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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60(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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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立中宵

子夜, 宫巡未止。

“督主,督主……”

彻夜守着的岑衍面露担忧,端着药碗的手都在微微发着抖, 他急切却又尽可能轻柔地试图将溺入梦魇中的人给唤醒。

沉香木雕花的阔床边,轻纱遮掩, 朦胧中依稀能看见其中一个侧身躺卧的影子。

纱帐之后, 云卿安闭着眼睛, 眉头却是紧皱,连唇色也都是破碎的病色,而黑发之下是被冷汗润湿的孤枕。

被困住了, 锁住了。

岑衍不厌其烦地一次次替他擦拭着额头, 又细心地将云卿安那紧攥着被褥已发了青的手抚开, 酸涩在这一刻几乎都要溢出了喉腔。

自长跪不起终不省人事后,云卿安被送回来时便已是这般了。他从关外回宫里时自是吃了药的,可断药这么长时间留下的害处也一并显现了出来, 非但依赖没有摆脱, 连病发也来得越发气势汹汹。

都说人命如草芥,在软泥里扎了根, 在坚土里存了肥, 也就只剩这么的几根干巴巴蔫茎叶子留在外头充作排面,却没能立得住场子, 是被野狗衔去或被尘土吞噬, 皆由不得。分明行不到尽头,迈过一个又一个的坎, 意义又能有几何?可总归是捱过去了才好, 哪怕是图一个念想,一个惦记。

“咿呀”的一声, 是门被倏地推开了。来人既无通报,也无叩响。

“掌……掌印!”岑衍抬头望去时吃了一惊,忙不迭上前躬身施礼,“奴婢见过老祖宗。”

岑衍心里边不忐忑是不可能的。云督先前便是惹了魏玠的恼才受罚至此,在宫监房忍捱许久,也没得魏玠的一声松口。到了这会若是还来追究,又如何能撑得住?

莫提人情冷暖,在何处摸爬滚打不也都是靠着一个“狠”字,所对的,亦他亦己。

“起来吧。”魏玠身上裹着一件繁绣披风,斑白的脸颊沾了霜,不见了之前的愠色,在左右两旁并无其他小太监搀着侍奉,他是自己一个人提着灯来此的。

他撩起眼皮淡瞧岑衍一眼,抬脚匆匆往屏风后边走去了,在开口时声音竟是带了几丝疲惫,几丝柔和,“咱家就是特意来,看看卿安。”

岑衍依言,在其后亦步亦趋地跟着,心下松了口气。

——

宛若是坠下了,不知所处何地何时,观感中的一切都像是被断断续续拼凑而出的。音符奏残乐,往冬画不全。

使人战栗的冰冷爬满云卿安周身,他看不见路了,却被推着走,被抽离,被肆卷。

在那场挥之不去的陈年梦魇中,族灭家破,痛似乎是会喘气的,甚至还把人胸腔里头的一点点生气都给攫取榨干。

“明月下山了,篝火更旺了……”阿姐躬屈着背死死地将他护在身前,那阿鼻地狱似的嚎声仿佛短暂地被掩盖住了。

“你看那阿父乐得胡子翘,系红兜的娃子笑呀么……”到这里便突然戛然而止了。

在血腥味极重的温热中,云卿安却是分辨出了,滑下来的那是阿姐的泪水。因那像个圆球一样的,她的孩子,如今不知身在何处,只怕是凶多吉少。

阿姐那断断续续的歌谣晃啊晃,晃到了百八十里之外,又落到水河里散成了千滴万滴,接着又被那卷过舔血刀尖的罡风搅没了,不可触碰找寻的水汽从此便不知所安,同他一样。

可云卿安很努力地回想起司马厝的声音,回想起当时并不坦然的窥视,回想起那被他封藏好的曾有温存。

慢慢地,他好像就真的感觉到自己宛若置身在了一个怀抱中,炭火般的热度传来,熏暖了那未明寒冬。

“最不值当的就是生出忠良之心,自古留名多奸佞,不闻忠骨埋青山。不怕你愚笨无知,好歹为父能在身边看着你,就怕你知是非明善恶,来日将尖刀利刃对准为父心口。”魏玠坐于床边,在岑衍的帮助下给他喂着药,似是叹息一般地喃喃道,“卿安,莫怨为父。”

莫怨莫怪,无悲无喜焉知就能拂散往来。

当药汁被强灌着入口时,云卿安竟是觉得一阵血腥味涌上,却并未得到解脱。长久以来被刀尖抵在咽喉,踩踏着无数人的飘摇江山,神魔蝼蚁也不过沧海一粟,所恨难消,所欠难偿。

“义父……”云卿安轻睁开眼,模糊中看到的一切都像是被晕染开的不真切,可魏玠这个人本身却是极为真切的。

他那苍白的脸上被描上了几笔血色,琉璃淡眸里的是害怕是无助是泬寥。

端药的那只手腕被云卿安紧紧握上,魏玠的目光中流露出少许慈怜来。

“为父带你在身边,送你去内书堂念书,派人教你行事规矩,指望个什么你又不是不懂。抱死守枯,成疾而摧。这么多年来都好好的,怎地如今就乱了分寸?”

在岑衍接过药后,魏玠亲自用绢帛替云卿安拭汗,像曾经许多次的那样,“卿安,不要仰头望。自古以来,良将看不起酸墨文臣,勋贵看不起寒门……”

“成事不说,逐事不谏。”云卿安苦笑了声,拉了拉魏玠的袖袍以作提醒,“恩重不忘,向死不负。”

在次次反复而来的肆虐中,也就那么一点灯盏火星遥遥跳到他的身上。是魏玠半夜对他忧心,披衣起身来探,是魏玠独立中宵,担他苦楚知他冷暖。

以利益为纽带的关系并不意味着不牢固,过情甚之,无何不妥。

他们皆为深宫囚徒,却也相互依靠了很久很久。

魏玠肃望他良久,沉吟着开口道:“所幸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不算太坏。”

理智已然回笼了大半,绵密不散的苦楚由不得云卿安不清醒,他用力支撑起身靠坐着,敛眸等着魏玠继续开口。

“军功难立,立则功大。多言宦官监军不成气候,不是遇敌时则拥精卒自卫,战胜时则纵部下抢功。”魏玠缓缓笑道,“今儿出了个例外,也好挫一挫那些长舌根的气势,司马也算是有点识数,卿安,你该得赏了。为父与有荣焉。”

主将凯旋主动把军功都归让到监军身上的,这属实是大乾开国以来的头一回。

云卿安低眉,不知是何意味地轻笑了声,“有过在先,害义父担忧。卿安不敢居功。”

魏玠拉下脸来,故作严肃地说叨了他几句,随即在确认其一时半会并无大碍后,起身嘱咐了岑衍一句便准备离去。

“勿多思多想,往时再难也都能咬牙撑过去,有为父记挂着,终可无恙。好好休息,眠则无虞。”魏玠临到门前又回头望了一眼,云卿安已经重新躺下了,他的身影在纱帐之后看不清晰,却让魏玠生出一种寂寥的感觉。

坑坑洼洼的雨路,一脚一个深沟印,万物苟且而活,无人可分担背负太多。

魏玠行得惯了,对赘沓出来的裹脚布裁剪适宜自是不在话下,变数也能应付。就是有点心疼羌戎那边的大肥肉,一而再再而三地起了不满,以后想要再合作交易,难度可就翻倍增加了。但终是有舍有得,多纠无益。

云卿安枕于玉枕淡应了声,双瞳里似乎没有焦距。

看不清,却是知道的。窗花帐顶应是落满了尘,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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扑扑的。他置身其中,不该是否该庆幸因此而和外边的视线灼光隔离。脱轨的纵情也只是一瞬,抽离过后的复原,是一如既往。

“云督,阮小主那边传有消息……”岑衍将门和窗都牢牢掩上了,迈着轻飘飘的碎步走过来弯身试探着道。

不知在此时告知是否合适,又恐过后耽搁。

“说。”云卿安阖上眼,用手按了按眉心,他的神情仍有些疲惫,而音调上却并无波澜。

岑衍组织了一下措辞,尽可能言简意赅地道:“淮扬巡抚秦时韫之女蒙圣恩入宫多得重视,故遭凤后暗中打压而得阮娘娘相助。此为事因。”

云卿安手上的动作顿了顿。

后听岑衍接着道:“凤后或当娠,虽未表明却多有此态,扬威日甚。阮娘娘恐此举引祸上身,愿督主弃之而后立。”

阮嫔虽未直言,但她荐的人是谁不言而喻。野蓬快要风化零落了,自退留路也作坦然。

静寂了片刻。

云卿安眸光微动却未置可否,忽而话锋一转问道:“太医院周院判近来可诸事顺遂?”

“听闻周太医烦于幼子鲁莽多冲撞……”岑衍愣了一下,稍作思索后迅速回道,“奴婢明白,督主放心。”

“回头再替本督给楼里递个信,向她报个平安。”

——

澧都,京营总部军务所内。

皇谕是在数日前下发的,元璟帝先是命户部颁发粮草彩缎不计,工部发出御酒二百坛,着礼部加封赐财地若干等。

“张协理,你这清点来来去去老半天了,可是把数目弄清楚了?”时泾好奇问道,他是专程替司马厝来跑一趟的,有了好处拿去适当挥霍也算自在。

营中向来设有文臣几名辅佐事务的处理,称为协理。

张协理摇摇头叹息一声,道:“都是些必不可少的流程功夫,以求得体面一些罢了。总觉着不大够。”

毕竟此次风头被让给那位“神乎其神”、“胜强借东风之功”的云厂督了,因而其余众者所得之赏誉,在对比起来多少有些“寒酸”了点。可谁也没想到首当其冲的司马总兵却依旧老神在在,半点不吝啬心疼。

“可爷说了,让我们不得多嘴议论。”时泾忽然觉着牙根处有些酸疼,捂着腮含含糊糊地说,“塞翁失马,焉知祸福。溪水东流,而后汇于江……”

“鄙人不才,也就只听说过肥水不流外人田。”张协理心下不服气,“东厂的油水还能流到京营来不成?”

时泾喉间一哽,半天没想出合适的措辞来解释,却在这时偶然瞥见外边一个熟悉的身影牵着马行过,他忙开口叫住了。

“喂!老褚你上哪儿去?总兵不在……”

“行了行了,我知道。”褚广谏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又极快地将视线移开到一边,平白觉着脸上发着的热久久不散。而他牵着照夜白缰绳的手都不自在地收到了后背处,简直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就打算前去侯府上。”褚广谏闷闷地说,“为差事复命。”

“这会不是闲着么,爷又丢给了你什么活?诶,老褚你这是打算徒步走过去?总兵的马又不是不容骑,若是急你就……”时泾的话还未说完,干看着褚广谏落荒而逃的背影着实有些茫茫然。

有什么打紧的?司马厝又不计较这些,毕竟他以往总舍得把凉锦骢借用给部下来着。照夜白不也……一样的,或许是的,吧。

长宁侯府门外的踱步声不知持续了多久,至日影西斜拉长了人影。

当听到府内下人对褚广谏到访的通传时,司马厝干脆大步行到屋廊前的几级石阶坐下,好整以暇地等着。

“总兵,烦请过目。”

照夜白明明被褚广谏规规矩矩地牵着,马蹄却是出奇的欢快跟撒欢儿似的,鼻息不断喷吐着。

司马厝的手肘支在膝盖上,他微眯了眼上上下下地将其打量了会,嘴角噙着一抹几不可察的笑意,客气道:“有劳。”

尽管明知道司马厝这就纯粹是意思意思地这么一说,褚广谏还是照旧地肃了神色恭敬道:“不敢。职责所在。”

褚广谏这回倒像是一根竹雕,笔直笔直的,被叫往东绝不往西。只是他的面容僵硬得仿佛用青黑色的泥土刚刚塑上去似的。

司马厝一挑眉。

他还真没听到过那个正经的主儿训得出这么“懂事”的下属。

“管这叫职责?要是你就这点出息和志向,京营可就白养你了。”司马厝忽而起了身,拉着照夜白朝一个方向走去,看也不再看褚广谏,“收拾好你的东西,回家种田去。”

“不,不是的总兵,我就是……”褚广谏这么一个八尺大汉的脸憋成了猪肝色,他亦步亦趋跟在司马厝后头想要解释又不知如何开口,模样显得有些滑稽。

直到久虔实在看不过眼了,过来将褚广谏拦下,好说歹说地相劝才将之送出了侯府。

毕竟司马厝又没真的要褚广谏上交腰牌,他大可不必太过慌乱紧张,消停点就是。

久虔在送完了人抱着剑回来时,便看到了院落中这样的一幕。被拴上侧边古树的照夜白在转着圈圈,而旁边的司马厝坐于石凳上,坐姿随意而神情认真,正摆弄着桌台的各种物件。

骨刺、墨汁、图样……

“侯爷。”久虔走到他身边,公事公办地将一封描线信函递过去道,“是从司礼监那边得来的确切消息,云受魏责,两厢或存异。”

司马厝拿过信函拆开,大致地扫了两眼便将之又往桌案边一丢,他像是一点都不在意,也不意外。那沾了墨的骨刺在他的指捏中晃了晃,像兵锋所指之时锐利而又流淌着暧涩。

存异倒是不奇怪,一条绳子拧出来的死结还各种形状朝向的都有,若不是一丘之貉,却还共藏于暗窟,十有八九是另有目的。只是云卿安……长跪宫监,生恙不省。

纸糊的?偏先前还这么敢折腾。

在司马厝面前,云卿安分明一直都没有舍弃下从东厂带出的利刺,可却又总是显得那么的,逆来顺受。仿佛无论司马厝对他做了什么,他都甘之如饴。

哪怕是受不住了,他也要又一次次地主动迎合着,索要着而不知疲倦似的,那哀怜而偏执的眼神无时不刻不在翻卷着淹死人不偿命的情潮。是全无顾忌的放纵,当过了今天就没了明天一般,疯狂得不计后果。

红白交织。

司马厝将视线从骨刺上移开了。

“不承功恰好能隐瞒了实力,在这关头还是低调藏锋的好,招摇就成了活靶子。”久虔思考了一会前因后果,了然地说,“京营的弟兄也确实该收一收。”

司马厝没有否认。

“只是侯爷,且多听一句——”久虔低着头,终是开了口,“人心难测。空穴不来风,存忧非无理。”

司马厝抬眼瞅他,缓缓吐字说:“稀见。”

少见即深刻,经之难忘。或是金风玉露难相逢,又或是人之常情劣根性作怪。

而久虔多言也是稀见,他眉头紧锁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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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想到了一些什么,神情复杂半晌,随后却只是淡淡地陈述起来。

“属下打听多时,所得关于这位东厂提督之所以受宠信的缘由论断不一,众说纷纭。但最为多数人听服的是——”

“其以色侍主,故获专权。”

第52章 难将息

菱形窗透着的暖光溶溶洒入了云府书房内, 临着窗摆放的月牙桌光泽流转,连同那由两半儿月牙拼接所出的裂痕都似是被消去了一般,皎洁又圆满。

而其下置炉焚香几缕丝丝萦绕, 笼着那碧纱橱、屏风。在与窗户相对着的遥遥另一端,姚定筠将目光从手上的书卷上移开, 抬眼时不经意地被此刺痛了一下眼睛。

恬静安然的表象。

“宫廷女官的招收向来以德才、品行为主, 组紃功礼为辅。若是通过了礼部组织的初选, 接下来的复试便不足为虑。”云卿安正将从宫中带回的奏折放在桌面上摊开阅览,声音平静而神情带了抹讥讽。

最近魏玠从元璟帝那接手过来的批红任务是越发的多,忙不过来了就得要他分担。

且不说因着元璟帝出游淮扬, 诸多事宜耽搁下来, 奏折本就堆积了不少。

此外, 年关来临之际,各地方官会回京述职,经通政司上报的汇信一道接着一道。之前因为一些事情拖延下来的殿试, 考核又得要提起日程着办了, 各部都在等着元璟帝的批示。

李延瞻起初还能在百官面前装出一个勤恳模样来。却没过多长时日,他便无法忍受了, 先是明确表明了对出席殿试监考不乐意, 后干脆把大部分的奏折丢给了魏玠。

至于他自己去了哪,这对侍宦而言也不是什么秘密, 无非就是溜去滛宫温泉那边打夜狐去了。

云卿安这话是对谁说的, 姚定筠自是清楚。

她只是冷笑了声,起身将书卷放回柜里, 还算和气地回道:“姚某才疏学浅, 不敢高攀。家父丧期未过,不做打算。”

自内廷权宦势大, 女官便多遭打压,初式考核人数连年是急速减少,而能通过司礼监主持的复试之人更是凤毛麟角。

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但在复试中却有明文规定,即应试者需备博广学识。说得冠冕堂皇,其实不过就是故意将门槛提高,以就其衰落之势。

姚定筠自是不甘,经诸多努力破例取得了就读名额,首试告捷后却因父亲出事前功尽弃。说不怨愤失落是不可能的。

“能者就任,本就是水到渠成的事。”云卿安面容沉静,淡淡道。

这是,对她的宽慰?

姚定筠秀眉微蹙,一时间有些答不上话。这些日子以来,她在云府过得甚为安宁,没有被过多地监视干扰,作为随意,她想要走动到书房看书竟也不受阻拦。

除了偶尔梦到父亲的惨状时,她会在夜半惊醒,冷汗涔涔,时不时地重温对佞宦魏玠的深恶痛绝,对云卿安的怨恨。

其余的时日里,她又会生出一些荒谬的想法来,越发的摸不准云卿安的心思。

罪臣之女,何来安宁?可云卿安又确确实实地尽可能如约给她了。

“承蒙云督看得起,还望若真有那一日,司礼监网开一面,可以少使些磨人的绊子。”姚定筠尖酸道,转身迈步准备离开书房。

恰好在书房遇上正主是个意外,往时姚定筠都会想办法错开时间,但既然遇上了,共待在此处太久会让她无法忍受,还是寻机离开为好。

云卿安自是心照不宣,对姚定筠的去留并不在意,只是在翻到一折时,他的指节不由自主地绷得青白。

那是从朔北传来的。

忽听门边传来一声惊呼,姚定筠显然是被来人吓得不轻,因而难得地失了态跳着往后退了好几步,“何人擅闯?”

云卿安抬眸望去,正好对上了司马厝那向他扫视过来的冷眼。

日光被门前的身形遮挡只能挑着空处投射进来,像是和谐的一幕忽而被人撕扯开了,唯有地面的黑影泛着寒意。

司马厝对姚定筠的质问置之不理,神情晦暗不明,“云督好大的手笔,金屋藏娇。”

倒真像是,识人不清。

云卿安绷紧的手缓缓松开了,目含柔情地与司马厝对视片刻,后嘴角噙着淡笑,从容不迫道:“不知侯爷到访,怠慢之处还请见谅。定筠备茶。”

姚定筠眉心一跳。

来者身份倒不难猜,她亦有耳闻。或是出于先前根深蒂固的敬意,亦或是出于自己本身的道德修养,姚定筠丝毫没有辩驳地应下。

她客客气气地向司马厝欠身福了一礼,“侯爷稍等,招待不周实属不当。”

司马厝这才将正眼放到姚定筠身上。

他本来就是不告自闯,自然也没指望着要什么接待。这么掉价的事,是他打朔北回京之后头一回做,没成想这一进门直接就撞见人.妻了,人家这还客客气气地要去端茶递水。

窈身素衣,面容秀丽而不失英气,姚定筠倒是和这书房相得益彰。

“姚氏?”司马厝侧过脸,遥遥逼视着云卿安,话尾上挑玩味道,“督主夫人?”

姚定筠方才往外边退下将门掩了一半,闻言停下了脚步,面色有些发白。

“误人名声,总归是不道德。”云卿安没再抬头,清冷又疏离。

伪君子,向来会玩又会拿捏尺寸,人前人后两副面孔。

误他名声的时候又怎么不说?

司马厝冷嗤,抬脚直直朝着窗棂边走过去,负手在后慢慢地踱步,倒也算中规中矩。

只是那眼神跟狩猎似的,让云卿安不着痕迹地抿了抿唇,垂着的眸也似漾开了涟漪。

在走到能靠上桌沿边的位置时,司马厝停下了,像模像样地伸手从其上的竹筒中拿过一柄小巧的戒尺,放在云卿安面前晃了晃,说:“有几分道德水准,云督还能给我量出来不成?”

“不是买卖,便丈量不得。不论斗,不论斤。”

云卿安抬手抓住了那柄让人眼花的尺子,用一截指尖在尺身上弹了弹,这振动便传过去了,连人手心都能被带着发热。

在司马厝甩开了手时,他温声说:“论高低深浅,昼夜更替,以日以年。”

门在这时被虚虚地全掩上,姚定筠的影子停顿片刻后也离去了。各人入各家,各鸟入各巢,不戳穿就没人知道是哪方越了轨。

云卿安将注意力又放回了桌面上,说:“惜忙则无暇分顾,所幸念及则来。”

寻适时,适地。合情合理,合乎心意。

“云督忙也要分个轻重缓急,被怠慢了我可不干。”司马厝忽而将桌案上的东西都推到靠墙的一边,腾出了一大块空面来。

置气似的,和他当年给虎崽讨说法时如出一辙。

云卿安弯了弯眉眼,从凳上起身,低头时牵上司马厝的手,真诚地道:“墙不好翻,我为你开扇门。故分星月入我室,红锣喧鼓,攘攘以迎。”

是十指相扣。曾遥不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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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督考虑得周全。”司马厝凝他良久,将手抽了回来,“到时候可就谁都知道,司马品性恶劣,合流污,渎人夫。道德坏透了。”

藏书辟蠹用芸,萤窗白首。却若有朔边长野的碧连天,卷原风,被挡在外边进不来,掠去了百里无所向所留。

空手无依,心结又被拧紧了几分,云卿安眸光一暗,仍怔怔地盯着他,试探着道:“征蓬孤雁皆随长风去,归人当何?”

凤凰不蓄,不止,非私。

“回朔北么?我倒是想啊。这一路的盘缠早就攒够了,不够还能伸手找云督讨要。”司马厝嘴边勾出抹自嘲,随手从桌上抽出一支笔来,蓄谋般的夹在手中。

云卿安闻言不自觉地苦笑,脸上血色全无。

到了今日这般,云卿安完全可以做到认为往事都不值一提,也可以利用东厂的鹰犬走狗作威作福,将散乱的尊严又拾捡起来充作排面。

但都是对着无足轻重的、除一人以外的别人。

那一直以来被他死死压抑掩藏着的奴性,会不受控制地在司马厝面前暴露出来,一举一动都带上了小心翼翼的讨好意味,像是在卑微地乞求一丝垂怜。

“下贱不得其用,愿侯爷行得万里路,得偿所愿。”云卿安垂眸,脚步虚浮而往后退。

“你下贱又有什么打紧的。”司马厝忽而逼近几步,手扶上他的侧腰,面容正经得看不出丝毫端倪而声音浅淡。

“我下流啊,逐野弄云,不是圣人。”

一道折章落了地,又被云卿安不动声色地用脚踩上踢到了角落,从朔北来的音信便暂时传不到司马厝的耳中。

存了私心,这一刻,余事不合。

“咱家知道……”云卿安抬眼展颜,话音未落而身体已被提离而起,受着力抵坐在桌面旁沿,将滑不滑。

……

姚定筠在亲手沏了热茶端过来之时,将脚步声放得很轻。

所过之路都透着凉,而雕甍绣槛隐于疏影之间看不真切了,惟见青溪流玉,石磴穿行。

她眉头始终紧锁着,说不清自己此刻究竟是个什么想法。朔北司马氏向来尽忠为国,这点毋庸置疑,可是否能轻易地同她在某一件事情上达成一致可就未必了。

权佞不被扳倒,则局难清。

姚定筠轻叹了声,将面部表情重新调整了一番,继续向书房步去。

突如其来的扰风拖着书房窗边的竹帘微微晃动着起伏不定,时不时还拍打着厚厚的书叠,掀开了这隐秘的一角。

担心为何,忍耐为何。

云卿安的眼睫不住地轻颤,面色愈艰。而司马厝递过来的一支笔杆如今被他衔咬在口里,失了声息。

他不知道能给司马厝什么,却又愿意把什么都给。不论是带了发泄意味的粗暴肆虐,还是恶劣的起性亵.玩。他都可以完全不顾自己,甘之如饴地尽数接受,只想要让司马厝尽兴。

零碎也好,只一刻也算作慰籍,他醉溺其中。直到其后在司马厝冷冷的一句问话中被霎那间击得粉碎。

“御案,也是这么坐的?”

——

“督主,侯爷。”姚定筠莲步轻移上了书房门阶前,手托着端盘两边先冲里边唤了声。

西斜日薄,雕门虚掩。

姚定筠凝思片刻,而后上前抬手便要推门。未想,门却在被她碰触到的一霎那间从里向外重重地全闭上了,连原先的缝隙也变得密不透风,无可窥。

沉闷的声响让姚定筠惊了惊,她旋即镇定过来,开口道:“既然有要事相商,定筠自是不便打扰,落茶即走。”

女流旁听扰事,可不过就是这么点功夫而已,有何妨?

仅仅隔着一扇门板,云卿安却似是与浅岸隔了百丈远,临渊难平。

花几置架就在门边不远处,距离他的指尖不足一寸,就快要触碰到了。可下一刻,云卿安整个人就又被巨力顶推而起,上身无论如何都寻触不到一个实点。

快要撑不住了似的往侧边倾斜了一下,云卿安急忙用力借劲稳住,后背被粗糙的门板刮得一阵火辣辣。

他彻底恼了神色,低下脸狠狠咬上始作俑者的肩骨。

笔杆已被司马厝夺了过去,与之一并被夺走的,还有他的尊严。

“给出个说法,云督。是把我当作什么了?”司马厝双手撑在门上,对云卿安的反抗毫不在意,岿然不动。

声音被他刻意地压低了,是柔谧与凶狠的两种极端杂糅。

若是为利为谋,可以色侍。那他司马厝呢?也许根本从头至尾就是一个被云卿安玩弄于股掌之中的蠢货,一个笑话。

“那咱家,又算什么?”云卿安默然一瞬,松了口,无力又空洞。

齿印既是留下了,深浅不一的沟壑难堪斑驳连掩都掩不住。一处自净地,一点炉盆火,他坐拥企盼,仰望其生烟,斜横纷乱间被缭绕包裹,却没来由地将自己灼伤。

冰凉从肩头顺落而下,司马厝低眸,云卿安的眼角泪痕有如使彼此两败俱伤的一根刺。

心就这么被不重不轻地扎了一下。

始终未得到里边人的回应,姚定筠深深盯了闭门半顷,无可奈何地俯身将端盘放于地,告退离去。

等到外边的脚步声渐渐远了,环腰的力道却一松,司马厝忙托抱着将掉的人,目光在云卿安的后背停了停,转身大步往里走去。

未得语,不罢休。

月牙桌边的竹帘陡然被扯掉,光影照不尽满纸荒唐言,泪眼中的隐忍凌乱都曝光在了人前。

云卿安死死咬住下唇,坚决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

毫不轻柔,在无声地抗拒。

“原是司马罪大恶极,竟逼得云督委曲求全。”司马厝黑着脸松开了他,低沉的声音没有一丝起伏,眼神冷漠得让人感受不到任何温度。

休寄,无凭,两欢。朝晖夕沉,消弭于洋。

第53章 鲛绡烬

望雨阁位于御花园地势颇高之处, 可观霖落霏霏,可赏百花争姸。帝后共聚于此,邀众妃同乐。

秦霜衣也得了请柬, 还是元璟帝开了金口指名过的,不得不来。

她来得不早也不晚, 既恐引过多打量, 又不愿让人觉得是自恃身份摆架子。

却不成想帝后皆已早早到了, 温旖旎正陪着他们坐在那里喝茶说话,旁边围绕了不少的人,朝她望来时神色各异。

秦霜衣不动声色地缓了缓呼吸, 上前躬身行礼, 说:“臣妾恭请陛下万福金安, 给皇后娘娘、贵妃娘娘请安。臣妾来迟,万望恕罪。”

四下里沉默了一瞬,继而李延瞻和煦笑道:“免礼平身, 来, 到朕身边坐。”

秦霜衣敛眸应下,却只谨慎地挑了个离李延瞻不远不近的位置坐下, 断不敢逾矩。

不料李延瞻却是不惜移了移贵体, 凑得离她更近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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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旁的龚芜被这幕生生地扎了一下眼睛,连她那额前的艳色花钿都带上了一股尖利之感。她其后在温旖旎投来的安抚眼神中渐渐把这口郁气给暂时沉了下去。

和絮进逼谷, 受搅烂成几何还不是由她说了算?

“如若本宫未记错的话, 前儿个可是派人给玉容殿送上了不少物置,锦妆花缎月华裙、插针鸣布披肩……本宫瞧着都还看的过眼, 怎么, 可是没有一件能合婕妤心意的?”龚芜浅抿了一口茶,悠悠开口道。

自元璟帝驾临秦霜衣所居之所多次后, 后宫众人的态度或多或少地生出了些许微妙的变化。

故而连着最近几日,玉容殿的门庭就未曾冷落过,攀交送礼的人来来去去,连龚芜也都不得不对表面功夫重视起来。

凤仪宫来的嬷嬷命人将新衣裙衫用木架子撑起来,展示给秦霜衣看。这些衣裳款式不一,制作不可谓不用心。

可越是这样,就越是蹊跷。

众人打量之时,果见如之所言。秦霜衣好歹是婕妤的位分,朴素得实在是,在这后宫里头显得寒碜。

李延瞻也略带不满地皱了皱眉头,对秦霜衣嘱道:“若是凤仪宫送过来的不衬你意,只管去尚衣局挑,别亏待了自己。”

秦霜衣只是拿侧眼瞥了一边低头垂目的桑笺一瞬,不紧不慢道:“谢陛下关心,霜衣自得其乐。”

桑笺心下一叹。

照理来说,有来有往,堂堂凤后这样上赶着示好,秦霜衣自然不能不识好歹。

桑笺也明白这个道理,怎奈秦霜衣仍旧是无动于衷,冷淡孤决的态度十年如一日,一律拒之不理,完全不计后果。

她担忧不已,只得背着秦霜衣私下里拿了装有银锞子的荷包作为回赠,对龚后的抬举千恩万谢,顺带赞针线局的手艺佳。

别的好处她给不出,但替自家主子说几句好话总是没问题,也好让秦霜衣日后好过一些,少招点仇恨。不想如今也仍是此般。

李延瞻一噎,半天没接上话。

龚芜掐着这个时机,倾身上前装模作样地给李延瞻斟茶,巧笑倩兮地吸引注意力。

李延瞻果眉目舒展,鼻间轻嗅时问:“朕向来知晓皇后国色天香,几日未见,又是让朕耳目一新。”

龚芜咬唇浅笑不语,而温旖旎附和着开口道:“可不是呢,女为悦己者容,皇后娘娘侍奉陛下尽心尽力,连香料也是精心挑选的,心意明然可鉴。”

李延瞻自是受用得很,这会同龚芜热闹一番,自然就将秦霜衣晾在一边了。

花开花败自有时,各入各眼,但现今在这望云阁里没有几个人的心思是落到亭子外边去了,侍君如侍虎,无不是打起了十二分的谨慎。

秦霜衣敛眸,却似乎是将外边瓣落枝折的声音都听进了耳中,若多个更漏不寐的清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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