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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烧纸,白发和我爱你

傅程铭拆信封时,外面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春雨,书房的直棂窗开了一扇,雨点子斜着潲进来,在红木地板上积起一滩水。

台灯里,信纸泛黄发脆,散着老旧书籍的油墨味儿,看样子不是近期写的。

他呼吸极轻缓,似是怕吹皱这珍贵的信,怕惊扰了奶奶的灵魂。

字字娟秀,是熟悉的笔迹。

他先扫了眼,一行行潦草模糊地滑过,再强迫自己静下心去读。

[写给程铭:

展信舒颜,见字如晤。

不知道你是什么时候看到这封信的。我估摸着,你看到后我已离开人世。

两年前,我时常感到身体欠佳,小季的母亲陪我去医院检查,大夫说我到了肝癌晚期,除非花天价去治,否则剩不下多少光景了。季母哭着执意要告诉你,被我拦下了,你们小辈千万别怨她,她也难做。之后我又回绝了主任的各种疗程方案,自始至终,态度坚定决绝。

一来,我不愿在病痛折磨下,躺到病床上没有尊严地吃药、手术。

二来,治愈概率很低,全国仅有个例。何苦去犯这个傻呢,一个人,他该是什么命就是什么命,实难变更。

程铭,最主要是为你。

当时你正肃清公司内部,忙得焦头烂额披星戴月,我不想你再因为我的病操心劳神,我不想成为你的累赘负担,我心强了一辈子,从不拖累身边的任何人。癌症是无底洞,掉进去的精力和钱,填都填不满。你把这两样留给自己吧,不用分给我,不用在我身上耗费光阴。我年过伞寿,说实话,已经活够了。

自从你爷爷走后至今,我一直活得很累,心像是被挖空了,缺失了精神支柱。

抚养你爸爸成人,到供你长大,这段本就漫长的岁月在我这儿更是度日如年。

你爸爸车祸去世起,我白发人送黑发人,心里那份煎熬便日渐加深。现在回头想想,好歹是撑住骨头架子挺到今天了。

至于这个病,你不要担心,我得知时反而松了口气。总算有了解脱的那天。

实不相瞒,近几年我频繁失眠,辗转反侧、不断醒来,就算睡着了也是梦见过往的旧事,再一睁眼却发现物是人非,改天换地经年隔世,至亲、爱人、朋友,陪伴我的人大都离去,属于我的时代也成为历史。

我坦然地接受了死亡。于是决定死前为你做最后一件事。

如果我可以成功,用我仅存的生命,扫清你前进道路的障碍,那么我死也瞑目,你应该能无忧地过完后半生。

程铭,务必不能自责内疚,这是我自愿为你去做的,我不后悔。请你按照我以下的遗愿,平安顺遂地活下去。

第一,我死后你不要苦大仇深,不搞什么披麻戴孝那一套。原先你怎样生活的,一切保持正常就好。

第二,把这封信誊抄一份,烧给你爷爷看。他会开心的。

第三,我的遗物,由你决定去留。

第四,我的遗产一半给你,一半给你的太太。对我来说算是丰厚,毕竟我攒了大半辈子。

第五,人生之幸有三,家庭幸福,婚姻美满,身体康健。你父亲虽然早早离去,母亲另嫁他人,但你仍是幸运的,得老天眷顾,你有唐小姐。她是个好孩子,希望你好好珍惜,倘或将来有一儿半女,陪他们安稳渡过余生。

生命的长短无法预知,我能有这个寿数,已是很满足。你不必遗憾,这几十年你为我尽的孝心,我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我很少这样跟你推心置腹地说心里话。

既然讲了这么多,那就再多嘱咐你一些吧。

愿你克己慎独,守心明性。思不出位,以常德行。

愿如风有信,长与日俱中。

愿祝你如此山水,滔滔芨芨风云起,生羽翼,化北冥鱼。一鸣从此始,扶摇至青云。

昭昭如愿,岁岁安澜。自天佑之,吉无不利。天清地宁,百骸皆春。

你读到这里,我写到这里。

蚕月中浣之五日,亥时留信

林婉珍,绝笔]

傅程铭捏着纸边的手抖了两下,反复看着最后几行字。

他的眉眼笼在浅薄的暖光里,覆了一层幽弱而茫然的悲伤。

心脏一拍一拍地跳着,他强撑住,照奶奶的遗愿誊写一遍。

半小时后,傅程铭漏夜踏门而出,托关系去了爷爷的陵园。

隔了一道栏杆,他站在棺椁前,用打火机燎着信封的一角,看火光撕破一片黑暗,纸面烧焦,慢慢化成灰烬,什么都没有了。

回程时,傅程铭摇下车窗,手肘搭在上面。

一道道路灯飞速划过,照亮他那张面无表情的脸。

他或许平静,或许难受,又或许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情绪。

最贴切的,可能是刚失去亲人的那种麻木和难以置信-

前厅的石砖地上,唐柏菲撑着伞,纤瘦的身体融在雨丝里。

小冯少爷在,季总也在,正站她左右陪着一起等。

听季总说,廖佑均心脏病发住进医院,目前稳住了病况。

成姨乍然听闻噩耗后,心痛不已,哭成泪人,被搀去房间修养了。

两小时前,唐小姐抱着轻快的心情回北京,奶奶突然辞世的消息却砸了她当头一棒。

她无法接受,手腕一松,掉了伞,泪和雨同时在脸颊上肆意淌落。

这是二十年来第一次离死亡这样近,她不明白,生命怎么会这么脆弱。

奶奶音容宛在,年前见面时的相处历历在目,似乎还是昨天。

给傅程铭打了不下十几通电话,他一次都没接。

她扛着伞,猛地一脚踩进水坑里,溅脏了裤腿,“我去外面找他。”

“唐小姐,”是小冯一把拉住她,“你不知道他在哪儿,就算出去也无济于事啊。咱不能跟无头苍蝇一样,别急,何况现在这么晚,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

季崇严提醒她,已经联络了各处的人手帮忙盯对,只管等就是。

唐柏菲不知所措,游目四顾,心脏快从胸腔里跳出来。

奶奶溘然长辞,连她都伤心,更别提他。那是他唯一的亲人。

她怕,怕他会丧失理智去做傻事,就此丢下她不管了。

她抹两把泪,像个走丢的学生,孤零零地等大人出现。

习惯了他体贴地负责一切,她高枕无忧,依赖他,依靠他,眼下他不在身边了,她一个人慌乱得不知道怎么办。

在愈发湍急的雨中站了好久,她双腿酸麻,四肢冷得打寒颤。

忽然看见冗沉的夜里走来一道身影时,都以为是恍惚了。

使劲儿揉揉眼睛,她屏着呼吸,不敢置信地望去。

是傅程铭,是他,他打着伞,似是故意放低,让伞遮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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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整张脸。

他穿一身黑衣,步调沉重,完全没了往日意气风发的姿态。

唐柏菲顺势扔了伞,冒雨跑过去,一步一水花。到他近前,又哑了声,只顾拽住他的西服袖口,仿佛怕他再跑了。

心心念念的男人抬起伞,举到她头顶,也露出熟悉的面容。

昏昧的光线里,他眼下泛青,眉目间残存一抹淡淡的无力感。

从没见过他这么疲惫,她陌生又心疼,哽咽着,“你去哪儿了。”

女孩子鼻音很重,眼眶猩红,眼底攒的一弯泪源源不断地往下流,和雨混在一起。她发丝凌乱,黏在红扑扑的脸上,想来是等了他太久。

傅程铭挤出勉强的笑,把她紧紧搂在怀里,想暖暖她的手,可自己也是一样冷。

他的长款大衣裹住她半边身子,“去陵园烧了点儿东西。”

她啜泣声减弱,被他这样带着走,心里那份踏实落地的感觉又回来了。

前面二位往进走了几步远,冯圣法看他没事,稍放了些心。

傅程铭问,“你们在这儿干什么。”

他今夜寡言,丝毫没有闲说半句的心情,出口的话也十足平淡。

小冯说,“等你回来啊,怕你出去一冲动,不要命了。”

“我不至于犯傻,”话虽这么说,但谁都知道他一定是悲痛的,“你们没事儿就先回,我要联系办丧事的人了。”

小冯还想多说几句,季崇严拦下他,摇了摇头。两人默然离开。

雨幕围拢了偌大的院子,幽暗的夜色像洒在天际的墨水。

“不要一个人,”她双手抱住他的臂弯,扬起头,“你去干什么我都陪你。”

潜台词是,千万不要再离开我的视线,别再让我担心了。

听着她轻细的声音,紧张发颤的音调,他心口酸涩,原本沉重的眼终于有了些精神。

一路上,唐柏菲依偎着他,抱住他不肯撒手。

随后便听他调侃,菲菲不用怕,我又没长翅膀,飞不了。

可他分明是佯作坚强,他嗓音那么轻,有气无力,像即将飘到天上去。

这些话入耳,她眼睛又忍不住地泛红。

进了书房,傅程铭脱了外套挂在衣架上,“晚上吃饭了没。”

她半张脸埋在围巾里,摇了摇头,“你先忙,我陪你。”

看他坐在桌前,她也搬个椅子坐到他旁边,膝盖挨着他大腿。

傅程铭侧首去看,这姑娘生怕他丢了似的,不换鞋,不换衣,就这样风尘仆仆地端坐着,瞧着是神经紧绷,绒围巾上的那双眼直勾勾盯着他。

他眸光深邃,替她把碎发捋到耳后,“去洗个澡。”

她不说,只摇头,目光倔强,一副谁也叫不走的样子。

傅程铭暂且顾不上管她,看了眼表,抓紧时间拨电话。

抽屉里有成姨帮忙记的号码册,他翻出来,在灯下摊开。

他指尖抵着一串数字,打过去,没几秒对方接通了。

唐小姐一直看着他,看他胳膊撑在桌沿,嘴角生硬地勾起,话语间强装着淡然无事,“是我,程铭,很抱歉这么晚打扰您。”

“今天上午,我奶奶去世了,烦请您半月后参加葬礼。”

“是,不用担心,我发现的时候,她像睡着一样。走得很安静。”

不知道对方说了什么,他嗯了两声,道别后挂断电话。

按下红键的那刻,他挂着的假笑明显僵了片刻,旋即消失不见。

这一个晚上,她数不清他通知了多少人,听称谓,其中应该有长辈、属下、朋友,他永远憋出一点笑,用尽可能平静的语气去描述,把奶奶的离世讲得很体面。

她还依稀听话筒里某个人说,小傅,你奶奶寿终正寝,这是喜丧。

而他却笑得更勉强,附和着,是,您说得对。

唐柏菲不懂他的勉强,只借这光线,仔细端详他的侧脸,半晌,却看见他鬓角有一根白发,夹杂在浓密乌黑中是那样显眼。不知怎么,她一口气提上来再咽不下去。

兴许是反光,看错了呢?她梗着脖子,不信邪地左右晃动身体,妄图找到某个角度,让那根白发奇迹般变黑。

但无论哪个方向,它都是白色。她那口气憋闷在胸口,难受得很。

他没注意到她的眼神,手机贴面,嘴巴张合着,她听不进一个字去。

册子翻到最后一页,嗓音已然沙哑,他慢悠悠探手握住杯柄,凑乎喝了口冷水,又继续和那端人说话。他的坐姿有些塌,不比寻常那样干练利索、腰背笔挺板正,整个人散发一种罕见的疲态和无奈,像老了几岁。

她不敢再看,脖颈有千斤重,狠狠低下头。也对,人们天然回避悲伤,而他要一遍遍一回回地复述奶奶去世,谁能受得了。

等他合上电话簿,她坐得颈椎发酸。

傅程铭泄气般靠住椅背,闭眼揉着鼻梁,传来女孩子凄凄的哭声。

他放下手,心焦地做了个吞咽的动作,“怎么了。”

她头摇得像拨浪鼓,他伸手抬她下巴,被她瞥着脸躲开。

这是执意不肯抬头了,他眉梢紧锁,大脑思绪如一团乱麻。

由于一晚上都在打电话,正是不太清醒,他推测的原因无非那几样。

困了,饿了,渴了,不然还能有什么,她这个年纪,没太多烦心事。

他举目环顾,成姨哭倒了,这家没烧开的热水,“我出去一趟。”

傅程铭拖着沉重的身体,欲要起身。想到厨房给她沏茶,煮一碗面。

女孩子急吼吼的喊叫,几乎破了音,“你去哪!”

他眼尾陡然划过一丝震惊,转头看向她。

以为他又要走,又要出去,去想不开做傻事抛下她。

她扑进傅程铭怀里,坐在他腿上,头顶抵住他的下巴。

抱紧他,口鼻闷在他颈窝一侧,声色沉沉地,“你别走。”

接下来她表现反常,默着黏了他好久,似恳求似耍脾气,说了句过分郑重的话,“我爱你,你别走,我爱你。”

后来,不知是小宁在幼儿园跟谁学不下好,回家第一句便问他,爸爸,我爱你是什么意思。只有说了,两个人才能结婚?

他收整着小书包,无奈皱眉,说,不是。

啊,那,这三个字随随便便就可以说?

他说,当然不是了。

他很耐心地,把小宁胳膊蹭折的书角抚平,包上新书皮。

那妈妈有对你这样说吗?

他说有,是在那年春天,在他最难熬的时候。你太奶奶说得对,我是很幸运。

第62章 葬礼,草莓和刑少爷

衬衫的领边被女孩子弄湿一小片,傅程铭抱着她,掌心压在她后背拍了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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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听这么郑重的三个字,他的心脏连同全身血液都僵了半晌。

缓过劲儿来,他嘴唇贴在她的耳边,声音轻而沉笃,“我也爱你。”

怀里的人仰头,红着眼睛埋怨他,“那你还要走。”

傅程铭蜷起食指,蹭掉她眼角的泪,“不是饿了?我去厨房一趟。”

“我不饿,”她谢天谢地,把他抱得更紧,“你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带着哭腔和颤抖的音调里,是对他多到满溢的担心。

听她反复念叨着,他原本寥落茫然的情绪,似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

傅程铭眼底终于有了笑,问得很温柔,“那为什么哭。”

她坐直身,撑住他的肩吸两下鼻子,“我看到你有白头发。”

“很正常,人到一定年纪就会长,”他欣慰,“不过我们菲菲还很年轻。”

“别这么说,”唐柏菲心酸,连连摇头,“你一点都不老。”

“嗯,知道了,”他抚了抚她的后脑,下巴一指,“你去睡吧。”

到最后几个字,傅程铭的说话声轻得只剩个口型,好像耗尽了力气。

他今夜真是一副疲态,永远问一句答一句,从不主动多言。

“说好了我陪你,”她伸手,给他揉揉肩颈,“是不是累了。”

傅程铭握住她的手,指腹摩挲了半晌,不舍得让她这么做。

她盯着他眼下一片青色,蹙起眉梢,“我和你一起。”

“我还得一会儿,”傅程铭亲她的手,“你先去,听话。”

“那你还要忙什么。不是都打电话了吗。”

他闭了阵酸疼的眼,“人一去世,前前后后一堆琐碎的事儿。”

“嗷,不急,”怕激起他的悲痛,她不敢多问,“我去等你,我不睡。”

唐柏菲小心翼翼从他腿上跳下去,回了卧室,没心情泡澡,只草草洗漱了,随手换件睡衣钻进棉被里躺下。

屋子暗,她几经辗转,怕自己先睡着,便扭亮台灯,将亮度调到最大,在接连不断的哈欠中仔细听外面的动静。

从前觉着温馨的光,现在是这样刺眼。

听了半小时,偶有他拖鞋趿拉地面的脚步声,估计是倒水喝。

最后实在熬不住了,她用力掰开上下眼皮,硬是撑到十二点多。

傅程铭轻手轻脚地进去,合上门,看见她那双睁圆的眼。

“说要等我,就真不睡了?”他踱着步,坐在床边摘腕表。

她重重嗯一声,看他脱了外衣,“我说到做到呀。”

等他一睡下,她像块儿磁铁主动吸附到他身上,四肢锁着他。

傅程铭被缠得动弹不了,握住她的手臂,“别怕,我不走。”

“不走也要抱你。”

她越说越来,半个身体压住他,脑袋不停蹭着。

女孩子这么体贴,这么善解人意,是他经历亲人离世后的唯一慰藉。

“好。”傅程铭搂紧她,手搭在她的腰间,望着天花板出神。

奶奶说得很对,老天从不亏待谁。一个人缺失什么,定会在其他地方弥补回来。

四下安静,谁也没睡着。

她陡然来了一句,“傅程铭,难受你就哭出来好不好。”

“或者你跟我说一说,不要憋着啊。你这样下去会生病的。”

“我和你说,我小时候只要一生气一伤心,就会跑到阳台上大叫几声。虽然费嗓子,每次喊完就哑了,但真的很有用,憋的那口气好像一下就消失了。你试试嘛。”

“好,”傅程铭温热的鼻息扑在她面上,“我试试。”

可他的语气过分迁就,她不傻,能听出来是在哄她。

像是一个孩子不懂大人那复杂的痛苦,以最天真的方式去劝解,提一些自认为有用的法子。他都明白,却只佯作无事,反过来安慰她,要她别太担心。

她的眼又堆起泪,只一味地将脸埋进他脖子里,声色沉闷,“可能我那样,对你来说有点幼稚了。但是,不管什么时候,我都会陪着你的,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傅程铭适应了黑暗,看清了她眨动的睫毛,“不幼稚。菲菲很懂事。”

“那你能不能,”她略停顿,喃喃着,“把在书房说的话,再说一遍呀。”

他摸着她柔软的头发,指尖微动,“我也爱你。”

“把也字去掉好不好。听着怪勉强的。”

傅程铭低吻她的额角,“我爱你。”

这一整晚,女孩子就没松过手,始终缠得他很紧,之后半个月也是如此。

每天早上起床,他都要抱着她承诺,说一定不会乱跑,一定准时回家。

他时常打着领带,注视好一会儿她的睡颜,如此才能获得辛苦一天的精力。

傅程铭专门请了丧假,为奶奶办葬礼,照她生前的习惯一应低调从简。

但当天的宾客仍是浩浩荡荡,陆续跨过门槛,鞠躬,献几束白菊。

吊唁的人来自各界,年轻至二十出头的学生,更有八九十岁的退休学术大拿。

他就在那日见到了自己大学的教授,老师记得他,操控轮椅走到他近前。

老人抬头,看他身旁站着的女孩子,两人正手挽手,举案齐眉的样子。

“小傅,你结婚了?这是你太太?”

傅程铭说是。

老人感慨万分,“真好,成家了。我印象里,你只有二十岁。”

“我老了,”他勉强一笑,“都快三十五的人了。”

唐柏菲不愿听他这么说,侧眼看去,他分明是满头黑发,脊背笔挺,无非眉宇间多了些失魂,但又随周身流淌的沉稳气减弱了,中和下来,成了岁月积淀后大浪淘沙的阅历。

到晚上七点,他去送客,由于午饭时敬了几杯酒,脚步是虚浮的。

她想扶着,陪他一起,被他柔声拒绝了,“菲菲去休息,去吃点儿东西。”

目送他出了院门,有小冯少爷那几人跟在身后,她将将放下心。

一路往餐厅走,唐小姐仰望墨黑的夜空,看弯月如钩。

月亮见证了一切,刚结婚时她还常闹脾气,无一秒不想回香港。

而现在,她已很好的融入了北京,完全适应了傅程铭太太的身份。

成姨在餐桌前等她,见人来了,端上煨好的虫草花长江刀鱼汤。

“太太饿了吧,”成姨给她搬椅子,揭盅盖,“快填填肚子。”

唐柏菲坐下,凑近闻了闻奶白的汤底,“好香,您不喝吗。”

话一落,抬眼就看见成姨双眼发红,显然是哭过一阵子的。

她识趣地不再说,安静喝完,抽张纸巾擦擦唇角。

成姨捧住手机,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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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皱着眉,看得入神。

她好奇,终究是伸长脖子,凑上去,“您看什么呢。”

成姨将屏幕一斜,“是新闻,还有这个,学校官网的讣告。”

大致扫了下,标题是我校著名教授林婉珍(林女士),于某年某月某日离世。正文则是奶奶一生的学术贡献,和卓越的学术理论,浏览量破几十万,点赞上万,评论区青一色的默哀送花、一路走好。

这么多人悼念,她倍感宽慰,伤心稍稍消减,“成姨,我想问你个事。”

成姨扯出一抹笑,“你说。”

“你是不是陪了奶奶很多年呀。”

“是啊,去她家照顾了一年多不到,但后来二十年一直有联系。”

唐小姐惊讶地张了张嘴,“那,您肯定见过他小时候了。就像他第二个奶奶一样。”

“要是这样倒好了。”

她问,“没有吗?”

成姨摇摇头,“先生那会儿十几岁,大部分在住校呢。”

唐柏菲应和一声,把瓷盅往前推推,“那我先走啦。”

这一天结束后,傅程铭扶着墙回房间,换拖鞋,松领带,路过浴室门,里头亮着暖灯,水声淅淅沥沥的,磨砂玻璃印出一道黑影,他挪开眼,到床头坐着闭目养神。

想着是等她洗完出来,半途却毫无意识地睡去了。

半梦半醒的状态下,他鼻端是裹挟着水汽的香味,愈发浓烈,一个温热的身体贴近了,潮湿的发丝不时蹭他的脸。

好像有只手在不停揉他的穴位,醉酒后的头痛逐渐有所好转。

傅程铭睁了眼,首先看到的就是她没吹干的长发披肩,柔顺如黑瀑,一身新的棉质吊带睡裙,整个人白白净净,皮肤在月色下发光一般,正给他按着太阳穴。

她小小声,把头发撇到肩后,“你醒啦。怎么不换衣服。”

他不答,只沉沉地注视她,想把这一幕记在脑子里,镌刻于心。

以便在将来经常回忆起,今晚她身披月光,柔美得像从梦中走来。

傅程铭揽住她的腰,搂在怀里,抱得很紧,“手酸不酸。”

他俯首,不带任何情欲地挨着她的嘴唇,不做多余的动作。

揉着她的指节,他心疼成什么样了,不愿让她做半点照顾人的事。

他双臂一再加大力道,她被抱得受不住,身体扭动着。

“不要动,给你揉一揉,以后这种事情我自己可以。”

仿佛她的手金尊玉贵,捧在掌心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唐柏菲与他的唇瓣错开,枕在他胸前,“你休息到什么时候。”

他说:“过了尾七。”

头七到尾七的四十九天,傅程铭完完整整地给奶奶过了。

一个多月过去,北京进入春分时节,草长莺飞,植被复绿。

昼长夜短,太阳把这座院子照得和暖。曾经笼罩着那股隐约的忧伤,也在一天天中减弱,一切事物将往正轨上靠拢。

另有一件让他顺心的,是行动组进行抓捕,时老爷子不甘心,径直爬上医院的窗户一跃而下,持枪的武警围着那具尸体,个个姿态警觉,但他已是血肉模糊,毫无生气,更别提还手之力。

老廖出了住院部,告诉他,蒋净芳正在调查中,大概年底出结果。

傅程铭特意问了时本常他女儿,有没有引渡回北京,怎样量刑的。

廖佑均在床上躺着,细细思考,“她爸爸贪污金额巨大,她协同包庇,又去了美国,依我看,得二十年往上了。”

消息在网络广泛传开,某天早晨她喝着粥,听成姨正念叨这个。

唐柏菲显然没睡醒,双眼空洞,旁边是成姨的啧啧声。

“我吃不下了,”她撂下勺子,“您要我带的东西呢。”

“啊,有有有,辛苦太太早起了。下午回家好好补个觉。”

成姨端来一个玻璃盒,四方形,剔透精致,里面是洗净切好的水果。

是上礼拜傅程铭恢复了工作,她依旧不放心,怕他闷在办公室里瞎想,钻牛角尖,再一冲动跑出去了。成姨建议,不如太太亲自去看,顺便带点儿什么。

她一贯把他想得很脆弱,是站在二十岁的角度,去看他三十多岁面临的问题,把她的感受加在他身上。

春风送暖的天气里,北京温度大幅提升,直飙到十七八。

唐柏菲赶时间,随意套了件裙子,挂了条披肩,没穿长筒袜,就这么光腿迈出门。家里的用车在门口停着,她打着哆嗦钻进去。

明知穿成这样会被他耳提面命地说,她还是明知故犯。

她不怕他假装生气的表情,更不怕那一两句柔和的诘问。

何况,他说说也好,证明他注意力有所转移,在慢慢走出奶奶去世的伤痛。

司机往常接送厨师和成姨采买,很少见傅太太,气氛一时间僵住。

他折身,客气生疏地问了句,“那个,您,去公司是吗。”

她点头应下,一路上看窗外倒退的毛白杨,轿厢满是沉寂。

到目的地,她拎着牛皮纸袋进旋转门,大厅空旷,吊灯高悬,瓷砖整洁得反光,只偶尔来往零星的人,极细小的交谈声微微回荡着。

正中的前台站了八个人,男女各一半,交错站着。

唐小姐甫一走近,有人率先问她,“您好,请问找谁。”

“找傅程铭,我是他太太,”她指了指电梯,笑笑,“在几层呀。”

八双眼睛齐齐看过来,有些正忙的也丢下了手头的活。

自从傅董一声不响地结了婚,属下们常在茶余饭后悄悄的议论,原来董事长不会孤独终老。最津津乐道的还是他们的年纪,据说他太太是香港人,比他小十几岁,还远嫁到北京。

这故事性就很浓了,老夫少妻很值得说道,要么是联姻,苦了一位大小姐的命运,要么是两情相悦,不过第二个概率极低,毕竟这年头的小姑娘哪可能喜欢一位冷清刻板的无趣大龄男士。

眼前的女生,周身散发着独属于年轻的朝气,能量满满,像春季的太阳。

出于职业素养,他们掩盖了八卦的目光,笑得和空乘一样专业。

“最顶层,”一位小姐伸手,微鞠躬,“那我带您上去吧。”

她礼貌回笑,明媚灿烂,“啊,不用了,我自己来就好。”

前台几人斜着身,拉长脖子似的望向那道背影,直至人消失在转角。

坐电梯到了他办公室那层,唐柏菲有规矩地敲了三下门。

屋内传来沉沉的一声,“进。”

她将门推开一半,环顾一圈,窗户开着,采光还不错。

傅程铭背对她,右手握着保温杯,按饮水机接热水。

她想给他个惊喜,没率先出声,也没挪步,呆站在门口等他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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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下安静,他要泡茶叶,正拆明前龙井的包装,迟迟不回头。

她着急,揣着恶作剧的小心思,又重重敲了五下门。

声音较大,相比敲更像砸,傅程铭没了耐心,眉梢紧蹙。

“谁在那儿站着,不进就出去,”他呵斥,“一点儿规矩都没有。”

看他这状态还可以,站姿端正,有精神,比两月前好多了。

“你说谁呀,”她故意跺脚,高跟鞋敲地,“说我没规矩吗?”

傅程铭拧好杯盖,一转身,女孩子全须全尾地出现在面前。

他眼中滑过不短暂的诧异,恢复如常后,又问,“菲菲怎么来了。”

她不回答,只笑了两声。他变脸真快,一转头的功夫,声音就那么温柔了。

原以为她有急事,以至于起个大早,不惜老远的路找他到这里。

但傅程铭观察她的表情,又不像出什么事儿的样子。

他放了杯子,坐在转椅上朝她招手,“你先进来,坐。”

唐柏菲握着门把,满目征询,“要关门吗。”

他抬下巴,“关上它。”

“哦,”她照做,不自在地回看一眼,“他们会不会多想。”

傅程铭蓦然有了笑意,侧首看她走来,“会想什么。”

“我第一次来,以为咱们关上门做什么事情,怕别人议论你呀。”

说话的空隙,她站到他身边,肌肉记忆一般坐在了他大腿上。

“不怕,”他轻声,抚着她的腰,“今天怎么突然到这儿了。”

她赶紧哦了声,一边低头拿玻璃盒,一边说起正事来,“我怕你还在难受,怕你想不开来看看你,成姨切了水果,你累了就吃点好不好。”

“呐,”她叉一半草莓,举到他嘴边,“这个品种很甜我尝过的。”

他左手搂着她,右手撑在桌沿,肉眼可见地恍惚了片刻。

随后才深深噢了一下,似是缓过劲儿来,喟叹着,“专门来看我的。”

他眼神如炬,滚烫地烧在她脸上。她难以招架,被看得往后躲,“你看什么呢。”

此刻的他很复杂,似是欣慰,又惊喜,好像她喂的东西是块金子。

在唐柏菲正要问他时,他拿过叉子,反手塞进她嘴里。

出口的话和草莓一起咽肚子里,“这是给你的。”

“是么,”傅程铭笑笑,“上面可没写我的名字。”

“你先吃,”他扯过几份文件,拍着她,眼盯着字看,“我忙一会儿。”

她悻悻地说好,立马把头扭向门那头,生怕看见纸上的半个标点。

相安无事坐了半晌,她忘了来的目的,真就应他的话,快吃完整一盒。

看他抽空喝茶,她见缝插针地问,“我想问你。”

“你说。”

“你每天除了回家,就是在办公室闷着,见的人永远就那几个,也没新面孔陪你说话你朋友圈怎么越活越小了,而且,来回就两个地方你不憋吗?你不觉得无聊?能不能出去走走。我来的时候,看你们这座楼附近有公园的。”

她一口气讲这么多,傅程铭倒先是笑,“我不好出去。”

能让他笑出声,她陡然有了成就感,遂亲昵地环住他脖子,“为什么。”

“我不是有家室的人么,总一个人出去影响不好。”

“啊,这样,”她上身一晃一晃,“那你的家室来啦,你陪我出去。”

“好,”傅程铭签字,眼不在她身上,“什么时候。”

“今天晚上,去超市我想买盒白颜料,用完了。”

他笔尖停顿,“今天,今天不太行。推几天吧。好不好。”

这一推就没影了,唐小姐知道,她似生气似哭闹,嚷嚷好几遍“陪我去”。

只假哭了两声,傅程铭就答应下来。她偷偷勾起嘴角,得逞地笑。

其实根本和颜料无关,她单纯是想让他去人多的地方走走,接点地气,总一副不沾烟火的姿态可不行。之前上网查过,说广场超市能量最高,没事干去逛逛会治愈所有伤心事。

傍晚在超市的时候,唐柏菲全程挽着他的胳膊不撒手,和他慢步在各种商品之间,又看他一身严肃的正装,调侃道,“你照照镜子,和别人不在一个世界。”

他有兴致看她,陡然瞥见那光着的脚踝,责问道,“怎么不穿裤子。”

这姑娘尴尬在原地,不断低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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