的场景牢牢地扎在他心上,怎么都拔不出去。
姜殊动作顿了一下,终于抬起头,若有所思的扫了他一眼,然后重新将目光落回图纸,轻轻点了一下头:“嗯。”
傅煜盯着她的神情,心里骤然涌起一股钝痛。他又小心地向前倾了倾身子,手指攥着桌沿的边角,低声追问:“那你现在情况怎么样?还严重吗?”
姜殊仍旧埋头工作,声音里听不出明显的情绪波动:“没事,不严重。”
傅煜没再说话,只静静地盯着她微微蹙着的眉头,心口却仿佛堵了一团棉絮,喘不上气。他不敢想象姜殊这些年到底过得如何,但无论怎样,一定都不好过。他从未如此深切地觉得自己毫无用处,满腔力气,却根本不知道该往哪儿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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