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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怜我心同不系舟2(三合一)
夜来风雨,帘外仍是淅淅沥沥的。
卫怜轻挑开车帘,马车穿过层层宫门,星星点点的灯笼依次后退,宛如正驶离一场漫长而迷离的梦。
狸狸蓦地叫了两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卫怜俯身将它从猫笼中放出,再一抬头,才发觉犹春正悄悄抹泪。
犹春在这宫中向来如姐姐般照拂她,极少在她面前流眼泪。卫怜心头一紧,忙取出帕子为她擦拭,小声道:“犹春,你别哭……是我不好,连累了你。”
若是她顺遂嫁了人,犹春大抵也能跟着轻松些,再遇上心仪的郎君,指个婚也不算难事。想到这儿,卫怜也忍不住失落起来,然而她如今自身难保,并不能轻易再许诺什么。
犹春却摇头不语,再瞧见卫怜发上的簪钗都已褪下,更是心里发酸,哽咽愈发止不住了。
卫怜便是再不得宠,也是娇滴
滴长大的公主,如同花房中最精心养护的那一支,又如何经得住风雨摧折。从前宫中那点磋磨,与此刻被贬斥出宫的灰暗相较,当真连九牛一毛都谈不上。
事已至此,犹春心中愤愤不平,揪着卫璟好一番痛骂,卫怜也跟着嗯嗯应和,使劲点头。
“公主以后可怎么办好呢……”她骂得口干舌燥,也觉着没意义了,愁眉不展地望向粘着卫怜趴下的狸狸:“公主不是一直想去姜国看二公主么?还有公主最喜欢的那本《四国志》……”
卫怜眨了眨眼,忽地扭身抱住犹春,脸颊蹭了蹭她,有些撒娇的意思,又像是在哄她宽心:“总会有法子的,你别担心。”
她从前的确老实巴交的,只不过从今往后,自己再不是公主了。父皇是说过“非死不得出”,可说句大不孝的话,若等到父皇百年以后,又有谁会紧盯着她不放?更莫要说,青蓬观中还有故交能照拂着。
犹春只当卫怜这话是孩子气,然而被这双手臂所柔柔揽着,她心头那股怒意,也渐渐散了。
卫怜嘀咕了一句“有些饿”,二人便取出糕点分着吃。她逐渐安静下来,凝望着车帘,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犹春见状,嘴里仍是一阵发苦:“公主向陛下自请出家,就当真不害怕么?倘若留在宫中,有四殿下转圜,兴许……不至于会如此。”
卫怜脸颊微鼓地嚼着,并不瞒她,待咽下去了,才轻声道:“自然是怕的。说来好生奇怪……我那时候分明也觉得忍无可忍了,可一想到要永远离开这儿,心里还是觉得恐惧动摇。”她蹙着眉:“即使这决定的确是我做下的。或许人皆有惰性……下意识就想去逃避。”
犹春也皱着眉思索起来。
卫怜说到这儿,忽然将身子探出车窗,望着宫门处那双高悬的明灯。
她的眼睛犹如慢了下来,望着那灯越拉越远,越来越远。
卫怜眼眶微微有些发热,却自顾自说道:“可那怕又如何……犹春,从前我怕黑、怕鬼、怕父皇、怕陆哥哥不喜欢我……结果该发生的事情,一样也没少发生。如果从今以后我不再怕了,是不是就会过得比从前自在?”
卫怜的声音发颤,听着像是要哭了。可眼眸却含着股韧劲儿,好似世上最澄澈的琉璃珠,光华流转。
犹春愣了愣,正想出声安慰她,便见卫怜使劲点了点头,握紧了拳头,好似是在自问自答一般。
她原本满肚子的话,忽又咽了回去。
——
卫琢在雨中跪了一天一夜。
翌日,风寒尚在其次,他的双腿先因血脉闭阻而短时难以站立,连回住处也不得已需要旁人搀扶。
皇帝病体沉重,却在囚禁贺昭仪及卫璟后,远无作罢之意,反而命十二卫彻夜在宫中掘地三尺,以至于行宫夜夜灯火通明,见者无不浑身发冷。
除去翦除贺氏在朝中的党羽,皇帝借着卫璟之罪,执棋般细密布局,以诸般由头扫落他所认定的佞臣。
一时间,连远在长安城中的官员亦风声鹤唳,人人皆不知这雷霆之怒何时会劈到自己头上,重压之下如惊弓之鸟,徒劳奔走告求。
与此同时,眼瞧着冬日将至,皇帝终于决意不日返回长安。圣旨既下,整座行宫就此陷入忙乱中。
行宫墙外设有几处修缮考究的官驿,还带着独门院落。原先住的倒还算满当,前些时日,数名近臣奉旨先行折返长安,便只剩韩叙一人独居于此。
他素有洁症,日常所用的杯盏器皿、床榻被褥,皆需专人日日洗换,今夜亦是如此。
夜色安静,书案上一灯如豆。烛影轻摇之中,韩叙披散着微湿的墨发,正端坐于案后看书。
直至屋外猛地炸开一阵喧嚣。
“殿下!殿下……请留步!请容小的通传……”侍从声音焦急,然而门扉紧接着就被哐一声踹开,似乎整座屋子都跟着颤了颤。
卫琢一身素白,踏着夜露走进来,面容比之往日清减不少,使得向来隽雅如玉的眉目也显出几分凌厉,手上似乎还提着样物件。
“殿下身手利落,想来腿伤已无大碍了。”韩叙扫了一眼被风带得狂乱跳动的烛火,淡淡道。
侍从不敢多听,颤巍巍将门掩上,退了出去。
卫琢一言不发,黑沉沉的眼眸盯着他,微微笑了笑,随后将手中用布料裹着的物件随意往地上一抛。
伴随着一声闷响,那东西咕咚咕咚滚了几步,慢慢停在了韩叙脚旁。
乌黑湿黏的发顶,筋肉模糊的断口,然后是……一张沾满尘土与血渍的脸,眉间的惊恐永久被定格。
韩叙颈侧的青筋直跳,双手微微发颤,惊骇过后,他面色铁青:“你发什么疯!”
“你让他在我妹妹宫中做手脚。”卫琢面无表情,平静的一张脸,却在此时莫名令人感到毛骨悚然:“你想逼死她。”
韩叙只觉浑身如有虫蚁在爬,脚边人头更是让他几乎快要作呕。他强忍着厌恶退了一步,取帕子的手指止不住发抖:“留在宫中也不过是给人送软肋,令你整日心神不宁只顾儿女情长,如今出宫又有何……”
话音未落,卫琢猛地上前,抬手揪住他衣襟。二人离得极尽,他面容恰被书架下的暗影所遮蔽,唯见目光阴鸷,似带着癫狂的杀意:“你手伸得太长了。”
韩叙胸膛急促地起伏,脸色愈发苍白,语气森冷道:“那你可曾想过,你若败了,她多半也活不成。可你若能成事,莫非还要立她做皇后?立你妹妹?”
这话刺得卫琢眼底戾气翻涌,却不怒反笑,对着韩叙清俊的脸便是恶狠狠一拳,力道之大,令他双耳都似在嗡鸣。
“即便我死,她也死不了。可你若再敢插手她的事……莫要怪我不念旧情。”
韩叙天生体弱,从前还坐过几年轮椅,自知打不过他,只是咬紧齿关,抬袖抹去血渍。
他与卫琢结为秘盟已有四年,互相攥着把柄,依存的同时亦不失忌惮。
韩叙的确不在意卫怜是死是活,也存着一份试探之心,想知晓这个妹妹于卫琢而言究竟软肋到何地步,日后是否还可供他利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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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琢何尝不懂得韩叙心思。他心头余怒未消,忍得手背泛起青筋,才极力克制住再次动手的冲动。
“若有朝一日,江山与公主只能择一,”韩叙漆黑的眸中带着几丝讥诮:“殿下又如何选?”
卫琢眸光晦暗,黑沉的影子扭曲地映在地上,犹如一只毫无人气的鬼。
沉默片刻,他一把将韩叙推到墙上,脸上这才现出两分似笑非笑。
“我不做取舍。”他语气清晰而阴冷,一字一顿:“这二者,我都要。”
烛火噼啪爆响,两人压抑着沉重的呼吸,屋内的空气也仿佛变得死寂。
良久,卫琢终于松了手。
韩叙面色铁青,踉跄着扶住墙,虽未滑落在地,却猛地离那人头近了几分。
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心脏似要从胸腔跳出。
果真是个疯子。
“知道了。”直至呼吸平定下来,韩叙才冷冰冰道:“我不会再动她。”
得到承诺,卫琢才随手将包裹人头的布料扔在地上,转身离开。
步出官驿的时候,卫琢指尖仍因怒意而微微发颤。直至站在夜风中,他缓缓抚平衣袖上的折痕,步态才重归于徐缓。
回程路上,数盏宫灯低悬,幽幽的光晕摇曳着,沿路静寂无人。
直至车驾在望,卫琢才见季匀正候在车辕下。
见他走近,季匀急忙上前几步,压低了嗓音禀道:“殿下,末将方才在暗处撞见一人……”
“自称姓萧,是殿下故交。”季匀略一迟疑,声
音更低:“腿上……缚着精铁打造的锁链,皮肉上满是擦痕,想来是被锁了许久。此人如何处置,还请殿下定夺。”
“萧?”卫琢眸光微动,扫他一眼:“人呢?”
季匀面露难色,不敢再去看他眼睛:“方才巡更人恰巧路过,他那锁链太过招眼,恐生事端……不得已才……”
卫琢眉心微微蹙起,再不多言,抬手便掀开了车前那方深青色的帷帘。
昏暗的车厢之内,只见一名玄衣男子面色苍白,浑身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惟有一双眼睛,晶亮得吓人。
像是狼,也像是黑夜里突兀亮起的两点繁星,死死盯着他。
卫琢的目光从他身上极快扫过,最后落在那副古怪的锁链上。他略一挑眉,唇齿间缓缓吐出二字:“……萧仰?”
这名字有多久不曾被人直呼过,萧仰已经记不清了。他身子一动,腿上的锁链也随之发出沉闷声响。
二人四目相对,他眼中似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红意,急促地喘息着,声音也像是从喉间挤出,沙哑至极。
“求四殿下救我。”
——
三日后就要启程回长安,皇帝的风寒却一直不见好,一到入夜便咳得厉害。
如今卫璟被囚,卫琢被罚,卫姹时常带着卫琮,在父皇膝下侍奉。
伴随着贺昭仪的失宠幽禁,她原以为父皇会将目光更多地投注于卫琮身上。谁知自那回告密之后,父皇待她反倒疏离了,而是愈发喜爱起自己连话都不会说的幼弟。
卫姹起初也百思不得其解,眼下才慢慢醒过神来。她并非愚钝,不过是唯恐婚事会受贺昭仪操控,求胜之心过于迫切。
卫璟固然令人厌弃,但此事何等不堪,天下绝无男子能够容忍自己的女人曾遭染指,更何况是九五之尊。自己知晓了如此隐秘,纵使父皇过去再宠爱她,可往后每在他身前出现一次,无异于又是在提醒这位迟暮的帝王,耻辱便如心尖刺,再难以拔除。
每每想到此处,卫姹难免有些暗恼。好在贺氏深陷灾祸,卫琢原本未必受牵连,却偏偏像个傻子似的为了卫怜触怒父皇,又令她心中好受了几分。
殿中飘着的汤药味儿浓郁刺鼻,妖道们还烧了不少符纸,混杂在一处,熏得卫姹是头晕眼花。她实难忍受,觑了眼榻上昏睡的父皇,又朝卫琮递了个眼风,便起身走去殿外透口气。
夜风迎面扑来,挟着凛冽的寒意。卫姹抬头,远望着夜色中沉寂的山脉,依稀记得青蓬观正落在这个方向。
她那姐姐,着实是愚笨,连带着手底下的宫人也不灵醒。
想到卫怜眼睛通红,哭得像个兔子似的模样,卫姹心中涌起一阵烦躁。原本她已收回目光,打算回寝殿了,脚步却忽地一顿,唤来侍女的时候,脸色也不大好看:“差人悄悄给观里塞点银钱,再找人照看着七姐姐些。”
卫怜那身子……可别当真在山上冻死了,岂非损了皇家体面,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交代完话,卫姹刚觉发上的步摇似乎有些松脱了,身后的侍女便失声叫起来:“走水了!宫里走水了!”
卫姹眼皮蓦地一跳,猛然转身看去——
只见行宫西南角,一团火光渐灼,寸寸升腾而起,犹如夜色中绽开一朵巨大的红莲。
可那方向……不正是自己的含润殿吗?
卫姹紧接着想起,在她出来之前,萧仰仍被锁在暗室里。
侍女慌乱得不像个样子,卫姹却无心斥责她:,二话不说提起裙摆就往含润殿跑。
松脱的步摇在发间晃晃荡荡,她心烦意乱之下抬手一拔,随手掷在地上。
等卫姹赶到含润殿,火势才刚被扑灭,弥漫的浓烟却一时半会儿消不去。
她看也不看殿中烧毁的物件,目光扫过满殿狼藉,强压着嗓音厉声喝问侍女:“人呢?”
跪地的侍女满身黑灰,身子抖得像是风中落叶:“殿下,公子方才唤奴婢过去……说腿痛,奴婢想去找些药,一时失察,将油灯……油灯留在了下面。后来、后来……”
侍女说着,吓得几乎哭出声:“奴婢在上面听得一声巨响,再跑下去,油灯摔在地上,窗子也不知被什么砸破了……”
卫姹的面色由阴沉转为暴怒,再到最后已是极为骇人,连眼眶都气得发红,每个字都似从齿缝中挤出:“好啊……还真敢跑……连我的宫殿也敢烧!”
朝野近来风波频出,也正是因为即将返程,卫姹心里总隐隐感到不安,心神全都挂在父皇与贺氏身上,却万不曾料到眼皮子底下也能出这般大的纰漏!
见侍女还不知所措地紧攥着那团药草,她劈手便夺了过来,狠狠摔在地上。
卫姹抬脚踩上去,眼眶却不知为何,莫名其妙地发热。
——
“我昨夜似乎瞧见,空中有火光闪动……”卫怜疑惑地对犹春说道。
正值初冬时节,山间还笼着层薄雾,轻飘飘浮荡着,草木轮廓也显得模模糊糊,犹如蒙了层细纱。
晨光熹微,山风拂得院中两棵树木簌簌作响。卫怜坐在榻旁,能望见枝梢上零落挂着几个小柿子,宛如小巧的红灯笼。
犹春仍卧在床榻上,闻言掩唇咳了两声:“许是哪座山头起了山火,这天气,想来也烧不大。”
“我怎么总觉得……那光亮像是行宫的方向呢?”卫怜嘀咕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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句,总觉得有些不安。
来到青蓬观有一段日子了,犹春时常担心卫怜,没承想也是她先病倒,反倒是卫怜在照顾她。
听犹春嗓音发哑,卫怜也不再多说,抬手摸了摸头上那顶莲花冠,确认已戴端正,才说道:“你还有些咳,今日别急着起身了,我去寻薛笺再采些药回来。”
犹春自然不愿,可之前数回都被卫怜按回去,也只好万般无奈地叮嘱她:“公主务必当心。”
“就当锻炼身体了。”卫怜眨了眨眼,又安慰了她两句,这才起身出了门。
中元节那时候,卫怜还笑薛笺身上的道袍鼓胀,如今自己穿起来,也不遑多让。她身量纤瘦,却因为畏寒而塞了极厚实的夹袄,外面再罩层青色云纱,整个人浑似裹在棉团里,只余一张小脸露在外面。
卫怜寻到薛笺时,她正在照料香火。得知来意,薛笺搁下手中灯油:“这等小事,怜姐姐捎句话给我便是了。山道难行,你何必非要自己去。”
“可我也不能整日就枯坐着呀……”卫怜秀致的眉苦恼地蹙起。
冬日的山间尤为寂冷,山道于她而言,更是举步维艰。卫怜自幼娇生惯养,若说这般轻易便能习惯眼前清苦,不过是在自欺欺人。
其实观中女冠对她照顾得很,并不曾让她操劳何事,可几日下来,卫怜白生生的脚趾上,还是磨出了好几个血泡。
观中的衣衫被褥,自不比宫中绵软,她肌肤细嫩,夜里难以安枕不说,后颈也被粗糙的道袍磨得发红。
从前在宫墙之内,多是心神不安。如今被安置到观中,则是体肤实实在在的辛劳。
她也尝试着想戒断那份根深蒂固的依赖,又何尝容易。
可总得想些法子熬过去……早些适应,才是正理。
薛笺听了卫怜所想,眸中难掩失落,却并未再多说,闷头带着她步上山道。
“再过不久,就要下大雪了,”薛笺驾轻就熟,引着她朝生有药草的那处山峰走:“近日天象也不大好,师父夜里总念叨能望见荧惑,可别再起战事才好。”
山径覆着厚厚的落叶,又被二人脚步踩得簌簌直响。林间唯有松柏犹显苍绿,却也不复春夏时节的鲜亮。
卫怜不由抬头,也望了一眼略显黯淡的天色,却什么也瞧不见。
“你那天怎么又被观主罚抄经文?”卫怜拉着薛笺的手,忍不住问道。
“唉,还不都是为着那回心符的法事!我请神咒念到一半……硬生生卡住了,怎么也想不起来!”薛笺唉声叹气。
“回心符?”卫怜微感好奇。
“可不,那娘子的夫君偷偷养了外室,还生了一双儿女……这法事耗费不少呢,我若是她,不如自个儿多吃几顿好的。”薛笺撇嘴。
卫怜
沉默片刻,悄悄将心底的杂念摒开。她其实不大相信,又恐言语冒犯了薛笺,声音放得很轻:“那法事……当真灵验?”
她原以为薛笺会说甚“玄之又玄,众妙之门”的话,谁想对方竟一本正经道:“当然没用。”
语罢,薛笺嗖的抽出桃木剑,对着满地枯叶唰唰削砍起来:“这般才有用!与其求符,不如赏那男人几剑……”
脚下山径本就狭窄,再往下便是陡坡,卫怜连忙拉了一下薛笺:“你当心点。”
话语未落,只听“哐当”一声脆响,薛笺人倒没事,手中那柄桃木剑却已脱手飞落坡下,望都望不着了。
二人相对无言,薛笺哭丧着脸:“怜姐姐,这……这可怎么是好,剑是师父赐的,我回去怕是要抄经书抄到明年了!”
卫怜心中无奈:“你还是先想想怎么认错……”
谁知薛笺执意要冒险去坡下找,卫怜怎么拦也拦不住。她穿得太多,身子既不能爬也不能跳,只得守在坡边焦急地等。
这一等便是将近半个时辰,山风一阵紧过一阵,卫怜心头也渐渐发慌。她踮起脚尖,伸长脖颈向下张望,忽见坡下一处枝叶簌簌晃动,一个身影正攀爬而上,随即探出个脑袋来。
这人一身淡蓝长衫,玉冠束发,哪儿是薛笺?分明是个年纪不大的陌生男子!
两人目光骤然相接,双双吓了一跳,卫怜悄然向后退了两步,谨慎地打量着他。
那男子似认出了她的装扮,爬上坡后整了整衣,连忙拱手施礼:“这位女冠莫惊,在下姓沈,并非歹人,而是来此采风写生。”
卫怜这才瞧见他背后所负的书匣画卷,心中微定,再想到不见踪影的薛笺,犹豫片刻,终是问了句:“敢问郎君,可曾见过另一位女冠?年纪较小些,身量约莫这般……”
她一面比划着,一面发觉对方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竟是看愣了神。卫怜不由蹙了蹙眉,索性不吭声了,转身欲避开他。
沈聿这才猛地回过神,脸颊也微微发热,自知举止冒犯,慌忙赔罪:“在下失礼了……在下的确见过一位小道长,她约莫是寻了别的路绕行。”
说话间,那张清素如莲的面容近在眼前,修眉联娟,樱唇榴齿,他只觉耳根也止不住地发烫。
卫怜看在眼中,继而又想起了贺之章当日的情景。她垂眸不语,暗自思忖这些男子怎的总是爱红耳朵……
“那位小道长是女冠的朋友吧?”许是见她不吭声,沈聿话里带着些许局促:“若女冠信得过我,不如我下坡再寻她一趟,就当向女冠赔礼了。”
卫怜这才抬眼看他,咬着下唇迟疑了片刻,才向他道谢:“既如此,多谢沈郎君……”
——
薛笺被找上来的时候,怀里还捧着两把药草,满脸的歉意:“怜姐姐,对不住,让你等久了。我找剑找到一半,又瞧到了这药……”
卫怜见她平安无事,药也采到了,心中郁闷一扫而空,话语也再次变得轻快,向着沈聿又道了回谢。
沈聿竖起耳朵,借机问道:“敢问女冠如何称呼?”
“我叫卫怜。”她答得十分坦然。
公主的闺名本不为世人所广知,沈聿如愿问得名字,也未觉异样,唇边的笑意怎么压也压不住,惹得一旁的薛笺面色古怪,频频打量他。
三人结伴朝山下走,沈聿鼓起勇气寻着由头与卫怜搭话。卫怜对他的示好态度温和,却也保持着距离,直至沈聿提到自己正为补齐《四国志》的残本而四处游历,且已补足了大半。
卫怜手头那本是后人誊抄的善本,原本就是不全的。
见她眼睛蓦地亮起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沈聿心口狂跳,按捺住雀跃:“在下再过几日便要归家,届时可取来,借女冠一阅。”
卫怜有些不好意思,然而想到那书,仍是忍不住的笑眼弯弯,宛如月牙。
沈聿看出了神,还想说什么,薛笺已一把将卫怜拉到自己身后,警觉地瞪着他。
翌日难得放晴,卫怜又在观里见到了沈聿,不过半日,连尚在病中的犹春都知道他了。
晌午后卫怜再回院子,远远便瞥见靠门的墙角下堆着一大捆药草,正是她和薛笺昨日寻的那种,多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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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怕十年也用不完。
“犹春,这药是打哪儿来的……”
犹春见了,也是同样的困惑:“没人来过呀。”
卫怜蹲下身,伸手摸了摸药草,轻轻蹙起了眉。
——
与此同时,御驾回銮的第四日,搜捕的旨令仍在不断颁下,由十二卫快马递回长安。随行官员人人敛声屏息,无不缩紧了脖子。
连日的晴好,也在这日午后戛然而止。
尚未到歇营的时辰,天际浓云毫无预兆地翻涌成墨,天光转眼即灭,华盖仪仗被狂风抽打得猎猎作响。
銮驾遇上雷雨,史笔通常会载为不祥之兆。
羽林郎发现天气骤变,立时向后队示警。郎中令急命铁卫围护住御辇,巨幅雨披迅速覆上车顶。
卫琢车驾离得不远,他掀帘一瞥,车下,侍从低沉的声音响起:“……有人动手了。”
豆大的雨点狠狠砸落,一辆寻常辇车旁,数名湿透的兵卫手中寒芒一闪,互相递了个眼色,猛然扑向御辇。
“护驾——!护——噗……”郎中令呼声未尽,已被一箭封喉,直直栽倒。
厮杀声撕开这片雨幕,队伍霎时大乱。道旁林木间也冒出无数狰狞的鬼影,马匹因惊吓而嘶鸣,人人在雨中面目难辨,猩红的血随即在泥水中晕开。
羽林统领浑身浴血,眼中全是雨水,哪还顾得上四散哭喊的官员,他冲向刚踏下车驾的卫琢:“殿下!暗处有冷箭!陛下已由亲卫护往前往官驿!”
雷雨滂沱,护卫被冲得七零八落,地上也转瞬堆起不少残肢。众人混战间六神无主,只得勉力护住卫琢,听他号令。
远处陆续有官员带着人马前来支援,其中便有韩叙的身影。卫琢目光与他一触即分,嗓音穿透雨幕,清晰而冰冷:“尔等在此肃清叛党,一个不留。”
见他翻身上马,有朝臣惶急劝阻:“殿下要去何处?这次反贼人数众多,羽林军中更有内应,万不可意气用事!”
“无妨,接应父皇为重。”
卫琢身上同样佩有长剑,语罢略一侧脸,微微瞥了眼众人。
语罢,队中数十骑玄衣铁卫应声而出,如离弦之箭,紧随着他策马而去。
——
卫姹的车驾并不在队伍中心,等到前方砍杀起来,人仰马翻之际,才知晓父皇已被亲卫护着先行离去了。
她面色惨白,指甲狠狠掐入掌心。片刻失神过后,毫不犹豫便往车下跳。侍女早已吓得魂飞魄散,说话都在结巴:“殿、殿下要去何处?”
见侍女仍蜷缩在车里,卫姹劈手就把她狠狠拽下来:“蠢货!父皇都走了,你还躲在车里当活靶不成!”
卫姹身边一直都有舅父安插的人手,虽遭此大乱,也并未彻底被冲散。
不远处的喊杀声步步逼近,卫姹嗓音带着难以抑制的微颤,语气却斩钉截铁:“本宫在此!诸侍卫听令,随我来!”
邻近有非她亲卫者想要临阵逃脱,立即被卫姹下令当场格杀,猩红刺目,这才勉强震慑了余下的人。
卫姹被人护着,迅速往林间掩藏。她强压下心头不安,清点了身边可用的人手,甚至支出两人设法查探卫琮那儿的情形,这才开始匆匆打量附近的地形。
瓢泼大雨灌顶而下,她发髻散乱,珠钗全不知掉到哪儿去了。卫姹从未吃过这般苦头,浑身湿透狼狈至极,心中满是怨愤烦躁,再想起含润殿也被人付之一炬,萧仰更是跑的不知所踪,愈发恨得直咬牙。
连日来未能找到萧仰的踪迹,卫姹夜夜难以成眠。连她自己也说不清,究竟是不习惯他不在,还是害怕他会被别人抓住,死无全尸……
种种念头一闪而过,令她止不住地猜测萧仰究竟在何处……又是否还活着。
然而眼下并非想这些事
的时候,卫姹强迫自己甩开杂念。
为今之计,车驾绝不可回去,只能暂寻一处落脚之地,再让人去邻近官驿求援。她总不能徒步去城内,那真是走到猴年马月去了。
数人刚穿过一处林道,雨幕中忽地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人影未至,冷箭先到,彻底断了众人寄希望于援军的痴想。
混乱之中,兵卫被迫迎战,卫姹和侍女拔足狂奔,谁知侍女一个踉跄,狠狠摔在泥水里,腿软得爬都爬不起来。
“没用的东西……”卫姹咬牙骂了一句,头也不回弃下她,步子反而迈得更快,直至又是一根箭矢,恶狠狠钉在她脚边的泥地里。
风声雨声,似在这一瞬间离她而去。
卫姹胸口剧烈地起伏,耳边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及那支箭矢不断震颤的催魂轻响。
她双膝发软,浑身僵冷,目光却仍在迅速搜寻出路,绝不肯束手就擒。
正要再奔,身后马蹄已由远及近,逐渐逼近她。
卫姹眼睫上落满了水,视线已然模糊。每每眨眼,雨水落下便如同眼泪。
下一刻,一声她再熟悉不过的嗓音沉沉响起。
“殿下跑什么?”
萧仰高坐于马上,目光如炬,手中长弓已然拉满。他浑身湿透,水珠正顺着下颌滴落,唇角却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他就这般望着眼前仓惶逃窜的女子,直至眸光渐沉,直至咬牙切齿。
卫姹缓缓回身,仿佛有惊雷在耳中炸开,震得她连脑子都嗡嗡直响。
她一张娇美的脸孔血色尽失,唇瓣也止不住地发颤。
——
倘若天子只是幽禁贺昭仪与卫璟,即便再给朝臣十颗肝胆,都未必有人敢作乱。贺氏纵有万般怨愤,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心中总还存着一丝侥幸,盼着陛下念及昔日情分,不至于赶尽杀绝。
直到巫蛊之祸从天而降,眼睁睁望着亲信逐一被拔除,便如钝刀子割肉。相较于死,反而是不知何日大祸临头的日夜煎熬,更摧人心肝。
贺家落魄至此,除去少数积怨已深的士族,其余朝臣难免会物伤其类。毕竟他们所事之君,如今喜怒难测,何曾有半分羽化登仙之相,倒似深深坠入了无边地狱。
皇帝毫不犹豫抛下成年的子女,此刻因暴雨而避入破庙内,却仍记挂着十三皇子。乳母也被兵卫护着,毫发无伤。
庙中神像早已荒败,从前华美的彩衣只剩下斑驳,雨水的潮气裹着尘土,呛得皇帝不住疾咳。
他龙冠歪歪斜斜,浑身冻得发抖,望着殿外那方破败的檐角,却忽地想起了戚荷,及那个被他贬斥去了道观的女儿。
群臣缩在一团,人人嘴唇冻得青紫哆嗦,甚至有人在低声啜泣着,打算偷偷写遗书。
“君明臣忠,父慈子孝。”御史大夫紧挨着天子,同样是狼狈不堪,声嘶力竭:“陛下欲为小殿下铺路,可雷霆雨露,岂能如此酷烈?”
“朕是天子!那些佞臣狼子野心,就算……”皇帝话音未落,殿外喊杀声骤起,“除昏君”的吼声几乎压过了暴雨,震得人耳朵发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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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内诸人惊慌失措,正拼命往后躲,殿外忽有阵阵马蹄踏雨而来,困守的亲卫狂喜大呼:“四殿下来了!”
绝望的群臣犹如终于盼来日出,登时精神一振。而老皇帝本就病重,这番被推搡拥护着折腾,瞳孔里尽是血丝,忽地面如金纸,直挺挺往后栽倒,竟昏厥了过去。
卫琢身为皇子,素日少有需他执剑之时。他平日本也喜洁,最是厌恶潮湿肮脏的雨。
然而半个时辰下来,他一身白衣染血,湿透的墨发贴在前额,衣袍多处被血所浸透,辨不出原本的颜色。
待斩下最后一人,卫琢一脚踢开头颅,提着长剑,步入庙宇,身后是一地零落的残肢断臂。鞋靴踏过混着雨水的血泊,发出令人不适的粘稠声响,袍角亦往下滴着水。
滴答,滴答。
卫琢扫了一眼殿内狼狈的群臣,身上浓重的血腥味甚至压过了雨气。
他缓缓在父皇面前蹲下,幽黑的眸子落在他脸上。
静静看了一会儿,卫琢才抬头,向御史大夫微微一笑。
“大人今日受累了。父皇……交给我吧。”
二人离得尚不算近,御史大夫却清晰闻见了剑上浓郁的腥臭,身子莫名一抖,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缩。
破庙之中,所有人皆白着脸,屏息不语,犹如死了般安静。
——
这场反叛声势浩大,几近动摇国本。暴雨初歇,邻近的官员与四散的兵卫陆续集结于官驿,才勉强控制住局势。
一番淋雨颠簸与惊吓忧惧,让老皇帝的病症急剧恶化。御医层施针救醒过两回,然而皇帝却骤然失声,无论如何挣扎,也吐不出只言片语。言语既已不清,理政自然无从谈起。
卫琢日夜侍疾在侧,以彻查刺杀为由,理所当然地暂且暂掌大权。他不动声色,清理并更换了御前卫戍。至于贺昭仪和卫璟,他并未越庖代俎作出处置,反耗费颇多心思安抚惊魂未定的朝臣宫人,且赦免了部分从犯,以迅速平息恐慌。
卫琢本就声望高,文治武功朝中有目共睹,且素性温和,行事犹如春风化雨。而后,以韩氏为首的朝臣适时提出陛下病重,当立储以安天下,朝堂上下也逐渐形成共识,默认了卫琢作为新储君的地位。
御驾于情于理,都不可再滞留于外,不日便要启程回长安。
而官驿内政务堆积如山,直到入夜仍是灯火通明。是以,当卫琢提起要亲自去青蓬观接卫怜时,韩叙胸中那把无名火又烧了起来。
二人间的龃龉还没消,他深吸一口气,提醒卫琢:“八公主至今行踪不明,须得加紧搜寻。”
萧仰也在屋子里,察觉卫琢目光似乎若有若无扫向自己,而后听他说道:“着人继续找便是。我连夜赶去,很快便回来。”
韩叙将手中卷轴重重一合:“七公主未必肯随殿下回宫。”
萧仰被关了太久,说是从深山老林里才放出来也不为过,对卫怜的印象还停留在卫姹说的外室上。闻言不禁疑惑:“七公主不是早与陆家郎君定亲了么?还没完婚?”
这两人说话没一个中听的,卫琢原本心情畅快,此刻却面无表情道:“不会说话就别说。”
语罢他也懒得应付了,径直回了住处,特地换了身崭新的白袍,又于镜前自照片刻,总觉着身上还带着股淡淡血气,便唤宫人取来香,细细熏过衣袍。
当天夜里,卫琢寻了些缘由,领着人策马往琼州去了。
——
青蓬观地处城郊,山上较琼州显然更冷些,幸而暂时还未落雪,否则卫怜身子娇弱,未必能承受得住。
卫琢到了观外,安插在此的暗卫悄然现身。虽说这些时日也有书信往来,仍是当面详述了许多卫怜在观中的日常琐碎。
听得妹妹学会了打火,天冷冻伤了手指,费神为狸狸那畜生做了新窝,又因穿得太厚实,摔了一跤也不无甚大碍,立时就爬了起来……
卫琢微侧脸庞,听得极其专注,双眉时而舒展,时而微蹙。
距她越近,周身就如被暖阳细细熨过一遭,由里到外地妥帖了下来。
日夜不歇地周旋拼杀,在血水里反复滚打,卫琢也愈发想她想得心切。
想她细柔乌亮的发丝,含笑弯起的眉梢,及浸过水般的软糯话语。
她在眸中收束了整整一季的春色。
而他……想要收束她。
薛笺在观前遇上卫琢的时候,十分惊讶,纠结着是否要行礼。然而他只着寻常便袍,神色温和,问过路便自行去寻卫怜,并不曾多看她两眼。
卫琢屏退所有侍从,步履轻快,直至到了薛笺所说的小院子,才察觉卫怜并不在,料想是外出了。
他绕着小院缓缓踱了几圈,余光不经意扫过不远处的石阶
,便见一名蓝衣男子意气风发地朝此处走来。
卫琢眯了眯眼,主动迎上前去。
沈聿心情雀跃,背着书匣,怀中还揣着为卫怜备下的冻伤药膏。陡然被一个白袍男子拦住去路,不由一愣。
眼前人身着素净便服,墨发以竹簪轻束,一张面容俊美得不似凡人,一双漆黑眼珠直直盯着他。
身形分明挺拔如白鹤,却莫名给人一种开屏孔雀之感……
两人双双站在卫怜所住的小院子下,无声地互相审视了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