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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80(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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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灯下萤家中老父,冷若冰山。……

沈驰羽几乎要被那双眼睛里的点点星河吸进去,小小的手下意识地就要抬起,去接那近在咫尺、散发着诱人甜香的兔子糖人。

指尖离那光滑微凉的糖面只差毫厘。

父亲冰冷的声音却骤然在他脑海里响起:

“不可轻信他人,莫要贪图口腹之欲,无事献殷勤者,多为谋利之徒。”

那些刻在骨子里的训诫瞬间击溃了孩童的本能渴望。

沈驰羽猛地缩回手,像被糖人烫到一般。他板起那张漂亮得不像话的小脸,努力压下眼底对那晶莹小兔子的强烈不舍,小脑袋坚定地摇了摇,声音带着刻意装出的疏离:“多谢好意。”

蒙面女子微微一怔。

她看着眼前这孩子,明明那双幽蓝的眼眸里写满了渴望——他在这摊子前站了这么久,偏偏又强迫自己摆出一副拒人千里的老成模样,反差得令人心头发软又有些好笑。

“这样啊……”她轻轻应了一声,没有强求,也没有立刻收回手。反而,她伸出另一只空着的手,小心翼翼地在那只糖兔子竖起的耳朵尖上,轻轻掰下了一小块薄脆的糖片。

在沈驰羽疑惑的目光中,她抬手,轻轻掀开了自己面纱——露出了本来遮盖着的半张脸。

她将那一小块糖片送入口中,贝齿轻合,发出细微的“咔嚓”声。

随即,她重新掩好面纱,那双动人心魄的眼睛弯成了月牙,带着安抚的笑意看着沈驰羽:“你看,没有毒,也没有脏东西哦。很甜的。”

为了让他更放心,她又作势要去掰另一只耳朵:“要不,我再吃一点给你看看?”

“不用了!”沈驰羽脱口而出。他的目光在女子露出的那一点点下颌和嘴唇上飞快掠过,最终,还是牢牢地定格在她那双温柔含笑的眼睛上。

那张面纱下露出的些许面容,与他想象中那双眼睛应有的惊艳绝伦截然不同——那甚至称不上好看,是极其普通、甚至有些寡淡的容貌,丢在人群里转瞬就会忘记。

唯一能让人记住的,只有那双眼睛,仿佛将世间所有的温柔都藏在了里面。

然而,奇怪的是,这张平平无奇的脸,配上那双无与伦比的眼睛,非但没有让沈驰羽失望,反而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奇异的安心感。

仿佛这素净的、平凡的面孔,才是那双眼睛最完美的归宿,是暴风雨后最宁静的港湾。

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莫名的亲近和信任,无声地瓦解了他最后的防备。

他不再犹豫,伸出小手,终于接过了那支比他脸还大的兔子糖人。糖人入手冰凉,带着甜蜜的香气,他拿着甚至有些摇晃。

他小声

地、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羞涩道:“……谢谢姐姐。”

“不客气呀。”女子见他接了,笑意更深,那双眼睛里的星光仿佛要溢出来。

她没有起身,依旧维持着蹲着的姿势,只是微微仰头,认真地、带着一种近乎专注的神情,看着沈驰羽小心翼翼地伸出粉嫩的舌尖,试探性地舔了一下兔子糖人的耳朵尖。

甜味在舌尖化开,是纯粹的、带着麦芽香气的甜。沈驰羽眼睛亮了一下,又舔了一口。

女子安静地看着他,目光柔和得像化开的春水。

然而,就在沈驰羽沉浸在这份意外得来的甜蜜中,小口小口舔着糖人时,他无意间一抬头,却捕捉到了女子眼中一闪而逝的、极其细微的情绪。

那不是看陌生孩子吃糖的单纯愉悦,那里面……似乎藏着一丝深沉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悲伤,像沉在水底的月光,幽幽地晃动着。

沈驰羽的动作顿住了。他向来对旁人的情绪极为敏感,自小身边便是形形色色的魑魅魍魉,他甚至能一瞬间分辨出什么人把主意打到了自己身上。

眼前这位姐姐眼中的难过,虽然只有一瞬,却像根小刺,扎进了他心里。

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没忍住,停下了吃糖的动作,小手捏着糖签,语气带着小孩子强装大人模样的镇定,有些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姐姐……你,不大高兴吗?”

女子被他这声“姐姐”和直白的关心问得一愣,随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方才眼底那抹不易被察觉的难过瞬间被驱散,只剩下纯粹的暖意。

她还是蹲着,似乎犹豫了一瞬,然后伸出手,极其轻柔地、带着一种珍视的意味,用指尖碰了碰沈驰羽粉嫩的脸颊。

“没有呀,”她的声音像裹了蜜糖的风,温柔地拂过沈驰羽的耳畔,“今天能遇见你这么漂亮、这么可爱的小郎君,姐姐别提有多高兴了呢。”她顿了顿,眼中笑意盈盈,“真的。”

沈驰羽眨了眨那双泛着幽蓝光泽的大眼睛,没说话。

他直觉这位姐姐没有说实话,她心里肯定装着什么让她难过的事。可是,她不说,他也不知道该怎么问。

而且……眼前的人总给他一种说不出的奇怪感觉,好像哪里不对劲,可具体是哪里,他又完全说不上来。小小的脑袋里塞满了疑问,最终只能默默地咽了回去,低头继续小口舔他的糖兔子。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街口传来一阵喧哗和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几声刻意压低却难掩焦急的呼唤:“……这边找找!”“仔细看看!别漏了!”

沈驰羽的耳朵瞬间竖了起来,像只受惊的小鹿。

他灵敏地捕捉到那熟悉的、属于北境军士特有的低沉嗓音和皮甲摩擦声——是父亲派来找他的人!而且听动静,人数不少。

一股强烈的抗拒感瞬间攫住了他。他好不容易才甩掉那些暗卫,得到了片刻真正的自由,他一点也不想回到那个冷冰冰的、处处都是父亲眼睛的别院!

尤其是在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里……

情急之下,沈驰羽的小脑袋瓜飞速转动,一个念头瞬间成型。他猛地抬起头,看向眼前还蹲着、一脸关切看着他的蒙面女子,那双方才还十分镇静的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我委屈和无措,他压低声音,带着点可怜兮兮的恳求:

“姐姐!姐姐!帮帮我!有人……有人要抓我回去!”他指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小脸煞白。

女子眼神一凝,顺着他的手指方向看了一眼,秀气的眉头微微蹙起:“抓你?……是有人欺负你吗?”

她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沈驰羽心念电转,想到父亲那张万年冰封的脸和疏离的态度,再想到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他依旧泡在军营……

一股委屈和叛逆涌上心头,他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像蝶翼般颤动,泪珠子眼瞧着就要掉下来了,小嘴微微撅着,带着浓重的鼻音,小声控诉道:

“对……家中老父,冷若冰山,待我严苛,动辄责罚。今日……今日是我娘生辰,谁知道他竟然又泡在军营,全然忘记了这件事儿,我心中不乐,故而离家出走,以示……以示抗议!”

这番话半真半假,委屈是真,控诉父亲冷漠严苛也是真,只不过把有些事情没有具体说,离家出走的原因也稍作修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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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沈驰羽心中默默为远在军营的便宜爹爹点了根小小的蜡烛——父亲,对不住了,借你名头一用。

果然,这招效果拔群!

只见眼前蒙面女子那双温柔如水的眼睛,在听到沈驰羽的话后,骤然出现了愠色。

沈驰羽又偷偷为远在军营的爹爹默默祈祷了一下。

她霍然起身,一把紧紧握住沈驰羽那只没拿糖人的小手。女子的手心温暖而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保护意味。

“别怕。”她的声音依旧轻柔,却带上了一种斩钉截铁的坚定,“跟姐姐走。”

话音未落,两人拔腿就跑。

她拉着沈驰羽,如同灵活的雨燕,转身就钻进了旁边一条狭窄昏暗的巷弄。沈驰羽只觉得一股柔和却不可抗拒的力量牵引着他,跟着那素色的身影在迷宫般的小巷里左拐右绕。

女子的步伐极快,却异常轻盈稳健,仿佛对这片街巷的地形了如指掌。

他们巧妙地避开了主干道上那些举着火把、四处张望搜寻的士兵身影,脚步声、呼喊声、甲胄碰撞声被远远甩在身后,渐渐模糊。

沈驰羽的心砰砰直跳,一半是奔跑的激动,一半是逃脱追捕的紧张和一种莫名的刺激感。

不知跑了多久,穿过了多少条幽深的小巷,前方的女子终于在一处相对僻静的角落停了下来。眼前是一座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建筑,门楣上挂着一块朴素的木匾,上面刻着两个古朴的字——“仁济”。

这是一间医馆。

空气中隐隐飘来淡淡的、混合着各种草药的清苦气息。

女子微微喘息着,低头看向被自己护在身侧、小脸跑得红扑扑的沈驰羽,确认他没有被拉伤,眼中重新漾起温柔的笑意,低声道:“到了。这里暂时安全。”

沈驰羽看着她,一阵恍惚。

*

马蹄声如急促的鼓点,踏碎了别院门前的寂静。

沈照山翻身下马,玄衣下摆裹挟着风沙的凛冽气息,大步流星地踏入庭院。

七年的时光并未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刻下太多的痕迹,反而沉淀出一种刀削斧凿般的冷峻英挺。

像是全然出鞘的利刃。

然而此刻,这把刀周身却散发着令人胆寒的戾气。

庭院中,额尔图和栗簌垂首肃立,大气不敢出。

额尔图黝黑刚毅的脸上满是懊悔和紧张,栗簌则脸色煞白,手指紧紧攥着衣角。

周围的侍卫更是噤若寒蝉,恨不得将头埋进地底。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低气压,仿佛沈照山那冰封千里的目光所及之处,万物都要凝结成霜。

“人呢?”沈照山的声音不高,甚至算得上平静,却无端让所有人心上一跳。

他扫视着空旷的庭院,目光最终钉在额尔图和栗簌身上。

“主……主子……”额尔图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声音干涩,“小主子他……午膳后说去书斋温书,后来……后来就……属下们以为……”

“以为?”沈照山猛地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压抑的怒火沉在字句质问下,“以为?我把他交给你们!你们就是这样看顾的?一个活生生的孩子,在你们眼皮子底下没了踪影!你们是瞎了还是聋了?”

“北境军中最精锐的亲卫,连一个不满七岁的孩子都看不住?你们的警觉呢?你们的职责呢?都喂了狗不成?”

他指着两人,手指因为强压的怒意而微微颤抖,话语如同鞭子,抽打在两人身上:

“偌大一个别院,重重守卫,竟能让他无声无息地溜出去?你们的脑子呢?都长在脚后跟上了吗?!今日若是他有个闪失……”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出口,但那

森然的语气和眼中翻涌的、几乎要化为实质的暴戾,让所有人都明白那未竟的后果是何等恐怖。

额尔图额头冷汗涔涔,栗簌更是眼圈发红,死死咬着嘴唇不敢辩解。

他们知道,主子此刻的愤怒并非侮辱,而是真真切切的失望。

就在沈照山的目光即将扫向角落里试图把自己缩成一团、降低存在感的哈娜尔时,那穿着火红骑装的小身影猛地一个激灵!

哈娜尔心知躲不过,情急之下,她非但没有后退,反而像只受惊的小兔子,猛地一个飞扑,死死抱住了沈照山的小腿!

“小叔叔!小叔叔息怒啊!”

她仰起小脸,声音带着哭腔,却又努力挤出几分撒娇的意味,像只求饶的小猫,“我、我真不知道驰羽跑哪儿去了哇!是、是我叫他出去玩儿的……可是……可是那个小没良心的!他根本就没等我!自己一个人就溜了!”

“我……我发誓!我绝对是除了您之外,在场第二个最着急的人了!真的!我找了他好久好久呢!”

她一边说着,一边用脑袋蹭着沈照山的腿。

沈照山被她这突如其来的“窝囊”攻势弄得动作一滞。低头看着那委屈又害怕的小脸,满腔的怒火像是撞上了一团软棉花。

跟个小姑娘计较,实在有失身份,更何况她还是兄长唯一的血脉。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怒意,大手一伸,拎着哈娜尔的后衣领,像提溜一只不听话的小猫崽,将她从自己腿上“摘”下来,稳稳地放到一边的地上。

“站好。”

哈娜尔如蒙大赦,赶紧站直,小手拍着胸口顺气,但随即,迟来的巨大担忧猛地攫住了她。

是啊,驰羽那么小,外面天都黑了,万一……万一真遇上坏人可怎么办啊?

哈娜尔小脸瞬间垮了下来,大眼睛里满是真切的惶恐。

沈照山没时间再浪费在别处了。

他不再看任何人,转身大步流星地朝门外走去,玄色大氅在身后划出凌厉的弧度。翻身上马的动作干净利落,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焦灼。

“哎呦!小七!”明晏光早已牵马等候在旁,立刻跟上。

沈照山瞥见站在马旁、眼巴巴望着他、又惊又怕的哈娜尔,眉头紧锁。

这丫头留在这里只会添乱。

他暗叹一声,俯身,长臂一捞,将哈娜尔轻松地提到了自己身前的马鞍上坐稳。

“抱紧。”他沉声命令。

哈娜尔赶紧死死抱住他的腰,小脸埋在他带着冷冽气息的衣襟里。

明晏光也翻身上马,紧随其后。两骑如离弦之箭,冲入暮色渐浓的镇子。

马蹄声在青石板路上疾驰,明晏光一边控马,一边觑着沈照山紧绷的侧脸,试图缓和气氛:“哎呀,照山,别太担心了。”

“驰羽那小子,打小看着听话,其实鬼精鬼精的,能把人耍得团团转,今儿个不还把那个老学究气得自己辞馆了吗?他肯定没事儿的,指不定躲在哪个角落玩得正开心,等我们找过去,他还能说我们扰了他清净呢。”

夜风灌入耳中,明晏光的话带着安慰,却像细小的砂砾,磨得沈照山心头生疼。

他沉默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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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回应。只有抱着哈娜尔的手臂,不自觉地收得更紧了些,勒得哈娜尔有些喘不过气,却不敢吱声。

直到疾驰至镇中最热闹的街口,沈照山才猛地勒住缰绳。

骏马长嘶一声,前蹄扬起,又重重落下。他抱着哈娜尔翻身下马,动作依旧沉稳,但明晏光借着街边店铺透出的昏黄灯光,终于看清了沈照山此刻的脸色。

那是一种怎样的苍白,薄唇紧抿成一条毫无血色的直线。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翻涌着一种明晏光极其陌生的情绪。

那不再是掌控一切的冰冷,而是深不见底的恐惧和一种濒临失控的脆弱。

“可是,”沈照山的声音嘶哑得厉害,“他再早慧……也终究只是个……不满七岁的孩子。”

这句话轻飘飘的,却像千钧重锤,砸在明晏光心上。他瞬间明白了沈照山平静表象下那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恐慌。

是啊,再聪明,也只是个孩子。这世间的险恶,远非一个孩子的机智能完全规避。

沈照山不再多言,将哈娜尔放下地,大手紧紧牵着她的小手,高大的身影融入喧嚣的夜市人流,目光焦灼地扫过每一个角落,每一个面孔,不放过任何一丝可能的痕迹。

哈娜尔被他牵着,跌跌撞撞地跟着,小脸上也满是紧张,努力睁大眼睛帮忙寻找。

人声鼎沸,灯火阑珊。

糖炒栗子的甜香,烤肉的烟火气,杂耍艺人的吆喝……这一切热闹都与沈照山无关。他的世界只剩下一种令人窒息的空茫和冰冷刺骨的恐惧在无声蔓延。

每一分每一秒的流逝,都像是在他紧绷的神经上又添了一道裂痕。

哈娜尔毕竟是个孩子,寻找了一会儿,目光便被街角一个散发着诱人香甜的糖人摊子吸引了过去。

那晶莹剔透、形态各异的小糖人,在灯火下散发着诱人的甜蜜光泽。她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脚步也慢了下来。

沈照山立刻察觉到了她的停顿,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想要?”他开口,声音依旧在夜风中显得十分低沉。

哈娜尔猛地回神,赶紧摇头,小大人似的说:“不、不要了!小叔叔你肯定又要说,外面的东西最好不要乱吃……”

她的话音未落,沈照山却像是被什么无形的针扎了一下,高大的身躯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

外面……不要乱吃……

这句寻常的、带着孩子气模仿的叮嘱,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开了记忆深处某个尘封的角落。

一个模糊的、带着温柔笑意的声音似乎在耳边响起,说着类似的话语……

这瞬间的恍惚极其短暂,却让沈照山心口一阵尖锐的刺痛。

他低头看着哈娜尔懂事又带着点委屈的小脸,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了上来。他没有斥责,反而拉着哈娜尔,径直朝着那个糖人摊子走了过去。

哈娜尔惊喜地瞪大了眼睛,简直不敢相信。

“老伯,要个小老虎的!”她立刻欢快地指着架子上威风凛凛的老虎糖人。

摊主老伯笑呵呵地应着,熟练地舀起滚烫的糖浆,开始在光洁的石板上勾勒。

沈照山沉默地站在一旁,目光却并未停留在那巧夺天工的手艺上。他的视线如同冰冷的探针,一寸寸扫过摊子周围的地面、墙角、每一个可能被忽略的缝隙。

就在哈娜尔全神贯注看着糖老虎慢慢成型时,沈照山锐利的目光猛地定格!

在离他们脚下不远处的青石板缝隙里,借着摊子灯笼昏黄的光线,一点温润的、极其细微的玉色光泽,正静静地躺在那里。

那光泽……无比熟悉。

沈照山的心脏,在那一刻仿佛被一只冰冷的大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

他几乎是在同一时间,猛地蹲下身,不顾地上的尘土,修长而带着薄茧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颤抖的急切,精准地探入那道石缝,小心翼翼地将那枚小小的物事拈了出来。

一枚质地温润细腻的白玉平安扣。

系绳断裂的痕迹还很新。

这正是沈驰羽从不离身、贴身佩戴的那一枚。

也是曾经系在崔韫枝床头的那一枚。

第72章 彩衣虫今天是你娘的生辰。

女子牵着沈驰羽小小的手,推开了医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浓郁而复杂的草药气息扑面而来,带着陈年木材的味道。

堂内光线有些昏暗,只点着一盏豆大的油灯,映照着排排高耸到屋顶的深色药柜,柜上密密麻麻的小抽屉刻着模糊的字迹。

空气静得落针可闻,只有不知藏在哪里的蟋蟀在断断续续地鸣叫。

果然人影寥落,不见病人。

一个穿着灰扑扑短打的年轻伙计正趴在柜台后面打盹,脑袋一点一点的。

听到开门声,那伙计头也没抬,含糊不清地嘟囔着,带着浓浓的睡意和一丝熟稔的抱怨:“哎呦,我的祖宗喂……您可算鬼混回来了……这都什么时辰了……”

他一边说,一边慢吞吞地直起身子,揉着惺忪的睡眼。

然而,当他模糊的视线终于聚焦在女子牵着的小小身影上时,所有的睡意瞬间被惊飞了。

“我□——”

伙计像被针扎了屁股,“噌”地一下从椅子上弹跳起来,眼睛瞪得溜圆,手指颤抖地指着沈驰羽,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你你你……你什么时候……生了个儿子回来?!这这这……这眉眼……我的老天爷!这绝对是你生的吧?祖宗啊!您这趟出去是捡孩子还是……”

他的惊呼声咕咕呱呱,像只大青蛙跳进了水潭子,吵得人耳朵疼。

就在他语无伦次,视线在沈驰羽那张过分漂亮的小脸和女子之间疯狂扫视时,女子微微侧身,抬手,极其自然地摘下了脸上的面纱。

一张平平无奇、甚至带着几分寡淡的平庸面容暴露在昏黄的灯光下。

伙计后面的话瞬间卡在了喉咙里,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只剩下一个滑稽的、张着嘴的定格姿势。

他看着女子那张丢进人堆里立刻就会消失的脸,又看看沈驰羽那张仿佛精雕玉琢、自带光华的小脸,刚才那吱哇乱叫的声音瞬间显得无比荒谬。

“……行吧。”

伙计尴尬地咽了口唾沫,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讪讪地闭上了嘴。

女子并未理会伙计的失态,只是冷

冷地瞥了他一眼,那眼神里的责备让伙计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她没有接话茬,仿佛刚才那场闹剧从未发生,只是更紧地握了握沈驰羽的小手,拉着他径直穿过空旷的大堂,撩开一道厚重的蓝布门帘,走进了后院。

沈驰羽被那伙计的大呼小叫惊了一下,小手不由得攥紧了女子的手指。

他好奇地打量着这间冷清得有些过分的医馆,那些巨大的药柜散发着神秘而古老的气息。直到被拉入后院,眼前的景象才让他小小地“哇”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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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门帘落下的瞬间,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

前厅的昏暗、药味和冷清被彻底抛在脑后。

眼前豁然开朗。

这后院竟出乎意料地宽敞,远非外面那小小门面所能想象。没有雕梁画栋,没有假山流水,更没有奇花异草。入眼所见,是整整齐齐、生机勃勃的一大片菜地。

泥土被细致地分成一垄一垄,上面生长着沈驰羽从未见过的、绿意盎然的植物。

翠绿的叶子在晚风中轻轻摇曳,有些开着星星点点的小黄花,有些挂着青涩的果实,在盏盏昏暗的小灯笼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芬芳、青草的清新和一种蓬勃的生命力,与药堂里那股沉郁的气息截然不同。

菜地边缘,靠近院墙的地方,矗立着一棵巨大的、枝繁叶茂的树。树冠如盖,层层叠叠地下压着,树下随意地摆放着几块表面光滑的青石板,像天然的桌椅。

这里简单、质朴,却充满了野趣和宁静,像一个小小的、遗世独立的田园。

沈驰羽被这景象深深吸引,刚才的紧张和那伙计带来的惊吓瞬间消散了大半。他依旧板着自己的小脸,但是又忍不住好奇地左顾右盼,虽然叫不出那些菜的名字,但那份绿油油的生机让他莫名地感到开心和放松。

拉着他的那只手,温暖而稳定,掌心有些薄茧,摩挲着他的手背,带来一种奇异的安心感。

这茧子……沈驰羽低头,看着女子牵着自己的手。那手指修长,骨节匀称,肌肤白皙并不细腻,,指腹和掌缘都覆着一层薄薄的茧子。

这绝非养尊处优的手,更不像他想象中,或是禾姨描述里,那位天下第一美人娘亲该有的——十指不沾阳春水、柔荑如玉的手。

父亲的手也有厚厚的茧,那是常年握剑、控缰留下的,坚硬、有力,带着沙砾般的粗粝。而眼前这双手上的茧,似乎更像是……翻弄泥土、侍弄草木留下的?

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难过,像细小的藤蔓,悄然缠绕上沈驰羽的心头。

他听禾姨说过无数次,母亲是陈朝最耀眼的明珠,是在锦绣堆里、在万千宠爱中长大的,她的手指应该像最上等的羊脂玉,她的生活应该只有诗书礼乐和繁华似锦……

可这双手,虽然如此温暖,如此令人安心,却和他心中那个模糊而骄矜的“母亲”形象,全然不同。

就在沈驰羽望着女子的手微微出神时,女子已拉着他走到了大树下。

“来。”女子松开他的手,声音依旧温柔。她俯身,双手轻轻卡在沈驰羽的腋下,稍一用力,便将他稳稳地抱了起来,放在了一块平坦光滑的青石板上坐下。

青石板的凉意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驱散了夏夜的微热。

沈驰羽晃悠着小腿,有些茫然地看着她。

只见女子弯下腰,在树下的草丛里随手拔了几根长长的、带着穗子的青草。她拿着草走回沈驰羽面前,也随意地在另一块青石上坐下,将其中两根草递给沈驰羽。

晚风吹拂着她散落在颊边的几缕碎发,灯笼的微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她那张平凡的面容上跳跃,映得她低垂的、长长的睫毛边缘仿佛镀上了一层浅金色的光晕,竟显出一种奇异的晶莹剔透感。

她抬起头,那双动人心魄的眼睛含着温和的笑意,看向沈驰羽,晃了晃自己手中的草茎,声音轻快地问道:

“驰羽,我们来玩儿斗草好不好?”

听着她轻快的话语,沈驰羽微微一愣。

斗草?

这个词对他来说有些陌生。

府里的玩乐,或是哈娜尔常带他玩的,无非是精巧的机关锁、名贵的玉石棋子,或是骑射场的小马驹。

这种随手拔根草就能玩起来的游戏,似乎只存在于禾姨偶尔讲起的、关于遥远乡野的模糊故事里。

他低头,看着女子塞进自己手里的两根青草。草叶细长,顶端带着毛茸茸的穗子,散发着植物特有的泥土气息。

他下意识地用指尖捻了捻,触感微凉而柔韧。

女子见他拿着草,只是低头看着,小小的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草茎,却迟迟没有动作,那双漂亮的蓝眼睛里似乎盛满了困惑。

她以为这孩子是不懂玩法,便耐心地俯身靠近,声音放得更轻柔,带着一种循循善诱的温和:

“不会玩吗?很简单的。你看,”她拿起自己手中的一根草,示范性地用拇指和食指捏住草茎靠近穗子的地方,“像这样,捏住这里,然后,”她又拿起另一根草,将两根草的穗子部分轻轻交叉搭在一起,“这样交叉起来,捏紧……”

她一边说,一边做,动作清晰而缓慢,确保沈驰羽能看清每一个步骤。

“……然后,我们两个一起用力,往自己这边拉,谁的草茎先被拉断,或者穗子先被扯掉,另一个就赢啦。”

她说完,抬起头,那双盛满星子的眼睛含着鼓励的笑意,看向沈驰羽,“懂了吗?要不要试试?”

沈驰羽的目光,却并没有完全落在她示范的动作上。

他的视线,更多地停留在女子说话时的神色上,停留在她低垂的、在灯笼微光下显得格外纤长浓密的睫毛上,停留在她耐心讲解时,那平凡面容上流露出的、无比自然的温柔神情上。

她离得这样近,身上那股混合着草药和泥土的、干净而特别的气息,温柔得像是从另一个世界而来。

直到女子讲完,带着询问的目光再次落在他脸上,沈驰羽才像是骤然回神。

他长长的睫毛轻轻扇动了一下,掩去眼底一闪而过的愣怔,然后,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嗯。”他低低应了一声,学着女子的样子,捏住了自己手中两根草的穗子下方。

“对,就是这样。”女子眼中笑意更深,也将自己的两根草交叉搭好,“来,准备好——开始!”

她的力道控制得极好,带着一种引导的意味,既不会让沈驰羽觉得轻而易举,又不会让他感到无法抗衡。

两根青翠的草茎在两人的拉扯下绷紧、微微颤抖。

沈驰羽小小的眉头微微蹙起,抿着唇,使出吃奶的劲儿往自己这边拉。他专注的神情,微微鼓起的腮帮子,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格外生动。

“哎呀,要断了要断了!”女子故意惊呼,声音里带着笑意,手上却稍稍卸了点力。

只听一声细微的“啪嗒”,她手中的一根草茎应声而断。

“哇!驰羽赢了!”女子立刻松开手,开心地拍了拍手,看着沈驰羽的眼神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赞赏,“你好厉害!”

沈驰羽看着自己手中完好无损的草茎,又看看女子手中断掉的那根,再抬头看看她脸上那纯粹而明亮的笑容,一种前所未有的、简单的快乐像小小的泡泡,悄然在他心底升起、炸开。

他那张总是习惯性板着的小脸,终于再也绷不住。一丝极淡、却无比真实的笑容,如同初春冰面裂开的第一道缝隙,缓缓地、有些生涩地,在他漂亮的唇角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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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看着他终于露出的笑容,那双动人的眼眸里瞬间盈满了更深的暖意和满足,仿佛得到了世间最珍贵的礼物。

她也跟着笑了起来,弯弯的眼角在灯笼光下显得格外柔和。

“真好。”她轻声

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沈驰羽说。

玩了几轮斗草,沈驰羽渐渐放开了些,小脸上也多了几分孩童该有的活泼神采。女子拿起刚才拔下的几根草叶,手指灵巧地翻动起来。

“你看,”她一边快速地编织着,一边轻声对沈驰羽说,“草除了斗着玩,还能变成别的小东西呢。”

沈驰羽好奇地凑近了些,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翻飞的手指。

只见那几根普通的青草,在她白玉似的指尖下,仿佛被赋予了生命。折、弯、穿、绕……动作行云流水,娴熟无比。不过片刻功夫,一只栩栩如生的草编蛐蛐,就出现在了她的掌心。

那蛐蛐有着长长的触须,鼓鼓的肚子,甚至后腿的关节都清晰可辨,仿佛下一刻就要振翅蹦跳起来。

“喏,送你。”女子笑着,将那只小巧玲珑的草蛐蛐递到沈驰羽面前。

沈驰羽小心翼翼地接过,指尖触碰到草叶粗糙而充满韧性的质感。

他新奇地看着这只由最平凡的材料、经由这双并不完美的手创造出来的小生命,心中充满了惊叹。

然而,就在他低头把玩草蛐蛐的瞬间,女子脸上那温柔满足的笑容之下,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悲伤,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泛起的涟漪,在她眼底极快地掠过。快得让沉浸在快乐中的孩子毫无所觉。

沈驰羽抬起头,正想说什么,目光却恰好捕捉到女子微微垂下的眼睑,以及那浓密睫毛在眼下投下的一小片阴影。那阴影里,似乎藏着某种沉甸甸的东西。

他拿着草蛐蛐的小手,不自觉地收紧了。

一种莫名的、强烈的情绪突然涌了上来,冲散了方才玩闹的轻松。

他看着女子那双在平凡面容上显得格外璀璨、此刻却似乎蒙上一层薄雾的眼睛,再低头看看自己手中这只由粗糙草叶编成的、却活灵活现的蛐蛐,最后,他的目光又落在了女子放在青石上、指节处带着薄茧的手上。

禾姨的话,清晰无比地再次回响在耳边:

“……殿下是陈朝最耀眼的明珠,金枝玉叶,十指不沾阳春水,连她用的帕子都是江南最顶级的云锦,绣娘用最细的丝线绣上她喜欢的粉荷……”

“……她的手啊,比最上等的羊脂玉还要细腻温润……”

不是。

眼前的人,不是那样的。

她会在街边买糖人,会带他躲进冷清的医馆,会蹲在泥地里拔草陪他玩斗草,会用纤长的、带着薄茧的手编出草蛐蛐……

她的生活,不是诗书礼乐,不是繁华似锦,而是药草的味道,松林的气息,和这间远离喧嚣、甚至有些寂寥的小小院落。

这双手,温暖有力,能稳稳地牵着他奔跑,能灵巧地编织出惊喜,能轻柔地抚过他的脸颊……可它们,终究不是。

应当……不是。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失落、委屈和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毫无预兆地冲垮了沈驰羽心中刚刚筑起的、带着欢欣的堤坝。

他猛地低下头,将那只草编的蛐蛐紧紧攥在手心,小小的肩膀微微颤抖起来。

刚才那好不容易绽放的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倔强的沉默。

“驰羽?”女子察觉到了他突如其来的情绪变化,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关切,“怎么了?不喜欢这个蛐蛐吗?”

沈驰羽用力地摇了摇头,却不肯抬头看她。他死死地盯着自己紧握的小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那根根草叶硌着他的掌心。

“……姐姐,”他闷闷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小小的身体绷得紧紧的,“……我该回家了。”

*

骏马嘶鸣,猛地调转方向,行在一条狭窄幽暗、几乎无人行走的城侧小路。

马蹄铁在青石板上敲打出急促而孤寂的回响,踏碎了小路的宁静。两侧低矮的民房在夜色中飞快倒退,模糊成一片片深色的剪影。

沈照山伏低身体,穿透沉沉的暮色。风呼啸着灌进他的耳中,刮得脸颊生疼,却吹不散他心头的焦灼。

他沿着小路疾驰,最终在城西一片相对安静的区域勒住了缰绳。

这里远离市集的喧嚣,空气里飘着淡淡的墨香和药草气息。他利落地翻身下马,将躁动不安的马匹随意拴在一棵歪脖子老树的树干上,目光迅速扫过四周。

眼前是几排错落的院子,大部分都隐在黑暗中,只有零星几扇窗户透出昏黄的灯火,如同黑暗中蛰伏的萤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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