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惨白的、变形的、紧贴在外层玻璃上的,几乎被电梯与电梯壁挤成扁扁的一张,非人之物用没有五官的面孔幽幽注视着我,间或又把脑袋使劲后仰,而后像弹簧一样弹回来,一头撞上——
咚。
——原来声音是这样发出的。
我的脑海几乎和它一样白。
几分钟后电梯到底,发出叮的一声,门向两侧打开,而它横向蠕动着向门口挪过来,其动作之卖力和形状之悲惨形成了莫大的震撼,非一句“敬业”不能评。
穿着黑色长风衣的苍白少年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和我一起看它蠕动。
这个少年人长得很有特点,秀丽是一方面,垂在两鬓的发丝末尾一段是灰白的,可见体弱到何种程度。
我不认识他,便没有搭话。
他也不认识我,除了偶尔咳嗽两声,也没有说话。
我们一内一外地干站着看了一会儿,白色的东西终于把自己挪出来了。它扒着门边休息了一下,全身上下都在用力,试图把自己伸展开来。
少年说话了:“这是阁下的东西吗?”
我摇头。
他点头:“在下知晓了。【罗生门】!”
黑影一闪,把还在做伸展运动的东西唰一下切成了两半!
好像有什么东西悲惨地嘎了一声。
很凶也很有礼貌的少年向我点头致意,脸上写着“献丑了”,手上把在半空中飘荡的纸片捏了起来,细细打量。
他皱眉说了最后一句话:“这里为什么会有纸鹤?”
……
是的,纸鹤。
不大不小的一只,不知道怎么钻进了电梯井里,被挤得本来就扁的身体更扁扁了。
我接住了另一半,磨挲了一下,直接应该将它展开,就像它刚才要做的那样。
里面写满了字:
【敬启鹤丸殿下……】
字字关心,情真意切。按理来说应该挺让人感动的。
如果书写能更好看一点的话。
——这字怎么丑得格外眼熟?
第345章 谜语人离开横滨
我在横滨的黑暗里游荡了一夜。
这真是座奇特的城市,微妙而难以启齿的历史令它处处充满骚动,又碍于什么庞然大物的控制而止步于骚动。这个用简单粗暴的法子维持了夜晚秩序的东西,稍微一想就是现在已经套上了正规名头的森氏株式会社……
或者说,还是港口Mfi这个旧称更直白贴切一点。
我在宴会上所用到的一切森氏相关密辛都来自于白兰的情报,能得知这个旧称也是如此。包括四年前那段时间神秘出现又神秘消失的“干部”。我猜想这个人跟他、跟他们的怪异之处一定有某种联系,或许跟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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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有点,但能有什么呢?
四年前的我还在跟纲吉玩过家家呢。
我也没有更多的亲人了,无论哥哥还是弟弟。
摸不着头绪。就算是玩游戏也要给玩家留下足够的线索才对,白兰却烧毁了那只箭矢,纸鹤也被斩成两半,失去了活蹦乱跳的能力。
他们或许并不很想让我知道什么,但处处展现出怪异吸引我去探究的人,又正是他们自己。
……也许不该这么好奇的。
精疲力尽回到酒店的时候,白兰已经在套房的客厅里等着我了。晨光熹微,他一丝不苟地穿着新衣,身上却带着淡淡的酒气,坐在沙发里的样子像是单纯的走神,又像是在期待和恐惧。
我看了他一会儿,把他看得躯体僵直,这才随口打了声招呼:“早。你没睡觉吗?”
“……啊,”他回过神来,仓促露出点笑容,“在想凉、宫野君会不会遇到危险呢?就算很信任你的能力,独自在外面游荡一晚也太危险了。”
“是‘独自’危险,还是‘外面’危险?”我把外衣的衣兜掏空,把一些装备拆下来,准备去浴室泡一泡,“这里有些小零食,碰到一对好心的老夫妇给的,你看着处理一下。”
“是开旅店的老夫妇吗?”
“开书店的。”
“唔……”
他好像沉吟了什么,但我已经关上套间的门,听不见了。
总感觉让他讲太多话会落入很麻烦的处境,还是避开吧。
……
白天用来补眠。第二天一觉醒来,听说我们亲爱的盟友森氏有大事发生——
那个确认叛逃的前干部太宰君前一天被抓回来,没过夜就跑掉了。
算算时间,就在我离开宴会后不久。
虽然不会有人因为这个就觉得这件事跟我有关系,但该做的调查还是要做的。这件事也确实跟我没关系,仅有的关联大概就是,把那位太宰君抓回来的是他从前悉心教导过的弟子,而那个弟子回本部的时间跟他逃走是前后脚……
也就是几乎跟我同时。
我沉默了一下,问,那个弟子是不是长得挺秀气的,看起来身体不太好,两边鬓发发尾泛白?
“原来已经遇见了吗?”白兰的惊讶着实有些不走心,“是的,他名叫芥川龙之介,虽然看起来年纪小,但已经有不小的权限了,连广津柳浪都要敬他三分,属实是名师出高徒呢~”
这是在阴阳怪气,没错吧?
我不太明白,但也不怎么关心:“他年纪很小吗?太宰君四年前叛逃,能留给他的东西不多吧。还要自己努力才行。”
而芥川君看起来就是个非常非常、非常努力的孩子。
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感觉有点高兴。
我想了想,把这点归结为他实在很有礼貌,又生了一副瘦削纤弱的样子,很难不让人产生好感。当然资料里不是这样写的,他能在这种组织混出名堂,必然不会是什么好人。
但敷衍自己的借口而已嘛,随便找找、能找到就好了。
我就心安理得地蒙头又睡了个回笼觉,半下午了才正式起床,洗漱穿戴好就要出门。
白兰还穿着那身衣服坐在那个沙发上,抱着电脑不知在坐什么。他梳了头发戴着金边眼镜,看起来很有商务人士的专业气质——从提供情报的详细和准确度来说,他确实挺专业的,这身打扮倒也不算装模作样。
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决定还是不搭理他了。
——最讨厌欲擒故纵的谜语人。
“早饭也不吃了吗?”他这样问。
“我出去吃。”这样的回答。
倒也没有赌气或敷衍的意思,我向来不会跟食物过不去,就算再讨厌某人也不会迁怒生存物资。只是昨天遇到的那对好心的老夫妇给我推荐了不少好吃的店面,发现我认识汉字之后还热情推销了中华街,热情得很难不让人生出去看一看的想法。
距离天黑还有几个小时,足够我逛完那一长串景点,吃完正餐再光顾几个开在车里的小吃摊。
还能吓唬一下以为我是外地游客、准备宰客的黑车司机,用伞尖抵着他给我刷了张交通卡,坐上足以环绕整座城市的列车——不想留下自己来过的证据,那当然要抢别人的证件用啦!
黑吃黑我可是专业的。
我本来是想看看风景和地形的。但是走到快最后一节车厢,找了个没人的位置坐下之后又感觉到困。这睡意来得凶猛,我只来得及把伞柄握在手里,就陷入了光怪陆离的梦境。
一只纸鹤展开翅膀,转过身撅着屁股示意我坐上去。
梦里的我不仅不怕,还习以为常,撩起衣摆很自然地迈了上去,盘腿在它被折平的后背上安稳坐下。它被气流托着起飞,纸折的翅膀上画着符文,只扑扇一下就飞出去很远,瞬息间就把我带到某个人面前。
她——从衣着和银色上看,姑且称之为她——坐在屏风后面,和某个跪坐在厅堂中的人聊天。
我直觉温馨与愉悦,跳下纸鹤就要跑上前。屏风后衣着繁复的影子不动,依然在轻笑地说着什么,那不起眼的黑衣人影却偏了眼睛,轻飘飘一眼瞥过来。
我下意识看过去。
黑色的眼睛,黑到隐隐发蓝;黑色的头发,低垂着束在后颈上;黑色的衣摆在地上散开,很松散很惬意似的;脊背却笔挺,肩颈肌肉也紧绷,明明唇角弯着微笑,却一副时刻要以命相搏的架势。
这么害怕为什么还要见她?
我对这两者会面有些本能的排斥,却奇异的并不厌恶他。究其原因,也许要归功于那张既陌生又熟悉的脸。
‘害怕吗?’他翕动薄唇,带着笑问。
什么?
我一愣,却见有黑色的烟雾状长发人影,恶鬼起尸般从他颈背上浮起,被瘴气遮掩着面容与衣饰,只露出暗绿色瞳光与骨刺嶙峋,像乱葬岗里爬出来的形貌丑陋的夜叉。
他背负着这道恶鬼般的身影,终于转头正对我,微笑着一字一句问:“害怕吗?”
害怕什么?
我站着,他跪着,我有什么好怕的?
可我看着他的脸*,还是感到头晕目眩。
“你怎么……”
……
轰然巨响。
我自黑暗中睁开眼,四周已空无一人,车身摇晃,从窗户能看到前面的车厢正在向外冒黑烟。背部扁扁的纸鹤有气无力——真奇怪,我竟然能从这东西身上看出有气无力——地趴在我手上,翅膀紧紧缠住伞柄,不让武器从我手中滑脱。
这举动赢得了我些许的好感。
但也只是些许,刚刚那奇怪的睡衣很明显跟它有关,梦境也显然不是单纯的梦境。它或许对我没有恶意,但它的主人不一定。
我捏起它上下翻看,思考是要做手工把鹤拆开还是跟之前遇到的芥川龙之介一样,直接用刀子把它切开来。留下空洞的地方在它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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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正下方,它缓缓抬起翅膀,羞涩地用翅尖捂住了这个地方。
我:“……”
它:“嘎。”
有病吧你一个纸鹤在羞涩什么而且为什么叫声是鸭子的叫法嘎啊!
第二阵剧烈的晃动。
车厢顶部的广播可能是在爆炸中损坏了,电流杂音刺啦作响,间或能听到女人的声音在说着什么,遥控器爆炸之类的……
真是民风淳朴。市民们的业余生活这么多姿多彩,大白天就这么热闹,幸福指数一定很高吧?
我垂下头,看着通往另一节车厢的门边。那里的地上有喷射状的焦黑痕迹和不明物体。虽然早就见惯了各式各样的尸体,但这些乘客只是出门坐了个列车而已,就要付出生命的代价,这场景还是显得有些恶心了。
我决定见义勇为。
我倒提着纸伞,用伞尖点着边继续向前行驶边摇晃颤动的列车车壁,往中部车厢的方向搜寻。好消息是被炸的车厢不多,沿途能看到那些幸运的旅客门匆忙逃离的痕迹,活着的人占大多数。然后……
然后我看到了一个女孩。
一个女孩。
留着黑到发蓝的头发,用白色的绢花扎成两束垂在两边胸前。穿着橘红色的和服,色彩不能说不艳丽,却总让人感觉掺杂着暗色,全无小女孩应有的轻松烂漫之感。
她正被一个瘦弱的、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人指着脖颈。人类的手当然是无法造成威胁的,但那个少年——鉴于气质打扮,我决定把他当作少年——的手臂从手肘开始异化,到指尖已经是老虎一样的利爪,尖锐的指甲泛着寒光。
他们正在对峙,少年从女孩手里拿过了什么东西,我几乎要以为这是一场敲诈勒索的暴行,正要上前,却眼一恍,看到了漂浮在一边的、手持刀剑的素白和服的女性。
夜叉面。净琉璃人偶一样的幼小女孩。
是白兰资料里利用外表迷惑目标实施暗杀的少女杀手,看起来却全无银或者我这种人的肃杀之意,全无地下世界流通的“三十五人斩”的威名。
我站在车门处的暗影里,理智说应该再仔细观察,情感却蠢蠢欲动,催促我向前走哪怕一步,去看看她,去问问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你真的认不出她吗?
你真的全无感觉吗?
那不是你很喜欢的、很羡慕的、很关心爱护的孩子吗?
【狠心的大人。】
【虽然悲伤的结局很美,但要是我来写的话……】
她羞涩的藏在兔子玩偶后的脸,水光中闪闪发亮的眼睛,遐想着给所有人带来幸福的笑容。
——小小姐,你不是想成为作家吗?
闪回的画面如此真实,附带着巨大的情感波动与冲击,我一时头晕目眩,下意识攥紧了手里的纸折的小东西。伞尖重重支在地上,发出很大一声响。
那少年猛地看过来,女孩身上却已传出急促的滴滴声,因为经过电流有些失真、却依然能从独特音色认出来的芥川龙之介的声音说了些鬼话,要让她认命跟这趟列车同归于尽。
于是她把试图解下炸弹的少年推到一边,自己后退到了侧面破碎的门洞上。列车正经过一座桥,风从海上来,吹得她摇摇欲坠。
“小小姐!”
“我已经……”
我们的声音重合在一起,她含泪的琉璃色的双眼向这里看了一眼,含着些诧异,却一点都不曾犹豫地向后倒去:
“不想再杀死任何一个人了。”*
她带着炸|弹坠落。我打碎就近的车窗,看到白虎四肢的少年勇猛无畏地冲了下去,撕开炸|弹扔到高空,用自己的身体来保护她。
我捋了一把纸鹤的头尾,将它变成小飞机,丢出去挡住他们俩。
轰——!
纸鹤:“嘎!!!”
第346章 谜语人离开横滨
只有纸鹤受伤的世界达成了。
找到他们的时候,我看到小女孩衣服头发都湿漉漉的,正一手抓着白虎少年的衣领、一手紧紧捏着已经变成黑灰色的纸鹤在水里沉浮,很努力地想把他们推到岸上。
可能是纸鹤发挥了作用的缘故,少年人虽然在第二层用身体挡住冲击波,但精神还算清醒,正一手拉着女孩的衣袖,一手使劲划拉,咬着牙在水里……狗刨。
这是在干什么.jpg
我努力分辨了一下,才意识到他们是在努力救助对方。只是没有沟通一下,导致你划你的、我推我的,大家一起在水里打转。好在他们看起来都水性不错,就这么放着不管也迟早能游上来,不需要别人操心。
但我还是甩脱大衣和鞋子,跳下去搭了把手。
——上来吧,从海里。
……
“为什么,要救我?”
这是她咳出呛进身体的大部分水后的第一句话。
我正在旁边拧干内搭的衣服,闻言抬起头,就看见她深深地跪伏在地上,疲惫又沉重的样子。她的衣服也湿透了,头发贴在脸和脖颈上,这样看来是很小很小的一团,还很瘦,可见并没有得到很好的照料。
衣服的裁剪和面料倒是颇费心思,但小孩子并不是吃得好穿得好就算过得好的。
因为她低着头,我也不确定这个问题是在问谁,只能秉承着尊老爱幼的精神,将眼神投向也在吐水的少年。
他愣了一下,看看她又看看我,不知为什么有点紧张地回答:“啊……没、没有原因可以吗?实在要说的话,因为你的眼睛在求救吧,我没法放着不管……”
他又求助似的看向我:“这位、呃,小朋友,你呢?对了还没谢谢你的纸鹤……”
什么小朋友。我莫名地看了他一眼,从他紫金色的大眼睛里看到了同样湿淋淋并不健壮的我自己,顿时:“……”
总感觉我已经很大了,怎么看起来还这么小。
“不用谢,这个纸鹤也不是我的,”我把贴在两边脸上的头发拎起来挤水,“救你的原因,从大方向来说,救助小孩子本来就不需要理由,从小的方面来说……”
我觉得这话说来有点轻浮,但问题如鲠在喉不得不吐。我望着她,语气跟心情一起复杂:“你不记得我吗?”
“?”她茫茫然抬头看我。
我试着提示,因为那画面没头没尾,重要信息一概没有,只好捡着可能会让人印象深刻的话来说:
“‘还是所有人都能得到幸福比较好,要所有人的愿望都能实现,最好谁也不会死’……小小姐。”
我问她,问了个谁都能看出其中悲伤含义的问题:“你的愿望,实现了吗?”
她怔怔地看着我,眼神从迷惑到恍然大悟,又到不可思议:“你才是……!”
“难道还有人冒充我吗”的念头一闪而过,就像气泡一样破灭了。背负着三十五条性命的少女杀手崩溃地捂住脸,从喉咙里挤出嘶哑的悲鸣:“我没有……我的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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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是泉镜花……”
【你可以叫我镜花。】
“是个孤儿,使用着杀死了爸爸妈妈的夜叉,六个月杀死了三十五人……”
【要所有人的愿望都实现,最好谁也不要死,想一起生活的人也不会受到阻拦。】
“最后杀死的是一家三口,爸爸妈妈和孩子。”
【想要成为作家。】
“是个杀人犯。”
【哥哥。】
她问:“让我死掉,不是更好吗?”
“……”
少年人大气都不敢喘地看着我们俩,不敢说话。我沉默了很久,久到回忆翻涌,无法自控地笑了一声,半蹲下去平视着她。
“那么重新自我介绍一下吧。”我轻轻地说,“我叫宫野凉,是个孤儿,当过杀手,害死过很多帮助我的人,用武装直升机当着公|安的面轰炸过东京。现在算是半个黑|手|党,可能还是个逃犯。”
空气凝固了。
镜花的表情,怎么说呢,变成了Q版,眼泪还留在脸上,眼睛却已经变成豆豆眼,嘴巴变成X形,连一潭死水的脸都圆润起来,像那个很有名的缝线嘴兔子。
她憋了很久,估计是在找一个礼貌又能表达自己心情的说辞,但过去很久也没找到,最后只是把手搭在我的手上,像只试图安慰人类的猫。
我被可爱到了,故意露出点当年跟波本对着干的黑暗气息吓唬她:“你不怕我吗?”
兔子小姐摇头摇头:“其实当时……当时回家以后,妈妈就跟我说过,你很危险,但是对小孩子很好……而且我现在也不是好人。”
“‘由善良堕落为邪恶,就由美的变成了丑。’”她轻轻念诵,“这是当时你评价夜叉的话。你说的是对的。”
我就笑起来。
尤其是看到旁边还在炸毛、一脸“我不理解但大为震撼”的白虎少年,明明有很多话想说,但就是期期艾艾不好意思插嘴的样子,只是因为觉得镜花可怜、而我还救过他们,就在完全不了解我的情况下觉得我是个好人,嗯……
这就是当代年轻人吗?多少有点天真了。
不,直接点说,天真过头了吧。当然我并不讨厌这种人,因为这种人才是普世意义上的好人,谁会讨厌好人呢?
我向他道谢,并询问他的名字。
“我叫中岛敦!”
终于有姓名了的少年还赤着脚,半袖袖口破破烂烂的,刘海就算湿透了也能看出来形状奇怪;脸色也不是很好,泛着点长期营养不良的蜡黄,看起来并不是幸福家庭出身的孩子。
有手有脚有异能,却会长期营养不良,甚至被人在脑袋上胡来,心性还这么善良,中岛敦之前生活的地方必定不是以暴力为秩序。有某个人在教育他,而物质条件不是很好。
显而易见,这个时期,这个地方,一个有着强势院长的孤儿院最符合条件。
讲个笑话,在座三个人可能凑不齐一套爸妈。
——好地狱又好冷的笑话。
我被自己冷到了,恰巧又有风吹过来,被河水浸湿的衣服黏在身上又重又冷。我没忍住抖了一下,低头打了个喷嚏。
连锁反应似的,小镜花也低头打了一个,最后是中岛敦。我们面面相觑了一会儿,中岛敦举手提议:“不如……去我那里?虽然只是员工宿舍,但也有热水,楼下洗衣店还有烘干机……”
真体贴啊。
正好我也不想让他们遇到白兰,小镜花又无所谓去哪儿,就跟着小小年纪就买入社畜生涯的中岛走。他边走边自我介绍,说以前生活在孤儿院,最近才被赶出来,快要走投无路饿死街头的时候遇到了好心的前辈,帮他解决了异能的困难,还把他带进了现在的会社……
小镜花听得呆毛都竖起来,转头看了两圈,又往他手上搭了一下。无口少女的安慰谁都看得出来,中岛敦倒是乐观,反过来摸摸她的脑袋,笑着说已经没事啦。
“要是镜花也能留在侦探社就好了,”他憧憬地说,“社内的大家都是好人,一定能帮到你的。”
我的脚步微妙地顿了一下。
“侦探社?”
“啊……是!全称是武装侦探社,里面有很多好心的前辈,比如非常严格但可靠的国木田先生,非常厉害的与谢野医生、呃……与谢野医生……?”
老虎炸毛到掉色:“救命!我忘了报告与谢野医生!她现在不会在找我吧!”
唔。
“我倒是觉得,你的前辈对你另有安排也说不定。”我安抚地拍了拍他,“毕竟我都找到你们这么久了,她也看到你们跳下来了——对哦,看到了,当时还扒着窗子喊了好大一声呢——到现在既没给你打电话,也没出动来找你,肯定是有原因的。就算没有安排,也肯定是她很信任你,觉得你肯定能安全回去。”
“所以就不用担心啦,这可是前辈们宝贵的信任。”
“是、是吗?”他低头思考了一下,很好说话地信了,“对啊,原来是这样啊!”
镜花:“……”
缝合嘴巴的小兔子露出了“你是不是在欺负人”的表情,我竖起食指,悄悄但快乐地向她比了个“嘘”。
欺负老实人,就是这么快乐。
不过我也没说假话。如果中岛敦说的都是实话的话,最合理的推测就是这个。反正真的忘记了是不可能的,横滨的异能力集团,有名的只有三个,森氏和官方机构都可以排除,剩下的就只有据说是森氏死对头的……
【武装侦探社】
——他自己不也说出来了嘛。
上飞机前巴吉尔说过的一位很有名的侦探坐镇的组织,白兰的资料里提到的森氏的对头,被晚上遇到的一些小混混深深恐惧着的地方。
最后一点不重要,毕竟我又不与混混共情。在遇到小镜花之前,我只对他们社内的侦探感兴趣,不过听说他最近不在横滨,除此之外,我对一家私人会社完全没兴趣。
遇到小镜花之后,我倒是有一点想法了,毕竟看她的样子,对现在的生活完全适应不来。我的情况又特殊,估计很长一段时间里没法好好的保护她。倒是没有把她推给别人的意思,只是在我自顾不暇的时候,总要让她有地方容身。
我是这样想的。
……
意外出现在中岛敦的宿舍楼下。
我们顺着楼梯向上,那个人则从楼梯间拐过来,沙色的风衣一角先飘出来,旁边依偎着几个装满零食牛奶的环保袋。
“织田先生!”
这是小老虎活泼开朗的声音,一改之前的强装镇定,不稳重得像个小孩。
“回来了,敦。”
这是那个人的回应。浅色的西装裤向上是简朴至极的衬衣,西装外套里隐约能看出武器的痕迹,我抬起眼睛向上看,入目的是没刮干净的胡茬和很显眼的铁锈般红发。
他也在低头看我,垂着那双在阴影里隐隐发亮的蓝色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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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迎回来。”
他说。
第347章 谜语人离开横滨
所以事情是怎么发展成这样的。
我裹着那位好心的“织田先生”提供的干净衣服盘腿坐在沙发上,一边仰着脸躲鼓风机一边自闭。旁边的坐垫上是同款坐姿的小镜花,前面中间是以“我才是年纪最大的人应该由我来照顾你们”为理由举着两个鼓风机的中岛敦。
感觉我的发际线都要被吹后退了。
小镜花大概也是同感,因为她时不时向后躲。被扎久了辫子的黑发在发尾处有些分岔,发质倒是很顺滑……
照顾她生活起居的,一定是位很有品味的女性。
“别躲了,不吹干会头疼,会生病的!”
相比之下,中岛君实在很没有生活情趣。
——当然我也没有,我只是在找借口批判他,借以批评他滥用鼓风机的行为而已。
“谁在躲?”
好心人端着姜汤从厨房走出来了,很夸张地用了小型砂锅,手上是厚厚的隔热手套。这中西合璧的架势着实唬人,汤水里翻滚的暗红和红姜也着实令人望而生畏,我一时陷入沉默。
我没法不沉默。
我根本就想象不出来,我以前——假如真的有这种以前——跟他究竟有什么关系、是怎么相处、分别时又做了什么好事,才让我从见到他的第一面就开始心虚。
心虚得难以抑制无法自控,连人家后面说了什么都没听清就转身试图跑路,非常丢脸。
更丢脸的是,这双腿着实不争气,连跑都没跑出去多远。我当时迈了才两步,就被人从后面按着肩膀抓住,旱地拔葱一样拔了起来,然后反手扛在肩上。
“跑什么,害羞了吗?”
除去古井无波的语调,这话的内容颇为轻浮。我应该生气的,低头一看却发现这人面无表情,没有任何嘲笑或者戏弄的意思。
他扛我简直就像建筑工人抗麻袋,或者老父亲抓回自己不省心的小儿子,肩膀邦邦硬硌得我想吐。我按着他的肩膀调整姿势,脸上热一阵涨一阵,被两个小朋友不明觉厉的眼神看得羞愤交加。
——就连那个白送的姐夫都没这么扛过我!
最离谱的是我还迅速适应了,甚至觉得被人扛着也不错,至少爬楼梯不用腿,高处的视野也很新鲜。
……羞耻心你坚持一下啊!
事实证明这种呼唤是没有用的,我不仅就这么自然地进了好心人的家门,还在被放进浴室后很自觉地洗了澡换了衣服。
就很熟练。
之所以称呼“织田先生”为好心人,是因为他不仅很主动地贡献出自己的衣服浴室鼓风机,还马不停蹄地钻进厨房,一边嘱咐中岛敦一定要看着我吹干头发穿好衣服,一边翻找材料熬驱寒的汤。
像个操心的保父。
明明第一眼看着还挺冷淡的。
但我对这种感觉非常熟悉,或者说潜意识里非常熟悉,甚至有种回到了自己地盘、做什么都会被包容、绝对安全的信赖感。
……那我在心虚什么?
我悄悄坐正,挺起背脊。
他把砂锅放到沙发前的茶几上,又变戏法一样翻出来两个大碗,给我和小镜花一人倒了一碗。
我主动接手,异常恭敬:“谢谢您。”还用了敬语。
他愣了一下,也很谦逊:“不用客气。”
莫名其妙的敬语对话后,他自然地切回正常口语,嘱咐道:
“不常在这边住了,材料没那么全,凑合着喝。后面有不舒服立刻说出来,这里的医药箱配置很齐全。”
我一时没动,中岛敦把鼓风机停了,看看我又看看他,非常谨慎地问:“为什么会不舒服,难道有材料过期了吗?”
“……”
好心人语调平稳地说:“没有,不是这种不舒服。”
“也没有过期,我最迟一个星期回来一次,糖和姜都不至于变质。”
“……织田先生,”中岛敦不解又沉痛地说:“其实这是个槽点来着。”
好心人:“这样啊。”
这也是个槽点吧!
感觉更熟悉了!
……
厨房用完要收拾。
就像在水池里洗完碗筷还要擦溅到了水滴的边沿,这是隐形的家务,微不足道,但不做不行。
我怀着满腹心事跟在他后面进了厨房,他刷碗我就向左转,他摆碟子我就向右转,亦步亦趋地跟着转了好几圈,最后因为走神加上转晕了,一头撞到他背上。
那是围裙系不到的地方,旧衬衫布料又薄又软,但内里肌肉跟肩膀一样梆硬,撞得我吭了一声,眼泪都出来了。
他没立刻转身或让开,背对着我疑惑:“宫野?”
“叫我‘凉’就可以,”我心里乱得很,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他,干脆也不动,就这么低着头杵在原地,“你认识我吗?”
“认识一半。”
“?”
我没出声,只是抬头看了眼他的背影,他就好像背后长了眼睛一样,发现了我的疑惑,并作出回答:“意思是,我认识你的时候,没见过你的身体,不知道你的外貌。”
“……我们在网上聊过天?”
我以前可完全没有奢侈的可以跟人闲聊的时间,也没有结交网友的兴趣,但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可能性,能让一个人“认识我却不认识我的身体”?
总不会是认识我的灵魂吧?难道要说我失忆的那两年其实是灵魂出窍回到日本,在别人看不到的情况下跟人交朋友,然后又灵魂回到身体失忆了?
太好笑了,这又不是什么神秘灵异的世界背景……?
不,这个世界,好像也没有科学到哪去啊。
不仅有简直是科幻故事照进现实的平行世界和时光机,还有死气之炎和千奇百怪的异能力,这几天还出现了疑似能自主行动的小纸鹤……就算是科学,也已经不再是我记忆里那种朴实无华的东西了。
时光机和志保的药还能用彭格列的科技来解释,其他的却怎么也不可能在两三年内就突然出现吧?这不仅杀死了牛顿,还否认了达尔文的进化论啊!
我脑洞大开,又隐隐对自己的推断无比信服。我自认是个谨慎的人,还有点耳濡目染得来的疑心病,遇事非要备好plnABC不可,这种自信极其罕见,甚至可以说是值得警惕,但就是这么自然而然地出现了——
有问题的不是我,而是世界
——这样的想法。
那么,是什么东西让世界突然“进化”了?
还是说,发生剧变的其实不是全世界,而只是某些人?
我以前,真的没来过横滨吗?
……
有点头痛。
想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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