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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20(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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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春梦

吴阳浦死后,偌大的宅子只有沈丽曼带儿子吴耀晖住着。

穿过种满紫、粉色绣球门廊,中式会客厅内放置着小木马、迷你老爷车,还有一些小孩儿的图画书散落在羊毛地毯上。

一身丝质吊带睡衣,外罩毛领长衫的沈丽曼闲坐二楼窗台喝咖啡,圆桌铺设白蕾丝绣花桌布,搁着粗陶鎏金烟灰缸,旁边镂花粗陶大碗里时令的水果上挂着水珠。

杨妈在一楼带着耀晖玩耍,她就在二楼看报。

五日前,在上海最负盛名的算命先生,号称“江东神仙”的刘铁嘴,刘守义突然出了一则卦签,说近日有一批流通在上海的瓷器挂带不详,与那越洋过海的外邦人命数八字最是相克。凡持有青花、桃釉、白胎瓷器者,若不尽快脱手,小则三月内有血光之灾,大则三年万贯家财散尽,亲人离散,不可善终。

此卦签即出,举众哗然。接着,仅仅三天内,就有好几个名声在外的洋人遭遇车胎被划、贼走空门,或者是被从天而降的茶杯砸中脑袋,见了血。

在外国人眼中炙手可热的青花瓷器突然成了烫手的山芋,那些久居上海,甚至在上海安家落户的英国人、法国人纷纷将家中青瓷藏品系数当卖,有的甚至直接转赠他人,但求家宅平安。

这其中就出了一件糗事。

有不少人看到,法租界公董局总办查尔斯先生,带着一批青瓷古董找上荣公馆,点名指姓要把这些东西还给荣家六少爷荣时邈,称他故意将一些受了诅咒的瓷器以资抵债,要求他将古董收回,并如期归还欠他的钱。

荣老爷亲自陪着查尔斯先生又是喝酒又是看戏,回来之后将荣六少爷大打一顿,事后打发到哈尔滨替他跑偏远地区的生意,三年不准回上海。

丢失的瓷器被重新安置回旧宅,因偷梁换柱者是家中少爷,米婶和下人们免遭责难,只是嘱咐他们,日后就算是少爷小姐们来了,依旧不能放松警惕,想要什么,需得过荣老爷的手才行。

荣家瓷器丢失一案算是了结,就是苦了上海那帮卖瓷器的人。

不少古董商人、瓷器铺子的生意一落千丈,如查尔斯先生一样带着古董上门退货之人数不胜数。还好揪出荣六少爷这个家贼的第二日,刘铁嘴就宣布,已经有人把这批不详的瓷器送到他那里,他会把这些东西送到他师傅的道观之中,祛除邪祟。

如此,方解上海“不详瓷器”之灾。

“所以,刘铁嘴收了你多少银元?”

电话那头,宋芳笙低头玩着电话线,笑弯了眼,“四件价值连城的青花瓷器都归他,还要什么银元?倒是姐姐的手下,戏弄那些个洋人花了不少功夫,改日我必定登门,亲自道谢。”

“那瓷器是顾少爷的?”

“自然不是,他那样的人,脑子里除了警察署和那些犯人,再容不下其他——”她抬头看一眼,书房右侧墙面正中挂着一幅西洋画,是叶秋容找人送来的。

“——是段家老太太的宝贝。秋容说,上周有个叫皮埃尔的法国人,想和段家合伙做生意,送了四只青花瓷瓶来,老太太宝贝得跟什么似的。刘铁嘴卦签一出,她拿到老太太面前吹嘴,老人家几乎立刻相信那是洋人送来的不祥之物,存心要她不得好死。你知道的,人这年纪一上来,少不得迷信。她当晚就喊心口疼,让人把四件瓷器扔出去。刚好便宜我们……不说这个。米婶连同荣家旧宅里的下人,送了好些糕点来,我让赵妈又烤了水果蛋糕,经不起久放,姐姐下午记得准时来。”

挂断电话,沈丽曼盯着报纸上标题“恶瓷疑云”四个字,一旁小小的落款写着“记者苏砚之撰”。

又是他。女人敛了敛眼皮,搁下报纸起身,唤人伺候她穿衣。

每次去顾宅喝茶,她都习惯买点什么一同带去。中秋时节是杏花楼的月饼、云片糕,过了中秋,五芳斋的桂花糖年糕味道也是极好。宋芳笙和叶秋容爱吃西式糕点,所以她最近总来凯司令咖啡馆买拿破仑和芝士条。

脚刚跨出车门,尚未看清面前咖啡馆招牌,沈丽曼面前猛地窜出一个人挡住了她。

“沈太太,巧遇。”

苏砚之换了一身白衬衣,看上去应该是熨烫过的,黑色皮鞋擦得锃亮,灰褐色双肩背带隐隐勾勒出男人的胸肌,只是腰依旧细得不可思议。头上褐色贝雷帽把头发压得更低,两只小鹿眼带期盼从细碎的刘海里瞧她,似白玉润透的脸因为激动有些泛红。

见她不答,苏砚之继续道,“我到附近跑新闻,正巧从街对面看到太太的车,想着万一是你呢,没想到真是你……你来喝咖啡吗?”

好一个“巧遇”。沈丽曼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垂眸点了点头。

“那……不如我请你喝如何?”说罢,他似乎觉得这个请求颇为冒昧,赶紧把手里的报纸展开,找补说道,“我这篇报道得以发表,获得我们主编的肯定,多亏沈太太、顾少奶奶和段三少奶奶暗中追查到底。所以今日这杯咖啡,就算是我谢谢沈太太。”

“你如何得知此事与我们三人有关?”

“自从上次火灾案告破,我就知道三位太太能力非凡,昨日早晨,有人看见荣宅的下人给顾宅送了不少谢礼,报社的兄弟把人叫住,一问便问出来了。”苏砚之将报纸翻到他所写文章那一版,指着最后一段说道,“我知道三位太太做好事不留姓名,所以你瞧,我换了个办法,让大家知道,这件事三位太太也帮了忙,你瞧瞧,这样写可使得?”

“恶瓷疑云”最后一段,写知情人士透露,送到刘铁嘴府上的四件瓷器是之前协助警方抓过罪人的三名“侠义女豪杰”找到的,虽没有明说姓甚名谁,但大家都心知肚。

使得、使不得,他都这样写了,报纸已经发得满上海人人皆知。他如此问,不过是在向她邀功。看面前年青男人满脸期待,沈丽曼弧了弧眼睛,“这样很好,有劳你替我们着想,不如今日这杯咖啡,我来请罢。”

“那怎么好,自然是我请你……”

“我听说南京西路开了一家沙利文,不如你下次再请我去那里尝尝?”

“真的吗?当然可以……”他喜不自胜,低头忍不住笑着,引沈丽曼进了咖啡馆。

挑个能看见大街往来人群的位置,两人相对坐下,店员招呼完其他客人转身,没瞧见沈丽曼的背影,只注意到苏砚之,上前说道,“苏先生来得有些晚啊,沈太太今日还是没有来……”

“咳咳咳咳……”

没想到在她这里露了馅,苏砚之尴尬到无以复加,连连咳嗽打断,店员这才意识到沈丽曼就坐在她身后,屏气敛声不敢再说,留下两杯清水灰溜溜走开了。

他拿余光扫她,发现她神色如常,叫来其他店员点了咖啡和拿破仑,好像没听见方才店员的话一样。

“原来你喜欢吃拿破仑吗?”

自从和吴阳浦在一起,看着他建立虹口帮,沈丽曼见过无数男人的眼睛:下流、阴沉、贪婪、愤怒。面前男人亮晶晶的眼神落在她身上,叫她生出一丝恍惚。

不染一丝杂陈,又像是幼时养的狗“福福”望着她。她没有回答,而是双手手指交叉,撑住下巴看他,“你多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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衬衣背带、贝雷帽,活脱脱一个爱国大学生。

一问到年龄,他拘谨起来,“十、十九,虚岁二十了。我书念得早,三个月前毕了业,刚进报社没多久,已经在自己挣钱了。”

小她七岁,着实太年青了。不过,她最初与吴阳浦在一起的时候,也是十九岁呢。

正是不顾一切去爱的年纪。

吴阳浦清俊的模样自脑海中一闪而过,沈丽曼恢复些许理智,挥手招来店员,将她刚才点的拿破仑包好,带走。

“啊?”苏砚之跟着起身,做了错事的孩子一样紧张道,“怎么刚坐下就要走,可是我做错话了?”

身边仆人接过糕点,她转过身来,表情平淡道,“尚与他人有约,就不待了。苏先生,改……”

改日还要再见吗?还是不要给他太多念想的好。这话告诉他,也告诉自己。

“……我先走了。”-

“姐姐。”

“姐姐?”

“姐姐!”

沈丽曼猛地睁眼,面前苏砚之的脸几乎贴上来,盯得她眼神闪躲,“胡叫什么,谁是你姐姐?”

“你知道我年龄小,自然叫你一声姐姐。不过我原也不愿意这样叫,姐姐看着年纪也小,若我叫一声妹妹,你能答应也是好的。总之,‘沈太太’三个字,我以后都不会叫了。”

他何时变得如此无赖?

沈丽曼甩开他欲走,被抓住胳膊,死死地贴上来,“做什么?”

“好姐姐,你看见我不高兴吗,为什么急着走?”

“胡闹!”

“好姐姐……”

“放开我!”

再一次睁眼,沈丽曼看见熟悉的床幔。眨眼确定,自己此刻躺在床上,方才一切都是做梦,她长舒一口气坐起来,目之所及是凌乱而珍贵的一切。

她和吴阳浦的一切。

门外传来登登登上楼的声音,没一会儿杨妈敲门。想起儿子睡在隔壁房间,若出什么事情,杨妈不会从楼下赶来,放心道,“什么事?”

“太太,刚顾少奶奶打电话来,说是荣老爷宅子里遭窃,还出了人命,死了三个人呢!”

第16章 采花贼

米婶死了。

和米婶一同被杀的还有两名旧宅男仆,都是当晚值夜的下人。两人被子弹精准命中头部,分别死在收藏金铜重器的顶楼走廊和一楼会客厅里,米婶则是死在后院下人房中,自己的床上,死因同样为一枪爆头。

因为事发突然,宅子里的仆人发现尸体后刚报警,估摸警察这会儿还在去往荣府旧宅的路上。

要不是之前陪米婶一同来送糕点的一个仆人想起给宋芳笙去个电话,恐怕她们要等到案件见报之后才会知晓。

前往静安寺路的街道上,一辆黑色小汽车缓缓驶过。宋芳笙坐在前头,身后是同样面色凝重的叶秋容则与沈丽曼。

“咱们这样贸然登门,应该进不去吧?”

“不会,”沈丽曼轻拍叶秋容手背,以示安慰,“幸好我与荣三姨太打过几回桥牌,算是相识。我说近期得了一座纯铜鎏金的佛像,对古玩有兴趣,想去荣老爷放古董的宅子看看,她立刻戳破我,问我是不是要带着你们俩去玩侦探游戏。”

叶秋容好胜心上来,追问道,“难道说,我们三个如今也是名声在外?”

“只是这名声是好是坏就不知道了。”

宋芳笙担心此去荣宅会遇上警察署的人,叫司机慢些开,等警察署的车子与她们擦身而过,她才松一口气。

荣府旧宅进来,看着宅院着实不大。

三面围墙较左右两侧房屋更高,顶点插满尖锐的碎玻璃,墙下还拴着狗。

有荣三姨太事先打招呼,剩下的五名仆人恭恭敬敬等在门口,把宋芳笙三人迎进会客厅,直接上到顶楼。

这次丢失的古董不下十件,全是收藏于顶楼的金铜重器。有青铜小鼎、自鸣钟,还有金锡杖。其中最为珍贵的,当属一座铜镀金珐琅葫芦式三星献寿转花钟,其价值不可估量。

一下子少了十余件古玩,房间内有些空,地板上还残留曾经摆设某件器物的印记。因着负责打扫顶楼房间的仆人已死,其他人无法描述丢失古玩的大致造型,宋芳笙退至门口,问三名死者各死在哪个位置。

“这,”仆人脚尖点地,地板上隐约散发出清洗过的味道,“他们还把凶手的名字用血写在了地板上,几位太太恐用不着费心思,交给警察抓人就是。”

“什么?难道他们认识凶手吗?”宋芳笙心一沉,勘查现场的乐趣顿时少了一半。

仆人温驯点头道,“上海应该没有不认识的——他们写的是‘白扇周’。”

“白扇周,那个神偷手?”

宋芳笙头一次听说这个名字,蹙眉表示不解。叶秋容则一脸崇拜,眼冒桃心道,“这两年突然出现的一个江洋大盗,据说是鉴宝高手,更是盗宝专家,能做到飞檐走壁、翻墙爬窗不留痕迹。此人擅乔装改面,专偷货真价实的古玩珍宝,从不出错,所以报纸上都管他叫白扇。曾经有目击者看到过他其中一次行动中暴露在外的长相,肖像画贴出来之后,有人说他同自己认识的一名周姓男子极为相似,所以得名‘白扇周’……但此前,从未听说过他偷东西还会杀人啊。”

沈丽曼检查完房间门锁,开口问仆人道,“三人都写了?”

“米婶没有。”

“字迹可都完整?”

“十分完整,早前警察上门之时还拍了照呢。”

“那你可看见,两名死者写这三个字的笔划和大小都差不多?”

“对。”

“不对。”沈丽曼似笑非笑道,“正是这样才不对。且先不说,人在头部中枪之后,会在极短的时间内失去意识和操控四肢的力气,快速死亡,根本没时间写下完整的凶手名字。你只仔细想想,那两名仆人是你旧相识,他们两个平日里可识字?书写可工整?字迹有无可能完全一样?”

一语点醒,仆人呆愣地看着面前神情淡漠的自信女人,旋即略带羞愧低下头去。

顶楼死者头部中弹,子弹打进他身后墙内,从角度可以得知,是凶手从楼梯上到顶层之后立刻开枪射击;一楼会客厅的死者死在茶几边上,子弹落在地毯上,没什么特别。

三人最后来到米婶所住的房间,看到一颗子弹孔清晰地出现在床侧墙壁,床褥上留有血迹,尚未来得及清理。

仆人有些害怕,指着枕头小声道,“米、米婶就死在床上。我最先发现宅子里两个人的尸体,进来叫她的时候发现她脑袋枕着枕头,正中间好大一个洞……”

根据子弹孔的位置和尸体的位置,宋芳笙有了初步推断,“那就是凶手推门进来被她察觉,刚从床上坐起身来,往门口看去,就被站在门口的凶手一枪击中,顺势倒回床上,所以才会在侧边墙上留下弹孔。”

尸体已经被警察署的人带走,不过就算还放在荣宅,宋芳笙也没有勇气去看,更别提叶秋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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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完所有的现场,沈丽曼和叶秋容被带到偏厅小坐歇息,宋芳笙不知去了哪里闲逛,姗姗来迟。

一口玫瑰花茶下肚,清润甘甜。叶秋容不想在死了人的房子里久待,喝茶的间隙四处张望道,“姐姐们可还有想要问的?没有的话,我们走罢。这里头堆满了从土里挖出来的东西,原也不住人,一点活人的气息都没有,更别提现在还死了三个。我总觉得有一股阴风从身后吹过来,怪瘆人的。”

“那就说说到目前为止,咱们了解到的线索罢。”

沈丽曼先开口道,“首先,凶手杀人偷东西,意图嫁祸给盗贼‘白扇周’,但白扇周此人犯案,一不杀人,二不损坏门窗。我看顶楼房间门明显是被撬开,虽然损耗很小,但依旧不是白扇周盗窃的一贯手法。再者,有一点我不明白,凶手杀宅中值夜的两名仆人情有可原,可为何要杀米婶?从米婶的死亡现场可以看出,她死的时候还在睡觉。下人房间离主宅尚远,凶手要逃跑也不会经过,他完全没有杀害米婶的理由。最后,我发现旧宅所有被撬坏的门和保险柜,损耗都极小,几乎都只有很小的划痕,应该是使用较为专业的工具做的。不知道这个线索能指向什么。”

“我同意,”宋芳笙激动道,“我也觉得米婶的死十分蹊跷,突破口说不定就在她身上。所以我方才找仆人,私下问了她的家底情况。据仆人了解,米婶家中关系单薄,先生早逝,只有一儿一女两个孩子养在老家哥哥家中,靠她每个月寄一些钱回去,身边也没有亲属或者朋友沾染偷盗、赌钱之风。我怀疑是荣六少爷被赶出去,怀恨在心,刚才又给警察署去了电话,找顾均胜的手下李正问了荣时邈的下落,结果发现他根本不在上海。”

“还有一点,”沈丽曼从指间取下一枚戒指,放在手上把玩道,“被偷走的东西固然值钱,体积却都不算小。如果凶手真正的目的仍然是偷盗,需要尽快将赃物出手,做到短期变现,旁边明明有一柜子金玉扳指和玛瑙翡翠,随便拿上七八个,其黄金和玉器不但更好脱手,也更好携带。这一点也与白扇周不吻合,凶手显然不识货。”

除此之外,他们既没有怀疑的对象,也不知道去何处寻找丢失的古玩。总不能故技重施,又闹出什么“被诅咒的转花钟”这种市井异闻出来罢?

花茶见底,三人正准备起身离开,小春急匆匆从会客厅绕进来说道,“少奶奶,少爷的车来了,说是来接少奶奶。”

叶秋容身边丫头四妞紧随其后,说是段三少爷也来了,车就同顾均胜的车停在一起。

“他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段澄恩还好说,那个叫四妞的丫头,宋芳笙和沈丽曼早就怀疑她是段澄恩安插在自己太太身边的眼线。可顾均胜是怎么知道的?

哦,她想起来了,自己刚才给李正打过电话。

那小子……

“既然都来接了,那我们便告辞了。”沈丽曼拿起手包,带头走出去。

段澄恩和顾均胜站在客厅里,一人着白色西装,英挺文雅;一人穿黑色警服,气宇不凡。叶秋容还若往常一样,一到段澄恩面前就换上讨好的嘴脸,娇滴滴地问他在公司累不累,晚上吃什么。

顾均胜一张脸绷得比报纸还直,宋芳笙迟疑着上前两步,还未开口,先被数落。

“玩够了没有?”

“什么玩,我正经是来查案的。”

“此盗窃案出了人命,非同小可,哪里是之前你们看看报纸、看看日记就能破的。再说你怎么知道,这宅子就再无危险?若是出事,我……”

“你如何?”

顾均胜对上她坦然的眼神看上一阵,末了收敛回眸,侧过脸去说道,“……我没办法向爸妈交代。”

用不着你上赶着交代。这话她没说出口,怕又被面前古板的男人瞪眼,外人面前总要给他留面子。

五人前前后后走出来,荣宅的仆人站在两侧,一边各三人,低着头恭敬有加。

叶秋容挽着段澄恩胳膊,一边走一边用余光打量着四周,忽地眉头蹙起,在原地站住。

“怎么了?”

“有点不对劲,”她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小声嘀咕着,“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啊对了——”

女人伸手指向站在大门右侧的其中一名仆人,朗声道,“多了一个仆人!你是谁?”

此话一出,宋芳笙方想起三人进门的时候,整个荣府旧宅里只有五名仆人,此时两边各三名,可不就是多了一个?

叶秋容笃定的语气引众人注目。仆人们苦了抬头,看见身旁多出一个人来,也是吓得不停,纷纷往旁边躲闪。

段澄恩把叶秋容护在身后,顾均胜也立刻站到宋芳笙和沈丽曼面前,掏出手枪,目光凛然道,“抬起头来。”

佝偻的男人缓缓抬头,脸上褶皱纵横,一脸的老相。可仔细一瞧,布满皱纹的面庞却带着一双极为年轻的桃花眼,鼻梁挺而鼻翼窄,隐隐透着俊秀。

“哎呀,我只是来看看热闹,不是什么坏人。”

这声音夹着端着,一听就不对劲。顾均胜扣动扳机,目光沉了沉继续道,“说谎。把手举起来。”

“我真不是……”

“把手举起来!!”

“他不是老头!”躲在段澄恩背后,叶秋容露出脑袋,指着他,“你们看他的脖子,面皮和脖子的皮肤都没连上。”

这话犹如投石入湖,又激起一阵骚动。

男人见状也懒得再装,缓缓直起腰身,竟同顾均胜一般高矮。他低声笑着,声音听起来十分年轻。

“哈哈,这位小姐不但生得漂亮,人也聪明。不知姓甚名谁?”

如此赤裸裸的搭讪,段澄恩当即黑下脸来,眉眼下压死死地盯住男人。

察觉到气氛变化,男人哈哈大笑,“好了,刚才我在里面听到,各位已经找到足够多的证据,帮我洗脱嫌疑,我就不奉陪了。”

笑完他后退一步,从袖口发射一枚带着钢丝弦的钢针,射到众人身后高大铁门缠绕两圈,抓住钢丝弦一跃而起,从众人头顶掠过。

就在众人抬头看向他的时候,男人伸手触碰到叶秋容的脸,意带调戏地从她脸颊一扫而过。

“下次再见,美丽的小姐。”

这一次接触来得突然,段澄恩始料未及,搂住自己太太的腰身想躲开已经来不及,被男人硬生生占了便宜。

眼看男人跳过铁门上了旁边宅院的屋顶,他双眼冒火,抢过顾均胜手里的抢,“砰砰”朝着那个灵活的身影打去,被男人躲过,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消失在屋檐后。

反应过来的叶秋容尚不知道,接下来自己要面对的是什么,抓着段澄恩胳膊兴奋道,“是白扇周!他是白扇周对不对?”

第17章 受伤

“是他!一定是他!”

宋芳笙头一回见这种场面,高兴得直喊,“秋容,他方才那番话,是在谢我们找到证据洗脱他的嫌疑吗?”

小狐狸也高兴,抿唇一个劲点头,“就是不知道,他摘了假面皮是何模样,真想见上一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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诶。”

话没说完,人已经被段澄恩拦腰扛到肩上,往车的方向走去。

“先生做什么?”

“脸脏了,回去洗洗。”

“那也不用如此着急……”小狐狸扭了扭发现挣脱不开,只能扶在先生肩膀上,连告辞都来不及说。

顾均胜瞧自己太太一脸期待也没了耐心,搂住宋芳笙的腰同沈丽曼告辞,不等沈丽曼说话,带着人转身就走。

“走了。”-

被摔进车里,叶秋容意识到身边男人生气了,不敢出声,摸着屁股委屈。

今天段澄恩坐的是敞篷车来,汽车发动机轰鸣的声音与街道两侧过往行人声音交织在一起,愈发显得车内人安静。叶秋容想着自己平时装惯了,在段澄恩面前总一副热情似火又迷恋他的模样,久了也累。

看他的反应,自己连其他男人一句好话也说不得、一个眼神也看不得,未免霸道得有些过分,今日干脆也不装了,双手抱胸坐在边上,还故意往边上挪移一些,离男人更远。

“小气鬼、臭老头。”她不看他,还故意靠在车门上,随风哼哼两句小调,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车开进段宅,叶秋容气鼓鼓打开车门想下来,身后人搂住腰又按回去,依旧被段澄恩扛在肩膀上,从另外一边车门下去,径直往宅子里走。

“诶,放我下来。”

今日二嫂许小月的父亲生辰,段家人基本都在许家祝寿未回,只有段澄恩以杂事向许老爷请辞,提前出来接她。

此刻宅子里空无主子,只有几个仆人还在附近,见状赶紧上前打开大门,放两人进去。

登登登上到二楼,叶秋容已经做好了挨艹的准备,没想到段澄恩打开房间门直接右拐,扛着她进了浴室,托住后腰把人抱到面前,放进浴缸里就开始放水。

水温尚冷,瞬间打湿叶秋容的衣服。她怔愣着没反应过来,男人已经蹲到面前,伸手来解她旗袍的扣子,被她下意识死死抓住。

“做什么?”

想起他在荣府旧宅说的话,叶秋容心里猛地一沉,呼吸微窒道,“是他摸的我,又不是我主动凑上去的,先生怎么能怪到我头上?”

他依旧无话,她失了手劲,领口扣子解开两颗,全开襟的旗袍便从肩头剥下来。

是了,自己不过是他豢养的金丝雀,从来都不是关系对等的夫妻,所以,他才会为一个陌生男人摸自己一下,便做出这些事情来羞辱她。

她原以为自己忍得了,为了钱,为了父母,为了纸醉金迷的富贵生活。段澄恩虽然有些霸道,至少大多数时候情绪稳定,也肯在段家羞辱自己的时候站出来维护自己。她不去追究,他维护自己的理由到底是真的心疼她、爱护她,还是只是不允许除他以外的人羞辱她。

如今看来,她还是做不到。

水越放越多,温度渐渐适宜。段澄恩沾湿手掌,捧起她的脸开始擦,好像她的脸上沾着什么动作,总也擦不干净一样。

“我不洗!先生蛮不讲理!”

他越是沉默,她就越生气。叶秋容顾不上衣衫不整,一把甩开男人的手,打算从浴缸里站起来。放满水的浴缸根本无法站立,她脚下打滑,仰面就要摔倒,被他接住。

段澄恩终于开口,抱着她做会去道,“只是寻常沐浴,别闹。”

“撒谎!先生就是在为白扇周的事生我的气!你生气不要紧,犯不上如此作践我!”

他生气不要紧?

男人眸色幽深,捏住她下巴轻声道,“他碰你是他该死,你对他好奇又是另一回事。”

“先生是嫌我脏?”

“我从未这么说。”

“那快让我起来……放手……”

两人在浴室里拉扯一阵,她急了一口咬在段澄恩虎口,见他一声不吭,悻悻然松口,坐回浴缸里。

她想哭,但不知道怎么,脸上反而笑起来,“那你就是吃醋了。”这样想让她好受一些,也算是给了他一个台阶。

“是还是不是,问你话呢。”

男人双眼眯缝,欣然接受了这个台阶,站起身来开始解领带。

往日嘲笑他年纪大的话自然都是假的,她喜欢他,好喜欢,喜欢到她忽略了他可能根本不喜欢自己这件事。

哗啦啦,男人走进浴缸的声音,唇瓣贴上来。她看段澄恩闭着眼,一滴眼泪不着痕迹掉下来,“你欺负我,我要告状……”

水汽氤氲里,两人亲得迷迷糊糊。段澄恩睁眼看她满面桃绯,目光逐渐下移,声音嘶哑起来,“太太要跟谁告状?”

“……我妈,说你欺负我……”

他心情转好,捧着脸又亲下去,“”那我可要好好道歉……”

浴室的门轻轻关上了-

从荣宅回来,顾均胜一刻不曾多待,用过午饭就匆匆出了门,听李正和周峰说,淮海路上有帮派斗殴。

上海有名有姓的帮派不止断刀盟和虹口帮,宋芳笙想着沈丽曼能跟着她专门去一趟荣宅,想来淮海路的斗争与她无关,也就没有过问。

不曾想临至傍晚,天色刚暗下来,顾均胜的车又开回门口,几个人神色慌张地打开车门,朝门内大喊。

“快来人!头儿受伤了!”

宋芳笙还在会客厅放唱片,听见动静带着人迎出来,看见男人脸色苍白地半靠在周峰背上,肋骨处衣服渗着血,将周峰后背染红。

“怎么回事,受伤了怎么不往医院里送?”

李正招呼着仆人搭把手,一面扶住顾均胜,不让他从周峰背上滑下来,“已经通知了家庭医生,是经常给头儿处理伤口的马实志医生。”

“那也不行,万一要开刀做手术,家中哪里有这个条件?”

“用不着,”顾均胜捂着伤口,双眼似睁还闭道,“寻常刀伤,缝几针就好。”

众人簇拥着进了一间客房,将顾均胜放在床上,她立刻上前开始扒顾均胜的衣服,看到黑色外套里,白色衬衣已经被血浸成乌红色。她从来都只是装得胆大,头一回亲眼看见翻着血肉的伤口着实吓着,鼓起勇气帮他按住伤口,眼泪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颗颗滚落下来,滴在手背上。

“还说不严重,血都快流尽了……”

她突然哭了,倒让顾均胜不知所措起来。

屋里开了灯,不似主卧室明亮,只有两盏钨丝灯照着。他略撑起身子,大掌包裹着那只按住自己伤口的小手,倒安慰起她来。

“几时骗过你,比这厉害的伤也受过……”

她哪里听得见他说什么,只感觉到那只覆盖在自己手背上的手冰冷,全然不似以往温热,心下又是咯噔一声。

“医生呢,那个马什么的医生怎的还不来?你们快去催一催啊!”

因着伤在腹部,不能盖被,加之天气转凉,她赶紧唤仆人关上门窗,烧热壁炉,就听见几个脚步声登登登上楼,戴着眼镜的白大褂男人提着医药箱子走进来,周峰便招呼大家先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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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受的伤?”

“怪我,”李正一脸愧疚,“街巷帮斗,选在两栋居民楼里,过往还有不少商贩和行人。头儿吩咐不准开枪,我们只好一边出声喝止,一边用警棍敲打那些不听命令的人。几个楞头小子砍红了眼,见警察抓人,挟持住路过的一对母女想跑,那个母亲急了把女儿往外推,我抓着女儿没抓着妈,头儿上前救人的时候被那人一刀砍在腰腹,就成这样了。”

光是听周峰描述,她就已经能想象当时的场面有多危险。

帮派斗殴,棍棒与刀子乱飞,真打起来管你是谁,只用尽全力砍下去,否则下一个受伤的就是自己。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嫁了一个怎样的男人:责任重大,在上海算得上最安全,也最容易陷入危险。作为署长,大可以坐镇后方,可他偏要跑在最前头,做最勇猛的头狼。她真的有同这样的男人度过一生的勇气吗?

她拭去眼尾泪珠,将房间门推开一个缝隙,恰好看到马医生手里的针从顾均胜腰腹裂开的皮肉中间穿过去,吓得她赶紧移开目光,说不出的难受涌上心头。

处理完伤口,马医生事无巨细地交代完换药、忌口,被下人送出去。顾均胜额头豆大的汗珠未干,又把周峰和李正都叫进来交代一遍,才让他们离开。下人进屋,将所有的床单被褥更换一新。

等所有人都离开,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个。男人赤裸上身靠在床上,胸口和腰腹缠着绷带,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钻进她鼻腔。

宋芳笙在床沿坐下,问他要不要吃点东西,“现在时间太晚,买不到猪肝。明日一早我就让杨妈去买回来,炖红豆猪肝汤给你喝。”

没有照顾过伤患的年轻女人,还以为养伤只需要补血。红豆猪肝汤,听上去更是难吃。

他想起白天,她在自己面前看着白扇周一脸花痴的模样,刚才又被他的伤口吓哭,心里又酸又甜,定定地凝她一阵,抬了抬手臂。

“不如,你帮我擦身。”

从下午出门到现在,他应是出了不少汗。

温热的湿毛巾覆上来,与女人一般体温,不凉也不烫,软乎乎地贴在他胸口。感觉到头顶目光落在她身上,宋芳笙抬头撞进他眼里,这才感觉到二人独处的暧昧。

刚才自己是不是哭了?现回想起来有些丢人,“方才的事,别多心,我可不是为你哭的。”

“嗯。”

“我是想着,你若是死了,我还得再嫁一回,我嫌麻烦。”

“嗯。”

“你怎么只知道嗯啊嗯的,不相信吗?”

顾均胜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狡辩,浓睫淡扫道,“我相信。”

跟这种人说话真没意思,不过……他的胸膛好硬啊,即便出了这么多汗,离这么近也没有闻到奇怪的味道。她难为情地想着,脸渐渐烧红了。

“这些,都是在抓贼人的时候伤着的?”

意识到她在看自己身上的疤,顾均胜收回目光,平静道,“差不多罢。从四年前当警察开始到现在,伤了多少次,疼了多少回,记不清了……对了,听妈说,你平日里喜欢看《三侠五义》和《洗冤集录》?”

芳笙笑道,“她来来回回只记得这两本!其实还有刘半农先生翻译的《福尔摩斯探案》和程小青写的《霍桑探案》,都是极精彩的小说本子。说起这个,如今我嫁过来,书房应是你我二人同用,书架要腾出一半来,放我的书。”

他没有异议。

“喜欢破案?”

“喜欢。”

说到看书,她话终于多了些。顾均胜看着胸前那只贴在自己皮肤上的手,只觉得柔若无骨,比剥了壳的鸡蛋还要软滑。

屋内温暖,她脱了外套,只穿着薄薄一条丝质睡裙,浑圆的肩膀比钨丝灯还要亮。骄纵惯了的太太难得温柔,低头擦完身体,又找来睡衣给他穿上。

两人肌肤相亲,他身上热起来,比方才缝合伤口的时候绷得更紧。再看下去,只怕伤口又要裂开。

他猛地移开目光,左右胡乱张望两眼,最终指着自己左边胸口上一条足有二寸的疤痕说道,“这条疤是抓江北帮头子张亚樵留下的。他带人抓门绑架富商、外国人索要赎金,拿到钱之后撕票抛尸黄浦江,捞都捞不着。我带着二十几个兄弟把他堵在码头的时候,他拿刀砍我。后来见逃无可逃,便一鼓作气跳了江,两个会水的兄弟把他捞上来的。”

“山东拳师钱永贞的案子你可有听闻?这块疤就是他们在上海码头与断刀盟火拼,我带人赶去阻止的时候被误伤的。刀深入骨,在病床上躺了足足一个月才能起身活动。”

“还有这个,你若想听,我细说……”

身边人悄无声息,侧眸发现她靠在软枕上,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白绸睡裙被撩至膝盖,露出光洁的小腿。

她倒睡得快。顾均胜的手停在半空,想了想还是伸出手去,牵过她睡裙裙摆遮住膝盖,抱着人往枕头上靠,然后侧过身子去关灯,睡在女人身边。

床头左面玻璃窗上糊有油绿描金的花纸,隐约有月光渗进屋内,照着地毯上一大一小两双绒面软底拖鞋,像依偎在一起取暖的小兽。顾均胜借月光久久地瞧着身侧人熟睡的面孔,渐渐觉得眼皮重了。

第18章 暗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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