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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70(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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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军集结。”

案头的青玉镇纸突然发出细微的“咔嗒”声。

又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了镇纸裂缝中渗出的暗红,方才他攥得太紧,掌心渗出丝丝的血。

“报——!”

亲卫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先锋营已整装待发!”

地牢的黑暗浓得化不开。

崔姣姣蜷缩在角落,耳畔是永无止境的滴水声。滴答、滴答,每一声都像利箭穿透阎涣的铠甲,她甚至能想象出鲜血从他伤口涌出的模样。

恍惚间,她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次在贺朝见到策勒格日的那一幕又浮现在眼前。

策勒格日带着使团在大殿上出现的瞬间,那张与阎涣几乎一模一样的脸上,带着她从未在阎涣脸上见过的恣意张扬。

那样明亮的眼神,只有在被全心全意爱着的孩子眼里才能见到。

“他本来,也可以在母亲膝下长大的…”

子时三刻,地牢的气窗缝隙飘进几串细雨。

崔姣姣艰难地挪动身子,镣铐在脚踝磨出的伤口已经化脓,每动一下都疼得眼前发黑。她咬破舌尖,逼着自己保持清醒,手指在发霉的稻草深处摸索,终于触到那枚锋利的瓷片。

昨日赵庸之送药时,她故意打碎药碗,藏起了这利器。

“阎涣…”

瓷片在掌心划出“涣”字时,淡红色的血痕隐隐约约地浮现在她苍白的手心。

“这次,换我来找你。”

割断绳索的声响惊醒了角落的老鼠。

这些肥硕的小东西瞪着猩红的眼睛,看着这个遍体鳞伤的女人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镣铐拖过地面的声音在寂静的地牢格外刺耳,而她身后,一串鲜红的足迹在雪光映照下,如同指引归途的灯。

崔姣姣跌跌撞撞地摸到牢门,双手触碰的瞬间,远处传来军营集结的号角声。

那低沉悠长的声响穿透雨雪,让她仿佛看见阎涣披甲执剑的背影,就像去年他率着自己从怀朔调来的援军,同崔宥的玄甲军交战之时,她在残破的阁楼上望见的最后一眼。

地牢外,春末的落雨更急了。

崔姣姣扯下破烂的衣袖,裹住渗血的手掌,忽然想起赵庸之临走时塞给她的药丸。她自袖口掏出,毫不犹豫地扔进嘴里,舌尖抵上那颗褐色的药,苦涩的味道瞬间弥漫口腔。

“等我…”

暴雨过后的校场,弥漫着铁锈与泥土的腥气。

阎涣独坐军帐,案头的烛火被穿帐而入的冷风吹得明灭不定。那封来自草原的信笺本被他喂给炭盆,可在看到母亲亲笔写下的“将离”二字即将化为灰烬的前一刻,他终究还是一把扯出信纸,用披风扑灭了焰火。

此刻,那封信平摊在作战舆图上,母亲的字迹像一把钝刀,一字字凌迟着他的心脏。

“将离,母亲求你,放过策勒格日,放过你弟弟…”

墨迹在“弟弟”二字上晕染开一团污渍,像是被泪水打湿的痕迹。

阎涣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个名字,想起三日前,两军对阵时,策勒格日掀开面甲露出的眉眼,那是与他如出一辙的狐狸眼,却盛满了他从未有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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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张扬意气。

为什么,你什么都有。

他的拳头逐渐握紧。

帐外传来战马不安的嘶鸣,阎涣猛地攥紧信纸,羊皮纸在掌心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嘎”声。

密报此刻正在他怀中发烫,那上面清清楚楚写着,崔姣姣早知他母亲的下落,却与崔宥里应外合,瞒着他至今,整整两年。

“报——!”

亲卫的声音撕裂帐内死寂:

“怀朔部大军已至黑水河畔!”

黑水河畔的芦苇在朔风中伏倒一片。

阎涣勒马阵前,玄铁铠甲上凝结着晨霜。河对岸的草原联军旌旗猎猎,为首的青年单于金冠白马,腰间弯刀镶着颗鸽血宝石,那是老单于阿斯愣生前的佩刀。

“阎涣!”

策勒格日扬鞭指来:

“你夺我未婚妻、杀我父王,此仇不报,我策勒格日誓不为人!”

阎涣突然驱马向前,战靴踏入潺潺的河水。他看着策勒格日目龇欲裂的模样,心中疑惑,他看着似乎全然不知晓同母异父之事。

心中一番沉吟,阎涣忽而想到些什么,带着试探的意味,有些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

“策勒格日。”

“我问你,你可有汉名?”

两军数万将士屏息中,策勒格日先是一愣,不曾想他竟在两军交战,如此千钧一发之际,阎涣居然抛出一个如此匪夷所思的问题。

不过只是稍一停顿,他立刻眼中有光,昂起下巴,好似一头草原上骄傲的雄狮,一字一顿地答道:

“骆漴。”

“是我母亲为我取的。”

风骤停。

“漴…”

“漴。”

阎涣的笑声哀怨凄凉,比深冬的河冰更冷。

漴水,是颍州的母亲河。

而故乡,是骆绯一生最思念眷恋的地方。

芍药花,也是颍州开得最盛。

他想起儿时母亲闺房里那幅《颍州春晓图》,想起她总爱哼的江南小调。原来她把最深的思念,都给了这个草原出生的,她亲手养大的儿子。

而他叫,涣。

水流离散…将离。

第一支离弦的箭打破了这场不明所以的僵局。

霎时间,万箭齐发,河面溅起无数水花。阎涣的玄甲军如黑潮般涌过河滩,刀光剑影中,他直取那顶耀眼的金冠。

“保护单于!”

在草原骑兵的嘶吼声中,阎涣的长剑与策勒格日的弯刀第一次正面相击。

金属碰撞的火花照亮了彼此的脸。

同样的眉骨,同样的鼻梁,连因震惊而微张的唇形都一模一样。

“你…”

策勒格日的刀锋擦过阎涣的脖颈,却在致命处偏了一寸:

“到底是谁?”

阎涣没有回答。

他的剑刺入对方肩胛时,自己亦尝到了喉间翻涌的血腥味。母亲的信仿佛在耳边再次响起。

那是他的弟弟。

策勒格日的弯刀也几乎在同时劈开阎涣的胸甲。

鲜血喷涌而出的瞬间,阎涣看清了刀柄上刻着的“漴”字,那笔迹,是母亲的。

落日将战场染成猩红色。

阎涣拄着剑,半跪在尸山血海中,看着不远处同样重伤的策勒格日。年轻的单于金冠歪斜,正死死按住腹部不断涌血的伤口。

“为什么…”

策勒格日吐着血沫问道:

“你方才能躲开的,为何不躲?”

阎涣抬起头,茫然地望向天际盘旋的秃鹫。

他想起五岁那年追着马车跑丢的靴子,想起母亲回头时被风吹起的面纱,想起崔姣姣说“我会帮你和母亲团聚”时闪烁的眼神。

“告诉母亲…”

阎涣抬手,一把扯下染血的护心镜扔了过去。

“她的将离花,比漴水更思念颍州。”

暮色四合时,双方鸣金收兵。

而后,两军停火,收兵整顿,阎涣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战场,不再看向身后愣在原地的策勒格日。

阎涣在亲卫的搀扶下走向营帐,身后的血脚印一直延伸到河边。

营长内,军医退下后,阎涣独自对着铜镜包扎伤口。镜中人脸色惨白,眼下青黑如鬼,唯有那双眼还亮得骇人,偏偏那是和策勒格日一模一样的,母亲赠予他们的狐狸眼。

案头的战报写着“怀朔单于重伤退兵”,他却盯着宣纸上,自己亲笔写下的“骆漴”二字看了许久。

指尖蘸着血,在案几上划出“涣”字,水流离散,又划出“漴”字,奔腾不息。

叹气声在心底如闷雷炸开。

此刻他很想大哭一场,为死去的那个父母双全、纯净真诚的节度使之子阎涣默哀。可二十年刻骨而过,刀刀锋利入耳,在他决心为父母报仇、踏上清心殿的宝座、逼死先帝、挟持崔宥、手握大权、甚至背负天下人的怒火之时,他就已经一滴泪都流不出来了。

帐外,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亲卫慌张闯入,来不及双膝跪地便回着话:

“千岁!”

“公主…公主从泗京出来了!”

彼时的阎涣正坐在营帐内的椅子上,于案前细看着几日来的军情奏报,闻听此言,手中的药碗轰然坠地。

碎瓷四溅中,他看见自己扭曲的倒影。

明明被她骗了一次又一次,为何再次听到这个名字,身上仍然感到寸寸断肠。

原来最深的伤口,从来不在身上。

第65章

地牢里的霉味混着血腥气,像一把钝刀割着人的喉咙。

赵庸之一双洁净的靴履踏过积水,一身青衫下摆沾了暗红,分不清是血还是铁锈。他手中那把羽扇轻生着风,缓步而行,在石墙上投下蛛网般的影子。

“赵大人又来审犯人了?”

守门的狱卒咧开嘴笑着,带着几分谄媚的意味。

谁人不知,千岁侯的军师如今已是陛下身侧当红得令之人。

“传陛下口谕。”

赵庸之自腰间掏出一物,亮出,是一块玉牌。

同时间,他袖中的银锭也一并滑入对方掌心。当铁门吱呀开启时,他又一次看见了蜷在角落的长公主。

华服早染成一道道的殷红,露出的一双手腕上,远远便可见到其上紫痕交错,像被揉碎的芍药花瓣。

一时间,赵庸之怀中那枚骨哨突然发烫。

二十多年前,阎垣从死人堆里救下赵庸之之时,他尚且年少,还是个苦读诗书、壮志难酬的苦命人。阎垣闻听他的抱负,赠予他此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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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他随军,亲见兵书上的种种景象,与他对月饮酒、同他共论贺朝远景。

阎垣于他,亦师亦友,更是他的救命恩人,给他新生。

在那之后,他惨被先帝谋杀,更是被污清名、全家遭难,赵庸之立于朝堂之上,一度被人打压排挤,仕途坎坷。是阎涣,他救命恩人的遗孤,再一次给他信任,带他随军,还奉他为三军军师,极尽尊重。

阎家两代独子先后救了他的命,此恩,他永世难报。

“公主,得罪了。”

他附身下去,口中温声道:

“还能走吗?”

他割断绳索时,崔姣姣有些零碎的喘息像破旧的风箱。

她抬头,脸上的血污亦遮不住眼底惊诧:

“先生,你…”

他们都很清楚,若将崔姣姣放走,赵庸之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公主在恒州之时,以衡山茶劝告微臣,当忠可忠之主,尽该尽之事,微臣虽不得已受命于崔帝,可心中明镜一般,绝不能允许此等昏君将帝师逼上绝路。”

崔姣姣一顿,忍不住将赵庸之从头到脚打量一番,见他除了双手微微发抖外并无异样,心中略有些疑惑,随即问道:

“崔瓷有一事,苦思良久不得,还望先生解答。”

赵庸之沉吟不语,只用一双晶亮的眸子看着她。

许久,他忽而先一步开口道:

“公主是想问微臣,究竟如何受崔帝胁迫,偏要在帝师身侧为那人报信多年不可。”

崔姣姣点头,对他的话一向认同。

语毕,赵庸之似有一声叹息,随即微微掀起一边袖口,手臂翻转向上。

只见原本白皙的皮肤上,一道道血管清晰可见,冒着可怖的青紫色,蜿蜒向上,没入崔姣姣再也看不见的衣襟内,仿佛一条条爬行的毒蛇,啃噬他的心脏深处。

“公主看见了罢。”

崔姣姣盯着那血管许久,张了张嘴,低声道:

“是毒。”

赵庸之听罢,落下袖口,是为默认。

良久,谁也没有再开口。

崔姣姣心中明了,这么多年,从崔仲明到崔宥,若是此毒有可解之法,赵庸之早便摆脱那昏君父子的控制了,何至于背负奸细之身份,两面三刀至今日。

他们不再言语,崔姣姣内心凄惶,忍不住惋惜一声,穿书至今,这个世界里最与她思路一致之人,竟是一个在原著中连明确的结局都没有的纸片人。

赵庸之将佩剑塞给她,自己却抽出一把短刃。

“嘘。”

他抬手,示意二人噤声。

地牢甬道的楼梯处,突然传来铠甲碰撞声。

他反手一伸,将崔姣姣大力推进一条暗渠,口中急忙嘱咐:

“往西三里,有接应的商队,可带公主去您想去之处。”

火把的光刺破黑暗时,赵庸*之正用身体堵着暗渠的入口。

崔宥的龙纹靴踏碎水洼,少年天子笑得温柔,眼底却弥漫着可怖的血色。

“朕的军师,这是在玩什么把戏?”

赵庸之咳着血直起身,脊背从未有一刻比现在更加挺拔。

“千岁侯英武、长公主睿智,他二人皆有天子之姿,赵某读书四十载,是为报国忧民,不是为了做天子的走狗!”

他的胸口剧烈起伏着,分不清是毒发的痛苦,还是心绪的激涌。

“赵庸之。”

崔宥目光逐渐阴鸷,忍着什么,劝谏道:

“你可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忤逆当今天子,可是忘了那司州的李澈兄弟是怎么死的了——!”

少年尚未完全褪去稚气的嗓音愈发激动,在阴暗的地牢里贯穿甬道,宛若地狱的阴差追魂索命。

“天子?”

“哈哈哈哈哈…”

赵庸之笑得发抖:

“承天之命,为民之子。”

“试问你崔氏父子,做到了哪个字?”

崔宥的胸口剧烈起伏着,他平生最恨有人嘲笑他无权无胆、无勇无谋,如今,一个小小的军中参谋都敢当面讽刺,让他的一张脸皮被烧得生疼。

“这八个字…”

赵庸之再度开口,带着独属于文人的那份,不死不休的决绝。

“这八个字,你和先帝没能做到,却做到了另外的八个字。”

所有人都知道他要说什么,却没有人敢接,更没有人敢阻拦,这是皇室的秘密,先帝的耻辱,和今上的病根。

“功高盖主,历来…”

剑光比他的话语更快。

第一剑捅进腹部时,赵庸之想起阎涣教他的挡刀姿势。

第二剑贯穿肩膀时,他狠狠撞在石墙上,摸到了那枚怀中的骨哨。

当第三剑没入心口时,他反而笑了,因为崔姣姣的脚步声已远到他再也听不见。

“历来…如此…”

他掏出那哨子,喃喃自语:

“此仇…赵某…只能帮到这了…”

“帝师…公主…臣万死…”

“万死…”

万死难报此信任。

染血的骨哨滚到崔宥脚边,被一双点翠纳珠的龙靴碾得粉碎。

来世,赵某为奴为仆、为马为剑、为风为火,再助二位踏遍山河。

草原的夜风带着铁锈味,崔姣姣跌下马背时,掌心还黏着赵庸之的血。

眼泪在一路的风吹缭乱中打湿了她的整张脸。

崔姣姣心中非常清楚,赵庸之死了。

她不知该哭还是该笑,那个原本一生为帝王奸细的寒门学子,如今逆天改命,成了一个表里如一的忠臣,用二十年的时间护下阎涣,全了阎垣父子的恩情,又用性命救了她,报了他们之间的惺惺相惜。

他不知道,这天下会在不久的将来尽归阎涣的手中,万里山河都会天翻地覆,改为他救命恩人的姓氏。他更不知晓,此战究竟崔宥和阎涣谁生谁死、谁输谁赢。

赵庸之,他只是固执地认定一件事,只要他还活着,就绝不许任何人再去加害阎涣,加害长公主。

怀朔部的金帐前,她哭着举起公主令牌,侍卫们不敢阻拦,由着她无视王帐,直直地奔向西侧的一角。

“阏氏!”

崔姣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三两步跑到骆绯的面前,此刻早已顾不得那些礼节,只是“噗通”一声跪坐在她的桌案前,大声道:

“贺朝崔瓷,恳请阏氏救救千岁侯,救救将离!”

帐内,羊脂灯骤灭。

骆绯的银镯碰着药箱,佛珠突然断裂。

“公主,你…”

她惊得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崔姣姣知晓她被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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骗,立时也顾不得那许多规矩,赶忙将事情始末快速同她说了一遍。

“备马!”

骆绯一把扯落华贵的头饰,一头瀑布般的青丝中藏匿着一缕白发,月光下,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

她没有多问或多说,不知为何,对于这个仅有几面之缘,更是第一次相谈的姑娘,她总有无法抗拒的信任感。

这位从她的故乡远道而来的公主,绝不会害她的儿子。

她无比清晰地坚定道:

“我跟你走。”

三昼夜,不眠不休。

当她们被怀朔的人马护送着赶到战场时,落日正把成堆的尸骸染成紫红色。

崔姣姣突然勒马。

百步外,阎涣的玄铁枪插在尸山上,他半跪着,肩甲裂开处露出道道伤痕,触目惊心。

“将离——!”

骆绯的呼唤消散在风里。

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跨过残肢,绣金线的靴子浸透血泥。

阎涣在听到一声熟悉的呼唤时,眉间因伤口而痛苦的神色骤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极度复杂的表情。

痛苦?或是不堪。

那是他朝思暮想的母亲,可从八岁到三十岁,整整二十二年的分离,他要如何以一个男人而非孩童的身份,再去面对这个女人。

当骆绯颤抖的双手小心翼翼捧起那张染血的脸时,一滴泪砸在半跪着的阎涣胸口的旧疤上。那是十年前,北狄首领挥舞弯刀留下的,甚至和骆绯梦中的一模一样。

阎涣瞳孔骤缩。

这个满身檀香、穿着异域服饰的女人,眉眼之间几乎与自己分毫不差。

二十年间,沙场拼杀的画面突然粉碎,阎涣倏忽想起赵庸之曾对自己小心说过一句话:

“帝师的模样还是像骆夫人多些。”

他那时不懂,为何赵庸之从未见过自己的父母,却一口咬定,他更像骆绯,更像他的母亲。

阎涣不敢面对,双眼恍惚着,八岁开始独自一人生活、战场搏杀二十多个春夏秋冬的千岁侯,此刻竟连抬头的勇气都没有。

第66章

“将离…”

那声音轻得像一片雪落在心上,却又重若千钧,砸得阎涣浑身一震。

西风卷着塞外的沙尘呼啸而过,掀起骆绯衣角的薄纱,那熟悉的香气,是檀香里混着一丝药草的苦涩,丝丝缕缕钻进他的鼻息。

二十年的记忆如潮水般翻涌而上,刹那间将他淹没。

铁血诸侯的心,顷刻裂成碎片。

他僵立在原地,握剑的手微微发抖,铠甲下的肌肉绷得死紧,仿佛稍一松懈,整个人就会轰然崩塌。

骆绯的泪落下来,滚烫得几乎要灼穿他的铁甲,他却在泪光里,看见了崔仲明阴鸷的笑。

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曾用冰冷的手指抬起他的下巴,笑着讽刺道:

“你母亲走了,她已经不要你了。”

他又看见了崔宥虚伪的悲悯。

少年天子假惺惺地拍着他的肩,叹息着:

“帝师,孤苦无依的滋味,不好受吧?”

他还看见了赵庸之每每行礼时,欲言又止的眼睛。

恨意如毒蛇般缠绕而上,阎涣的指节捏得咯咯作响。

暮色沉沉,天边残阳如血,将整片荒原染成猩红。策勒格日的银刀骤然出鞘,刀锋劈开凝滞的空气,寒光直逼阎涣的身前。

阎涣本能地起身,一把将骆绯护在了身后。

怀朔王的刀尖在距离他心口三寸处硬生生停住。

两人四目相对,策勒格日的瞳孔猛地收缩,这张脸,与他有七分相似,只是眉宇间多了经年杀戮磨砺出的戾气。

在那张孤傲的面容之后,是骆绯花容月貌的脸庞。

刹那间,策勒格日好像明白了什么。

“雄鹰终将回到巢穴。”

年少时,老萨满的预言忽然在耳边回响。

策勒格日握刀的手微微一顿,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骆绯的乌发被风吹散,几缕发丝缠上两个儿子的刀柄,像命运无声的牵绊。

崔姣姣站在不远处,望着渐黑的天色,恍惚间,仿佛听见了骨哨呜咽的声音,那声音,像极了赵庸之自马车内唤她名字时的坚决。

记忆中的青衫军师笑得温润,手中却握着染血的短刃,死死抵住追兵的咽喉。

寒风呜咽,卷起沙尘迷了人眼。

阎涣的剑尖抵在地上,划出一道深深的痕迹。

他缓缓转身,死死盯着眼前的女人,那双与他如出一辙的凤眸。她眉间那一点朱砂,艳如心头血,甚至连唇角的弧度,都与他梦中的别无二致。

她的鬓角乌黑如昨,唯有左额一缕银发刺眼至极,像是岁月刻意留下的嘲弄。

母亲。

这个字眼在他喉间滚了千百遍,却终究没能喊出口。

骆绯的指尖颤抖着抬起,似乎想要触碰他的脸,却在半空中停滞,最终缓缓收回。

“将离…”

她的声音哽咽,泪水无声滑落。

“你都长这么大了。”

阎涣的呼吸骤然一窒。

二十年孤身一人,二十年浴血拼杀,二十年,都无人唤他一声“将离”,除了那个人。

他的剑“哐当”一声砸在地上,溅起一片尘埃。

“为什么…”

他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为什么现在才出现?”

骆绯的指尖颤抖着,泪水无声滑落。她伸手想要触碰他的脸,却在半空中停住,仿佛怕这一切只是幻影,一碰即碎。

“将离…”

她的声音轻得像是叹息,却又重若千钧,砸在阎涣心上。

阎涣猛地后退一步,剑锋横在身前,眼中翻涌着滔天的情绪。震惊、愤怒、痛苦、怀疑,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渴望。

“你还活着…”

他的声音嘶哑,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带着刻骨的恨意。

“二十二年。”

“为什么抛下我,为什么连一封平安信都没有。”

骆绯的泪落得更凶,却仍挺直脊背,像是承受着无形的鞭笞。她缓缓摇头,声音哽咽却坚定:

“我没有抛下你…将离…是崔仲明,是他…”

风卷起沙尘,模糊了二人的视线。

骆绯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一般,终于将那段尘封的往事揭开。

那年,阎垣战死,她成了无依无靠的孀妇。

先帝崔仲明觊觎她的美貌,又忌惮阎家的势力,便暗中设局,将她掳走,对外宣称节度使之妻骆氏无法忍受独自带着“奸臣之子”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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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于是“抛夫弃子”。

可实际上,她是被秘密送往草原,被迫嫁给怀朔王阿斯愣,以换取边境的和平。

“我试过逃…”

她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可每一次,他们都会拿你的性命威胁我。”

骆绯说的“他们”,是崔仲明一并送过去的陪嫁侍女,也是贺朝的眼线。

阎涣的瞳孔骤然紧缩,握剑的手青筋暴起。

“二十年…”

他低笑一声,笑声里却尽是苍凉:

“二十年,你连一封信都不敢送?”

骆绯终于崩溃大哭,泪水瞬间决堤:

“崔仲明一直派人监视你,我若联系你,只会让你陷入危险!”

“我…我只能等,等你有足够的力量保护自己…”

暮春的风裹挟着战场残留的血腥气,在荒原上盘旋不去。

远处山峦的积雪已经消融殆尽,露出青灰色的岩脊,像一道未愈的伤痕横亘在天际。

几株倔强的野杏树扎根在焦土中,粉白花瓣簌簌落在染血的铠甲上,竟显出几分诡异的温柔。

阎涣的呼吸越来越重。

他死死盯着三步之外的骆绯。这个本该活在记忆里的女人,此刻正真实地站在春末的暖阳下。

她眼角新添的细纹里盛着泪水,左额那缕银发被风掀起,在乌发间像一柄雪亮的匕首。正是这缕白发,让他终于确认这不是幻影。

“千岁侯。”

策勒格日的声音像块粗粝的石头,突然砸碎凝滞的空气。

年轻的怀朔王按着未出鞘的银刀,刀柄上缠绕的牦牛皮绳已经被磨得发亮。阎涣的视线缓缓移向他时,注意到对方拇指上戴着的狼首骨。

那是草原王储的信物,是他身份的象征,此刻正挑衅般地反射着阳光。

“闭嘴——!”

阎涣的暴喝惊起远处栖息的寒鸦。

他手中的利刃发出一阵嗡鸣,剑身上未擦净的血珠顺着纹路徐徐滚落。这把阎垣留给儿子唯一的遗物,此刻正指着面前的策勒格日,与他血脉相连的“陌生人”。

骆绯的裙裾像朵突然绽放的雪莲,倏地挡在两人之间。

“将离不要!”

她颤抖的声音里带着近乎绝望的腔调:

&quot;他是你弟弟!

阎涣忽然低笑起来。

“弟弟?”

他看见自己剑尖的倒影在策勒格日的瞳孔里颤动,像只被困的野兽。

“我阎涣今生,只有一个弟弟。”

他手腕一翻,剑光割裂飘落的花瓣。

“就是阿泱。”

记忆中的小男孩从血海里浮了上来。

阿泱总爱拽着他的袖角,软软地喊着“堂兄”,只是时至今日,一切都不复存在了。

剑锋刺破空气的尖啸声里,崔姣姣的身影如同折翼的鹤。她张开双臂,坚决地挡在策勒格日身前,发间的银簪坠入尘土,绾起的长发顿时泻落满肩。

剑尖在触及她心口前的半寸硬生生地凝住了。

阎涣闻到她袖间熟悉的药香。

是赵庸之生前常配的金疮药的气味。

这个认知让他的剑尖微微发颤,想到崔姣姣是刚刚从泗京城中跑出来的,倘若崔宥始终困着她的自由,那么她是如何来到此处的?

他在崔姣姣衣襟上挑出一根丝线。

阳光突然变得刺眼,他看见无数尘埃在光束中飞舞,像场无声的雪。

“将离…”

她苍白的唇间吐出这两个字,恍若叹息。

三丈外,有匹战马正不安地刨着地。阎涣想起去岁冬猎时,他在雪地里遇见离群的孤狼,那畜生也是这般眼神,明明獠牙都沾了血,却透着股天真的委屈。

“原来…”

“你们才是一家人。”

他早说过,崔姣姣和策勒格日,他们一个是中原公主,一个是草原王,如此般配的身份,怎么可能不是上天注定。

反观自己,又是什么身份呢。

乱臣贼子吗。

他收剑的动作像是抽走自己的脊梁。

当剑刃转向自己心口时,阎涣注意到剑身上有道新鲜的裂痕,是昨夜格挡策勒格日偷袭时留下的。多可笑,他们连佩剑都在互相伤害。

骆绯的哭喊声突然变得很远。

有片花瓣粘在剑刃上,竟是被血染红的杏花。小时候,母亲总会把这种花腌在蜜罐里给他治咳嗽。

“将离!”

“你要干什么!”

崔姣姣的声音骤然变大,她看见阎涣举起长剑,意欲自刎。

不可以…

她心中只有这个想法贯穿始终,看着剑尖的反光刺进她的眼睛,崔姣姣想起不久前她为阎涣挡下的那一支羽箭,腹部刚刚养好的伤口内甚至还有些隐隐作痛。倘若此时她再挡一刀,想必吉凶难断。

可她顾不得这么多了。

随着一阵极速跑来的脚步声,阎涣睁眼,循声而望。最后映入眼帘的,是崔姣姣扑来时翻飞的裙角。

他手中的动作僵硬地停滞了,心中恍然,此时的崔姣姣,像只终于挣脱金笼的雀。

第67章

暮春的风裹着沙砾刮过战场,将最后几片流苏花撕得粉碎。

崔姣姣看见阎涣调转剑锋的瞬间,时间仿佛被塞北的风冻住了。

剑刃折射着夕阳,在他心口投下一道猩红的光斑,像地牢里那盏总悬在她头顶的血灯。

“将离!”

她的身体比思绪更快,绣着并蒂莲的袖口在风中绽开,露出布满鞭痕的手臂。

那些崔宥亲手烙下的伤痕尚未结痂,此刻又添一道新伤。

阎涣手中的利剑擦过她的小臂,挑断一缕青丝,血珠顺着剑穗上的玉铃铛滴落,在黄沙上砸出一个个小坑。

崔姣姣倒下去的瞬间,看见阎涣的瞳孔骤缩成针尖大小。

这个在史书里被称作“万古奸佞”的男人,此刻竟露出了幼兽般的惶惑。她想起被囚禁时,曾见过一只撞进蛛网的凤蝶,也是这般徒劳地颤着残翅。

“我…没事…”

话音未落,黑暗便吞没了她的视线。

地牢阴冷的石墙、崔宥淬了盐水的铁鞭、还有那些刻意被遗忘的酷刑,突然全部从伤口里涌出来。

她像片秋叶般坠向地面,却被带着铁锈味的怀抱接住。

阎涣的铠甲硌得她生疼,可偏偏是这疼痛,让她确信自己还活着。

策勒格日伸出的手悬在空中,又默默放下。再一次看着他们在一起,他不免心中一阵痛处,忍不住自问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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