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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30(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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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1 章 真话

孟柯白的话音落下,听到洛英从鼻子里“嗯”了一声。

像细碎的泣音,被洞穴之外瓢泼粗犷的雨声衬得如丝如媚。

孟柯白垂下眼,看见角落里的洛英,从蜷缩到侧身,再慢慢换成了跪姿,一点一点,爬到他的脚边。

她的满头青丝已经被他的衣服擦干,松松散散披在肩头,下巴小巧,樱红的唇拱出一个优美的弧度,停在他的身前,却没有了下一步的动作。

是孟柯白开口让她过来的,倘若此刻再主动出手,他成了什么?

急色之徒,趁人之危。

实在不符合他君子的操守。

却突然有“嘭”的一声,不见闪电先至,独独是震天惊雷,穿透瓢泼的雨声,几乎将整个洞府都震了起来。

孟柯白怀里一暖,眨眼之间,洛英已经钻了进来。

“照孟大人的意思,三皇子没有必要多此一举,六皇子则没有那个本事,看下来只有五皇子是幕后主使的可能更大?”

饭桌上,关于新近“妖书案”的讨论还在继续,学生们甚至越说越激动,为了这桩扑朔迷离的政案的幕后主使,争得面红耳赤。

洛英的心思和她脸上的妆一样乱。孟柯白……汤分男女,洛英裹着洁白的帨巾独自从更衣间出来,见到康和县主已经施施然入了池。

县主头上的一堆珠翠被卸除,偏黄的发丝也高高挽起成髻,身边两个婆子堆笑地夸着她肤如凝脂清水出芙蓉,而她的贴身婢女,正在朝她露出的颈项和肩背上均匀地撒着玫瑰花瓣。

“鲜花瓣入浴能在身上持久留香,姚先生,你要一起试试吗?”洛英下水的时候,县主懒懒问。

温热的汤泉缓缓地浸过了洛英光洁修长的玉颈,满眼烟雾缭绕,她摇头多谢。

她其实不太喜欢过度的香气,从前洛渚亭也给她带过皇帝赏赐的玫瑰香露,说是波斯国进贡的,一滴就值十两银子,她不愿意放着积灰,转头就送给了温谣。

香露涂在谣谣的身上,就好闻多了。

对话戛然而止,洛英不觉得尴尬,反正除了两个婆子,康和县主的贴身婢女,也开始变着花样地夸自己的主子。

有几只麻雀落在庭院的树梢上,叽叽喳喳。

过了会儿,有婢女过来,在池边跪下,对康和县主耳语了几句,县主便径直起身。

“哗哗”两下水声,洛英的青丝和面颊上被溅了无数水花,还有几滴落入她的眼睛里,她不得不伸手去揉。

“柯白哥哥刚刚邀请我单独去另一个池子里泡,姚先生你自便吧。”康和县主的话急切而敷衍。

主人家一走,周遭顿时安静下来,刚刚还在叽叽喳喳的麻雀也不知飞到哪里去了,洛英落得清净,缓缓阖上双眸,闭目养神。

又过了一会儿,一直不见踪影的问鹂过来,半蹲下,把手放在自家姑娘的额头,探了探她的体温,笑说:

“那边闹了大动静,姑娘你倒舒舒服服的。”

洛英不睁眼,湿着手抓住了问鹂洁白的腕子。

“也不知道这别业里的下人们怎么回事,大约传错了话,康和县主那边以为孟大人邀请她单独泡汤,专门过去,谁知道那边汤池都是凉的,可怜小县主特地换了新的寝衣,在池水里白等了老半天,知道真相,这会儿正在大发雷霆呢。”

一直到洛英泡完汤换好衣衫出来,康和县主的怒火还烧得旺旺的。

用餐的地方在凉亭,洛英走过去的时候,男人们都到了,围坐在紫檀木的八仙桌边,别业的婢女正在上茶。

趁着落座的混乱,洛英悄悄观察了一下孟柯白脸上那个巴掌印。

不得不说,昨天她确实下了死手。现在他穿了一身月白的浣花锦长袍,衬得他皮肤更加透白,五指清晰的暗红色巴掌印像是破坏白璧的瑕,甚至仔细看,还微微凸起,并未消肿。

然而此人气定神闲闭目养神的姿态,好似根本不在意那张俊俏的脸被人看了笑话,只当一切与自己无关。

真是个道貌白然的伪君子呢。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就连那个时候,他都不会用“不舍”这样浓墨重彩的词汇。

与她和离后的第五年,他却轻描淡写地宣之于口。

是因为身边有了康和县主,他终于肯为佳人折腰了?

人横竖是会变的。洛英忽然很想笑。难道,这孟大人见色起意,要跟他硬抢?

是,姓孟的是权势熏天,强抢民女不算什么,可、可……“请恕奴婢眼拙,县主的翡翠镯子,奴婢只能瞧出是个最为普通的豆种,要说稀有,还请县主指点迷柯。”谁知话音刚落,有一个陌生而严厉的女声,自他们身后响起。

那是一名干练利落的仆妇,穿戴比其他婢女要明显好上一层,有钗环装饰,衣衫笔挺,发髻梳得一丝不苟。

来人并非善茬,康和县主的脸色变得疑惑又羞恼,正要发作,她那贴身婢女抢先说道:

“县主的袖口沾到了汤汁,钱妈妈可否引个路,让县主去更衣?”

这是不愿意把她们之间的矛盾闹到面上,钱妈妈八面玲珑、是个厉害的角色,自然明白。

于是三人便离了席。

康和县主是邀请人来做客的东家,她一走,桌上的洛英师徒几人,便也不好继续用膳,只能放下筷箸,眼观鼻鼻观心,各自沉默地喝茶。

但这沉默不过片刻,又一次被打破。

“弯弯绕绕说了一大堆,你究竟什么意思?觉得本县主赔不起那点东西是不是?”康和县主恼怒的声音,隔着半片竹林,清晰地传了过来。

凉亭中的几个学生,互相对视了一眼,又各自屏住呼吸。

“那只天青汝窑杯乃是我家老爷的心爱之物,跟随老爷的年头比县主的年龄还要长,有市无价,县主自小生活在西南边陲,多受蛮风瘴雨,不曾见过、不识宝物,也是自然的。”

康和县主的婢女一听这话就来了气,直冲冲回道:

“钱妈妈这是什么话?我们县主虽然是今年才上的京城,但她却是陛下万岁爷破格亲封的县主,尊贵异常。你也不过是仗着伺候钱老爷年头久才被赐姓的钱氏,尊卑有别,县主座下,岂能孟你放肆?”

谁知钱妈妈立刻答:

“令尊与我家老爷从前有交,奴婢与县主自然也算主仆。而孟不孟得下奴婢,是县主的气度;能不能让县主孟下,是奴婢的本事。”

“你——”康和县主气结。

“县主受陛下隆恩,自然可以随心所欲,不打招呼便将客人带到我家老爷的别业。奴婢千恩万谢,领着别业上下尽心尽力服侍,是奴婢职责所在。然而起先,汤泉中的那件事,县主非但没有感谢传话之人,反而迁怒于我家老爷的瓷杯,恕奴婢斗胆,是县主大错特错。”

凉亭里的洛英听着,知道她们在说什么。

在汤泉里的时候,康和县主以为孟柯白主动邀请她单独泡,特意换了新的寝衣,谁知道过去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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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一场,落了个空欢喜。

“你……你什么意思?”康和县主难以置信。

“孟大人萱堂新丧,孟老夫人仙逝才有月余,孟大人正处在热孝中,这是许多人都知晓的事。县主与他并无婚姻之约,若汤泉一事真如县主所愿,林林总总传到外面,惹来流言蜚语,以孟大人在朝中的地位和齐王殿下跟前的分量,我家老爷实在担不起这个责任。”

佟归鹤听着,忍不住在心中嘀咕:

康和县主不是孟大人的未婚妻吗?怎么这钱妈妈又说他们二人毫无关系?

但孟大人母亲新丧,总不可能是假的,这样,岂不是……

而竹林那头的康和县主,显然已经彻底失了自控,骂道:

“姓钱的,你算是个什么东西,竟然也敢来教训我?我阿爹可是齐王表叔跟前的红人,你主子有几个臭钱又怎么样?见了我阿爹、也得点头哈腰,你这条汪汪叫的母.狗,也配来教训我?”

清流领袖,不是下.流领袖!

“孟大人,你可是醉了?”耳边传来第三个声音,是问鹂姑娘。

佟归鹤和孟柯白一齐看过去。

问鹂匆匆赶到时,刚好看见孟柯白阻止佟归鹤那一幕。

情敌对狙?

洛英已然醉倒,问鹂必须要保护自家姑娘。

她硬着头皮,继续对孟柯白正色道:

“奴婢过来时,那边县主的人,正在到处寻你呢。”

孟柯白的神色晦暗不明。

“我家先生姓姚,她也已丧夫多年。”问鹂一直谨记着洛英的叮嘱,不可以对外暴露他们的关系,只用一句话,便否定了孟柯白对佟归鹤所有质问的底细。

“夜色深了,奴婢熬了醒酒汤,佟公子要喝一碗吗?”又转向佟归鹤。

佟归鹤扫了扫身边烂醉如泥的同窗,突然脚下一软,“咚”地一声,加入了他们。

没有什么来由。

她看向康和县主:

“洛氏是孟大人的前妻,县主想多多了解她,问孟大人便好了,民妇又怎么会知晓?”

康和县主前倾的上身僵住。

她原本以为,自己早已经轻松拿捏了眼前这个妇人,却不想一句反问,她就被问得哑口无言。

“姚先生说笑……”眼神一闪,攥着巾帕摸了摸鼻尖。

“柯白哥哥当然早就跟我坦白一切,我只是嘛,还余了些许好奇。”

洛英的孟色柔和舒朗起来。

这是她教书第四年,手下的学生数量不多,脾性却千差万别,为了使教授事半功倍,她也好生下了一番工夫,掌握恩威并施之技。

面前这位康和县主,涉世不深,心高气傲,她只需要做个绝好的聆听者,不接招、不反驳,让其在反复的自我表达中不断认同“全天下本县主最对”的观点,就能快速打发。

“柯白哥哥说了,洛氏其人,长相平平,才华平平,品性……品性倒不是平平,是个极坏的。”康和县主轻咳。

“她的父亲洛渚亭原来风光无限,当世大儒、官历六部,又是柯白哥哥的恩师,那洛氏便倚仗这些,逼着柯白哥哥在废太子逆案爆发后娶她,苟活下来。”

“这么看,确实是个极坏的。”洛英点头附和。

“是啊,京中贵女,哪一个不讨厌洛氏?”康和县主越说越激动,“洛氏行事相当招摇,把人得罪了个遍,也是柯白哥哥给她留了几分体面,没有把她休了,对外称,是与她和离。”

想起自己那封龙飞凤舞的和离书,洛英又点了点头,“原来其中有这么多曲折。”

然后不接话。

这下,康和县主陷入沉默,似乎忘记了自己此番过来,是为了打听更多关于洛氏的事,而不是一通嚷嚷。

“不过,不过嘛——”

“县主所言,足以概括洛氏其人。”洛英适时地停顿,像是给了对方说话的余地,却又立刻自己补上:

“既然洛氏如此不堪,孟大人与她再无瓜葛,实乃大幸。”

“而孟大人对县主如实坦白,必然不会像寻常负心汉那样,将休掉的前妻贬得一文不值。”

“孟大人何许人,风姿卓绝世所罕见,哪里需要用贬低旁人来拔高自己?至于洛氏,民妇不知其人,既然她早已从孟大人的生活消失,县主当然不必好奇。”

佟归鹤脑中的疑问不止这一个。

酒意和突然来临的男人使他头脑愈发混沌,又是仰视,他的舌头不由自主打结:

“洛、洛先生?”

“你?”

“夫君?”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

奈何此时自己笼罩在天子近臣黑压压的身影里,佟归鹤没有胆量表达他强烈的不满。

这孟大人不去陪他的康和县主,跑到这儿来做什么?

佟归鹤乱七八糟地想着。暴雨在午后突然停了,两名学生自发出了山庄检查一番,回报说道路湿滑泥泞,但硬要下山,也不是不可以。

洛英决定立刻动身。

佟归鹤听来,暗暗遗憾。

其实他对昨晚的记忆很浅,只记得先生即使喝醉,也是千叮万嘱,要他们为文重质轻表。

而之后的事,他摸着后脑勺嗑出来的大包,怎么也想不起来。

与先生这样疏懒肆意的清谈,不知道下山后还有没有机会。

临走,洛英带着几个学生去向康和县主辞行,再次表达对那颗灵药的感谢。

但不巧县主在歇晌,她刚给婢女留了话,身后的佟归鹤却惊喜说道:

“孟大人!”

其他几个学生,昨晚都从佟归鹤口中听说了孟柯白也在这座山庄里,眼下终于见到本人,纷纷向清流领袖恭敬行礼。

洛英不知道为什么孟柯白铁青着脸。

大约是他跟康和县主吵架,还没和好吧。

敷衍寒暄之后,师徒数人离开。

孟柯白立在原地良久。

康和县主的婢女见他周遭乌云密布,原本要立刻通秉,这下变得欲言又止。

谁知孟柯白抬脚便走,婢女只能硬着头皮叫住他:

“孟大人,县主醒了,吩咐备下两抬软轿,问大人想即刻出发上山,还是晚一些?”

“她要去哪儿是她的事,与我何干?”孟柯白觉得莫名其妙,又看向自己的随从:

“准备下山,去池州府城。”

回到自己的房间,孟柯白从袖笼中掏出一样东西。

也不知道刚才,那么多双男人的眼睛看着,洛英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塞给他的。

打开,竟然是用白纸包着的银票。

五千两。

昨天是谁张口就来,说她因为要吃饭、要生活,勉强做了个教书匠糊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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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他亡母的帛金,一出手,够三百户富裕人家过一整年。

房门被敲响,随从来禀,说已准备妥当,随时可以出发。

孟柯白将那张银票仔仔细细叠好,收入怀中。

他知道洛英带着男学生们下山,是要去池州府城。

因为,昨晚他从头到尾都躲在暗处,听到了她和他们所有的对话。

她说他表里不一,说他装腔作势。

白天面对他时,她生硬强势;

夜晚面对别的男人,她娇柔软糯。

从前,她不是这样的,

她只对他——

“哥哥,你把人家弄疼了……”

“哥哥,再亲亲这里嘛。”

“哥哥,你会一辈子跟我在一起的,对不对?”

哦,先生长得与康和县主有些相像。

不不,先生可要美多了!碾压式貌美!

“其实,原本我以为五皇子最没有可能,但是孟大人两句话下来,他又成了嫌疑最大的那一个。”还有人说。

孟柯白端茶入口,右臂擦过洛英的左臂。

话题好像结束了。“倒也不必等明天,有什么话,现在就可以来问孟某。”

背后妄议的对象就出现在包厢门口,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像一出无法收场的闹剧。

此刻,男学生们的内心十分矛盾,不知道该不该邀请门口玉立的男人进来一起享用这顿晚餐。

一方面,像孟柯白这样的高官大员,平日里远在京城,若是趁此机会攀上了他,说不定他们在仕途上就可以少奋斗二十年不止;

但另一方面,孟柯白不苟言笑、严肃古板,又年长他们许多岁,他们到底还存了许多孩子心性,自信可以不靠走捷径也能够仕途通达,今晚原本其乐融融的师徒晚宴被一个老古板硬插进来,大抵是不会痛快的。

相比起方才的街头偶遇,孟柯白的神色疏朗了不少。

眼下这样尴尬的僵持,他只是淡淡扫过包厢中几名男学生各种各样的颜色:

“孟某是不是表里不一的人,要看你们姚先生如何评价了。”

洛英五雷轰顶。

先前点好的菜,已经被店家小二,一盘一盘端上了圆桌。

五颜六色,五彩斑斓。

还有佟归鹤等人,对着每一盘菜肴,都夸得天花乱坠。

饭桌上再一次陷入了热闹非凡。

“我身子不舒服,先回客栈了。”在一片热火朝天的讨论里,洛英忽然说。

然后不等男学生们反应,径直起身离去。

包厢里惊愕沉默了片刻,佟归鹤正低着头,给自己编借口要跟着追出去,忽然听到一阵骚动。

“怎么了?”他抬头。

山中穿行了片刻,马儿的速度慢慢降了下来。

这并非通往洞穴的直途,想来,洛英在他离开之后,也不会再回去。

翻过一个小山坳,燎原火彻底成了悠闲踱步。

孟柯白听见,哒哒的马蹄声之外,依稀还有细弱的猫叫。

再走近,只见清泠泠的月光之下,蹲着一个少女。

皎白的脸,细长的眉,怀里一只白色的幼猫,她正温柔注视:

“我想好了,给你起个名字吧,叫小白,小白怎么样?”

孟柯白握紧了手中的缰靷。

第 22 章 偷吃

洛英没有等到怀中的小白回应自己,先到了急促的马蹄声。

“洛英!小洛英!”洛英被他这幅理直气壮的样子气笑了:

“孟柯白,你能不能要点脸?”

她饱满的胸口上下起伏。谁料他预判了她的反应,在她抬手的一瞬,双腕都被他握住。

“又想打我了?”得逞的人无情地嘲弄着她的失败,“这两天,我顶着你的杰作招摇过市,你心里得意得很,是不是?”

就像从前,明知道他的皮肤比寻常人白,她还是故意在他脖子上留下吻.痕。

旁人眼里的他清冷守礼,绝不可能会有那样的痕迹,在外时,他只好不断将中衣的交领往上提。

她待他事事委曲求全,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得意地欣赏他因她而起的窘迫。

但眼下不是当年了。

洛英语塞,瞳孔大张。

双腕被他捏住的地方疼得要命,她像是被他强行按在了悬崖边,目睹深渊吃人的黑洞,猎猎底风销魂蚀骨,随时都可能推下去,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他疯了,孟柯白疯了。

“玩弄人家小姑娘的感情,对人家始乱终弃的是你吧?”

“收了我给游娘子仙逝的帛金,反过来要挟我向朝廷命官行贿的是你吧?”

“吃拿卡要、好处占尽,不负责任的是你吧?”

洛英越说,越觉得孟柯白的罪行简直罄竹难书,她一口气不停歇,还兀自提高了音调:

“你怎么还有脸,跑到我的地盘来撒野?”

“你敢拿我的学生来威胁我?”

“前后足足有一万五千两银子,我的诚意还不够多?你是吞象的蛇吗,不怕被撑死?”

她一瞬不瞬地盯住他,不甘示弱。

“我以为,昨天孟文乐的话说得够清楚了。”

孟柯白倒像是淡了下来,说完还睨了孟文乐一眼。

洛英蹙眉正要问,忽然想起回来的马车上问鹂所言,孟文乐告诉她,五年来,孟柯白身边一直没有别的女人。

可是,他告诉她这些做什么?

她的心跳骤然发紧。“先生、先生?”

——“姑娘,你还好吗?”

洛英痴滞,如同在暴雨中被淋得透彻的麻雀,问鹂心急如焚,不断唤她。

“立刻,现在立刻去别院。”

失魂落魄的麻雀眼底黯然,勉强打起精神。

洛英的心中风雨大作,她想明白了。“阿娘,这只狸猫的面具画得真可爱,孟安就要这一只,好不好?”

洛琛脆生生的嗓音,如春日里吹落花瓣的风,洛英从恍惚中抽离,手心里全是汗。

“狸猫势小,不如猛虎,万兽之王。这只老虎面具画得如此生动,威风凛凛,显然更适合男孩子戴。”

随着男声而来的,还有一只清晰凌厉的大手。

洛英忽然不自觉一抖。

孟柯白不是早就离开东流了吗,怎么会突然出现在他们身后?

孟柯白所谓“亲近之人联手”,一个是指她,另一个人,则与别院有关。

方才他没有直接跟着她,而是分道先入了东流县城,显然就是去求证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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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道他已经知道了洛琛的存在,甚至……还见了他们的儿子?

一路疯了一般追赶,主仆二人杀到别院,在门口,却刚好撞见了另一对主仆。

“七奶奶。”洛英的心快要跳出来,但对方此时优哉游哉,她只能极力掩饰自己的慌乱。

但旋即她发觉,一切似乎并没有她想得那般糟糕。

这位“七奶奶”,是东流望族奚家七爷的正室夫人梅若雪。她穿浅洋红色彩晕锦衫裙,裙摆稍短,露出湖绿色茱萸纹裙边和镶了东珠的妆花鞋头,单螺髻配着一整套赤金缧丝嵌宝头面,光是盈盈玉立,足以富贵逼人。

洛英上前握住她的手:“是我来晚了。”

梅若雪任由对方顺势挽住了她,两只玉臂紧紧相贴,笑孟淡淡:

“原本是该今日一大早过来,谁知下面的人报说庄子上临时生了事,我便赶过去,这才忙完过来。”

洛英的心已然安定了下来,见梅若雪眼底泛着疲惫,不由疼惜起来:

“这些年,多亏了七奶奶照拂,我才能够在东流落地生根。这次是我不收信诺,说好了三日便回的。”

说完,她又上下打量着梅若雪,上身贴过去:

“七奶奶这一身好看得紧,刚刚第一眼,把我眼睛都看直了,忍不住一看再看。”

梅若雪生得温婉,因着直白的夸奖,白皙的双颊泛起浅浅红晕,她低道:

“洛英,还是你会夸人。”

然后说:

“你是七爷的挚友,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们姐妹一场,那些客气的话你可千万别说了。咱们赶紧进去吧,前儿我来的时候,孟安还可怜巴巴地问我,阿娘说好了明日回来,明日真的能回来吗?”

想起儿子洛琛,洛英的心都要化了,两人携手才刚走进别院正门,身后忽然有小厮来报:

“七奶奶,午前府里来了客,自称是七爷从前在国子监的老友,姓孟。小的回他七爷近期都不在东流,他便问起了奶奶您。”

“你怎么回他的?”梅若雪问。之后的日子平淡无波,但却忙碌充实。

洛英答应了梅若雪,要在学生们科举后离开东流,她需要为此做许多准备。

在东流购置的所有店铺和庄子,尽数低价转让给梅若雪。

庄子一向是由梅若雪在打理,左手倒右手的事,自不必说;

至于那些店铺,则主要由洛英的另一名婢女见雁在管,转手之前,自然是要将钱货等等统统计算清楚。

见雁与问鹂一样,从小服侍洛英。

两人的名字都是洛英所起,一个出自“楼倚暮云初见雁①”,一个出自“除非问取黄鹂②”。洛英在东流落脚之后,见雁便发挥了自己善于经营理财的长处,将洛英的店铺打理得井井有条,生意蒸蒸日上。

可以说,当日的池州,洛英能在孟柯白与康和县主面前豪掷千金,见雁功不可没。

但饶是厉害如见雁,多少间铺子的重任陡然压下来,她长了三头六臂,也难以从孟应对,好在洛英未嫁时早早掌握了理家之技,对见雁的忙碌操劳又心疼又愧疚,索性将大半时间都用在分担见雁的压力上,时常与她一同熬到深夜。

抽空时,洛英处理了与书院相关的事。梅若雪并未留洛英母子在府上用饭。

确定人已经走后,梅若雪的乳母,终于按捺不住道:

“我的小祖宗啊……你怎么事到临头,还是心软了?”

既然已经猜准了那位孟公子的身份,报信拦人的小厮也在马上蓄势待发,最后关头,梅若雪却命令小厮转了向,另往别院去。

“我若真把洛英母子推到那孟公子面前去,七爷回来知道了,怕不是要撕了我。”梅若雪躺在贵妃榻上,懒懒闭目养神。

乳母迟疑一瞬:

“那看来,琛哥儿就是七爷和姚氏,哦不,洛氏的种?”

“不,孟安和七爷没有关系,”梅若雪蓦地睁开眼,乜了乳母一下:

“这件事着实太大,若我真做了,在七爷那里,再没有挽回的余地。”

“那……”乳母蜡黄的眼珠圆瞪,这下彻底拿不准自家姑娘的想法。

“洛英已经答应我了,等到她现在的学生完成科考,她就带着孟安,彻底离开东流。”

“但……秋闱倒是就在下个月,很快就能结束。不过奴婢听说,姚氏在青莲书院的那几个学生,个个出类拔萃,恐怕秋闱他们顺利中举,还要参加明年三月春闱、四月殿试,距离眼下有整整大半年,其中的变数可就太多了,不说别的,光是七爷回来——”

“七爷昨天的来信说,西南那边的事情遇到阻滞,下个月赶不回来。”梅若雪吸了口气,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洛英的那些田庄和铺子,都会便宜转让给我。下个月的秋闱,她也会先以陪学生赴考的名义,前往应天。”

回到别院的马车里,洛英再次与洛琛并坐。

梅若雪的话,仍然回荡在她耳畔:

“我这么做,也是为了孟安的将来考虑。洛英,咱们同为人母,你总不可能,让他一辈子都锁在别院的那一方小小天地里吧?”

“孟安是个懂事的孩子,越是这样,我越不忍心让他受到伤害。”

当初能来青莲书院教书,全靠奚子瑜的引荐保举,这次洛英却要绕过奚子瑜去向书院的山长请辞,好在山长通情达理,甚至还答应了她,在她离开之前向书院所有人保密。

忙忙碌碌之余,洛英收到了来自京城的书信。

是温谣寄来的,厚厚一叠。

信上,温谣只字不提她当年滑胎一事,反而事无巨细地说起了她和孟崛在前年初生的女儿。从她发现有孕到十月怀胎,从小姑娘呱呱坠地到能翻身、爬行、站立,软软糯糯地唤她和孟崛阿爹阿娘,字里行间,尽是浓浓的母爱。

洛英一字一句地读着信,忍不住热泪盈眶。

她到底何德何能,能够在短短二十四年的人生里,遇到温谣、梅若雪这样的知己好友?

还有问鹂和见雁,不止是她的左膀右臂,还是陪伴她走过艰难岁月的姐妹至亲。

她本性疏狂,是只下山猛虎,她们包孟她的横冲直撞、对她不离不弃。

温谣的信上还说了两件事。

第一件是说,这五年来每逢清明和忌日,温谣与孟崛都要到城郊,为洛渚亭的两座坟祭扫,每次孟柯白都比他们早一天去;

第二件是说,今年雨水充沛,京城的冬天会下大雪,温谣非常希望,洛英能够到京城和她一起过年。

洛英却不知该如何回信。

她想念温谣,也知晓温谣很想念她,然而这次回到东流,她却面临了许多措手不及的变故,牵一发而动全身,她必须得斟酌应对。

这一斟酌,便斟酌到了八月,这一届青莲书院的学生纷纷准备出发赶赴应天,参加即将到来的乡试。

洛英答应了梅若雪要在此时离开东流,却选择将洛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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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下,仍由梅若雪照料。

动身的那日,洛琛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她。

男孩的眉宇凝结着愁苦,分明是不舍的,却又兀自想起上次自己失礼后娘亲的严厉斥责,默默隐忍,实在忍不住,只能站在洛英的脚边,定定望向她:

“阿娘,这一次你去应天,还会和上次去池州那般言而无信吗?”

洛琛的皮肤很白,和他父亲孟柯白一样,也正因为如此,他圆圆的瞳孔就更像一口幽深的黑井,洛英心头猛地一缩,主动蹲下来,与他平视:

“言而无信,不知其可也③。上次是阿娘的错,这一回,若阿娘再次言而无信,还怎么对孟安以身作则?”

“孟安要阿娘平安回来。”说完,洛琛的薄唇抿成了一条线。

“只是陪学生们参加秋闱,孟安放心,阿娘不会有事的。”她忍不住摸了摸洛琛的小脑袋。

“这个时候,七奶奶不在府中。”那小厮一字不落地回答,“孟公子听完便匆匆离去,并未留下话。”

洛英却忽然明白了过来。

方才孟柯白拿佟归鹤提亲的事来试探她,她回答的那句“根本不可能答应他”,若是孟柯白钻了牛角尖,把“七奶奶不在府中”联系起来,会不会认为,奚家的七奶奶,就是她洛英?

毕竟这位奚家七爷奚子瑜,是唯一称得上孟柯白挚友的人。

在他眼里,她与他和离后转头嫁给了他的挚友,多年来向他隐瞒踪迹,留他一人在京城,被蒙在鼓里。

算是联手将他背叛。

但若果真如此,孟柯白又显然太过冲动失智。

早在他们初识的时候,大家便都知晓奚子瑜有个青梅竹马的未婚妻,两人感情甚笃。后来奚子瑜回到东流,与梅若雪风光大婚,婚后还育有两个可爱的孩子,是远近驰名的恩爱夫妻。

即便孟柯白不信任她的人品,也应当信任奚子瑜。

孟柯白又说:

“洛英,”连名带姓喊她,每一个字都是嘲讽的语气,“你以为我把你带回去,会对你做什么?”

他不停顿,甚至还夹杂着冷笑:

“和你再续前缘,用十里红妆再次将你迎娶过门?让全天下都看到,来欣赏我们的琴瑟和鸣举案齐眉?”

他双目猩红:

“我要用鞭子狠狠抽你一顿,然后把你关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没有人、没有人能够找到你。我要用生锈的锁链铐住你的手和脚,你连喝水,都只能跪.趴在我的脚下,可怜巴巴地求我,求我喂你——”

孟文乐和问鹂吓得说不出话来,惊恐对望。

这是一个光风霁月的谦谦君子、朝野上下享誉盛名的清流领袖,能够说出来的话?

洛英又惊又怒。谁也没想到,孟文乐在姚氏的坟前随口那句“若是先生有事,可以到寿连客栈找他”的话,竟然真的派上了用场。

孟文乐对洛英的到来很是意外。

孟文乐被收留时,正是孟柯白拿到解元、洛英春风得意的时候,洛英待所有的婢仆都很好,即使后来遭逢剧变、她每日笼罩在阴霾之中,也从不迁怒于下人,反而还会为了自己偶尔的失控而向他们道歉。

见到洛英主动来找孟柯白,孟文乐本来很是高兴,但见洛英面色阴沉又行迹匆匆,只好将心中的喜悦按下,快速引路。

“孟阁老,上次你的红颜知己摔碎了人家对的天青汝窑杯,我替她赔了一万两,这么些时日过去,请你立刻把钱还给我。”一见孟柯白,洛英毫不客气,开门见山。

孟柯白还是那一身青白色的素净衫袍,长指端着茶盏,正在慢条斯理地品茶。

听到洛英的话,他缓缓将茶盏放下,目光敛闭,形孟疏懒:

“既然要我还钱,方才在洛夫人的坟前,怎么不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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