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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自然知道。
且不说圣教如何厌恶叛徒和细作,即便是为了从她嘴里撬出什么机密,杨穷也绝不会允许她轻易死掉。
正在这时,门口忽然有吵嚷的声音传进来,一个小卒匆匆忙忙跑进来:“禀报左使,南堂残部的一队人马护送着两个姑娘来了,说是陆司辰的丫鬟。有个姑娘吵着要面见堂主和左使呢。”
秦有风面色一动:“放她们进来。”
陆银湾极小心地松了一口气。
鸣蝉和漱玉一前一后风一般地跑进来,漱玉倒还算冷静,鸣蝉却是直直扑到陆银湾身上,将她紧紧抱住,眼泪好似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啪嗒啪嗒地落下来:“姐姐!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了!”
陆银湾按耐住狂跳的的心脏,尽力叫自己表现得从容些,扯出一抹笑来,朝她摇了摇头:“傻瓜,我没事的。”
漱玉却表现得极为冷静,进入石室来看也没看陆银湾一眼,第一时间便望向了秦有风:“师父。”
秦有风点了点头:“嗯。”
他道:“你来得正好。这两个人如今僵持不下,都直斥对方是奸细呢。孰是孰非,我倒是想来问问你。你跟在陆银湾身边这么长时间,可察觉到她有什么异常?”
漱玉想也没想,平静答道:“她?她哪有什么异……”
只是她话未说完,便被一个颤抖的声音打断了:“漱、漱玉……”
漱玉闻声一怔,偏过头来,看见杨穷的身边,立着一个消瘦的青年,神情激动,一双桃花眼浸了血一般的红。他抬起手,自下颚处揭下半张□□来,整张脸立时呈现出另一种模样来。
虽然五官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但却又与原来的气质截然不同了。
陆银湾从前总觉得他相貌只算清秀,唯有一双眼睛艳丽的逼人,总感觉有些不协调。如今,倒是再没这种感觉了。
这是一张极端艳丽的脸,只有绛株岛那人杰地灵的地方才能孕育出这样的美人。
漱玉的眼睛猛然睁大。
几乎只是眨个眼的功夫,她的眼睛里便泛起了水光,双唇不由自主地开合,竟是不敢置信:“哥……哥哥?”
“哥哥?!”陆银湾的双手猛然一紧,几乎要从地上蹦起来,她震惊地望向宋枕石,“你、你是她……”
脑子里嗡嗡作响,一阵心慌之感骤然涌上心头,她踉跄了两步,禁不住捂住了脑袋。
纷杂的声音最终从脑海里退去,宛如大浪淘沙一般,只剩下一个女人爽朗豪放的笑声,不知从哪一处渺远的地方传来。
“叔叔婶婶家也有小孩子么?”
“对呀,哥哥比你大几岁,妹妹比你小几岁,顽皮得很呢!”
第93章 第93章七窍心(六)
“漱玉!”秦有风喝道,一把抓住几乎站立不稳的漱玉。
杨穷眯了眯眼睛,似乎对眼前兄妹相认的戏码有些不耐:“你就是有风的小徒弟,被派到陆银湾身边去的那个?你倒是说说,你可曾发现陆银湾与正道武林私下相通?”
“这、这……”漱玉登时便慌了神。ノ亅丶說壹②З
“漱玉!你发现了什么,便说什么!”宋枕石急道,“你难道忘了,伯伯婶婶是如何惨死在唐不初手中的?陆银湾如今护着正道,护着那些禽兽不如的畜生,你难道不想报仇了!”
“闭嘴!”秦有风喝道,“你让她自己说。”
漱玉的目光茫然地在陆、宋二人之间游移,半晌,垂下头道:“陆银湾的确与正道勾结,我早发现端倪了的,只是一直未找到确凿证据,所以没向师父禀报。”
“你说什么?漱玉,你疯了!”鸣蝉激动地大叫起来,“你怎么说起胡话了呢!你来的路上不还焦急得很,你不是还说……”
“够了。”陆银湾按住了已然开始语无伦次的鸣蝉,语气竟出乎寻常地平静。她的目光落在漱玉和宋枕石身上,半晌道,“我认了。”
“姐姐!!”鸣蝉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多说无益,既然连漱玉都这么说了,我再怎么辩解,在堂主并左使看来,恐怕都只是狡辩了吧?”陆银湾摇了摇头,目光却直直落在漱玉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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漱玉立时撇开眼去,似是不愿与她对视。
“罢了,便当是我时运不济吧。堂主和左使要如何处置我,悉听尊便,但求速死。”陆银湾闭上了眼睛,淡淡道,“只是将来圣教覆灭之时,莫怪我没有提醒二位。”
“……”
杨穷尚未发话,石室中陷入了一片无边的阴沉与死寂。
正在这时,又有小卒来报:“报!禀左使,大事不好!去迎接雪莲的人在二十里外的阳关谷遇袭,雪莲、雪莲……被武林盟的人抢走啦!”
“什么?!”秦有风面色骤变,杨穷更是勃然大怒,一掌拍在钢棺之上,激荡的掌力震得在场诸人心惊肉跳。
老迈而低沉的声音震动着耳鼓,陆银湾气血翻涌,双膝一软,又跪在了地上。她双目紧闭,鲜血从干裂的双唇间溢出来,吓得鸣蝉呆在了原地,连哭都忘记了。
“谁干的?”杨穷沉声问道。
那小喽啰心惊胆战:“是……沈、沈放!”
“……”
石室中静默了一瞬,杨穷苍老浑厚的声音又沉沉地响起来:“来人,将陆银湾投进地牢,严刑审问。宋枕石也先关押起来。这两个人都要留活口,此事我要亲自查办。有风,先随我去阳关谷看看。”
“是。”-
圣教的这一处秘密据点隐在一座名不见经传的荒山之中,四周沙石遍地,恶水环绕,不似法坛,反倒像是一处坟墓。
月上中天,老鸦啼叫仿佛鬼哭。漱玉执着一盏昏黄的灯台,提着一只缺角瓦罐,沿着石阶来到圣坛深处的地牢。
她举起令牌来:“我奉堂主之命前来审问陆银湾,让我进去。”
小卒子打开了石门,将漱玉放进去,又缓缓关闭了石门。监牢之中异乎寻常得安静,落针可闻。
漱玉举着灯盏,在黑洞洞的牢室之中转了一圈,绕过在黑暗中如同野兽一般张牙舞爪的狰狞刑具,最终才在墙角的石床之上看见一人。
陆银湾手脚上均拴着铁索,悄无声息地侧卧在石床之上,披散的头发遮住了头脸。
漱玉将她扶起来,见她胸前、背后纵横交错的,俱是两三指粗的鞭痕,简直没有一块完整肌肤。右手手掌之上赫然排布着七八个血肉模糊的血洞,还有一根长钉钉在其中,大约是行刑之人忘了取下来。
漱玉听不见她一点呼吸的声响,一时竟难以分辨她是死是活。
她深吸了两口气,将手探到她鼻子下面,却忽然听见怀中人微弱的声音。
“还没死呢。”
“……”
漱玉的心脏砰砰地跳起来,她勉力地叫自己保持镇定,将自己带来的瓦罐提起来,倒了一杯凉水送到她皲裂的唇边:“喝吧。”
半晌,陆银湾才在她怀中轻轻地动了动,声音沙哑:“这么急着来送我上路?”
漱玉的手本来就颤个不停,听闻此言更是五指骤紧,险些将碗盏中的水尽数洒出去。她定了定心神,冷声道:“我是为你好。”
“我知道,我还挺感动的呢。”陆银湾低低一晒,睁开眼睛来,“圣教酷刑颇多,能叫人生不如死,你现在来毒死我,确实是帮我解脱。”
“……”
漱玉的脸上一阵青白交加,咬牙冷道:“你既然知道,便乖乖喝了这茶,对谁都好。”
“这不行。”陆银湾无奈地摇头笑了笑,轻喘道,“无论如何,你对我有这份心,我便已经很是高兴了。我一死了之,的确是免了许多苦楚,可杨穷却定然不会放过你。”
“呵,你操心的事倒是挺多……”漱玉嘲道。
“你以为你哥哥现在就很安全么?未免安心的太早了些。他将罪责全都推到我头上,本就是缓兵之计,只要圣教再去细查一番,他必然难逃一死。”
陆银湾嗤笑了一声,在漱玉耳畔轻声私语道:“以秦、杨二人多疑的性子,你们能逃还是赶紧逃吧。”
“实话说,若是能以我一条命换你们两个的,倒也不算亏,可若是三个人全都折戟于此,唉,那可实在是……太惨了些。”陆银湾哂笑一声,无奈地摇了摇头。
“够了!”漱玉忽然咬牙道,“你不必在这里假惺惺的,说这些好听的话来哄我。你不过就是想哄骗我调转矛头,帮你对付我哥哥罢了?你以为我会相信你么!”
她似是有些激动,虽然声音压得很低,但语调显然极为慌乱。不知是真的在讽刺陆银湾,还是在说服她自己。
“陆银湾,你不要以为你平常施舍一点小恩小惠,便能叫身边的人都对你死心塌地!你……你不过是假仁假义罢了,无论是对我好,还是对姑娘们好,那也都是另有所图,为的就是笼络人心!是,是,就是这样!你跟唐不初那些狗贼根本没什么两样!”
她将陆银湾推开,咬牙恨道:“你以为你当初从青楼里将我救出来,我就会一辈子对你忠心耿耿了?笑话!实话告诉你,那本来就是我设下的一个圈套,我从一开始就是被秦有风安排着来监视你的。如果你到现在还指望着我会报什么救命之恩的话,那可就太好笑了!”
陆银湾听到此处,不由得哭笑不得,轻声道:“你的来历我早已经查的清清楚楚,我何时指望着要你报救命之恩了?我对你的那几分好,跟你这些年颠沛流离的遭际来比,根本不值一提,这本就是我欠你的,何须你放在心上?”
“……”
半晌,漱玉似是负了气,撇过头去道:“你也知道呀。纵使、纵使我原先对你的确有几分感激之情,哼,你的命也绝抵不上我哥哥的!”
“你根本不知道,我找了他多久,你也根本不会知道,他从前为我吃了多少苦!你不要怪我无情,要怪只怪你碰上的人是他!”
她说这话时,双拳紧握,声音颤抖,指甲都快将手掌心掐出血了。
“你没遭过罪,不知道我们心里的恨,自然能大义凛然,维护那些虚伪之人!”
“……”
“我哥哥大我六岁,自小便将我当做宝贝一样守护着,我们的爹妈,在我还没记事儿的时候就死啦。我们一直住在绛株岛,由大伯和婶婶抚养长大。”
“我大伯婶婶是天底
下最好的人,他们心地善良,温柔和善,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他们疼惜我们年少失怙,不仅不厌弃我们,还将我们当成亲生孩子一般抚养,极为疼爱。怕我们受委屈,他们甚至都不打算再要孩子了,只一门心思地守着我们成人。”
“如果不是唐不初那个人面兽心的东西,我们本应当是天底下最快活,最幸福和睦的一家人。全是因为那个禽兽不如的人渣,当年绛株岛才毁于一旦的!”
“我婶婶李秀缘是上一任小唐门门主的义女,唐不初的义妹,比唐不初小了十来岁,向来将唐不初当作亲兄长来敬爱。可这个人渣却暗中对我婶婶生出了龌龊的心思!当年我婶婶嫁给我伯伯时,他早已成了婚,连孩子都有了,却还时时惦记着我婶婶!”
“五年前,江湖上忽然流传起有关绛株岛的谣言来,说绛株岛里藏了见不得人的邪术秘籍,只通过鱼水之欢便能夺旁人的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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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和内力以做己用,让自身青春永驻、武功大进!这一下可不得了,绛株岛被打成了邪派,乔家满门竟在十几天的功夫便被屠戮殆尽!可这一切分明都是唐不初这奸诈小人设下的诡计!”
“绛株岛被攻破时,我大伯死于武林中人的乱刀之下,婶婶带着我和哥哥沿着密道逃到了绛株岛的一个秘密的洞穴之中,原打算先避过武林中人的追缉,再寻出路的,却不料第二天晚上便被唐不初那厮给逮了个正着……”
“婶婶将我和哥哥藏到石床之下,一个人面对唐不初。唐不初那禽兽竟带了一套鲜红的嫁衣来,笑吟吟地对我婶婶说:‘秀缘啊,我是真心喜欢的你的,在你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我便已经动了心。可你实在伤我太深了,竟然嫁给了乔笙烟这个小白脸?你知不知道你出嫁的时候,我的心有多痛?这些年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啊。’”
“我婶婶痛骂他:‘唐不初,你这个禽兽!你自己有妻有子,还要贪图别人的妻子?你的心肠未免也太歹毒了!我是乔家的夫人,是笙烟的结发妻子!我就是死,也不会跟你回去的!’”
“唐不初那时才刚死了儿子,竟然觍着脸对我婶婶道:‘我当初娶亲,不过是看中了那女人的家世,可我真正喜欢的是你呀。如今逸淞也死了,我正需要一个儿子来延续香火,我只想要你给我生个儿子,我们在一起正是时候啊!’”
“你瞧,你瞧,这便是所谓的武林正道!这一副嘴脸多么叫人恶心!”
“他逼迫我婶婶穿上大红的嫁衣,还妄图行不轨之事,我婶婶身负重伤,无力反抗,只好先假意顺从,再趁其不备,夺来他置于一旁的长剑,刎颈而亡,追着我伯伯下黄泉去了!我当时就躲在石床地下,那鲜红的血就顺着床沿的缝隙淌进来了呀!我们再也看不见外面的场景了,可那惨烈的一幕,我这辈子也忘不了!”
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可情绪却激动异常,竟好似一头小兽在低吼呜咽一般。陆银湾望着她悲戚至极的模样,也不禁淌下泪来:“漱玉……”
“你以为这就完了吗?你以为这就已经够惨了吗?哈哈,还远远没有呐。”
漱玉垂下眼来,近乎绝望地道:“唐不初走后,我和哥哥逃出岛去,在江湖上流浪。可没过几日,便被一帮所谓的正道人士给抓住啦!”
“那些人攻打绛株岛的时候一个一个可真是义正辞严,可他们之中又有几个是真的为了惩奸除恶而来?还不是为了那所谓的什么邪术秘籍!还不是为了他们自己的贪欲!”
“乔家除了我们俩个,都死绝了,那些人在岛上找不到神功秘籍,又如何肯轻易放过我们?更有甚者,他们因为听说这神功是依赖双修之术修炼的,而我们又是乔家仅存的后人,他们认定我们是练过这神功的,竟然、竟然想……”
漱玉双目血红,咬紧了牙关。
“我那时候才十一岁,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娃娃,那些畜生竟然想对我做那种事……我哥哥那时十七岁,带着我逃出绛株岛的时候跌断了一条腿,右手手筋也在争斗中被割断了,想要阻拦他们却根本斗不过。他只好诓他们说,这神功确有其事,只是要想修炼,只有和原先有功底的人同练才能汲取其内力和精气。”
“他对那些人说:‘我妹妹还小,自小体弱,还一点武功根基也没有呢!你们就算强迫她也根本没有用,我、我却是练过那神功的……’”
陆银湾倏然睁大了眼睛,面容扭曲,几乎已能料到她接下来会说什么,甚至根本不忍再往下听。
“那是我一生中经历过的最痛苦、最暗无天日的日子,我哥哥的身体也是那段时间里被弄坏的。纵使他后来设计弄死了那几个猪狗不如的腌臜男女,可,可……又有什么用呢?你告诉我,玉石被摔得粉碎之后,难道还能拼回原样么?!”
“他原先也很有天赋呀,伯父常常夸他根骨清奇,日后一定能成为出色的剑者哩,可就在那短短十几天的日子里,他十几年来打下的根基,尽数毁啦!你倒是说说,你叫我如何原谅那些所谓的正道,如何原谅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魔鬼?!”
陆银湾从前便知道宋枕石根基有损,却全然没有想到这中间还有这诸多曲折故事,一时间竟惊得说不出话来,自将一双拳头捏的咯咯作响,鲜血淋漓。S壹贰
“对不起,对不起……”她落泪道,“是我连累了你们,是我……”
“与你有什么关系,你真好笑。”漱玉自嘲地一笑,“要怪也只能怪我们命不好,怪我们自己没本事!”
“我只要你明白,纵然你对我还算不错,我却绝不能为了你背叛我哥哥!……你莫怪我!”
陆银湾摇了摇头:“我如何能怨你,更不会怨他,这本就是我欠你们的……”
“你欠我们的?哈哈,你分明是天底下最蠢的人了。生了一副聪明相,却冥顽糊涂,明明被武林正道喊打喊杀的,还一门心思地去帮他们,放着圣教万人之上,呼风唤雨的位置不要,偏偏要做一个见不得光的细作。”
“你倒是瞧瞧,正道那些人,哪一个晓得你,哪一个会对你感恩戴德?!”
“……我真不知你是被他们灌了什么迷魂汤,竟糊涂到这个地步!哦,我忘了,你师出白云观嘛,有那样一个师父,何愁教不出一个烂好人的徒弟?可笑的是,就连你师父都为此防备你,算计你!”
“你助纣为虐,你自讨苦吃,落得现在这么个下场,也是你咎由自取!”
“我不会管你的死活的!我才不会管你的死活呢!我、我连伤心都不会!”不知为何,漱玉说着这话,眼泪却扑簌簌地落下来,“这都是你活该,是你活该的!死到临头了,你难道还不后悔吗!”
“……”
陆银湾的眼角亦湿润了,她抬起手来擦了擦,腕上的铁锁哗哗作响。
她闭上眼睛仰头靠坐到冰冷的石壁上,似是筋疲力竭。从嘴角淌出的鲜血流过了下巴,早已干涸凝固了。
许久许久,她才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地干笑道:“我也想后悔,可我……不能后悔啊。”
“漱玉……你听说过江南陆家庄吗?”
她的眼帘低垂,似是陷入了深深的回忆里,声音极轻。
“……”
陆银湾笑了笑,轻喘着继续道:“那是一个特别美、特别美的地方呢,是一个好大好大的花园子。里面有假山,有池塘,有成片成片的桃花林和梅林
,还有玉璧一般的莲叶池,春夏秋冬都有极鲜艳的色彩。我常常梦见那里……那里有白衣的书生在练剑。”
“十二年前,陆家庄也被圣教灭门了,一把大火,将甚么都烧干净了呀。整个陆家庄,百余口人,只剩下了一个年近古稀的老管家和一个年仅七岁的孤女,从圣教派来追杀他们的爪牙手中死里逃生。这一老一小两个人,日日夜夜没了命地跑,腿都要跑断了,都不敢停。”w.
“这个孤女啊,实在百无一用,好就好在呢,她有一个当大侠的爹。所以即便全家都死光光了,也会有许多或念着旧情、或素昧平生的人,不顾性命地来保护她。”
“她记得呢,她跟着爷爷从被烧成灰烬的陆家庄逃出来,第一个找到他们的人是个年近花甲的老叫花儿,跟她吹牛皮,说他是丐帮的八袋长老呢!那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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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花儿最喜欢喝酒,还会烤叫花鸡,他跟她说:‘小女娃儿,不要怕!老叫花儿酒喝的越多,拿棍子的手越稳,打起拳来越精彩呢!’”
“嘿,他瞎说的!他被圣教追赶来的杀手砍掉手脚和脑袋的时候,酒葫芦都喝空啦。”
“那孤女和老管家原本以为必死无疑了,却不知这老叫花儿早早地知会了他的朋友来接应,只是他的朋友终究来迟了一步,他前脚死,那人后脚才赶到了,将这女娃娃给救走了。”
“老叫花儿的朋友是个年轻、干净的小和尚,穿一件蓝布直裰,笑起来的时候颊边会凹出一对儿酒窝,跟那脏兮兮的叫花子一点也不像是朋友。他使得一手好剑呢,他跟那孤女说:‘妹妹,我送你去少华山,出家人不打诳语,你放心,我肯定不会比那老叫花儿短命。’”
“哼,他也是骗人的!他被死的时候,光溜溜的脑袋开了花,玻璃珠子似的眼睛也被挖出来,丢到污水塘里,啪嗒一下子就沉下去了。”
“……”
“小和尚再没朋友来救他了,那老少两人只好继续逃呀,命悬一线的时候,又被正好赶来的乔家夫妇给救下了。原来陆家庄被屠,陆大侠的女儿流落江湖被圣教追杀的消息已经传开了,乔家夫妇为此赶了两天两夜的路,四处去寻那个孤女,好在赶上了。再迟一步,那小女孩肯定已经脑袋搬家啦。”
漱玉睁大了眼睛瞧着她,眸中水光闪动,一时竟失了声。陆银湾继续道。
“乔二当家是个极风趣的人,英俊又潇洒,还吹得一手好箫,乔家夫人也不是寻常闺秀,是个开朗又豪爽的女子,很有几分孩子脾气,一条响鞭当真使得威风凛凛。两人时常斗嘴,却又情深意笃,他们一路护送这孤女往少华上去,去寻她父亲的师门。”
“这女孩子大约也知道自己是天煞孤星的命,谁沾谁倒霉。这一回,她可一点也不想再信他们啦。她闹别扭一般,没好气地问他们:‘你们家里也有小孩子,怎么不回家照顾自己的小孩?我又不是你们亲生的,你们管我做什么?’”
“乔家婶婶点点自己的嘴唇,好像真的很认真地在想一样——她行事常有几分小女儿家的俏皮。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狠狠地揉了揉那孤女的脑袋:‘你虽然不是我们的孩子,却也是小孩子呀。小孩子嘛,就是得有大人照顾的,无论是谁家的,都必须得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疼爱……这是规矩,大人的规矩,等你长大就明白了。’”
“这孤女不明白,她想了很久都不明白。尤其是看见乔二当家被人一刀砍去首级,乔夫人被圣教的那些恶犬撕咬的时候,她就更不明白了。”
漱玉的眼睛在微弱的烛光映照下,睁的老大,眼眶里蓄满了泪水,闻言不禁捂住了嘴巴,泣不成声。
“还有收留的他们的天机刀陈家庄的老庄主,一个慈眉善目的白胡子老头,看他们爷孙俩好可怜呢,哪怕知道圣教正追他们追得紧,也还是收容他们住了三五日。结果他们还没来得及再逃走,陈家庄也被紧追而来的圣教杀手血洗了。陈老庄主和他的三个儿子为了将人拖住,全都被乱刀砍死啦。”
“还远不止、远不止呢。”陆银湾掰起满是血污的手指头,喃喃地数着,“还有路上偶遇的沧浪派刚刚下山历练的十五六岁的小道士,还有早已金盆洗手在绍兴城里开起酒铺买起米酒的老阿翁,还有福远镖局的年过半百正打算退下来逗孙子的总镖头,还有临江仙酒楼里那个不会半点功夫却最崇敬武林豪侠的热心肠的店小二……”
“两个月不到的功夫里,死了三十七个人。这孤女就好像是一个不得了的宝贝,在不同的个人之间来回转手。这一个死了,就有下一个来接她,下一个死了,又立刻有下下一个来接她……”
“她自己都受不住了,皱着眉头跟老管家说:‘爷爷,他们怎么这么傻,干嘛一定要来管我?’老管家跟她说:‘因为你是玉书的女儿。’她又赌气道:‘爷爷,咱们别去少华山了,就在这儿等着吧,叫那些人把我抓去也没什么的。’那老管家又立刻按住她的嘴,严厉道:‘不成,不成!因为你是玉书的女儿!你明白吗?’”
“她不明白!”
“爹爹的女儿又怎么了?这世上所有的女孩子不都有爹爹,不是爹爹的女儿么?她又有什么珍贵,她又有什么不同呢!”
“终于有一天,一直忠心耿耿地跟在她身边的老管家也病倒了,再也爬不起来了。她扑在他身边大哭,一个劲地喊着爷爷,那老管家死前还紧紧拉着她的手,用力地叮嘱她:‘好孩子,好小姐,你要活下去呀!去少华山,去白云观,这世上总有人能护得住你的。’”
“可那女孩子从来不是个听话的好孩子,她已经心灰意冷啦。她再也不想看见有人死啦,她再也不想看见有人在她眼前血流不止了……”
“她没有去找少华山,也没有向从前一样投奔任何人,她拿泥巴抹黑了自己的脸,躲到了泉州城的街巷里,成了一个睡桥洞,吃剩饭,谁也不认识的野孩子,小瘪三。她就打算这么活着,如果圣教的人最终找到她,那也没什么的,一切就都结束啦!”
“可是圣教的人后来没有找到她,有一天,反倒是一群道士率先找到了她,一个一脸络腮胡子的胖道士说要带她回白云观去呢。”
“可她一点也不想去了,她一去那些小道士全都要死翘翘了!她对着那些人又踢又打,凶得像一头小狼,她真是要被气死了,心里想着这些人怎么都这么蠢呢?她想破脑袋都想不明白!”
“直到后来,她被带回了少华山,她听见有一个人说……‘若忠勇之辈皆不得好死,侠义之后却无人庇佑,这天底下,何人敢再为道义二字舍生忘死?’她好像忽然就明白了。”
“所有的一切,原来都是因为,她是英雄的女儿呀。”
“太多人了,太多人了。多到她必须时时回想,才能不让自己忘掉任何一个人死去时候的模样。那些人淌的血,流的泪,那些人的亲人、挚爱……她一个也不能忘记,她每一个都要保护好的。”
两行清泪终是从眼眶里溢出来,划过脸颊、下巴上早已干涸凝固的血迹,陆银湾仰面躺在石床之上,双眼睁得极大,直勾勾地望着屋顶,套着铁索的拳头分明无力却一下一下地狠狠击打在石床上,发出“咣、咣”的沉闷声响。
“她不能叫他们在九泉之下,觉得他们当初救了一个废物呀。”
第94章 第94章七窍心(七)
“陆银湾,醒醒!醒醒!”
不知是谁的声音自空濛中渺渺茫茫传来,在耳畔打着旋儿,却无论如何不肯钻进意识模糊的脑子里。陆银湾竭力地想要领会这话中的意思,到头来却仍旧是徒劳。
直到两滴热泪滚烫烫地滴到她面颊上,她才仿若在深海中被冻僵、溺毙的幽魂忽然浮出水面,猛然睁大眼睛,呛出一口气,急促地呼吸起来。
她垂下头,冷汗自额头滑下来,淌进了眼睛里。
殷妾仇乍见她醒来,又惊又喜,可只一瞬便又不禁悲从中来,呵斥一旁的狱卒:“还不快滚!”Xxs一②
他也不问狱卒取钥匙,徒手抓住扣住陆银湾双腕的铁环,猛然一拔,竟将两只铁环连着六枚小指粗的铁钉一道从铁椅上拔起,当啷啷地扔在一旁。又矮下身去扳她脚踝上的铁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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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银湾双手扣住刑凳的扶手,眼前白茫茫一片,险些以为自己双目失明了,好半天视线才渐渐清明。她垂着头,看见殷妾仇头顶上的发旋和一颗一颗掉在自己脚背上的水滴,干裂的唇角一扯,轻笑道:“这么晚才来……再慢一步,老子都已经投胎了。”
殷妾仇牙关紧咬,红着眼恨恨扫她一眼:“你省省吧,都这个时候了,还有心思开玩笑。”
他将她打横抱起来,走出牢室,目光又自她伤痕累累的身体上扫过,终是忍不住哽咽起来,低声道:“怎么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
甬道狭长幽暗,左右无人,陆银湾亦低声叹道:“杨教主怀疑我与正道勾结。”
殷妾仇双手一颤,一时无话。他放慢了脚步,又将声音压下几分,缓缓道:“他还没放过你,叫我带你去讯问。我和段兄会为你作证,若还是不成……”
他顿了顿,听了听周遭声响,低声道:“……沈大哥已经来了,就潜在附近。这山中起码有两三千人马埋伏,逼不得已时,我和段兄掩护你们走。”
陆银湾一僵,竟再没了话。
许是真到了情况危急之时,便连殷妾仇这平日里叫人不省心的也沉稳了许多。他手心里都沁出汗来:“左使这次真的发了怒,昨天早上洱海雪莲被劫,阳关谷里护送雪莲花的几百个弟兄们,因为办事不利……”他喉结动了动,哑声道,“被他一怒之下尽数杀了。”
他平日里大大咧咧,没心没肺,似乎根本不知“怕”字怎么写,此刻年轻的面孔上,神情却变化莫测。不知是想起了怎样的场景,双目发直,神色似是有愧,更多的是惧。
陆银湾也不觉一怔。
她早知道杨穷冷酷无情,凶狠嗜血,但是为了拉拢人心,在教中却是鲜少滥杀的。此番缘何这样方寸大乱,以至于残杀发泄?
难不成是因为失了雪莲花,圣教教主无法从假死中苏醒过来,他才如此暴怒?他当真对圣教,对圣教教主忠心至此么?亦或是……另有所图?
陆银湾眸光微垂,心道:杨穷那个老狐狸练圣教神功也有十来年了吧?听说也已经练到了第八重,只差临门一脚便能突破这一重境界……
陆银湾闭上眼睛,似是随口问了句:“峨眉崆峒的那些人……死了?”
“还没……”殷妾仇摇了摇头,“杨穷命教众弟兄广散血书,发布消息,拿那些人的命做要挟,要沈大哥拿雪莲花来换。”
陆银湾一怔,心里不知想了些什么,淡淡道:“他怎么说?”
甬道已走至尽头,天光乍现,殷妾仇再未发一言-
陆银湾在石室中呆了一个日夜有余,此时已接近黄昏,夕阳斜照将山峦林木都镀上一层如血的红光。她叫殷妾仇放她下来,架着她沿着石阶一级级艰难地走上来。
每走一步便是一个鲜红的脚印,仿佛旋舞于刀尖之上,干枯的带着尖刺的花藤穿插缠绕在纤细的足踝和小腿上,从血肉里抽出枝条,零零星星的干枯花瓣落下来,落进黏腻的血迹中。
这是圣教的独有的花刑,以花藤入人骨,穿人骨,饮人血,食人肉,痛不欲生。
陆银湾一抬头便被铜钱一般的夕阳晃得睁不开眼,不禁抬起手来在眉上遮了遮,双眸微眯。
坟墓似的密坛之外,是一处荒寂的山坳,戴着银面的圣教武者森然而立,严阵以待,将这一片围得水泄不通。
这还只是看得见的,不知道深山密林之中,还藏了多少看不见的兵卒。
杨穷坐于阵中高台,秦有风并漱玉立在他的左手边,另外两位司辰立在他的右手边。宋枕石立在高台之下,正冷冷地瞧着她。
殷妾仇说的不错,杨穷果真是已经气疯了。如若不然,怎么会广散血书,不惜将这处秘密据点的所在公之于众,拼着被中原群侠群起而攻之,也要教沈放带着雪莲花前来?
毕竟,圣教教主尚在假死之中,铁棺就在密坛之下,杨穷暴露了此处,分明就是那半死不活的教主没当回事。
陆银湾心里又多了几分笃定,不禁好笑——人们常说中原人狡黠无比,倒也不错,这杨穷肚子里装的忠心也不知有几分。
“禀报堂主,陆银湾抵死不肯承认她与中原武林勾结。”一小卒将她带上前来。
失了殷妾仇的扶持,她刚迈出一步便觉出双腿剧痛,站立不稳,仆倒在地。
秦有风面色铁青,沉声喝问道:“沈放劫走了雪莲花,你可知情?是不是你与他勾结起来,做的好事?”
陆银湾慢吞吞地爬起来,眉头一挑,轻嗤一声,声音沙哑地缓缓道:“真可笑,
雪莲花的一应事务又不归我管,我根本没有半点消息,要如何跟沈放勾结?”
她又摇了摇头:“还真是狗急了跳墙,什么事都往我身上赖。”
秦有风瞥了一眼她鲜血淋漓的双腿,冷道:“昨日的刑罚都是不疼不痒的小玩意儿,你若再不交代……老夫只好亲自上手了。你在圣教这么多年,应该知道我的手段,你觉得是你的嘴硬,还是我的手腕硬。”
“哦,那倒是要请秦堂主赐教了。”陆银湾头发披散,满身血污,索性大咧咧地坐在地上了。她依旧笑嘻嘻的,甚至露出一口齐整的牙齿,好似一点不晓得疼似的。
“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不到黄河心不死!”秦有风正要发作,却被杨穷一挥手拦住了。
杨穷虽然不发一言,周身阴狠、压抑的气息却是任谁都能感受到的,明显是在暴怒的边缘徘徊。秦有风立时收了声,山野间只余风声呼啸,更显肃杀。
“陆银湾,你若要证明自己的忠心,也不难。”他一挥手,便有一队兵卒押着一群年轻子弟从密坛中走出来,正是崆峒与峨眉的一众弟子。
原来当日陆银湾冒险救下了这一干人之后,裴雪青便带着众人向北而去,寻找欢喜禅师带领的那一支武林盟的人马。由于弟子之中多有负伤的,脚程慢得很,走了大约七八天的功夫,眼瞅着再过几日便能与武林盟汇合了,却好死不死地碰上了杨穷与秦有风从大理赶来。
裴雪青如何是杨穷的对手?力战重伤,几乎去了半条命。这一干人等刚刚脱离魔爪,还没蹦跶几日,便又被捉了回来。
杨穷的目光落在陆银湾身上,彷如有形的刀刃一般,压迫感极强。他冷冷道:“你将这些人全都杀了,我便相信你的忠心。”
陆银湾一怔,偏过头去朝人群中一瞧。那一群少年人登时如同一群炸了毛的鹌鹑一般,又惊又怕,抖个不停。
裴雪青尚算镇定,虽然已经身受重伤,面无血色,却还是不动声色地往前迈了一步,微微抬起双手,将众人挡在身后。
陆银湾坐在地上,忽然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仰天大笑:“我还以为什么事呢,不过如此。左使要是早点,我早不就动手了?平白叫我受这些罪。”
她废了半天力气才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对一旁的一个小卒叫起来:“还不快滚过来!”那小卒不明所以地凑上前,陆银湾一抬手,猛地抽出他腰间佩刀。
她笑嘻嘻地朝杨穷一字一字地道:“左使,你可瞧清楚了,别又来冤枉我。”.
陆银湾一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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