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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长夜

应寄枝嘶哑的话音落下,虚空中的季向庭瞳孔一缩,半晌仰头闭了闭眼。

接二连三的心魔复现让他的心神动荡不堪,季向庭缓了许久,才勉强定下心神思忖起来。

原来……如此。

这便是他直到终局也仍未摆脱“愚者”蛊惑的原因。

只要不留名剑还在自己体内,他便永远无法随心而动。

这便是前路尽断的命途。

所以自己才在唐意川身上取出的碎片里,看到自己再度前往北域山神庙,寻找解法。

【置之死地,方能后生。】

所以他前世的死亡与重生,从来不是什么意外。

他复又想起小沙弥不曾说完的后半句话。

【你还需有人愿意为你……】

会是应寄枝么?

他又到底付出了什么?

似是在回应他的疑惑,一片混沌的幻境再次显出景象。

“重生是逆天改命,我要付出什么?”

小沙弥手中佛珠一停,半睁眼眸瞧了季向庭一眼。

他面上仍是轻松惬意的模样,然这次再见,他眉目间的倦怠竟是明显得让人无法忽视。

他似是在一心二用做着什么极为消耗精气的事,半晌才懒散地开口道:“你的本命剑。”

季向庭皱了皱眉:“只是如此?”

不留名剑已被“愚者”污染,被舍弃已是必然,他又何必再提?

小沙弥揉了揉眉心:“若非我正在天外天与“愚者”斗法抽不开身,我又何必需要找到你们来帮我?为了你们我已付出许多,又岂会在乎这一点?”

语气难得坦诚,配上对方罕见的烦躁神情,倒是让人无法怀疑。

季向庭垂下眼眸:“那日你说的并非如此,还需要有人为我做什么……应寄枝呢?”

小沙弥摇了摇头:“原来那时你还醒着,为何一定是应寄枝呢?你有没有想过,应寄枝虽处处帮衬你,却从未解除过你身上的引心蛊,为何?他同我一样,不过是借你之手出去仙门四家而已,会愿意替你承受代价么?”

季向庭皱了皱眉:“我们之间的事何须你来置喙?如此费尽心思反驳,这不像你……所以应寄枝究竟做了什么?”

“我可是为了让你迷途知返,季向庭,杜鸦原山林之中那几百条人命是真的,杜惊鸦死时的袖手旁观亦是真的,纵然是为了对抗“愚者”,可你当真可以毫不在乎么?你现在还敢信他么?”

季向庭瞳孔一缩,小沙弥的质问在庙堂内声声回荡,似是万千神佛发出的诘问。

心魔应声窜出,他似是被浸在一片血海之中,海底是枯荣军士的哭嚎与杜惊鸦的叹息,一双双鬼手拽着他往下拉。

为什么要在意他?

为什么不阻止他?

为什么!

季向庭猝然惊醒。

片刻犹豫,已是答案。

这番试探,他落了下风,便再套不出小沙弥口中的真相。

对方瞧着季向庭冷汗淋漓的模样,缓和语气:“何必这般惊恐?你倒不如担心失去本命剑的你重生之后,又该如何与他抗衡?”

季向庭沉默地盯着他,小沙弥只好无趣地瘫了摊手:“好罢,最后一个问题,你可曾在应府的藏书阁中读到过一本言修之道的杂书?”

季向庭终于有所反应,讽笑一声:“……这世唯有剑修一道,千百年来无人能改命。”

“当然可以……否则你爹为何要把这本书放在藏书阁呢?”

小沙弥笑起来:“看来你爹不曾替你讲过话本。这世间万千术法皆归天道,是天道宽和,才让天启大陆的凡人有了绵延寿数的剑修之道,而他最爱用的术法却是言修。”

“落字成令,无敢不从。”

季向庭眉梢压紧,瞬间便明白过来小沙弥说此话的缘由,运起灵力便要抵抗,却仍在其轻描淡写的字句里动弹不得。

“看来你知道我的身份了,只要我允许,下一世你便能是言修。”

“不过眼下你最好还是睡一觉,将刚才的东西都忘了为好。”

属于天道的灵压落下,季向庭咬着牙苦苦支撑,却仍是在片刻后不甘地沉睡而去。

小沙弥松了口气:“当真是不好骗啊。”

他伸手捏开季向庭的嘴巴,一刻佛珠从他手中滚落掉在口中,一道咒文便被显现在季向庭唇舌之上。

他左右瞧了瞧,戏谑地改了几道笔画:“看你骗了应家主这么多回,不若下辈子便坦诚些,否则岂不是辜负了人家一番痴心?”

“放手。”

冷硬的声音响起,小沙弥将手收回,下一刻季向庭便被人抱走。

“抽他人之剑封存于体内不仅需要人手被剥皮抽筋之痛,更是九死一生,再无转世可能。”

“以此为代价换他安稳重生,却还要被他误会,你当真舍得么?”

应寄枝侧首望他一眼,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

在他怀中,季向庭的手指微不可查地一颤,小沙弥无声一眨眼。

虚空之中,季向庭垂下眼眸,被刻意掩盖的记忆终于尽数浮现。

幻境颤动不已,画面碎裂又拼凑,如同万千灵蝶飞过季向庭身侧,与他脑海中那些话语交织在一块。

“让他随我一同再活一次,需要做什么?”

“你本可以安心等着便是,何必多此一举?上一次见面我问你的问题,你已给出了答案不是么?”

小沙弥转过身来,面对眼前人的到来并不意外,

寺庙之中,季向庭持剑而立,他身上甲胄尚未除去,似是才下战场便匆匆跑来此地。

对抗“愚者”的神识让他憔悴不堪,短短数月未见便又瘦了一圈,衬着滴血的长剑显得越发凛冽。

他并未回答小沙弥的问题,只是沉声开口:“没有他,便是重活一次,结局也不会更改。”

小沙弥盯着季向庭片刻,蓦然一笑:“当真是不坦率,这点当与你爹再学学。”

季向庭面无表情地回望对方:“不好意思,我爹死了。”

小沙弥举起双手止住话题,开口道:“便是我有通天本领,要让你们两个一同重生,也消耗极大,我需要你的一半灵力。”

“你应当明白,如今你与应长阑只有五成把握,再失去一半灵力,你的剑便要被仇敌强行剖出,所受之痛不会比应寄枝少,更何况,应都原之战‘愚者’不会让你清醒着战胜他的棋子,你当真还能记得这些话么?”

季向庭眯了眯眼,蓦然开口:“我自愿赠剑予应寄枝,还会疼么?”

小沙弥啊了声,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自己言语中的疏忽,不由失笑:“许是如此……我同你说了这么多,你便只在乎这个?”

“只要这个便足够。操纵傀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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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非人之物注定不懂何为芸芸众生,他必败无疑。”

季向庭不欲多话,起身便要推门而出,却又被小沙弥叫住。

“我很好奇,是什么让你对应寄枝有了转变?”

季向庭垂下眼眸,沉默良久难得坦诚:“枯荣军这笔账不该算在他头上,命途已让我们错过太多,在仅剩的清醒时刻,我……不想再骗自己。”

应家与枯荣军开了战,所有人都不曾看好的枯荣军,竟是首战大捷。

纵使被祸乱之因蛊惑,季向庭也仍记得应寄枝始终不曾用他的弓再伤任何一名枯荣军。

这让应长阑与“愚者”都恼怒不已。

在赶往雪山之前,他曾短暂停留于应家军帐前。

里面浓厚的血腥味化不开,不用看便知应寄枝受了怎样的刑法。

季向庭突然察觉,他与应寄枝被命运推着往前走,不过寥寥百年,一生便快走到了头。

而分明应该在许多年前便能明白的答案,却因为他的犹豫而再无机会说出口。

实在是太过遗憾。

小沙弥饶有兴致地转了转眼眸。

“归一。”

“我唤归一,你很有趣,够格能唤我名姓。”

季向庭脚步一顿,侧首回望归一一眼,眼中浮起一点浅淡的讽意,转身离去。

泰荣一千一百六十二年,应都原血战前夜,应府。

屋内隐秘却又暧昧的声响停歇,本该沉眠的季向庭在应寄枝怀中蓦然睁开眼。

月亮隐在云层之中遍寻不得,一切都是寂静无声,便是“愚者”也无法预料,这对纠缠颇深的怨侣,彼此胸口处藏着怎样的真心。

他舌尖的咒文尚未画完,却仍在他灵力的驱动下强行亮起,新生的言修之力与昔日的剑修灵力在他的筋脉间相撞,扯得人生疼。

应寄枝警惕地皱起眉,才睁眼眼中却是清明一片,正欲说话却又被季向庭捧起脸吻住。

“别动,听我说。”

分明几个时辰前,他与应寄枝仍是貌合神离的模样,伤人话语一句接一句,刺得彼此鲜血淋漓。

季向庭弯起眼睛,于无人处将蒙尘的真心坦露,连亲吻都是软的,在灵力的控制下,他看着应寄枝茫然的眼神,伸手抓住他的手指,抚上自己的右眼。

“明日我若是醒不过来,便往此处射箭。”

“如果你死了,我会伤心,这才是我的答案。”

他看着应寄枝猝然通红的眼眶,一手扣住他的手腕压住对方体内暴动的灵流,一手捂住他的眼睛。

“我们还会再见的,到那时我再把其他你想听的话说给你听,嗯?”

似是情人间温存的低喃,又似在哄脾气差劲的孩子,季向庭蜷在应寄枝怀里闭上眼,声音渐渐变轻。

“……除了第一句话,其余的都忘了罢。”

季向庭掌心不住颤动的瘙痒终于停下,他张了张口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最终只好闭上双眼。

今夜太长,今夜又太短。

阵阵冷香萦绕在鼻尖,季向庭终于在最后一夜睡了个难得的好觉。

无论过了多久,有些习惯仍无法改变,如同上瘾一般,而季向庭却不愿改变。

但愿明日慢些到来。

第92章 将醒

泰荣一千一百六十二年夏夜,应都原血战。

季向庭曾无数次设想过自己自爆时的痛楚,可当那一刻真正来临时,却什么都感受不到。

生命尽处,他终于摆脱了悲哀的命途,得到的却是一种一切尽归虚无的空茫。

唯有应寄枝望向自己的目光牵绊住了他游离的魂魄,让他能感受到最后一点刻骨铭心的痛意。

季向庭很想似从前那些日子般张口说些俏皮话,哄一哄他从未笑过的心上人。

可“愚者”还在苍穹之上注视着他们,他不能至应寄枝于死地。

他的魂灵穿透了生死的界限,一路飘到苍穹之上,看见“愚者”与归一斗得两败俱伤,才终于勉强分出胜负。

纤弱苍白的青年被归一凝结出的万千灵绳束缚,他唇角溢血,却并不在乎地晃了晃手腕。

“我还会醒来的。”

归一袖袍一挥,将人甩到墙上上:“那便再斗一场。”

“愚者”弯起唇角:“拭目以待。”

青年手腕下压,归一眉头一锁,身上白光同样炽烈,护住的却只是战场上的应寄枝。

这一瞬被拉得极长,似是这些执棋人对棋子吝啬的怜惜,季向庭的魂魄被强行按回凡间,回魂之时他动了动手指,用最后力气在“愚者”的术法落下之时将自己仅剩的清醒记忆转移出去,连同昨夜那些无人记得的情话。

他无法说话,只能长久地用平和的目光注视着眼前凝滞的身影,直到被刻意凝聚而成的恨意席卷而上,他闭上眼,便再也不曾睁开。

还好……他们还会相见。

季向庭自爆带来的业火烧灼着战场上的一切,它将应长阑击晕后便收敛了锋芒,轻柔地绕过应寄枝后,舔舐着他留在战场上的弟兄们,似是一场无声的葬礼,划出一道生与死的界限。

今生的季向庭再度看见无声哀的应寄枝,他终于不似先前那般犹豫,几乎是飞奔过去,隔着一世时光抱住对方。

尽管这不过是一场幻梦,可若不这么做,季向庭只觉胸口疼得让人无法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归一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战场之上,他狼狈不已,连身形都是若影若现,神情更是难得的急切:“跟我走。”

最后一点残影消散于应寄枝怀中,再遍寻不得,他缓缓站起身,沉默地跟在归一身后,衬着被心上人的血染红的衣袍,更似一抹孤魂野鬼。

不留名剑带来的不只是属于“愚者”的诅咒,还有汹涌而来的情感。

曾经有人躺在床榻之上,抓着自己的发尾好气地问道:“少主,真想不到等你有了这把有情剑后会是什么模样。”

山神庙内,归一阖上木门,回身开口:“感觉如何?”

在他的视线里,那双向来寡有情绪的眼眸终于第一次显露出浓郁到极致的情绪。

冰川之下,是滔天的恨意,尽管应寄枝并不能理解这其中原因。

一颗心在烈火中烧得哀嚎不已,让他控制不住地去怨憎。

为什么是他们?

他已经替季向庭选了最好的路,又为何非要一意孤行地落得个粉身碎骨的下场?

独留自己一个在此世苟延残喘,不得解脱,便是再活一次,见到的也只会是对自己满目厌憎的季向庭。

敕令的禁制在言主消散后失去作用,被忘却的记忆重新归于应寄枝脑海,那一句又一句内敛却又温柔的情话,如今却只让应寄枝越发难以释怀。

谎话连篇。

万千情绪揉杂在一处,甚至在某一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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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寄枝甚至疯魔地想着:

若命途无法违抗,那便在开始处掐断。

是不是只要拘住那只向往自由的鸟儿,放进自己打造的囚笼之中,他便再不会从空中坠落?

“凝神,你在被‘愚者’蛊惑。”

应寄枝眼前的魑魅魍魉终于短暂消散,归一盘坐在他面前,手中亮起一抹炫目至极的白光,一颗破损的琉璃球逐渐浮现。

“我会将封印‘愚者’的部分禁制放入你体内,有它的神力护体才能让你不被时空漩流撕碎,但这也意味着重生之后,被‘愚者’蛊惑之人成了你,你也再不能谈及真相分毫,让它提前醒来。”

“‘愚者’不会放弃操控他的棋子,我将那些存有季向庭记忆与灵力的碎片混入其中,藏在唐、云两位家主体内。”

“他在等你。”

归一的声音越来越远,他将琉璃球推入应寄枝心口,万千镜片随着应寄枝周身流淌的血液切割血肉,顷刻间便血肉模糊。

五脏六腑被搅碎,他七窍流血,将本就看不清颜色的素白衣袍染得更红。

应寄枝踉跄一步,身后一阵无法抵挡的吸力便让人彻底跌入时光洪流之中。

归一最后的忠告响起。

“乖乖等着,还想要命就不要去改变此地的一切。”

漩涡啸叫着,如利刃般切割过应寄枝本就千疮百孔和皮肤,在他体内,不留名剑亮起微弱的光芒,替新主抵挡住三分千刀万剐的痛意,

虚空之中,季向庭无声地注视着应寄枝那张面目全非的脸。

他与应寄枝纠缠的契机着实称不上多么风花雪月,他从不否认,多数时候自己是因为这张脸而色令智昏,嘴欠地调戏两句后便被人收拾得心有余悸。

然而此刻,昔日容颜已改,他心中悸动却仍不曾减弱半分。

上一世,季向庭尚且会因他们之间诸多的阴差阳错而犹豫,可今生回首重拾记忆,看见这样的应寄枝,他却能义无反顾地跟着对方跃入洪流中。

现世的时光彻底静止,随着庞大的神力爆发而开始缓慢倒转,鲜血回流,废墟重建,一切回到虚无的初始,又开始重新流转。

无数画面环绕在应寄枝身侧,他沉默地追随着季向庭的身影,看他从牙牙学语长成意气少年,又在望尘山的大火中毁于一旦。

他看见应长阑在火光中漠然离去的背影,看见季向庭在废墟之中哭得痛彻心扉,又在无数深夜里将支离破碎的灵魂重新拼凑,独自踏上复仇的道路。

应寄枝看着季向庭来到应都原打探着应长阑的消息,守着对方经过的时间等在路口,以身为饵用自由换取复仇的机会。

分明方才还想将人禁锢,可真正看见季向庭引颈待戮的模样,耳畔“愚者”不怀好意的蛊惑便再牵绊不了他分毫。

剑奴不该是他的归宿。

应寄枝伸出被血染透的手,不顾归一的警告轻之又轻地将少年往身旁一推,与青楼的老鸨撞在一处,那浓妆艳抹的鸨母皱眉正欲骂娘,便先被眼前少年的好颜色闪了眼。

“快把人捆了!这样貌,啧啧,可太对那位爷的胃口了!”

年少的季向庭一愣,那浅淡的冷香不知为何有些熟悉,可回过头去却什么都没瞧见。

便是片刻分神,他便被鸨母架着走进花楼。

应寄枝蓦然喷出一口血来,他本该将人送去更好的地方,可洪流的反噬让他再没有力气改变,时光无情地翻页,接着往后走。

他拼尽全力做出的细微改变在被世界修正,他看着应长阑无数次与季向庭擦肩而过,皱眉派人追查对方的身世。

他喘息着,盯着时光里父亲冷硬的侧脸。

应长阑还在,他便永远护不住季向庭。

……那便取而代之。

不留名剑颤动着,被应寄枝强行抽出,剑光悍然斩向时光漩涡的壁垒,他身上爆出一串串血雾,却分毫不停。

“应寄枝。”

“它拦不住你。”

他听见身后熟悉的声音响起,不及回头,便似被什么轻柔地抱住。

在错乱的时空中,季向庭终于能握住上一世应寄枝的手,他身上灵光闪动,绚烂的金光包裹住眼前人,两道灵力融合到一处涌向不留名剑,剑身亮起耀眼炙热的光芒,那一瞬连天地都无可奈何。

洪流被震天撼地的剑光斩断,应寄枝踏破虚空,带着满身血气走进应府的家主殿。

应长阑诧异抬头,看见自己的孩子多年之后的身影。

他身后金光璀璨,似是有人妥帖地为他编制了坚实的甲胄,那光芒太过熟悉,让他一瞬间产生了一种错觉,以为是昔日那惊才绝艳之人死而复生,再度站在自己眼前。

短暂的惊异后,应长阑便平静下来,他靠在桌案之上,不曾让应家军进来回护,反而冷静地审视着自己的孩子。

“看来竟当真有人能让你做到如此地步……”

应寄枝沉默地注视着应长阑。

这是他与季向庭许多痛苦的开端,这也是他如今能拥有保护心上人的力量的开端。

是他的仇人,亦是他的至亲。

应长阑沉下眉眼,吐出最后的教导。

“既然做出了如此决定,便别犹豫。”

应寄枝与季向庭的虚影一同举起长剑,剑光划破天际,鲜血淋漓。

一切尘埃落定。

泰荣一千零六十二年春夜,季向庭睁开眼眸,眼前一片轻歌曼舞。

而在应寄枝的身边,来自多年之后的季向庭的神识正在被逐渐抽离,他伸手扣住应寄枝的手腕,将灵力灌入他的身体,修补着他体内的千疮百孔。

日光自天边缓缓升起,将殿中照得金光璀璨,在一地耀眼光芒中,应寄枝终于瞧见了久违的虚影。

被太阳偏爱的少年歪着头望向自己,眉目间带着笑意,歪了歪头露出一对犬牙。

“你瞧,我来找你了。”

所以别害怕,纵使记忆缺失,纵使命途险恶,我都会再一次为你悸动,再一次站在你身边。

纵是天地也无法磨灭。

轻之又轻的话语随着那半抹虚影一同碎成千万片,化作曦光照在应寄枝身上。

噩梦将醒,愿你我前路,皆是坦途。

望尘山中,一青年沉睡在桃树之下,周身被纷纷扬扬的桃花瓣掩盖,静谧又安然。

被花香眷顾的青年眼睫一颤,缓缓睁开双眼,恰巧此时,有熟悉的脚步声传来。

他弯起眼睛,仔细地看着安然无恙的心上人,伸出双臂。

“应寄枝,好久不见。”

第93章 月圆

兜兜转转,大梦三生,季向庭终于能安稳地扑进他想念许久的怀抱之中。

心中缺失的一角被应寄枝的声息填补,两世积聚的情感在胸口流淌,酸胀不已,让他光是被对方有力的臂弯环抱着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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忍不住高兴地眉眼弯弯,恨不得整个人都挂在应寄枝身上。

倦鸟归林,望尘山与心上人的怀抱,皆是他的归处。

在醒来之前,季向庭曾想了许多话要说予应寄枝听,可如今真见到了人,他却又成了昔日月色之下慌慌张张、笨嘴拙舌藏不住心思的少年,先红了耳根。

一时间谁都不愿开口,应寄枝垂下眼眸正欲探查季向庭的身体,却先被人按住了手腕。

在他的右臂之上,狰狞蜿蜒的暗红印记闪动不已,不怀好意地昭示着“愚者”已醒的事实,季向庭皱起眉,指缝间金光乍现,全盛的灵力爆发竟生生将那印记短暂逼退。

“滚出去。”

九重之上,苏醒的青年靠在床榻之上,睁开眼睛看着指尖,感受到被短暂分割开的神识,讶异地挑了下眉。

他正欲催动神力,却又被一只手拦下。

“只是拦你一日让他们歇歇,我还是不在话下的,不若试试?”

“愚者”侧首望向站在自己面前神色自若的归一,手中神光一散,不置可否地打消了念头。

待如蚁附膻的视线彻底失去踪迹,不过抬眼功夫季向庭便又成了先前笑吟吟的模样,他伸手捧住应寄枝的脸,一双漂亮的桃花眼里满是藏不住的欢喜,映着应寄枝的身影,比日光还要明亮几分。

“少主,先前欠了你几句话,如今我来兑现,不知少主如今可还愿意听?”

他刻意喊了昔日旧称,前尘往事便扑面而来,应寄枝眼眸一动,定定望向怀中之人,两人贴得极近,连呼吸都缠绕在一处。

那是无声的纵容。

季向庭的目光细细地打量着应寄枝,笑意越发深,似是思索了一番,才倾身上前吻过他的眼睫。

“那些伤你的话皆非我所愿,所以都忘了罢,记得我今日同你说的便好。”

“从前没得选,你能安然无恙我便已知足,但如今我却想要更多,想同你去看这天下美景,亦向同你在此处安眠。”

轻缓的情话随着细碎的亲吻一同落下,温热的触感点在眉心,又在鼻尖流连,季向庭垂眸看着应寄枝,落在他颜色浅淡的唇瓣上。

“还有……我心悦你,两辈子。”

话还未说完,季向庭便仰头倒在桃花瓣铺就的花海中,被应寄枝夺去了呼吸。

花香与冷香混在一处,让他醉得不轻,头晕目眩地埋在应寄枝怀中,被轻柔的纠缠包裹得密不透风。

同先前任何一次亲昵都不同,不见争锋相对,唯有细水长流的缠绵。

细碎的低喃散在春风中,应寄枝稍稍退开些许留给季向庭喘息的余地,可对方却并不领情,反而不依不饶地缠上来,被亲红的唇瓣微微张开往上贴,连同那双长而有力的双腿一起环在应寄枝的腰上。

“再亲一下……”

他仿佛认定了会拥有自己全部的偏爱,连撒娇都那般理直气壮,偏生那双泛着雾气的眼眸熠熠生辉,叫人无论如何都舍不得拒绝。

也叫人如何都生不起气来。

应寄枝分明恨他谎话连篇,又恨他拉着自己坠入红尘中尝透情爱,又次次一意孤行对自己狠心至极,可听见他说喜欢,便丢盔弃甲,只剩眼中无奈至极的一点笑意。

仿佛生来便要栽在他的手心中,心甘情愿将一刻真心交付。

季向庭束发的布条在长久的唇齿纠缠中散开,青丝便在花海上铺开,转瞬便有花瓣落在上头,与应寄枝垂下的发丝缠绕在一处,亲昵得无法分离。

衣襟被扯开些许,那纷纷扬扬的桃花瓣便狡黠地钻入季向庭的衣衫之间,在锁骨处留下浅红印记。

大抵是太想他,只是蜻蜓点水般的触碰,季向庭便已有些受不了地蜷起指尖,脚踝有一下没一下地蹭着应寄枝的腰,换来了警告似的咬痕。

应寄枝仰起头,温热的唇瓣换做泛凉的指尖,季向庭眼睫一颤,却纵容地敞开怀抱,将一切尽数接纳。

“嗯……还想听什么?”

他没有等来应寄枝的回答,只是腰窝处被人不轻不重地按了一下,似是某些意味深长的暗示,季向庭哼了声,失神片刻便试探着开口。

“少主……?”

应寄枝收回手指,看着眼前眼神涣散的人,眼中笑意又深些许,却仍未应答。

季向庭难得看见应寄枝外放的情绪,顿觉有些新奇,眨了下眼睛又唤:“……家主。”

回应他的是叫人喘不上气来的吻,与骤然浓烈的冷香。

……还不对。

他惯爱钻牛角尖,却又没什么耐心,可面对应寄枝的捉摸不透的心思,他却愿意皱着眉思索,即便此刻已再难维持神志,却也乐此不疲。

望尘山春光皆属于他们,足够让季向庭不急不忙地得出答案,尽管他心中已隐隐有了答案。

说不清是坏心眼作祟还是这称呼太过让自己耳热,他掩耳盗铃地绕开去想别的。

一切都无比和缓,季向庭昏昏沉沉,本就混乱的思绪时不时被应寄枝打断,他便索性停在原地,用想到的称谓唤他,含糊不清地信口开河。

“家主……还在生气呀……”

“应寄枝……你不是也瞒着我要取剑……我们算扯平了……”

“今日……嗯……还想和你一起看月亮……好不好?”

话语说到最后,又成了没头没尾的撒娇,应寄枝的纵容让季向庭不讲道理地得寸进尺,靠着似是而非的情话游刃有余地试探着他心中的答案。

可渐渐地,季向庭便再没有力气去想更多,声音拉长了变得有些不成调,颠三倒四地乱喊,然彼此心照不宣的答案却始终没有从他口中说出,于是这些蜜一般的话语便被亲吻尽数吞没。

“你说什么都说给我听。”

应寄枝的声音终于在他耳边响起,分外心虚的季向庭总觉得话语里带着不太分明的幽怨与委屈,只好胡乱点头,伸出汗湿的手去捏他的耳垂。

“我说了好多呢……你可太难猜了……”

话虽如此,可季向庭的眉眼仍是雀跃地弯着,没有分毫不耐,隔着水雾看着应寄枝同样和缓的眉眼,便忍不住心软。

当真是奇怪,从前他在床榻上向来有些没羞没臊,随手买来的春宫画看完转头便能将那些让人耳热的称呼毫无顾忌地说给应寄枝听,企图得到他些许不一样的反应。

回回被教训得极为凄惨,但回回都不长记性。

不过是些虚无缥缈的称谓,又有何紧要?

可如今与应寄枝心意相通,那个再正常不过的称呼他便忽然唤不出口,只是想一想便觉得难为情得厉害。

但瞧应寄枝的模样分明便是想听,他咬了咬被亲红的唇角,心一横便要张口。

然还未将字句吐露,他便觉手腕被人一拉,他向前一倾,手掌撑在应寄枝胸口,坐在对方身上,顿时睁开眼。

季向庭难得呆呆地看着眼前景象反应了一会。

偏生应寄枝睁着一双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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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眼眸,仍就是那副冷淡的模样。

“说罢。”

他整个人顿时一僵,头一回有了羞耻之心,应寄枝话音刚落他浑身血液便往头顶窜,近乎是从头红到了脚。

偏偏应寄枝太过了解他,眼下他不上不下卡得极为难受,想不说都不行。

太过分了,他说了这般多,敢情没听见那句话,应季枝便是哄不好。

季向庭两辈子加起来第一次被应寄枝逼得如此窘迫,可纵使如此他仍无半分恼意,反是叫他整个人都颤栗起来。

他眼角带着泪意,忍无可忍下艰难地自力更生,蜜色皮肤难得红得这般醒目,桃花瓣飞舞着落在他的肩膀发尾,又受惊般从他身上抖落归于尘土。

带着沁人心脾的香气,眼角眉梢是快满溢出的爱意,可口得让人不舍得移开视线。

“喜欢你……”

“寄枝哥哥……喜欢你……”

世间万千情话抵不过如此简单的一句,季向庭将此话说出,便似一道闸口被打开,一声又一声,重复着低喃着将同样的话语说出口,带着急促的颤音在应寄枝耳边回荡,飘荡了两辈子的心终于落到实处。

他眼眸中终于露出了浅淡却又真切的笑容,抬手抱住脱力倒下的人。

“嗯,知道了。”

“季归雁,我亦是。”

季向庭瞳孔一缩。

浪潮倾覆。

随风飘散的花瓣盘旋了许久,将桃树之下亲密无间的二人逐渐淹没,似是天地无声的祝福。

千辛万苦,千难万险,终于得偿所愿。

直到夕阳西下,季向庭才裹着应寄枝的外袍懒洋洋地自树林深处的暖池里走出,赤脚踩在石头小径上,宽大的衣袍让他整个人都埋在里头,没骨头似地走了两步便要唤应寄枝。

站在一旁的应寄枝目光始终不曾从季向庭身上离开,对方甫一抬手便将人打横抱了起来,仅着一件单袍也仍旧齐整。

季向庭窝在他怀中,闭着眼睛伸手去占应寄枝的便宜,直到被他扣住手腕,才睁开眼。

晚风习习,两人此刻正坐在屋顶之上,身旁还搁着温好的酒壶。

季向庭捞过酒壶灌了一口,便倒在应寄枝怀中,仰头看着眼前皎洁明月正缓缓升起,惬意地眯了眯眼睛。

这是他连美梦都不曾奢望的景象。

他看了看院落中枝繁叶茂的桃树,往应寄枝怀中蹭了蹭。

“我带你去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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