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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这几个月来,论起日子最不好过的,也许颍川公主周芩姬尚能和自己的二姐姐周婈珠一争高下。

唯有失去过什么,才懂得何为痛苦与不甘。

在韩孝民之事被掀出来之前,颍川公主过着的是怎样的日子呢?

虽则自己的婆家韩家也有百般的不好,穷苦,没有根基,并非世族,婆婆蛮横,妯娌无礼,小叔子游手好闲不上进。

但她对自己未来的日子还是看得见希望的。

她享有公主的荣华名分,与嫡母赵太后的关系也还尚好,生母李太妃也陪在自己身边,膝下还有一双可爱的儿女,丈夫的前程又是那样的耀眼。

即便当时她的婆家韩家还算不得什么世家大族,然而她无比地相信,靠着自己公主的头衔和丈夫权臣新贵的权势,至少在几十年后,当她也要为人祖母、儿孙满堂之时,这个韩家,这个颍川公主府一定会枝繁叶茂,花团锦簇。

贵及一时,荣及十世。

可,似乎就在转瞬之间,她的梦破碎了。

一切都不可能了。

小叔子韩孝民犯下了这样的大罪,陛下没有诛他全族都是额外开恩,是他们百世修来的福运,如今,皇帝只是免去了韩孝直这个驸马的官职,让他赋闲在家,他们还能抱怨什么呢?

也没什么可抱怨的了。

这都是她的命。

在娘家冀州侯府时,她就是诸姐妹中默默无闻者,没有那样出众的容貌,也没有逸群的才气,更没有资质博得父亲周鼎的宠爱。

周婈珠做独女时尚且被周鼎宠爱过几年,周媜珠十几年来受宠不断,其余的几个庶女里,女凭母贵,也偶尔有五娘、六娘她们这样短暂受过父亲疼宠的。

只有她,永远是那个无声无息、寂寂无闻的人。

和她的生母一样,是这家里一个无关紧要的陈设,是花苑里日日被人来回踩踏的石子。

这冀州侯府周家养着她们母女,也不过是因为家主随手宠幸过一个可有可无的婢女,那个婢女又侥幸生下了家主的庶女,仅此而已。

没嫁人之前她是这个命,为什么嫁了人之后,她还是这个命?

为什么上天就是要和她作对?

哪怕做了公主,这个颍川公主府蒙上一层“曾经牵连重罪”的名声,还有一个从此在官场上一蹶不振、几乎被废为庶人的丈夫,她和她儿女们的来日,她已经能看得清清楚楚了。

整个长安城,再也不会有人把她的颍川公主府放在眼里,连一个□□品的小官,前程也比他们家还可值得期待些。

她也做了人母了啊,她也有自己的儿女,以后她的儿女又会怎么样呢?

她的儿子还能娶得高门贵女、甚至像他父亲一样再度迎娶公主吗?

她的女儿还能嫁入贵胄之家,成为世族主母或是王妃郡王妃吗?

不可能的了。

她的儿女们,连一场好姻缘都指望不上。

哪怕周媜珠肚子里蹦出十八个公主来,她都不可能嫁一个公主给她的儿子为妻。

别说宫里的太后、皇后她们冷淡她,就是宫外都这些宗亲皇戚之家,曾经和她交好的人家,现在也都疏远了她下来,再有什么席宴游乐之事,人家连一张请帖都不会送上颍川公主府的大门。

是谁害得她这样惨?

是周婈珠。

周婈珠才是罪魁祸首。

然而今天,外头传了些消息却说,太后打发自己贴身侍奉的心腹福蓉出宫,命福蓉代她探望琅琊公主的身子,还赏赐了许多宫中的礼物。

这件事使得周芩姬的神智再度崩溃了一场。

她不甘心,也无法理解,为什么这样的脸面和恩赏,赵太后宁愿赏赐给周婈珠,也不愿意打发人来看看她?

她真的恨啊。假使以当下颍川公主府的处境,宫里能打发人过来看一看她,瞧一瞧她,长安城里的旁人见了,还会觉得她还继续在太后皇后面前有脸面,还能再高看她几分,还能让她在这长安城里还有容身之地。

可赵太后宁愿去看周婈珠,也想不起来看看她?

同一天夜里,周婈珠和段充缠绵悱恻,共赴巫山,周媜珠在宫中孕中多思,愁肠九转。

而周芩姬则和自己颓废不堪的丈夫韩孝直再度爆发了一场激烈的争吵。

——或许一家的姐妹里头,各自不美满的婚姻,各有各的不美满。

韩孝民的事没出来之前,周芩姬和母亲李太妃对韩孝直这个丈夫、女婿,还是百般满意的。

不论是模样、秉性还是前程,都是个顶个的好,周芩姬从前就不受宠,也无人替她的婚事考量过,能嫁给韩孝直,她已经心满意足,再无多求。

婚后几年里,两人也是恩爱顺遂,携手并进。

虽则周芩姬和自己的婆婆、妯娌相处的都不太融洽,但好在韩孝直从未因此和她发生过争吵,也不曾为此责怪过她。

相反,每次都是他来安慰她,哄着她,叫她不要多生气,把周芩姬捧得心花怒放,暗自欢喜。

现在好了,婆婆死了,妯娌没了,小叔子被处斩了,没有人再惹她生气,这桩婚姻里最大的矛盾,就是她与韩孝直之间的。

“酒酒酒,你现在整日除了饮酒还是饮酒,你索性死在酒里才好!我们这个家变成这样,你从未想过我、也从未想过我们的孩子!你还有半分为人夫、为人父的模样吗?韩孝直,——我当年也真是瞎了眼嫁给你。”

夜已深了,可这对于驸马韩孝直来说,似乎并没有什么要紧的。

他的世界里早已没有了白日黑夜的区别,他昼夜颠倒地在家饮酒、宿醉,日复一日地麻痹着自己的头颅,以期让自己还能得到片刻的解脱。

哪怕是面对妻子的问责,他也依然如行尸走肉般瘫软在胡床上,头也不抬半下。

周芩姬委屈得双眼泛着泪花,她怒而上前砸碎了他桌前的酒坛,将那小桌也一脚踹翻,她犹觉不够解气,又将室内博古架上的花瓶、瓷器、陈设摆件一一扫到地上,噼里啪啦叮叮当当地砸碎了一地的物什,手指着他吼道:

“你现在跟我在这里充什么懦夫?你连个……你连个被招赘上门的郎子都不如,你没个一官半职在身,你喝的酒,穿的衣,哪一样不是花的我的俸银?吃女人的喝女人的,你若是于我还有半分用处,我也不想多说你什么了,可你看看、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她一下就嚎啕大哭出来,跪倒在地,自顾自地哭泣起来。

韩孝直的神色这才有了几分微变,掀了掀眼帘,语带嘲弄之意:

“我是什么样子?我应该是什么样子?周芩姬……”

他深深叹了一口气,“我真的累了,请公主大发慈悲,允我静一静,好吗?”

周芩姬崩溃地朝他嘶吼:“你累?是你累还是我累?在这个家里我比你累的多!都是我付出的心血,我为你怀上三胎死里逃生孕育一子一女,我操持着这个家里的大小琐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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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就连你现在人不人鬼不鬼的,还要我——”

听到她如此辩驳,韩孝直嘭一下摔了手中的酒盏,起身怒目视她:

“你操持这个家?你还有脸来跟我提这样的话?呵,这个家里你也就管过你母亲和你的孩子,你是如何对待你的婆母,如何与你的妯娌相处的?但凡你真能有半分容人之量,但凡你能和你婆婆、和你的妯娌冯氏她们相安无事,你们这些后宅妇人不起风波,我何至于被韩孝民牵连到如此地步!颍川公主,难道你的父亲、你的嫡母就没有教过你一句话,”

他冷冷地看着她,像在看着一个陌生人,“——妻贤夫祸少。我如今的一切孽报,都毁于无知的后宅妇人之手。”

周芩姬全然愣住,不可置信地瘫坐在地上望着自己的丈夫。

她忽然连和他辩驳争吵的力气都没有了。

媜珠最近的心情又有些不大高兴似的,整日多没精打采的。

这倒也难怪她提不起劲来,任何一个女人在孕期发现自己丈夫过往的那些云山雾罩的风流韵事,想必都很难高兴得起来。

她心中有一根细细的刺,一个解不开的乌云疑影。

——那天她在宣室殿书房里看到的长沙公主寄给他的信,周奉疆最后是怎么回的?

他对张玉令说了些什么?

每每一想到这这件事,媜珠浑身上下皆不痛快。

但她的自尊与骄傲又决不允许她主动开口和他问起这些事,这就越发折磨得她心神不宁,疑神疑鬼。

赵太后是知道女儿的心事的。

她可没将这个什么长沙公主短沙公主的放在眼里,瞧媜珠有些郁郁寡欢,私下里她还安抚她道:

“这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男人不是都这样?俗话说,自古以来公主的驸马家里还要纳三房小妾、外头还有五六个相好妇人,何况哪个皇帝没有三宫六苑?我的乖女儿,你不是素来心性最好的么?你爹爹的女人多的数不过来,也没见你埋怨你爹爹好色,怎么轮到你哥哥身上就不行了?”

她哼了声,“可见还是那句老话,板子打不到自己身上不嫌疼。”

媜珠哇一下啪嗒啪嗒掉起眼泪,赵太后大呼小叫,说她尽知道哭,可别把肚子里的孩子给哭坏了。

见她哭得伤心了,赵太后这才认真安慰她起来:

“只要你平平安安生下小太子,男人好色也不是什么坏事。我上回不是还跟你说了,想必你哥哥的寿数也不长,再多好色些,掏空了身子,兴许死得更快了。这般你享福的日子不也更快些?等他一死了,那七妃八嫔惹你生气的你也不必给她们脸色,一块扔进皇陵里关起来就是,有什么大不了的。”

媜珠哭泣的动静顿了一顿,脑海中不由得浮现一个可怕的画面。

她三十多岁时,周奉疆一下旧疾复发病重不治,跟她父亲周鼎一样躺到病榻上没几个月就死了,留下她年纪轻轻受了活寡。

宫里顿时白茫茫的一片,热火朝天给他办起国丧来,她儿子高高兴兴登基当皇帝去了,母亲也高高兴兴当了太皇太后,祖孙两个搂在一起笑得开怀,而她凄凄惨惨地跪在他棺椁前哭得抽抽搭搭,景象好不凄惨!

等他再一死,她的儿女们有自己的日子要过,母亲当了太皇太后只管自己享福,只有她一个人三十多岁便独守空房没了男人,正如日中天的年纪,生生把自己熬得跟五六十岁的老妇人一般清汤寡水半死半生的。

这日子还有什么奔头啊!

天呐!

她一下扑在母亲怀里哭得越发凄怆了。

赵太后气得口中连啧了几声,骂她没出息,

“你爹死时也没见你这个哭法,要是哭坏了我的孙儿,你看我不打死你!”

周奉疆也看得出媜珠这些日子情绪不太寻常。

他以为是自己那晚强迫她用手为他纾解时,累坏了她,惹她伤心了,心中又是怜惜又是懊悔还有愧疚,待她愈发小心翼翼起来,对她说句话都是轻声细气的。

仿佛她就是一团纤纤的仙云,呼出口重气就能吹化了她的身子,会把她吹回九重仙宫里去、永远离开他似的。

王医丞对此给出另一番见解,说孕期的女子本就容易伤秋悲春、心情低落导致性情陡变,他这里还有两副旁的安胎药的方子,兴许给娘娘吃一吃是管用的。

咳咳,就是嘛,熬煮起来颇为繁琐,这每一味药材称量抓取也十分零碎。

于是,利用初为人父的皇帝的焦虑心理,王医丞又从中捞了些好处,灌媜珠多吃了两碗苦涩的汤药。

媜珠吃多了汤药,心情仍是未见多少好转,面对周奉疆的声声关怀,她忽有一天淡淡地望着他说:

“你只是想要我肚子里的孩子而已,如果没有这个孩子,你才不会对我这样好。没有怀上它之前,你对我隔三差五呼来喝去,处处训斥,你还会打我。”

周奉疆呼吸一顿。

他最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他的确是怕她问起这句话来,怕她问他说,你对我这么好是不是就是为了这个孩子?

他实在不知道怎样的回答才能让她满意,于是只能先试探着说“不是”。

“哥哥最爱的不是只有你吗?从前是哥哥对你不好,是我让你伤心了,我现在百倍地弥补给你。不会再像从前那样待你了。我保证。”

媜珠眸光幽幽地盯着他:“你不是因为孩子才对我好的?”

他毫不犹豫地回答“绝对不是”。

结果她哇一下又哭了,眼泪啪嗒啪嗒掉,

“所以我给你怀上孩子,你从未因为这个孩子对我好半分?它对你来说根本就无关痛痒,可有可无,是不是?”

“假如有一天我失宠了,你不爱我了,那你也不会再爱我们的孩子了,是不是?”

周奉疆闭了闭眸,头颅嗡嗡地抽痛起来,像有千万只蚊子扑腾翅膀在他耳边飞过,叮咬得他浑身发麻。

也许王医丞说的并没有错。

转入今岁的八月后,秋意愈浓,天气转凉,满目伤秋之景,难免要勾出媜珠心里杂七杂八的各种悲情来。

其实她本性就如此容易感伤叹惋的,做闺阁少女时便已初见端倪。

那时她几个庶出的弟弟们整日不学无术,就喜欢捉了那些鸟儿雀儿兔儿来,用绳子绑住,折磨玩弄至死。

每每知道这些事,媜珠总会伤心很久,她对周奉疆说,她有能力能救下他们手里的那一只两只的鸟雀猫兔,可是这些治标不治本。

她可以救下这一只,但弟弟们手里没得玩了,他们转头还会再去捉另一只来。

无穷无尽,她救不了所有的鸟雀,她心中不安。

甚至,也许她救下一只,还会引得他们多抓更多只来玩弄。

那她做的到底对不对?

周奉疆只会不以为意地回她:“好办,把你弟弟们全打死不就是了,这就不会再叫他们出来祸害生灵了。”

媜珠那时只觉得他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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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笑话。

她既早有这样的性情,怀孕之后自然会渐渐表现得更加明显。

她肚子里是个会心疼生母的孩子,自媜珠有孕以来还没有过半分不适的症状,其他女子孕中呕吐,恶心,反胃,头晕等等,折腾也折腾在自己身上,苦头尽让自己受了,委屈也是一个人委屈,实在可怜又不值。

而媜珠不是。

她哭哭啼啼,伤秋悲春,折腾也折腾旁人,她自己只掉了些泪珠而已,折磨得旁人团团围着她转,想方设法要磨破嘴皮子哄她高兴,哄她开心,她自己是毫发无伤的。

前几日媜珠又折腾到她母亲那里去,突发奇想地连连追问赵太后:

“母亲要是当年生了个儿子,现在还会这样疼我吗?”

“我要是有个哥哥弟弟,母亲是最疼我还是疼儿子们?”

“我要是有个姐姐妹妹,诸姐妹中母亲还会最疼我吗?”

赵太后也苦不堪言起来,索性找了个时机装了病,紧闭宫门谁也不见了。

而媜珠对灿娘子亦还有几分问话:“和我二姐姐在洛阳宫里,与如今和我在长安宫里,你更喜欢哪一处?你若能有的选,是和我二姐姐住洛阳,还是愿意与我住长安?”

周奉疆无可奈何,只能命宫人们勤加洒扫,把宫中各处秋日的枯枝落叶清扫得干干净净,又寻来数匹彩缎,一一裁成花朵形状,一片片扎到树上去,装扮出一副花团锦簇的春日盛景,哄媜珠见了能高兴些。

媜珠某日瞧见后又感伤起来:

“命薄不过如此,浮萍之身,空有艳色,即便攀上了高树又有何用?待到来年人家自己开出花儿来,还是要把你这假花一片片摘下来扔进尘土里的。”

周奉疆:……

连佩芝和倪常善也忍不住别过头去叹气。

或许这是她能想得出来的对她母亲和丈夫进行“报复”的最好手段。

她不再梗着脖子和他们争吵,不再追问母亲说“你就是卖女求荣,你就是要把我卖给周奉疆换取荣华富贵”,也不再和周奉疆掰扯那些旧事没完没了地争执指责。

她反而似是变得无比荏弱怯柔,会泪光涟涟地百般折磨他们,足以叫他们都吃够苦头,身心俱疲。

这般又过了数日,媜珠又有了个新问题继续追问他们:

“你们是不是都烦了我了?你们是不是都在心里想着,若不是我肚子里揣着皇帝的种,谁会有那个闲心来搭理我?等这个孩子生下来了,你们是不是连再看多我一眼都嫌弃?”

赵太后可以装病,周奉疆却不行,身为丈夫和父亲,他必须要面对自己怀孕的妻子。

他只能绞尽脑汁使尽浑身解数哄媜珠稍稍开怀,总算将她在榻上哄睡了。

哄媜珠午睡后,皇帝坐在她榻边静静地看了她许久,这才起身朝外头走去,他走时长长地轻叹了口气。

就是这声叹气又惊动了媜珠,令她蓦然在榻上睁开了眼睛,心中百般不是滋味,以至于一瞬间让她心冷得遍体生寒。

——她觉得他厌烦她了。

他一定在厌烦她,他已经不喜欢她了。

还不待她心里又怊怊惕惕地想象起自己被他抛弃、撵进冷宫做下堂弃妇的凄惨场面,步入外殿的皇帝和候在那里的倪常善忽然开口说了几句话。

媜珠警惕地竖起耳朵细听。

皇帝的声音很低,怕吵醒了她的睡梦:“你也瞧见了,皇后近来这个样子……”

倪常善隐约轻声道:“……再过一两日,长沙公主便可带着龟昌使者们抵达长安了。”

皇帝闻言长舒了一口气:“……朕早等着他们早日到……但愿这下能叫朕心里也好受些,皇后她实在叫朕……”

倪常善附和:“哎,娘娘的确是……”

她实在叫他怎么样?她的确是怎么样?

媜珠没听清,但她的脸都白了。

她不再是他的掌上明珠,而是他的鱼目珠,一颗一文不值还泛着腥味的鱼目。

她让他厌恶,烦躁,又不得不应付她以保住他的第一个孩子。

这个关口,唯一能让他心中宽慰的,是他从远地而来的旧日故人,是不是?

她心中恨意更浓。

在她还没有原谅他曾经对她犯下的暴行,她还没有原谅他,他居然就移情别恋,朝三暮四,始乱终弃,见异思迁。

那她该怎么办?

长沙公主归长安时,自然少不得带来一些龟昌国护送的使者,更有数不胜数的龟昌国王姿态谦卑地送来的贡品珍宝,是以长沙公主归国的架势十分热闹,长安城内百姓沿街观赏,纷纷要看一看西域外邦人的种种模样。

而皇帝自也会在宫中设宴,宴请龟昌国王的使臣,包括那位归国的前朝长沙公主。

佩芝和椒房殿内的宫人们为媜珠梳妆打扮,纷纷赞叹皇后娘娘怀上龙胎后气色越发明艳起来,当真是贵不可及。

又奉承她说,龟昌国王和西域一些番邦小国的国王们连连为大魏皇后及腹中龙胎献来礼物,求得大魏庇佑荫庇他们的国运,叫娘娘一定去看一看呢。

在这个时代里,她的丈夫拥有这世界上最庞大的帝国,最辽阔的疆域,最繁盛的都城,她当真是这个世界上最尊贵的女人,她的血脉也将承袭她的尊贵。

媜珠却不这么觉得。

她满腹怨怒,因为她发现周奉疆今天的心情格外的好。

他眼底带着欣喜的笑意,至少比陪在她身边时要高兴得多。

是谁让他这样高兴?他凭什么这样高兴?

——长沙公主今年二十九岁。

二十九岁,还是一个女子的大好年华,正当盛时,并不是所谓的什么半老徐娘,人老珠黄,反而是风韵动人,仙姿玉貌,绰约多情。

公主随龟昌国使臣而至,姿态柔婉端庄,俯首而叩:

“妾张玉令,拜见大魏皇帝陛下万寿无极,天保九如,皇图永固,江山万年。”

皇帝的眼神追随着身侧的媜珠,落在面前一只盛满了阿月浑子果的金盘上。

这是龟昌使臣从西域带来的果子,应属坚果一类,说是他们西域极为珍贵的仙果。

媜珠当是从未见过,眼下有些好奇这种新鲜的物什,眼睛一直不曾从上面挪开。

他伸手取来一颗,剥去果壳,放进媜珠的手里,头也未抬地对长沙公主道:

“你还不曾向朕的皇后行礼。”

第92章

他对她开口时的嗓音是平静不起半分波澜的,没有喜,没有怒,更没有什么所谓久别重逢再见故人的感慨。

仿佛她在他眼里什么也不是,甚至还不如她足下的一片汉白玉砖。

张玉令缓缓抬首,顺势不着痕迹地望了一眼高台宝座上的那对帝后壁人。

她以为她会忍不住将自己的目光落在那个苦苦日思夜想十年的男人身上,然而身体给出的最诚实的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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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又并非如此。

第一眼,她看见的是周媜珠头顶那璀璨夺目、熠熠生辉的凤冠。

那冠子上镶嵌着无数珍珠、宝石、珊瑚、翡翠美玉,凤凰的形状也用金丝掐得栩栩如生,仿若振翅欲飞。

金镶宝钿花鸾凤,点翠龙凤嵌牡丹。

这是独属于那个女人的光彩和荣华。

历经两朝四帝,她从未见过这样一顶奢靡华美、精美绝伦的凤冠,同为女子,在这短短的几呼吸的时间内,这样的珠翠反而令她生起了前所未有的渴望得到的欲望。

可惜,不是所有坐在这个位子上的女人都能得到这样一顶凤冠的。

在洛阳前楚的禁宫之内浸淫多年,她早已将宫廷里来来往往上上下下的女人赖以生存的条条法则摸得一清二楚。

后宫里的女人为了活下去,为了尊贵体面的活下去,支撑她们一层一层往上爬的,就是皇帝制定的一级又一级的名分。

似乎对女人来说,你爬到什么样的位分上,就理所当然得到什么位分的待遇,你是仅次于皇后的贵妃,她是只比宫女高一等的更衣选侍,你们就该享用不一样的宫殿、穿着不一样的华服,戴着不一样的首饰。

是吗?

是也不是。

位分并不是最要紧的,要紧的还是皇帝的心呢。

皇帝心里没了你,把你当个活死人一样晾在宫里,别说你是贵妃了,即便你是皇后,太监下人们都敢来踩你一脚。你还敢要什么荣华待遇,要什么锦衣华服?哼。

皇帝正宠着你,疼着你,哪怕你还只是个小小的美人,位分还没来得及升上去,宫里拜高踩低的奴才们也敢把给贵妃用的好东西挪到你这来讨好你。

周媜珠头上那样规制的凤冠,可不仅仅是她的皇后名位就能给她换来的。

要不是皇帝特意叮嘱,要不是皇帝命人给她做,要不是皇帝亲自开口要求,她怎么会有?

她怎么会?

还不只是她的凤冠,她鬓边的步摇,耳上的耳环,攒花簇锦、浮翠流丹的鸾裙翟衣,还有她纤细手腕间不经意露出的剔透玉镯。

这些无不使得张玉令忿忿睁大了双眸,一股强烈的不甘涌上她的心肺,似乎要将她这些年在西域远国受过的所有磨难全都喷涌而出。

——如果当年她在洛阳强留下他,让他娶了她,把她带回北地冀州,那后来她会不会不用受周婈珠那贱婢所害而远嫁异乡?那后来今天周媜珠身上穿的、戴的,是不是也应长在她的身上?

以至于今天陪在君侧,陪他共受异域藩国使臣朝拜跪叩的,站在万人之巅的,也应该是她。

这才是一个女人最强烈的愤懑,比所谓的情爱来得还要直接许多。

其后,她才稍稍将目光转移到了周媜珠身边的帝王身上。

十年前在洛阳初见,彼时他是刚刚立下显赫战功、一扬国威的年轻将军,兄长代宗皇帝召见他,抚其背而盛赞。

是时有好事者皆传言曰,其人有王侯贵胄之气,前途不可估量。

她也是不知听谁说了一嘴,她和他年龄相仿,他又挺拔俊逸,胜过洛阳八百所谓才俊、纨袴膏粱,便也禁不住动了心思,在洛阳城最繁盛的酒楼会仙楼里私下召见了他。

一别十年,如今他贵为帝皇,坐拥天下,四海共主,他锋芒毕露,霸业已成,又可曾记得那个他辜负了十年的女人?

他还是有几分怀念她的吧,若非怀念,他又何至于花费那样大的力气将她不远千里接回来?

双双曾于洛阳许鸳盟,若非时运造化弄人,今时今日何至于此?

她眼底的情愫变得意味不明起来,俯身再拜周媜珠:

“妾张氏拜见娘娘,还未再贺娘娘有孕之喜,是妾失礼。”

她只称她为娘娘,至于是什么娘娘,那也未说。

皇后是娘娘,贵妃淑妃昭仪婕妤那也是娘娘。

望着周媜珠发顶的凤冠,她心头又莫名生起一种令她自己都感到恐怖的诅咒,她真希望那凤冠狠狠地从她头上坠下来,坠在周媜珠的肚子上,把她的肚子给砸出一个血淋淋的大洞来。

周家的姐妹都下贱,都该这样!周媜珠如此,周婈珠更该如此!

可惜,那只是她的一个梦。

那凤冠始终没有坠下来,它仍然完好无损地戴在那女人的发间,那女人温和端庄地笑了笑,仪态没有半分不妥。

她谢过她的祝贺,请她入席坐下,为她好不容易重回故土接风洗尘。

媜珠刚刚忍不住以袖掩唇,偷偷尝了一颗那阿月混子果,倒觉得的确有些新鲜,眼神不禁又飘到了那金盘上。

周奉疆取来几颗,一颗一颗剥好了壳继续塞到她手里。

台下那些龟昌国使臣们又说了什么,媜珠没细听,只是一颗一颗接连吃了数颗阿月混子。

及宴酣时,龟昌国使臣之首再度离席,举杯向皇帝祝寿,说愿献龟昌王女及美女数十人侍奉陛下,但请大魏皇帝陛下笑纳。

此言一出,适才还颇有些丝竹之乐与人声交谈的殿内顷刻间便安静了下来,不闻一丝声响。

媜珠这回也听清楚了,面上的微笑顿了一顿,但转瞬即便恢复如初,未留下一丝破绽。

她知道这一刻肯定有许多人或是打量或是好奇试探的目光悄悄流转到她的脸上,他们想要看到她不快,看到她恼怒,看到她露出任何本不该露出的表情。

包括周奉疆可能也在看她。

而她绝不会让他们如愿。

不过是番邦小国献个美女而已,这种事情简直小得不值一提,并不足为怪。

甚至于,他们要是不向皇帝进献美女,这才算奇怪呢。

唯独这回却让殿内宗亲、臣僚们安静下来,眼底暗暗流露出几分打探之色。

这一次,这些女人,皇帝会不会破例收下呢?

——除了皇后之外,他还从未有过其他的女人,也从不会收受这些底下人献来的美女。

令龟昌使臣感到惊喜的是,大魏皇帝收下了。

而且,他收下这些美女时的神情竟然还很和悦,他很高兴。

不过他的下一句话很快便叫他们的喜色被横扫一空:

“朕治下臣民,侍奉朕与皇后本为应当。今皇后有孕辛苦,难有悦色,正好可使异域伶人等为皇后献舞乐,使朕皇后心悦。——把这些伶人送到内司省去,叫她们排练歌舞去吧。皇后没见过多少西域歌舞,兴许会喜欢的。”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他将目光柔柔地流连在媜珠的脸上。

媜珠心中冷笑。

老畜生,自己好色还把由头朝我身上推。

等你四五十岁时候真被掏空了身子一命呜呼了,我一滴泪都不会给你掉的。

又及宴毕,远道而来的使臣们前往宣室殿内与皇帝和三省官员们议边疆政事,张玉令缓缓呼出一口气,也跟着他们一道前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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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许久许久之后,殿内的官员们渐渐离去,她才终于等到可以随着使臣们一道入内拜见皇帝的机会。

洛阳宫城内,皇帝处理政务的宫殿名为天统殿,也是一样的巍峨,冰冷,雄壮。

张玉令只短暂地去过几次。

这是她第一次来到长安的宣室殿。

她是第一次来,但是她寄给大魏皇帝的书信先于她而来过这里,也曾被人搁置在那个男人的桌案上。

可惜,尽管他或许见过了那封信,但他并未在上面留下只言片语的墨点。

他一个字都没有回她,就这样把那封信又退了回来。

退回那封信时,她正在返回长安的漫长道路上,也顺带着听到了大魏皇后怀有身孕的消息。

她低垂着头颅,恭顺地步入殿内,俯首再叩。

坐在宝座上的男人并没有叫她起身,只是告诉了她一声:

“你是前朝的公主,如今虽接你回国,却不应再有公主名分,朕以后会把你送回你扶风郡的外祖高家,以后你便是寻常女子,婚嫁自如。”

这就是他想要跟她说的话。

她心头有利刃刺过,也痛到无法呼吸。

这是她一生中第一次承受这样的剧痛。痛和恨,是不一样的。

当年张道恭和周婈珠那对奸夫淫妇使计害她远嫁和亲时,接过那封圣旨,她满脑子里都是铺天盖地的怒与恨,唯独没有痛。

只有她心心念念、念念不忘之人,才能伤她,使她痛。

她平静地应下:“妾拜谢陛下隆恩。”

皇帝又懒懒道:“你寻回来的那些物件,若有能哄得皇后高兴的,朕照例有赏赐。——退下吧。”

也许他对她的归来感到几分期待,只是因为他的皇后孕中郁郁寡欢,他等着这些西域外藩千里迢迢献来的人或物,能给他的皇后拿去当个解闷的消遣,能博那个女人一笑。

张玉令忽然再难忍住,抬头满目泪光地看着他:

“陛下……陛下,十年前,妾曾与陛下在洛阳有过一面之缘。十年前,妾曾向陛下许诺,愿一生侍奉追随陛下……”

当年她倒也不是说要一生追随,她的意思是,她愿意找他做驸马。

如今物是人非,身份颠倒,再提这话,当然也要换个话头委婉地提起了。

面对她的示好,皇帝却只剩下冷漠淡然:

“朕乃天子,天命所归,天下人都该一生追随侍奉朕。”

张玉令精致的杏眼里滚落苦涩的泪珠:

“妾心至此不改,妾……妾心至此不曾有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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