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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抱着江念棠,渐渐陷入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到怀里有动静,猛然惊醒。
江念棠终于对外界有反应,赵明斐惊喜地叫张大夫和太医们进来。
然而他的欢喜没有持续多久,就转变成无尽的恐慌。
江念棠皱着眉,痛苦地往外大口吐血。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
一向冷静的赵明斐在这一刻也不免慌了神,他抓住张大夫的领口,力道像是要把他活活勒死。
“陛下……额额……放开、开我。”张大夫胸口闷痛,艰难道:“我、我去看看。”
赵明斐如梦初醒般松开手,鬓角浮起一层细密的汗珠。
张大夫还来不及呼吸一口新鲜空气,连滚带爬行至榻前,颤着手把脉。
一阵人仰马翻的动静引动整个长明宫。
顾焱进来的时候,江念棠的血已经止住,但她的脸色迅速苍白下去,回到最初的奄奄一息。
屋子里的人像是一个个没有生命的木雕似的,面如土色,如丧考妣。
赵明斐坐在榻前握住江念棠的手,背脊微弯,有种朽木枯腐的气息,连他进来也未曾分心,目光直直落在一直未睁开的双眸上。
空气里弥漫着化不开的悲伤,像粘稠的冰水令人窒息寒凉。
顾焱像是意识了什么,视线瞬间朦胧一片,泪如雨下。
他麻木推开挡在前面的人,拖着沉重的脚一步步走向江念棠。
每一走步,他的呼吸就重一分。
顾焱脑子里不断重复今日赵明斐在这里说的话。
是他的爱让她套上枷锁。
是他的爱让她郁郁寡欢。
是他的爱让她不堪重负。
也是他的爱,切实伤害到了她。
她不愿意醒来,不愿意面对他的爱。
他的爱,成为了囚/禁她生命的铁窗。
顾焱双膝跪倒在江念棠跟前,嚎啕大哭。
此时此刻,他终于明白江念棠跟他说的,爱比起性命,没有那么重要。
只要她能醒过来,他可以……
“我不爱你了。”
顾焱哽咽:“你听见了吗?江念棠,我不爱你了。”
他一句比一句大声。
“顾焱不爱你了。”
“赵焱,不爱你了。”
顾焱死了,死在去年六月初九。
躺在床榻上的人长睫微颤,悄无声息从眼尾落下两道清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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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后。
赵焱领军大败草原十二部,立下赫赫战功,正式从恭王手里接下西北军权。
张太医官复原职,不过没有任职太医院,而是跟随赵焱随军一同前往西北,成了一名军医。
他上书说自己所学在战场上更能发挥作用,陛下同意。
张太医其实是怕自己那天听到劲爆秘闻,会被秘密处死,所以逃之夭夭。
赵焱听说后笑了笑。
张太医嘿了声:“你别不信!我跟你说去年我回京打听了,当日在场的太医要么告老还乡,要么就被找理由处死,长明宫里的宫人也被换了好几茬。”
西北的天空看起来很低,漫天繁星好似伸手可摘。
赵焱坐在草地上仰望星空,淡淡道:“陛下做事总是滴水不漏。”
“谁说不是。”张太医提到陛下便心有戚戚,立刻换了话题:“你这几年都不肯回京,每次我回去都被恭王妃叫到恭王府,仔细打听你的情况,她问你今年过年回去吗?”
恭王妃话里话外都想见见赵世子,但又不敢催他,只能找张太医帮忙。
赵焱看了眼无垠的星空,想了想:“那就回吧。”
张太医两眼放光,没想到这么容易,恭王妃可是跟他说了要是赵世子能被他劝回去,重重有赏。
他又想起一桩生意:“陈念念你还记得不,她也跟我打听你的消息,那姑娘现在都还没有嫁人。”张太医手肘推了推旁边人,促狭地笑:“人家等了你这么多年,一点也不心动吗?”
赵焱冷漠起身,拍了拍长袍上的残草,准备回营地。
张太医立刻跟上,“你别这么排斥她嘛。她真的是个好姑娘,听说你就是那个”不行“的赵世子后也没有嫌弃你,还悄悄打听各种秘方想替你治病。”
赵焱置若未闻,脚步更快。
张太医收了好处,必须把话带到:“陈念念说她知道自己的身份配不上你,只要你愿意,她可以做妾。”
赵焱顿住脚,侧头盯着张太医,看得他心里发怵。
三年的战场磨砺,面前曾经青涩的少年气质变得沉稳下来,目光如炬,不说话时带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他道:“我的爱给了她,就收不回来了。她不要,于是我的爱便流诸于世,再也无法停在一个人身上。”
大军进京那日是个艳阳天,帝后登上城门相迎。
第93章 第93章但世上的事,哪有如果。……
春去秋来,长明宫外挂满了华丽的四方灯,琉璃炫彩将秋光的萧瑟强硬压下去,带出几分热闹。
前些日子是皇后娘娘的贺诞,陛下为其大肆*操办三日三夜,生辰当日整个京城都笼罩在火树银花的绚烂之下,流光溢彩,蔚为壮观。
长明宫内,江念棠刚一睁眼,头便晕乎乎的。
素白的手指摸索到床榻边的细绳摇了摇,挂在上面的一排拇指大小的金铃发出清脆细密的声响。
还不等铃声停歇,门从外面打开,微雨捧着一盏温热的蜂蜜水走进来,她后面还跟了端着热水进来洗漱的宫婢。
江念棠被扶起来,苍白的唇含住翠色杯盏边缘,小口小口地抿进去。
三年前,她因失血过多陷入深度昏迷,后来即便苏醒,却还是落下了病根。
每日清晨起身都会头晕目眩,需得喝些甜水才能缓解这阵不适。
随着茶盏见底,江念棠的唇色渐渐红润起来。
微雨扶江念棠下榻,一面道:“娘娘,太子殿下卯时一刻就在外面等着您,和陛下还打了个照面。”
江念棠坐到梨花木妆台前,接过绞干的湿帕。
经过擦拭梳洗,她终于有了几分清醒,望着铜镜里自己低声呢喃了句:“这么早。”
微雨笑道:“太子殿下听闻您昨日叫了太医,担心您的身体,定要在早课前向您请安才能放心离开。”
江念棠听后只是淡淡道:“太子有心了,去请他进来,不然等会该耽搁去上书房。”
微雨哎了声,连忙示意门口的宫婢放人进来。
“母后圣安。”三岁的幼童行礼的姿势标准流畅,落落大方。
江念棠坐在铜镜前,任由宫婢替她梳髻上妆,手朝声音的方向虚虚一抬,侧头露出一抹微笑:“起来吧,母后无碍,谢谢霁儿。你赶紧去上书房,否则太傅要罚你了。”
太子名为赵霁,取自虹销雨霁,彩彻云衢,预示否极泰来,厄运终结。
这个孩子来的不容易,江念棠生他更是九死一生。
赵明斐希望经此一劫,她往后余生再无险阻,一片坦途。
赵霁抿了抿唇,抬头看向自己的母亲,她有一双极为漂亮的秋瞳水眸,眼神却淡漠如秋日高云,明明是笑着,却让他觉得母亲离他很遥远。
“是,母后。”赵霁不甘心地退出去。
江念棠在他转身瞬间挂在唇边的笑意敛了起来。
微雨看在眼里,心里暗叹了口气。
皇后娘娘与太子殿下的关系十分微妙,太子殿下一心想靠近母亲,可娘娘似乎不太愿意。
若说她不爱太子殿下,可娘娘会过问他的衣食住行,夏日添冰,冬日增炭。太子殿下生病时彻夜不眠地照料,陛下需得强行阻拦,娘娘才会回宫休息。
但若说爱太子殿下,娘娘却从未替他动过一针一线,亦不会在殿下离开时流露出不舍眷恋。
比不得其他母亲对孩子的溺爱,但也不是不关心。
皇后娘娘对太子殿下是一种恰到好处的关爱,既不过分亲密,亦不拒之千里。
就好像……就好像她只是因为自己是太子殿下的母亲,所以不得不履行这份责任似的。
微雨望着铜镜里清冷贵气的朱颜,忽地想到当年皇后生产时长明宫里的旧人,如今只剩下她一个,既后怕又庆幸。
御书房内,赵明斐接到西北大捷的八百里加急,龙心大悦,然而目光在扫到最后一行时,黑眸沉了沉。
三年了,赵焱要回来了。
当年他在恭王府确认江念棠苏醒无碍后,毅然决然离开京城,期间没有请求见她一面。
江念棠这三年也从没有问起过他的事,有时候他故意在长明宫看西北战事的折子,她不会凑过来看一眼,甚至故意避开躲在内殿或者书房。
赵明斐看着大军抵达京城的时间,心里蓦地腾起几分惴惴不安。
她真的放下了吗?
这份忐忑一直到夜里的红帐翻滚过一轮后,仍未消除。
赵明斐抬手拂过江念棠额前濡湿的发,躺在他手臂上的娇颜双颊绯红,艳唇翕动,缓缓吐着紊乱的热气。
她双眸紧闭,长睫上悬挂着混合了汗水的细密泪珠,一副累极的模样。
黑沉的眸光定定落在她面上,缓声道:“三日后,西北军凯旋,他回来了。”
赵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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斐没有说名字,但两人心知肚明这个“他”是谁。
江念棠的鸦睫急速颤抖了几下,最终没有睁开眼,但赵明斐知道她听进去了。
“你想见见他吗?”
江念棠气弱地唔了声,听得赵明斐呼吸一紧。
只见她缓缓睁开眼眸,眼眶周围润了一圈潮色,衬得眸光水光潋滟,令人迷醉。
江念棠哑声笑了下,凝眸横他一眼:“你确定要跟我在床上谈论他?”
赵明斐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不着痕迹地打量她细微的表情变化。
没有惊喜,没有期待,亦没有伤心,没有痛苦,好像在谈论一个不相干的陌生人。
江念棠单边唇角微微上扬的弧度好似在讽刺他的小肚鸡肠。
赵明斐静默了片刻,忽而一笑:“我错了。”
江念棠兴致寥寥地转身,背对着他,看上去绝情冷漠。
然而下一刻,又被强行翻了回来。
赵明斐仔细掠过她脸上的没什么变化,一副乏力倦色。
他本以为她会哭,为赵焱而哭。
“睡不睡?”江念棠不耐烦地拧紧眉心,口气不善:“不想睡你再去批点折子,别扰我好梦。”
赵明斐呼吸骤然粗重起来,欺身而上,唇齿绞缠间他按耐着激动道:“我不睡,你也先别睡。”
江念棠产后虚弱调养了近三年才渐渐转好,每次床笫之欢时,赵明斐都不得不小心控制自己的力道,难以尽心。
近日太医院回禀她身体已然恢复如初,他正想找机会验证一下。
他今夜谈起赵焱,是有不可告人的心思存在,若是她还在乎,他便借故逞凶。谁料她滴水不漏,害他找不到可乘之机。
但人在自己手里,没有时机,他可以自个儿创造时机。
江念棠这几年被娇养惯了,也习惯他温柔的模样,突然遭受这般疾风骤雨的摧残,难以承受地用手脚胡乱拍打。
她哭着求他慢些,轻点,而他表面上连声答应,嘴里连哄带骗地说着各种疼惜的话,转过头就制住她的双腕压在床头。
“忍忍……”赵明斐力道又急又凶,不仅仅是因为长期压抑的渴望,他更像是在确认自己的所有权。
赵焱回来也没有什么可怕的,他们真的已经断了。
床榻边红线上一排金铃发出刺耳的响动,连续不断,清晰地传到殿外。
微雨沉默地守在门口,没有一丁点儿要入内伺候的迹象。
铃声停歇,赵明斐抱住昏睡过去的江念棠,餍足地低叹了声。
大军进京当日的风很大,他邀江念棠一同去迎凯旋大军。
赵焱骑着马走在队伍前面,一面红底黑字旗在他后方猎猎飘扬。
他们两人并肩站在皇城高台之上,江念棠隔着百尺高的距离与赵焱四目相对。
赵明斐的目光若有似无落在江念棠的面颊上,只见她一眨不眨地盯着下方,欲说还休。
如果没有他在,她会是怎样的表情。
赵明斐面无表情地想,他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又在困境中相互扶持数年。
若当初替江盈丹嫁给自己的是其他人,那么赵焱和江念棠今日定能结为夫妻。
以江念棠给赵焱规划的人生路径和他自身的能力,赵焱得到恭王的赏识是迟早的事,他那张酷似恭王妃二哥的脸很快就会引起他们夫妇注意,最后必然会查证他的过去。
赵焱被认回只是时间问题。
而他被认回后,必定会想办法解救江念棠,赵明斐看在恭王夫妇的面子上也会对一个庶出的江家小姐网开一面。
他们成婚以后,定然是人人歆羡的眷侣,一个扶夫青云志,一个还妻荣华身。
赵焱携着一干将领停在城门前,下马跪地接旨,继而高声谢恩。
“平身。”
城楼上的风很大,吹乱了江念棠的发。
赵明斐漫不经心替妻子拾起耳畔掉落的碎发,轻轻绕道而后。
他说:“起风了,回去吧。”
他揽住江念棠的腰,转身离开。
眼皮一压,遮住眸底的嘲色。
但世上的事,哪有如果。
她已是他的妻,岂容他人肖想。
左思收了圣旨,笑呵呵道:“各位将军,陛下已在宫内略备薄酒,庆祝本次大捷。请各位回府稍作休整,过后自有宫人接引入宫。”
众人又拜,高呼谢主隆恩。
赵焱回府刚沐浴完还没喘口气,便被传进宫议事。
赵明斐就战后处置问题与赵焱商量了两个时辰,拟定出最终的章程。
临近晚宴,若再放赵焱出去又接进宫,路上一来一回耽搁的时辰刚好抵消,赵明斐索性让他在宫里待到晚宴开始。
恰好太子殿下派人来跟陛下说自己想去御花园陪母后放风筝。
赵明斐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赵焱脸上,只见他敛眉低目,看不清表情。
“既如此,朕也去看看。”
赵明斐大袖一挥,率先走出御书房,行至门口,忽然顿住脚步,回头问:“赵世子不如一起,你还没见过太子殿下吧,今日正好有机会替你们叔侄引荐一番,朕还指望你日后教他剑术。”
赵焱抿紧唇角,五指不自觉攥成一团,胸膛剧烈起伏几下,忽而一笑。
“好啊。”
他转身跟在赵明斐后面,面如常色。
两人停在灌木草丛边,半人高的枝杈隐隐遮住身形,不仔细看完全无法发现。
赵明斐不走,赵焱也没动。
远处,江念棠正在御花园草地上放纸鸢,赵霁在一旁边看边学,小小的人努力控制手中的线,可惜风太大,风筝还未飞上九霄便坠了下来。
眼看赵霁记得快要哭出来,江念棠把手里的缠线的籰子递给他,还在苦脸的小人儿瞬间乐开了花,一点没有一国储君的沉稳。
与前方欢声笑语相比,赵明斐二人之间沉默得令人窒息。
赵焱率先打破安静。
“这几年我一直有个问题没想明白,还请陛下赐教。”赵焱问赵明斐:“当年我手里只有京城内巡防营的三千精兵,陛下为何就能肯定我能靠这些人护住皇后太子。”
皇宫内有李玉统领的一千带刀侍卫,近郊的京畿大营有严珩一掌握的五千士兵,赵焱不明白为什么赵明斐为何独独托付他,而非最信任的李玉亦或者从小长大的严珩一。
赵明斐负手而立,望着不远处的妻儿,眸光微软。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他们效忠于朕,是因为朕能给他们和他们身后的家族带来荣耀利益。朕活着,他们两个会是朕的左膀右臂,但若朕死了,谁又敢保证他们的忠心能一直不动摇。”
赵焱看向赵明斐的目光变得复杂起来。他从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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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触的人际关系十分简单,无论是慈恩寺,千山武馆,亦或是后来的西北军,大伙只想如何努力让自己过得更好,说话也直来直往,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
他从不知道朝堂如此复杂诡谲,亦不知赵明斐考虑如此深远。
赵焱问:“我若是只对抗李玉的一千人,绰绰有余。但陛下可想过如果李玉联合严珩一,他们手里加起来六千人,且里应外合,我又当如何应对?”
他以一敌百没有问题,但手底下的兵可未必都能以一敌二,且李玉手里拱卫皇宫禁苑的一千人是千挑万选出来的精兵,一千可抵三千。而严珩一麾下的京畿大军,亦不是吃干饭的。
赵明斐勾起一抹薄凉的弧度:“你猜为什么严夫人帮你在除夕那夜逃脱追捕,朕却不动她?”
赵焱瞳孔微震。
“因为严夫人能让李玉和严珩一随时反目成仇。”
赵霁手里的风筝越来越高,几乎快要控不住线,人眼看就要被风筝拖着跑。
他向一旁的江念棠求助。
江念棠立即上前,她没有接他手里的籰子,而是一把抓住看不见的风筝线,细线勒得她眉头紧皱。
赵明斐见状,丢下仍处于震惊的赵焱,提步而去,与妻儿同游。
赵焱站在远处的树荫下看着他们三人,顿时想通了为何当年赵明斐愿意以京城巡防营头领一职与自己做交易,原来是他早就计划好的。
赵明斐害怕自己出意外,早早布下他这颗暗棋。
所有人都在他的算计之中。
赵明斐毫不费力地将风筝线收回大半,重新让纸鸢被控制。
他回头一看,灌木丛的人早已消失。
赵明斐无声地勾了勾唇角。
还算识趣。
第94章 第94章皇后会不会失宠?
临近日落,余晖洒在金线银丝交织的锦绣服上,浮起的金边勾勒出不同的轮廓。
曼妙姣好的曲线,硬朗笔挺的直线,与泼墨般的霞光融成一幅绝妙的画作,令人不禁驻足侧目。
“时辰不早了,晚上还有宫宴。”江念棠提醒玩得正欢畅的两父子,“我也要回去收拾一下。”
赵霁脸上的笑容顿时凝了下,他很少与母后像今日这样亲近,舍不得结束。
江念棠却果断地将手里的风筝交给宫人,对他们两人打了个招呼便转身离开。
她迎着夕阳,身后拖出一条长长的黑色阴影,逐渐消失在赵霁的身上。
他不自觉伸手想抓住什么,却眼睁睁看着金焰落在自己的掌心。
“太子也回去更衣,晚宴为你引见你的皇叔。”赵明斐脸上的笑微微收敛,他弯下腰拂去赵霁右肩的落叶。
赵霁呆呆站在原地,低着头,迟迟没挪动脚步。
赵明斐眉头微挑,顺势蹲下来与赵霁视线平齐,他问:“霁儿怎么了?”
赵霁的唇线抿成一条细线,唇瓣蠕动数次后抬眼直视赵明斐。
他的双眸黑沉,不笑的时候自带上位者的迫人威压,与赵明斐如出一撤。
就连他的长相,也是与赵明斐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半点找不出江念棠的痕迹。
“父皇……”赵霁虽只有三岁,心智却比同龄人早熟,对待周围的人和事格外敏感,他张口半天,终于说出藏在心里的疑问:“母后……是不是不喜欢我?”
赵明斐脸上的笑骤然僵了瞬,而后重新扩得更大:“怎么会?你母后千辛万苦生下你,差点没了性命,你忘了吗?”
赵霁当然不敢忘,但是——
“母后从来不会主动抱我。”
小孩子有一种独属于他们的敏锐,无论大人如何伪装,他们也能清晰分辨出善恶喜恶。
母后确实关心她,会替他张罗吃穿,会问他读书习字,关心他的身体,指出他的错误。
但好像,就是少了什么东西。
赵霁年纪太小,也没见过其他人与母亲相处的样子,他无法精准形容这种感觉,只能凭借直觉来下判定。
母后不喜欢他。
赵明斐故意板起脸:“你是男子汉,又是一国储君,应该多想想太傅教你的知识而不是母后为什么不抱你。再说男女有别,你母后有我抱就行了,将来你有了太子妃,想怎么抱就怎么抱。”
赵霁对他父皇天生就有一种服从和崇拜,听到他这番诡辩先是愣了一下,而后居然点了点头。
他确实不应该要求母后为他做什么。
她已经为他做了很多,一个拥抱也不能说明母后不爱他。
江念棠完全不知道这对父子的对话,她赶回长明宫沐浴更衣。
宫外院子里原本栽种的海棠树前年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生了虫,虫害一棵传染一棵,最后全部枯死。
赵明斐没有重新移栽海棠,而是改成了玫瑰园。
玫瑰花整片盛放时绛云坠野,烈香灼空,风过时翻起烈烈胭脂浪,绚丽壮观,潋滟多姿。
赵明斐闲来无事以她和玫瑰入画,描摹了数不清的丹青图。
秋意渐浓,玫瑰早已开败,老枯的枝杈被修剪,等待来年的新生。
江念棠换好华贵的宫装,坐上凤辇前往宫宴大殿,在紫极殿附近的主干道上,赵明斐已经等候多时,他见人到后放下手里的奏本,招手唤江念棠一同乘龙辇。
夜幕低垂,专门用来宴飨的大殿早已灯火通明,檐廊下薄绢描金的八角宫灯十步一盏,映出漆木食案前群臣的脸。
今日夜宴主要是为赵世子以及一干武将们庆功,这些人里不乏有尚未婚配的青年才俊,是以在大殿右下方靠近皇后处还有不少适龄的小姐们跟着父亲伯叔进宫,躲在绢纱屏风后偷偷相看。
其中最显眼的当属赵世子。
身形挺拔如松,长相俊美,仪态出众,很难想象他是如何跟一群大老粗混在一起,简直是凤凰掉进了鸡窝里。
京城大街小巷都传遍了,赵世子是如何英勇地以一敌百,打得十二部心悦诚服,甘为附属,年年向大虞进贡朝拜。
不少人偷偷交换眼神,目光时有时无落在最前方的常媛身上。
少年英雄与赵世子频繁同时出现,当年他与常媛那桩子虚乌有的婚事又被翻了出来。
她至今云英未嫁,也不知有没有悔青肠子。
帝后同临,群臣绕至案前,伏地跪迎。
赵明斐携江念棠登至高台,他抬手虚扶:“平身。”
落座后他举起斟至七分满的酒杯道:“今夜乃西北军庆功宴,爱卿们不必拘礼。赵世子此次大捷,立下不世之功,护大虞西北边境百姓百年无忧,诸位与朕一同敬世子及各位将军!”
以赵焱为首的武将们出列,激动地谢恩,以至于后来群臣们轮番敬酒,他们个个来者不拒,喝得酣畅淋漓。
大殿正中央的空地,梨园舞姬随着鼓乐声响翩跹入内,彩衣猎猎,踏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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旋律飘然起舞。
酒过三巡,气氛逐渐热闹融洽。
有不少大臣主动起身,穿梭在歌舞间互相敬酒,他们个个都是人精,听得陛下方才一番话,相敬的对象主要是赵世子等人。
江念棠独坐高台,指尖掐着一颗的拇指大小的葡萄送到嘴边,漫不经心地吃着,酸涩的汁水流入喉咙,她却毫无反应,专注地凝神欣赏台下曼妙的歌舞。
偶尔耳畔边传来贵女们羡艳的私语,感叹她独享帝王恩宠,诞下皇太子,又无嫔妃争宠,冠绝后宫,天下人无不啧啧称羡。
她们说得一点也没错。
江念棠想,实实在在的论起来,他待她确实算得上宠爱,她应该知足的。
除此之外,赵明斐还救了她的命。
当日难产血崩之后的事她已悉数知晓,赵明斐数次将体内的血给予她,几度陷入危险之中,这三年,他的身体也大不如从前。
江念棠痛苦地闭了闭眼,她忘不了他对她的强迫,戏耍,两人针锋相对,你死我活的红眼模样。
她厌恶他,更恨他。
但她体内的血又在时时刻刻提醒她,他把命分给了她。
这两年他变了很多,床笫之间但凡她露出难受的神色,他即便再难受也不会逼迫他,宁可在大冬天去洗冷水澡。
平日里衣食住行无一不细致问过,会在她卧床养病时亲奉汤药,会弯下腰替她穿袜提鞋。
江念棠还偶然得知,他怕她再受生育之苦,自己喝药避子。
这事儿别说放在皇室,就是普通人家也是骇人听闻的事儿,无异于自绝子嗣,要被家中长辈戳着脊梁骨骂不孝。
好在赵明斐是皇帝,他上头也没有能管住他的长辈,江念棠免于背上祸国妖姬的骂名。
他的这份苦心叫她的恨里又掺杂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变得没有那么纯粹。
她身体里仿佛有两股力量在拉扯,一边是对他的感激,迫使她顺从,一边是对他的排斥,令她痛苦。
江念棠咽下嘴里的葡萄肉,竭力压制住这股撕扯。
常媛坐在人群里,听着周围的贵女们讨论陛下对皇后的宠爱,心里愈发不是滋味,手中的酒盏一杯又一杯地往嘴里灌。
她目光时不时掠过高座之上的帝王,只见朝堂上矜贵威严的皇帝此刻满目柔情,偶尔捻过一块点心塞到身畔人嘴里,笑着凑近在说些什么。
郎情妾意,鹣鲽情深。
常媛被这一幕刺伤了眼,下意识避开,自然而然落在最热闹的赵世子身上。
看着意气风发的少年,他脑海里不自觉回响起京城百姓对他的称颂,英勇无畏,于万千人中生擒敌首而毫发无伤。
常媛后悔吗?
她是有过一点后悔的,陛下待皇后情深义重,即便在她孕期也未广纳后宫。
但东宫已有储君,太子亦展现出惊人天赋,三岁已然能背诵千篇赋论,故而群臣对选秀一事不再频繁上谏。
贵女们以绢扇掩住唇边的窃窃私语,内容不外乎是嘲笑她自视甚高,却有眼不识泰山,如今落到人老珠黄也无人问津的下场真是活该。
常媛气得脸色发白,浑身发抖,手里的酒盏颤抖地溅出酒液。
如今京城里有脸面的人家听说她当年的壮举后不敢上门提亲,而愿意上门的则是看中她父亲的权势落魄户,常媛压根瞧不上。
她透过薄薄的绢纱盯在赵焱身上,听说他一直未娶,那她是不是还有机会。
如果她告诉他,当年自己是被奸人蒙蔽,他会不会再考虑她。
常媛想,她不介意赵焱身体有疾,倘若他不能生育,可以从宗室里过继一个孩子,她亦能接受以后将爵位传给恭王幼子。
她只想要恭王世子妃,乃至恭王妃这个身份,她要让这些嚼碎嘴的长舌妇跪在她面前磕头行礼。
还能借用这个身份经常入宫见到圣驾,以解相思苦。
常媛心动了。
她没有想到老天爷也在帮她。
赵世子不胜酒力,借故去外面散心醒酒,她想也不想地立即跟过去。
只要找到机会与赵世子见面,说明原委,争取他的谅解,常媛有信心自己能与世子重修旧好。
再不济,她也可趁他醉酒假装摔倒在她怀里。
她爹说赵世子性子仁善,想必不会眼睁睁看她摔伤,只要他接住自己,常媛就能想办法赖上他。
虽然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手段,但只要有用就行。
爹看她失望的眼神,娘埋怨她的话,还有这些个庸脂俗粉的娇小姐嘲讽的笑,都将常媛压得透不过气来。
她摸黑尾随赵世子往沿湖桥廊,躲在一旁的大树后,深呼吸几口,正准备冲出去。
刚一路头,就看见赵世子旁边站了另一个人。
皇后娘娘。
两人孤男寡女,理应避嫌,按理说要么是赵世子低头后退,要么是皇后转身避让。
但他们两个没有一人后退,还并肩站在湖边聊天。
常媛瞳孔微震,不可置信地退到树后借以掩盖身形,她屏住呼吸,露出一只眼直勾勾盯着远处的两人。
两人似乎也没聊什么,神色自然,皇后娘娘说了不到几句话就转身离开,徒留赵世子一人在原地。
只是赵世子原本面向湖面的脸转过头,目送皇后娘娘消失在转角。
以常媛的角度看过去,赵世子的眼神眷恋不舍,迟迟不肯移开视线。
她的心脏怦怦直跳,完全忘记自己的目的,一心想着皇后与赵世子之间的关系绝非表面上偶遇这般简单。
陛下知不知道。
如果陛下知道,他宠爱的皇后独自夜会外男,而这个男人还存有觊觎之心,又会怎么做?
皇后会不会失宠?
常媛身侧的手不由攥紧,思考等会要如何将这件事禀明陛下。
刚一转身,就撞上正主。
赵明斐面无表情问:“常小姐,你为什么躲在这里?”
第95章 第95章“朕准你走了吗,皇后。……
四周一片寂静,虫鸣鸟叫声格外清晰。
常媛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凶猛的心跳声,它几乎要跳出胸腔,跑到赵明斐的手里。
她仰头去看仰慕多年的男人。
宫纱灯穿过寂静的黑夜,映在他的侧脸上,火烛幽微摇曳,凿刻他半面轮廓如浮雕般深邃。
他虽近在咫尺,却如虚室深渊般不可触及。
常媛抿了抿唇,眼里的炙热如飞蛾扑火般奋不顾身,她道:“陛下,臣女有事启奏。”
赵明斐垂眸而视,目光与语气一样冷淡:“何事?”
常媛禁不住打了个颤,强忍恐惧故作面色为难,难以启齿的模样,“陛下,臣女刚才撞破一桩幽会,事关皇后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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