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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心与明烨对视一眼,她纠结了片晌,走上前去,“云山,今日皇表兄可吃过饭了?”
*
明心提着云山偷偷备好的食盒进了沈玉玹如今住的皇子殿。
本朝皇子及冠后,大多不居于宫中,唯独沈玉玹不同,他的居处距离皇后居处颇为接近,此地栽种着巨大的梧桐,时常荫庇,不见光影。
明心自己一个人撑着帛伞,提着食盒走得很快。
幼时的心绪,习惯使然,听他有难处,她心急如焚,放心不下。
皇子殿内已无人伺候,明心上了台阶,竟见地上散落几片碎碗,她愣在原地片刻,才意识到这恐怕是日前皇后的手笔,就这么扔着,竟无一人收拾。
明心放下帛伞,踩着沾湿的绣鞋小心进入空旷阴凉的殿内,正殿便有一张美人榻,沈玉玹精神好的时候,时常会歇在那处。
“七殿下?”
殿内太静。
雨声之下,她的声音极为明显,明显到心惊。
明心微微抿唇,提着食盒,往殿内的方向去。
“七殿下?我是乘月。”
在这座灰蒙蒙的殿内,明心莫名不敢太大声,她步步往里去,只闻见属于沈玉玹身上的沉水香味越发浓重。
一步接一步,感到窒息难忍。
直到,她撩开绵帘。
正对着的,便是对面垂落下来的床幔。
明心一眼便望见了沈玉玹的身影。
他坐在床幔里,似是在发怔,明心进来,唤他的声音一丁点也没有拉回他的神志,她一步步走到近前,殿内除了雨声之外,安静到落针可闻。
只剩下,她杂乱的心跳与急促的呼吸。
“七殿下?”
床幔内没有动静。
那道身影还是呆怔怔的坐着,明心离得越近,望他,便望的越是清晰。
直到轻轻撩开床幔。
沈玉玹正呆坐在床榻上,他低着头,散乱的墨发垂了满身,明心只望见他一只手腕上缠满了白布,正单手怀抱着样物什呆呆坐着,刚想说话,他便抬起了头。
他正挠着太阳穴处的血窟窿。
似是才结痂不久,又被他挠破了,鲜血淋漓的伤口要明心下意识捂住唇,她一下子忙扑上前,“怎么回事?!”
“这是怎么回事?!”
明心急忙抓住他的手,隔着白布,只见他手腕有鲜血渗出。
亦露出他胸前怀抱的物什。
竟是件小小的旧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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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心乍看见这红色的小衫时,便微微愣住。
这小衫她很熟悉。
在幼时,只有她会穿,她的小衫大多都是郑孝妃亲手给她做的,因她身体不好,做的小衫都是红的。
这件旧衫,不知为何那么多年过去,沈玉玹竟还留着。
“乘月,”沈玉玹一双黑沉沉的凤眼只是盯着她,“你过来看我了。”
“我给你寄了那么多封信,那么多封请帖,你不回我的信,也不回我的请帖,”他另一只手又在不停抓挠头上的血窟窿,明心心惊肉跳,忙要去阻止,却被他缠满白布的手腕扼住了脖颈。
直至,一下子被他压倒在床榻上。
“唔!”
原本放在床榻上的食盒打翻了,瓷碗饭菜碎了一地,沈玉玹压在她的身上,垂落下来的墨发宛若幕帘一般将她遮掩。
鼻息之间,他身上的血腥味甚至盖过了沉水香。
沈玉玹紧紧掐着她的脖颈,墨发散落,他弯下腰身,离她越来越近,看着她越发通红,喘不上气的脸。
“皇——”
他越发紧紧掐住她的脖颈,明心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呼吸困难,双手下意识去抓挠。
好难受。
明烨就在外面。
若是她出事,明烨会闯进来。
明心拼尽全力,想要闹出一些动静。
“你原来也很担心我吗?原来心里也有我吗?”他浓黑的瞳仁紧紧盯着她,似是想将她看穿一般,“有么?有我吗?有我吗?你的心里有我吗?乘月,乘月?”
“唔——”
明心拼尽全力挤出一个字,她没有半分反抗,只费力挤出这个字的刹那,沈玉玹松开了她,一下子将她抱揽在怀中。
似紧紧抱着一个没了命的人偶。
明心拼尽全力,大口大口的呼吸着,鼻息之间闻到的尽是他身上的气味。
还没有来得及推开他,他又低下头亲吻上她的唇。
“哈额!”
呼吸越发困难,这并不是她初次与沈玉玹亲吻,却次次都极为喘不上气,直到明心意识模糊,眼前一片金星。
沈玉玹猛地松开她抱住了她,“抱歉,乘月,抱歉,我也不想这么对你的!可我怎么会做不好呢?我究竟,究竟要如何才能做好呢——?”
“你的心里没有我了,是吗?这怎么可能呢?”他冷不丁抓住明心的肩膀,明心晕眩不已,又被他攥住肩膀,一时之间,她甚至忘记叫人,只抬头,愣愣看着他将疯一般的模样。
这不是沈玉玹。
这般疯癫,不疯魔不成活的样子,不是她记忆中那个会在清晨翻越墙头,将路上最美的一朵莲花笑着捧给她的沈玉玹。
“是他是我杀他杀得太晚了!早该从一开始,一开始便不能让你看到除我以外的任何人!他如此低.贱,下.贱!你怎能将他看入眼底呢乘月?你怎能如此呢?!”他一点点摇着头,又陷入恍惚,呐呐,“早该从一开始,我便将你一直留在我的身边便不会出错了,是你太不听话了。”
“皇表兄”
不想看到他这副模样。
她能隐约感知到,沈玉玹现下极为不对劲,再不似从前一般光鲜亮丽,游刃有余。
反倒是困兽一般。
他对着她的方向弯下了腰身,双手扶住头,发抖的喘息声断断续续。
明心从未见过沈玉玹这副模样。
可她见过沈玉玹的泪。
上一次看到他的眼泪,还是那年她将要南下,尚是少年的他在她的床榻边祈求她不要离开。
当年她病弱,被他紧紧抱着,满心只有无能为力。
她知晓,将来的路太难走,沈玉玹一个人留在深宫里,不知将来要历经何等难处。
他们从小相伴,那时候的明心比任何人都想要留在他的身边,如今,亦无法就这么放任他一个人留在这里。
哪怕她已然疲倦至极,更对他含有恐惧。
“知瑾哥哥。”
少女叹了口气,含带虚弱的声音要沈玉玹浑身顿住,他发颤的手被明心含带微凉的指尖碰触,明心轻轻的将他的手捧到自己的手里。
他的手纤长且大。
明心两只手,恰巧捧住他一只手,如幼时一般。
她脖颈之上红痕明显,她对着他的方向微微垂下头,只是轻轻拍着他的手。
如幼时,郑孝妃轻轻拍抚她的后背,哄她莫要在哭一般。
她放心不下沈玉玹,放不下的不是如今的他,是从前那个会对她笑的知瑾,是从前那个会温声安抚,对她极好的郑孝妃。
好似郑孝妃死去的时候,沈玉玹便已经跟着他的生母一起去了。
想起郑孝妃,是明心心头永远的痛。
“莫要再伤害自己。”
他是郑孝妃唯一的孩子。
看他受伤,她只会觉得难受。
沈玉玹浑身都在发抖。
额头的血流到他的眼皮,遮了他的睫毛,明心一点点将他黏落的血擦去。
她始终一句话也没有说。
只是用哀怜的眼神望着他。
那双杏目一如既往的柔善慈悲,幼时每日困在病榻上时,便剔透到好似只能映照出他一个人的身影。
其实他希望她能一直病着。
一直困在那张病榻上,哪里都去不得,便是最后因病而死,也是死在他的怀抱里,那双眼睛自始至终只能看到他一个人,只能因他而存在。
可不知为何,她变了。
这双眼中再无他熟知的情爱。
只剩下因她自身的善良,而存有的对众生悲苦的怜悯。
怎么会这样呢?
沈玉玹定定注视着她,血止不住,她擦也擦不干净,沈玉玹转而攥紧了她的手,越攥越紧。
这次,她没有逃开。
“乘月。”殿外雨声淅淅沥沥,天色阴沉,他明明紧攥着她的手,却觉得她离自己越来越远。
甚至,比当年她南下时,还更要遥远。
有一瞬间,沈玉玹盯紧了她的脖颈。
是真的,想要就这么让她死在他的手中。
便停在此时此刻,永永远远,是他的
“知瑾哥哥。”明心抬头,指尖里已满是他的鲜血,他的血染上她的指尖,不知为何,又让他感到心情好了许多。
情爱,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重要吗?
能将她留下来,不就可以吗?
沈玉玹盯着她,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个怪异的笑来。
明心看着他的脸,却整个人都愣在了原地。
明明他现下的笑容与从前温文尔雅的笑容对比颇为阴郁,可不知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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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明心总感觉,好似他现在的笑才是真心实意的。
他的额头还在流血,皮肤苍白如纸,一双眼里亦是空空荡荡,只是对她笑,沾了血的手朝她过来,碰上她的脸。
将她莹白的一张脸也染上他的血。
“乘月,”他凑近她,视线直勾勾观察着她,“你的身体变好了。”
明心没懂他的意思,“什么?”
寒凉的指尖反复抚摸着她的脸,他的精神从一开始便不对劲,明心能感觉的出来,可方才,却觉得他极为清醒。
他在极为清醒的观察着她。
“为何会这样?是明家唤了新的医师么?”他微微歪过头,“乘月的身体变好了,真是好事。”
明心只觉心下说不出的古怪。
她的脸,手指,脖颈,都被他蹭满了血,血迹极快的干涸,只余血腥味可堪刺鼻,沈玉玹一点点朝她靠近,双臂勾拢,将她紧紧抱在怀中。
她能听到沈玉玹的呼吸不稳。
“医学道理之中,有一词名为阴阳调和,”他指尖勾着她的衣领,往下,落出少女纤白的皮肤,“乘月,你与他亲近了没有?”
明心唇瓣发抖。
“你们做了什么事情?你的嘴巴被他碰过了吗?脖子呢?”他的指尖自她嘴唇,到脖颈,又往下,划到胸膛,手一点点揽住,声音很低,“这里呢?被他碰过没有?”
明心始终没有说话。
她不善于说谎,此时,又被沈玉玹圈拢在怀中禁锢着,他咬着她的指尖,牙齿一点点渗进皮肉,明心头皮发麻的忍着那钻心的痛。
又忍不住抬起头。
对上他正直勾勾盯着她的视线。
这当下,她忽然恐惧沈玉玹可能会问她一些问题。
例如,问她是否还爱他。
“乘月,”他松了齿,牙关之间还有她的血丝,清晰的话音散在她耳畔,“我永远爱你。”
心都好似跟着他这句话坠入寒凉的谷底。
明心怔愣的视线望向他,他那双凤眼弯弯的,浓黑的瞳仁儿透不进半分光。
额头上,鲜血淋漓。
“不论乘月是否还爱着我,我都永远心爱你,乘月,不论你做了任何事情,我都会宽恕于你,我永远爱你。”
他凑近,亲吻上她沾了血迹的脸颊。
又低下头,如奴隶一般,亲吻上她沾满血迹的手背。
只是与奴隶不同,他视线一直直勾勾的盯着她,明明没有掐住她的脖颈,却比从前任何一次都更感到窒息。
被他亲吻,相拥的感触停留在她的身上,回程的马车里,明心心神恍惚,坐在一边被明烨拿着手帕擦拭脸颊和手。
明烨自看到明心出来后便沉默不语满身是血的样子,便生了怒气,他不知皇子殿内出了什么事情,只是担心明心被吓到,一边给她擦拭,一边直言沈玉玹和皇后怕是疯了。
明心藏着被沈玉玹咬破的右手,却没办法再似往常一般说些好听的话安慰明烨了。
她满脑子,只剩下沈玉玹那封写满相同字迹的请帖,与他在她耳畔说的话。
永远爱她。
于沈玉玹而言,永远爱她,不就是,永远都不会放过她吗?
哪怕真心早被这么多年的皇权斗争分离复杂消磨殆尽,也永不会放过她。
寒气恍似一点点从脚底升起来,冷到她唇瓣发抖,明心下意识离明烨更近了些,却也无法缓解半分。
不论是她,还是明烨,沈玉玹,都是卷在这场宫廷斗争之中的棋子。
没有半分心安,没有半分能够喘息的余地,与皇权沾上些许瓜葛的人都成了疯子,就连她与明烨,也只是随波逐流。
发髻微松,明心抬手,才意识到是头上的蝴蝶发钗在方才与沈玉玹接触时松了下来,她抬起被沈玉玹咬伤的那只手,捏住冰冷的蝴蝶发钗,轻轻将发钗戴好。
脑海里,却只想到沉清叶那双澄澈见底的眼睛。
若其他人会因皇权名利,金钱财宝而成疯。
沉清叶的心中眼中,便只有她一个人,
车马粼粼,明心余光望向车帘之外,早出了皇宫,昏暗之间,依稀可见崇明坊那镶嵌了黄金的金屋在远处灼灼生辉。
幼时身在京中,明心也曾数次望见过那金楼,却从没在意过。
可当下,她已然知晓那是沉清叶一开始被拐进去的上阙楼。
“阿兄,”明心莫名收不回视线,“你先回去罢,我带莲翠先离开,怪我,忘了镜花堂还有新到胭脂未买。”
*
廊外阴雨阵阵。
直到寒凉的雨溅上他的脸颊,他才回神,不知自己就这么呆站在廊下站了多久。
回过神来,只觉得心口阵阵隐痛,他吃过太多太多数不尽的痛,却从没有这般痛过。
第54章 崇明坊
只逼得他蹲下身来, 捂住心口,能吸进来的气都极为稀薄,他喘不上气来,心口痛到好似被撕扯着, 要他如何紧攥着胸前的衣衫, 也半分无法缓解。
好痛。
好痛。
好痛
痛到他忍不住想要流泪, 喘不上气来,哪怕大口大口的喘息, 眼前也只觉阵阵昏黑。
满脑子, 只剩下, 贵女厌恶他了。
贵女厌恶他了,贵女不想要他了。
他想不通他自己方才怎会做出那等招人厌恶的事情来。
做出那种事情,被贵女厌恶,再理所当然, 因他知晓他怎么了, 他竟在嫉妒,他认不清自己的位置, 可他全然想不通他怎会那样做。
只是好想好想将贵女留下来, 不想她去见他, 半分,也不想。
廊下青石地湿透,落出他蹲下腰身的倒影,他大口大口喘着气, 看清了他自己在地上的影子。
是他疯了魔。
竟会认不清自己的身份,做了那种事情。
不想被她厌恶,不想被她厌弃,光是想到那可能——
沉清叶紧紧将自己埋起来, 他喘不上气,攥透了掌心,泪亦沾湿了衣摆。
只觉得莫大的恐慌降在他的头顶,如雷鸣一般轰隆隆就要朝着他砸下来。
不想被她所厌恶。
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讨她欢心,拼尽全力回想花楼里教会他的手段。
沉清叶擦干了泪,盯着他自己的眼泪,不知为何,他又大脑一片空白。
花楼中教过他,泪会要人心怜,一开始,便教他哭。
可他天生无泪般,只有挨打受罪,实在受不了的时候,泪会不受他控制落下来。
如今,不知何缘故,明明与贵女在一处,他最常感受到的便是莫大的幸福,却总是忍不住流泪。
但他其实最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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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贵女的面前流泪。
不想被她觉得自己软弱,下.贱,甚至想将过去所有的一切不堪,都在她的面前尽数抹去。
他认得清他的身份,他是她的男宠,自该心甘情愿为她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该勾引她,该要她觉得他可怜可悲。
可他又不愿,他不愿下.贱,不愿将任何在花楼中学到的伎俩用在贵女的身上。
他总想在她的面前挺直腰身,不是因他那自尊心,他早已没有半分自尊了。
为的,是他自己都不知晓的原因。
他奢求的,自始至终,好似都只有一样东西。
她的喜欢,她的爱,她的视线。
他奢求的是她。
不论她是何等身份,不论她是何等外貌,她都太好,贵女太好太好,这世间无人会不爱她,可他依旧盼求她的爱,唯独,盼求她一个人的爱。
哪怕她永远也不会给他。
爱。
只是想到她,他便喘不上气,只觉得心好似被撕裂一般感到痛。
可他的心里眼里,又只有她一个人,只让他一直痛着,一直喘不上气来。
雨丝淅淅沥沥不止,沉清叶捂着自己疼痛至极的心口,站起了身。
*
这雨下了一整日,半分不见小,天色已然昏黑,夜雨之间,不夜城崇明坊点上各个华灯,老金屋上阙楼内的伙计搬了木凳过来,往日繁忙热闹的时候,这当下却一个个如临大敌般侯在厅堂,没一个人敢喘出口大气来。
坐在人群之中,宛若众星捧月般的少女穿着身石榴红的繁复锦袍,她生了张柔善如水的面庞,似是来时一路雨滴沾湿了她发梢,旁侧那白衣女奴正拿着帕子轻轻给她擦着发丝。
这么多人胆战心惊的偷望着她,她却只是低头品着白皙手中的一杯清茶,眉目淡然又疏离。
这一整个崇明坊,数月前都听说了一个大传闻。
便是这崇明坊中生的最美的清叶走了大运,被贵姓大族给花天价买了回去。
可这传闻转瞬即逝,又都传沉清叶大抵是被白虎咬死了,只有上阙楼的知晓沉清叶是个怎样的硬骨头,这样的一条蠢笨的贱.命,定不会屈于贵姓,只会是死了。
直到如今,这明家贵女找上楼来,众人才方知晓那传闻竟是真的。
而且,竟是明家那体弱多病,常被画入美人像中的病弱贵女。
上阙楼是崇明坊中最老的花楼,哪怕是落寞了,代代承接下来的老鸨也各个都有看人的好眼光,一楼的好颜色,可再好的颜色也依旧有贪财好色之心,心思活泛的一个个都将眼睛粘到了明心身上,实在是这贵女美的不寻常,她病弱温和,却不显得弱柳扶风,反倒自有矜贵清冷之气。
这般气质,早超脱了相貌本身。
莲翠在一侧最是心烦,她护在明心面前,刚要质问一句这老鸨怎的还不下来,便听一阵着急忙慌的脚步声自楼上匆匆下来。
一穿着极为朴素的老妇人捋着刚盘好的头发笑吟吟的来到了明心的跟前。
莲翠打眼一看,便知这老鸨是在藏富,头上便是连一朵簪花都不见,穿的可堪穷困潦倒,唯独一点藏不住,笑起来嘴里的金牙泛闪,笑了笑便跪下身来,“给贵娘子问好。”
莲翠知晓明心一贯厌恶这些大礼,正想要让这老鸨速速起身,旁侧,却递来一杯茶。
是明心一声不吭,将喝完的茶杯交给了她。
莲翠微愣,没再说话。
明心低头瞧着这看似寻常的老妇人,始终一句未言,这上阙楼的老鸨被她瞧得头上阵阵冒冷汗,跪的腿脚发麻,忍不住抬了下脑袋,“不知贵娘子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过来也没什么事情,辛苦你们还特意清了楼,今日亏的买卖,待一会儿由我明家填补。”
她说话不紧不慢,又含着几分虚弱,老鸨看她不是过来替沉清叶抱不平,心放下一半,“贵娘子说笑,您此番大驾光临,要我们上阙楼蓬荜生辉,哪还用得到您拿那些俗物来填补?”
老鸨身侧的伙计们只跟着笑,明心始终没什么神情,只睨着她,“那倒是我多事了。”
浅淡一句话,又要老鸨心头打起鼓来。
明心过来这一趟,确实不为寻仇寻不快。
她自幼多病,情绪较旁人来说浅的多,虽知晓这上阙楼是吃人的地方,大抵,要沉清叶受过数不尽的苦楚,明心也并无要掀了这金楼的意图。
但情绪再浅,到底也是人,明心待在这上阙楼内便不悦,见到这老鸨更是控制不住怒气,拆这金屋也只是她嘴皮子上下一碰的事情,思到此处,少女天性柔和的一双杏目含了几分寒意,她暂且压着,“此番我过来,是听闻上阙楼为清叶幼时被拐子拐骗所进之处,我不知他年岁户籍,他自己也全然不知,今日到此处,只为给他探寻个确切来历。”
竟是为了这个。
老鸨转了下泛灰的眼珠,这上阙楼拐入的孩童太多,来往交易更是只看银钱相貌,但这明家贵女都过来了这里,贵姓大族哪里是糊弄的起的。
更不要提,沉清叶定对上阙楼有气,此番这明家贵女怕是为沉清叶来讨公道都不一定。
思及此,老鸨咬了下金牙,抬头硬笑道,“贵娘子且稍等着,老奴这便去楼上查查,只是”老鸨说的头上冒汗不停,“还望贵娘子知晓,清叶过来我们楼里都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事儿了,只估算他今年大抵有个十六十七的光景,绝对是没有到及冠的年岁,若不然,您把清叶再带过来,要老奴亲眼瞧瞧,老奴这双眼睛看过的人多了,细细给您瞧瞧,分辨分辨他如今岁数,也才猜的更仔细些。”
老鸨口中金牙闪亮。
明心面色却越发冷漠,只拿帕子,慢条斯理的抵到鼻尖。
哪怕脾气秉性再好,她到底是贵姓女,若对旁人不耐,只会要旁人心中升起在她眼中仿若自己是那地上泥一般的脏污不配之感。
“来这上阙楼?”明心坐在椅子上,话音冷若冰霜,“不必了吧,再过来也只会重脏了他的脚。”
老鸨面色一僵,随即忙点头,“贵娘子说的是,怪老奴考虑不周到了,老奴这便上楼给您查看去,您且稍等着。”
话毕,一刻不敢停,带着三五仆从共两个账房便匆匆上了楼去。
明心坐在椅子上,疲惫的叹出口气,指尖又下意识抚摸上脖颈处那圈不明显的指印红痕。
只是对沉清叶的来历,他的本名,故乡,年岁感到好奇。
但明心此时此刻坐在上阙楼内,感到心情并不好。
自第一次来到崇明坊时,明心便察觉到了,这地方好似只是夜间会鲜活起来的地方。
平常的时候,一片死气,不论是上阙楼这座金楼,还是其他的地方,都是进不来什么光亮的,光是坐在这里一会儿,明心都觉得闷,再看这里的人们,一个个皮肤也都白的毫无血色。
与沉清叶的肤色如出一辙。
虽从前也知晓沉清叶的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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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如今身处此地,才知这是一个怎样的环境。
此处不论是光,还是飘散而至的脂粉,目光所见的红绸,小倌女妓们妖柔的神态,所有的一切,都与寻常地不同,泛着股阴郁,勾人堕落之感,每日每日都看着这些长大,竟还会一直想着逃出去,从来都不会低头。
难以想象。
明心微微攥紧受了伤的手指,在这种地界,她变得比往日更敏锐,察觉到对面藏着束直坦坦的视线,明心抬脸,对上人堆里一双眼。
却是个其貌不扬,年岁稍长的粗犷女子。
她跪在粗奴那一边候着,这上阙楼内的人都下来了,小倌女妓们还时不时会不死心的瞧瞧明心,粗奴一边,却没人敢抬一下脑袋,明心与她对上视线,似是把她吓了一跳,挺远的距离,明心望见她浑身抖了一下,速速低下了头。
“娘子?”
莲翠目光时时挂在明心的身上,明心朝那粗奴的位置点了下,莲翠上前到那女奴跟前,稍倾,便将人领了过来。
这女奴似是登时吓坏了。
“贵、贵娘子,”她学着方才老鸨的话,“给贵娘子,问,问好。”
“见你方才偷偷瞧着我,”手指上的伤口越发钻心的痛了,明心拿手帕将指头缠裹,“是有什么话想与我说?”
这女奴明显不安极了,双手紧紧攥着衣衫,明心不急不躁,只柔柔望着她,要莲翠给她倒了杯热茶。
女奴惶恐不安,喝了口热茶,才对在面前的温和贵女点了下头。
“贵娘子,”她膝行到明心面前,近了些,又不敢太近,“您此行过来,寻不到什么的。”
对这个,明心也清楚。
“清叶被买过来的时候,都得有个十四年前了,”她数着年岁,心里似是确定了没错,又点了点头,“奴在上阙楼待了二十年有余,不大记得别人的事,但清叶的事,奴记得多。”
“为何独独清叶的事,你记得?”明心话落,才反应过来,自己这问题无意义。
谁遇到沉清叶,都忘不掉。
“要忘都难,没有见过这般傻的——”女奴下意识笑了下,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忙吓得低下头跪下了。
“你莫如此,快起来吧,”见她浑身发抖,明心觉得她可怜,“你既记得他,便多与我说说他。”
怕这女奴在人多的地方不敢言语,明心起了身,“与我到楼上去。”
*
上阙楼的楼上更是阴郁。
这金楼透不进光亮,二楼是没有单独屋子的妓子与粗奴待得地界,几乎就像个阴密的笼子一样把人罩住。
女奴走在前,只到楼梯口,不大敢带明心继续往里了,“再往里头不干净,贵娘子莫要进去,清叶以前就住在这一楼,最里头的那间大通铺,以前他就住在那边,住了得有个七八年罢。”
七八年。
明心裹着发痛的手指,望了眼对面那黑沉沉的屋。
她没嫌脏,上了楼,到沉清叶幼时居住的大通铺前。
“你方才为何说他傻?”
“这个——”这老女奴又要下跪,明心免了她,她才怯怯道,“他小时候太瘦,可模样到底生成那副样子,也能瞧出几分颜色,一开始楼里买下他来,是要把他当小倌培养,他偏不依,过来与我们做了一样的活计。”
这女奴说着话,又在熟悉的地方回想起过去,明显开了几分话匣子,“便是做粗奴,也没有他岁数这么小的,有好日子他不要过,偏偏要与我们过一样的苦日子,这不是傻又能是什么?”
老女奴叹出口气来,“太傻,白白受那些苦罪,楼里账房不敢收他,他又不知道在哪里瞧见的,挺小的时候就想做挽发师傅,想自己学手艺,一开始都是喊我,用我的头发来练,他手巧,人又可伶俐,我觉得他盘的头发比楼里雇的师傅都不差。”
“贵娘子,”这老女奴到明心跟前,斗胆望了望明心的头发,“您今日的头发是小清叶给您盘的吗?他盘的头发可好了,这孩子与其他孩子不一样的,他有自己的长处,若您还没有要他给您盘过头发,之后您可一定喊他给您盘次头发试试!”
“贵娘子,小清叶是个好孩子,比谁都不怕吃苦,性情又好,不只是脸好看的。”老女奴对明心道。
*
雨就这么缠绵,下了一整日。
明心自崇明坊回来别府,已是深夜,她身上繁复的衣衫沾湿了雨水,可却半分也没有理会。
往常,沉清叶一定会在她的卧房内等着她。
第55章 郑孝妃
今日, 却遍寻他不见。
“清叶呢?”明心出门,问侯在门口的宣隆。
最近宣隆话少,闻言,神情复杂, “回二娘子的话, 奴也不知晓。”
“他今日又干了一整天的活, 恐怕也累了,现下大概在他自己的屋里歇息呢罢。”
临行前对他的冷漠定是伤了他的心。
沉清叶满心满眼挂在她一个人的身上, 她只要有一点点风吹草动, 都会引起他极大地反应。
更不要说, 是对他冷漠。
明心坐在回程的马车上便心有悔意,当下,更是担忧,她担忧沉清叶会做傻事, 以他的想法, 恐怕又会担心她彻底厌恶了他。
明心自己一人撑着帛伞,小心提着裙摆, 匆匆往沉清叶居住的那间小院里去。
当下的回忆, 与从前, 她初次亲吻他的那夜甚是相似。
只是让明心意外的是,沉清叶的居处竟亮着灯,且灯火晃目。
不知他怎么样了,明心快步上了台阶, 门都没有敲,便推门而入。
“清叶!”
坐在桌前,手中拿着木雕的少年浑身定住,继而, 手没有把握,锉刀一下子磕上了皮肉。
刺破了血肉,流出一片红。
“唔——!”
他闷哼一声,手中刻了一半的木雕也掉落在地,他慌慌望她,又忙蹲下身要去捡,却见女子石榴红色的裙摆先一步到了他面前。
与白日时,他余光中望了不知有多少遍的冰冷裙摆,一般的浓红。
只当下,她浓红的裙摆渡上柔和的光影,沉清叶几乎是霎时红了眼,他紧紧咬着下唇,这次,他蹲着身,用力用没有流血的那只手攥住了她的裙摆。
沾着雨水,还带着些寒凉。
攥住她衣摆的霎那,他只担心她会厌恶透了他。
“贵女您淋到雨水了,如此会着凉的,为何没有换衣裳?”沉清叶声音含颤,手忍不住抚摸着她的衣摆,抬头担忧,又小心翼翼的望着她。
却对上一双含忧的杏眸。
她低着头,那张慈眉善目的面庞染着忧心,清亮的眸子只望着他,“我忧心你,清叶,没来得及换衣裳。”
她的话语,视线,一切的一切,都似他的幻梦一般。
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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