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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覃戎走后, 郭夫人与覃珣仍留在原地,恭送骊珠一行人上车之后,才行离开。

“真是可惜。”

郭夫人望着离去的马车,忽而吐出了这四个字。

随即才回过神来, 对覃珣道:

“男女婚嫁之事讲究缘分, 逝水莫追, 公主纵然好,却与你不合适, 雒阳城中还有许多兰心蕙质的好女孩, 你母亲定会给你选一桩更合心意的姻缘。”

覃珣面色沉静, 只恭敬向叔母道了句“侄儿明白”。

如今最重要的, 还是流民军这件事。

流民军既可安内, 又可攘外, 于国是良策, 但于覃家却不算是好事,尤其是对他二叔覃戎而言。

覃珣心中有种不妙的预感。

二叔为了自己的权柄,绝不会让公主和裴照野顺利推行下去的。

骊珠一行人朝着宛郡郊外的驻扎地而去。

马车内, 医官正在给裴照野清创疗伤,丹朱在一旁帮着打下手。

裴照野没吭声,倒是顾秉安瞧着那满背皮开肉绽, 时不时地嘶嘶两声, 好像只是在旁瞧一眼都觉得疼。

这时候他才理解,方才山主为何不让公主上这辆马车。

顾秉安:“……这回当真是算漏了那位郭夫人,山主吃一堑长一智,今后做事,还是莫要如此鲁莽了。”

待清创结束,车内才响起一道因忍痛而沙哑的声音。

“吃一堑长一智可以, 鲁莽是另一码事。”

天底下哪儿有十成十把握的事?

一次漏算就畏手畏脚,他也不必当什么匪首什么将军,回家种地算了,那个最稳当。

顾秉安却没领会他这层意思,眉梢一挑:

“山主,你这可就有点没心肝了啊——”

裴照野斜睨他一眼,顾秉安的语调顿时又和缓几分。

“我是说,公主这次为了救您,可费了好一番周折,听说自山主走后,公主每日连两个时辰都睡不到,山主就算不为了自己,也得为了公主多考虑考虑。”

提起这个话头,丹朱也顺势将自己从长君口中打听来的事一并道出。

从陆誉顺着蛛丝马迹找到萧其沅,萧其沅从中搭线联络雁山起义军,再到拨粮赈灾,收服雁山军,向朝廷请旨设立流民军——

丹朱咂舌:“公主看起来小小一只,感觉弹个脑瓜崩都能把她弹飞,没想到办起事来这么麻利,我听到都觉得不可思议!”

那个老贼,之前找人跟他们谈判的时候,多耀武扬威,一副不还粮就要把山主活剐了似的。

丹朱当时简直恨不得一箭给他穿成串。

偏偏人家又是坐镇一方的将军,光是宛郡就有四五千兵力,他们红叶寨除非就地开始招兵买马,否则绝对无法正面相抗。

谁料公主却不用一兵一卒。

先是雁山军归顺了一半,后来又在那竹简上写几个字,请回旨意,就让那覃戎老贼气焰全无。

覃戎不仅得放人,他们还能坐着覃家准备的车马,堂堂正正接回山主。

正面打仗赢过对方自然很爽。

但丹朱突然发现,之前顾秉安经常挂着嘴上的那个……不战而屈人之兵,好像也挺爽的。

裴照野也有此感。

医官替他上药,简单包扎,收拾好之后,他才起身挑起帘子,朝窗外看去。

此刻已近午时。

赶了一夜的路,队伍这才回到了驻扎地,修整生火,开始准备午膳。

那道雾粉色的身影坐在树下,周围都是之前在一线谷夺粮时受伤的山匪,她正在了解他们的伤情。

顾秉安闲闲调侃:

“经这一遭,公主力挽狂澜,在寨中弟兄们心中地位水涨船高,山主就没点危机感?”

裴照野却微妙一笑:“经这一遭,她要是还没点收服人心的本事,我倒确实该有些危机感了。”

至于别的,他丝毫不担心。

“我能做到的事,公主做不到,公主能做到的事,我做不到,要是分开,谁也取代不了谁,要是合在一起……”

丹朱抢话:“那就是天造地设!”

裴照野露出一个被取悦的表情,与丹朱在半空击了个掌。

顾秉安翻了个白眼。

草莽山匪出身,还敢说自己跟金尊玉贵的公主天造地设,也就他们家山主这么自信了。

骊珠并不知晓马车内的对话。

只是医官来回禀,说已经替裴将军处理好伤势,可以挪动了,骊珠才立刻起身,命人去拿用来抬伤者的担架。

谁料担架还没取来,裴照野已经自己走回了营帐。

骊珠气呼呼地掀帘追了进去。

“林医官不是跟你说了,伤没好之前不能自己走动吗?”

趴在榻上的裴照野冷嗤一声道:

“让我躺那个破担架被人抬着?想都别想。”

“……”

也太要面子了点。

骊珠上前,见他都疼得额头冒冷汗了,到了嘴边的责备咽了回去。

她想伸手替他拨一拨被汗水濡湿的头发,然而裴照野却忽而后撤了一点,避开了她的手。

他!居然!避开了!!

骊珠不可思议地瞪着他。

裴照野笑道:“七八日没洗过澡,脏得很。”

“……我又不嫌弃。”

她小声嘟囔了一句,裴照野望着她的眸光幽静。

骊珠命人送来了午膳,两人一人一案,在营帐内一边用膳,一边说起了流民军的事。

“……原本以为只要送够了粮草,朝廷又以流民军来安抚招降,雁山军自然会归顺,没想到竟然只归顺了一半。”

骊珠的细眉因烦恼而微蹙。

听说吴炎李达二人与骊珠会面之后,回去的当日,雁山内部就爆发了一场冲突。

雁山军就此分裂成泾渭分明的两股势力。

一股跟随吴炎,此刻就驻扎在绛州雁山的山脚下,吃着骊珠赈济下去的粮食,受县内官军监视,等待骊珠的命令。

另一股仍然藏身雁山,但根据县里官员的调查,李达为首的这伙人与薛家走得很近。

“很正常。”

裴照野捧起一碗汤饭。

“起事前都是些弱势百姓,起事后野心就被放出来了,哪里是你几石米就能填满的?那个吴炎,能带着四千多雁山军前来归顺,已经算有点手段和见识了。”

更何况雁山军还吸纳了不少流寇盗贼。

这些人,裴照野见多了,还不清楚是个什么品行吗?

百姓里头也有坏人,是和那些贪官污吏不一样的坏,一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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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了势,破坏力大得丧心病狂。

“……不行,要么归顺,要么,就只能当做反贼处置,总之,他们不能与薛家沆瀣一气,否则,覃家便会从中得利,势不可挡。”

骊珠那张犹带稚气的面庞神色凝重。

薛家反心已生,不知何时就会正式起事。

丞相薛允刚愎自用,急功近利,注定不会成功,但他败在谁的手里,却有区别。

至少骊珠知道,薛家绝不能败在覃家手里。

裴照野听她这么一说,也很快想通了其中关窍。

他三两口便将碗中汤饭刨得一干二净,抬头一看对面的小公主,他道:

“你数米粒呢?”

骊珠回过神来,发现他竟然已经开始吃第二碗。

“你怎么……你这几日是不是都没吃过什么东西啊?”

裴照野:“那倒没有,前五日装死的确没怎么吃,后面脱了困,见缝插针地吃了不少,我平日不也这个饭量?是你吃得太慢太少了。”

说话间,他又叫人进来添饭。

“……”

骊珠忽而想到前世在公主府,他跟着她一日二食,食量并没有什么突出之处。

……就是时常会主动提出,想亲自下厨做东西给她吃。

现在想想,他该不会借此机会,趁机在膳房偷吃吧?

裴照野吃到第五碗时,忽而见对面公主的眼神变得怜悯起来,略有不解。

“还吃吗?我再叫人给你添。”

扫了一眼她摊开的掌心,和袖口滑下时露出的纤细皓腕。

他放下筷子:“不用,这些吃得差不多了。”

骊珠点点头,认真道:“那你还想吃什么,记得同我说,我让膳房去准备。”

他这次比在伊陵时伤得更重,又是天寒地冻的冬日,她怕他落下什么病根。

裴照野盯着她看了一会儿。

“放心,我想吃的时候,会让公主知道的。”

“……”

骊珠感觉他眼神怪怪的,好像不是在说吃饭。

但又见他脸上都没几分血色,难得的虚弱模样,应该不是在说什么不正经的话。

撤了食案,骊珠心疼归心疼,还是不得不绷着脸对他道:

“吃饱喝足了,现在该同我讲讲,你为何一定要孤身去杀覃戎了吧?”

说到这个她就生气。

这是个脑子清醒的人能做出来的事吗?

竟然一个人追去杀覃戎!

且不说他能不能杀得了身经百战的覃戎,就算他能,又有什么意义?

覃家是没人了,还是宛郡没兵了?

这可是朝廷重臣,前脚覃戎人头落地,后脚朝堂震动,宛郡起兵,他立刻就会成为众矢之的。

她一个公主被人暗杀,即便知道是覃皇后和覃戎派的人,也不敢公然对覃戎做些什么。

他倒好,杀人放火抢劫一个不落,这气性也太大了。

他跟覃戎到底有什么不死不休的仇?

裴照野目光闪动了一下,浓黑眼珠漾着幽深的光,他道:

“……我小时候与他打过交道,得罪了他,你也知道,伊陵宛郡两地离得不算太远,他掌一地军政,随口一句,就断了我从戎之路,你说,我怎能不恨他?”

真话掺着假话,他说得真心,骊珠也毫无怀疑。

时下书册价高,没点家底的人家念不起书。

裴照野年幼丧母,不知其父,连像寻常人家耕地为生都做不到,现在连卖力气去当兵的路也断了。

“竟然如此!”骊珠大怒,“难怪你不得不落草为寇……原来都是这个老贼害的!”

裴照野听着她用清甜的嗓音大骂老贼,唇角忍不住翘起来。

他岂能让她知道,自己与覃家真正的恩怨?

梦中所见,虽然只是一个片段,但裴照野几乎能揣测出那个他会做出什么事。

倘若骊珠认为他接近她,只是为了向覃家复仇怎么办?

……虽然也不无这种可能。

毕竟他对覃珣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不爽很久了,尽管他一无所知,全然无辜,但自己又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没那么好心体谅他。

当然是怎么让自己爽怎么来。

覃珣要是有喜欢的人,他肯定要抢,嫁人了也抢。

可无论是因为什么而抢她……

怎么会有人不喜欢她呢?

就是不知梦里的她是怎么肯的。

裴照野静静看着她与自己同仇敌忾,横眉痛斥。

就是骂了半天,没一句够脏的。

怎么骂人都这么纯?

裴照野眼睫垂下,落在她丰盈唇瓣上,喉间干涩,明明喝了不少水,也压不下心头这股渴意。

恰在此时,几个好手抬着箱子入内。

这便是裴照野从覃家内偷出来的东西了。

下山前他特意嘱咐了两个善水性的手下,把埋箱子的地点告诉他们,让他们入水打捞,又派一队人岸上接应。

此刻抬回来,骊珠才发现这竟是一口半人高的大箱子。

打开一瞧,金银财帛,玉器琉璃,还有许多珠钗宝石,塞得满满当当。

“……难怪你伤得这么重!这么重的东西也搬,就该让你再多痛一痛!”

骊珠简直想打他。

生死攸关呢,还惦记着别人家的金银,也不知该说他是睚眦必报,还是贪财不怕死。

闻讯进来的其他人也被这满目金光震了震。

裴照野微微笑道:

“我皮糙肉厚,痛一痛有什么要紧的?还不如换点实际的东西——虽说这些对公主而言肯定不值一提,但公主一路为我奔波操劳,勉强算个心意吧。”

玄英看了眼骊珠道:“这可不算不值一提,对吧公主?”

骊珠没吭声,但似乎想到了什么,神色有些不悦。

裴照野目光在两人间打转。

“怎么回事?”

骊珠重重哼了一声:“意思就是,我没钱了!”

这几日东奔西跑,又是筹措粮食赈灾,又是收买萧其沅、安抚雁山军,还有行路种种开销。

刚从雒阳公主府库内送来的那些钱,只在骊珠手里过了一遍,顷刻就如流水般花出去了。

没想到裴照野听完居然还笑。

坦白说,裴照野确实挺高兴的。

虽然他希望公主能早日独当一面,担得起事,但这种小事上,没有哪个男人不喜欢被心上人依靠,他也一样庸俗。

“那你现在手头还有多少?”他问。

骊珠充满怨气地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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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数。

“……你这什么表情?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一趟,应该也把红叶寨的家底掏得差不多了吧?”

“就算掏空了家底,以红叶寨所占盐池之利,奉养公主这几个人倒是不难。”

红叶寨的账,他心头有数,倒是公主府的这个账……

裴照野在心头默默算了算,有些意外。

“不应该啊,公主食邑两郡,你平日开销又不奢靡,就算筹粮消耗不少,但这不是只筹了五万石吗?怎么这就没钱了?”

骊珠没吭声,倒是玄英趁机告状:

“公主虽食邑两郡,可架不住有人在背后瞒报人口,兼并田地,收不上税,公主又哪儿来的食邑可享?”

裴照野面上笑容冷淡了几分。

骊珠也生气。

但她气得不只是有人偷她的钱,而是以小见大,她若收不上食邑,国库自然也收不上税。

税不够,朝廷如何维系百姓民生,国家安定?

裴照野问:“公主封邑在何处?”

玄英答:“两郡都在绛州境内。”

——睢南薛氏。

绛州境内,薛氏独大,何况薛氏在朝中也势力不小。

所以当初明昭帝才不得不树立一个尚书令覃敬,来与薛允分庭抗礼。

还好骊珠最擅长的就是忍和熬。

她想了想道:

“食邑的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先去雁山征兵练兵,让流民军在绛州站稳脚跟,其他的,日后再徐徐图之吧。”

骊珠偏头看向榻上的裴照野。

裴照野会意:

“若真如旨意所言,既往不咎,入籍军户,待会儿让顾秉安告知寨中弟兄,让他们自己来报名,不愿意的,仍回红叶寨中就行。”

晴日午后,消息在驻扎地内一传开,便是一阵轰动。

自然,有不少人都在犹豫,还有不少人斩钉截铁要回虞山,但响应追随的人却仍占绝大部分。

一是裴照野在寨中的号召力毋庸置疑,大家对他近乎盲从。

二是入籍军户,对这些匪贼的诱惑力太大。

红叶寨中许多山匪都没有户籍,还有人背着官府的通缉令,这些人自然需要这个既往不咎的机会。

而且按雍制,军功就是平民百姓一步登天的青云梯,谁不想一战功成万户侯?

裴照野与骊珠商议后,决定留五日时间给寨中上下考虑。

也留五日给裴照野养伤,毕竟去雁山路途不短,以免路上颠簸,加重伤势。

“……丹朱考虑得如何?”

裴照野接过顾秉安送来的汤药。

他道:“还是公主有办法,先是激她,是不是怕自己不如那些男军士,又安抚她说,军中需要后勤,可以让她姐姐一道去做后勤兵,再加上那个细皮嫩肉的长君在旁劝说,丹朱岂有不从之理?”

顾秉安笑着说完,又有些唏嘘。

“虽说招安一直是我心中所愿,真要离开红叶寨,却还有些舍不得。”

“人在寨就在,人要是不在了,其他都是虚的。”

如今的时局,留在虞山做匪贼这条路已经走到尽头了。

此刻还不掉头,便只有等死。

裴照野面上没有丝毫矫情之色,仰头饮尽汤药,又问顾秉安:

“就这一碗?”

顾秉安看着他这副模样,有些欲言又止:

“山主,这个只是给你止血补齐的汤药,并不是多喝就能活蹦乱跳的仙药,更不是……”

他都不想说。

山主这几日,日日都盯着人家公主的营帐,简直快把这汤药喝出一股壮阳药的架势。

裴照野听出了他的未尽之意,浑不在意地笑了笑。

“出去记得叫人烧水,今日医官来说,可以洗澡了。”

顾秉安:“……”

出去的时候,他忍不住朝正在阳光下晒书简的公主瞥去一眼。

今日难得艳阳天。

趁着天气好,临走前,骊珠准备将她那一箱子随身带着的书简拿出来晒一晒,免得连日下雪潮冷,竹简发霉生虫。

她系着襻膊,乌发如缎,雪肤如玉,在晴日下白得近乎透明。

顾秉安回过头,走出营帐的山主正一边盯着公主那边,一边端着水碗喝水,露出的臂膀紧实,浮着青筋。

顾秉安不自觉吞了吞口水。

公主那个娇娇弱弱的身板怎么经得住……

裴照野垂眸:“还有,雁山那边也派人好好打探一二,叫吴炎的头目,说不定会给咱们使些绊子。”

那个吴炎在雁山不是个无名之辈。

一山不容二虎,大家都是被公主招安的匪贼,换做是他,也不会甘心在军中屈居人下。

“明白。”顾秉安应声离开。

裴照野最后看了眼骊珠的方向,将水碗里的水一饮而尽,心情愉悦地回了帐内。

夜幕四合。

明日就要动身启程,骊珠将晒了一夜的书简收好装箱。

正收拾时,忽而在箱子里看到了之前那封太傅所写的举荐信。

当世大儒谢稽……

经学世家谢氏,也在绛州。

骊珠心念微动。

这封举荐信对如今的裴照野而言,已经没有意义。

而且,与其说是她想给裴照野,不如说是她自己很崇敬谢稽的学识,所以才想把这个机会给他。

“看什么呢?”

尚未回身,便嗅到清新甘冽的澡豆味,骊珠抬起头来。

“你沐浴了?伤已经结痂了吗?”

“嗯。”

骊珠抓过他的手来看,当日他被拖拽,手和背脊都伤得很重,差一点就要伤到筋骨。

裴照野见她端详地极其仔细,忍不住弯唇:

“公主这么担心,身上的要不要一并检查一下?”

骊珠松开手,佯做严肃:

“……你的伤自有医官检查,你竟敢使唤公主?”

骊珠也刚沐浴过。

她散着发,帐内炭火充足,只穿一件寝衣也不冷,衣衫轻薄柔软地贴着肌肤,肩背线条单薄又挺拔。

“不敢使唤公主,只担心公主以为我伤势未愈,不敢使唤我。”

他说得慢吞吞地,似有深意。

骊珠低头给书简套上布套,道:

“哼,你看不出来我还在生气吗?你不辞而别,带着人来宛郡夺粮的事,我还没完全原谅你!”

裴照野心说这个确实看不出来。

她的书简一贯不喜欢旁人乱动,裴照野帮不上忙,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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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她的营帐内走动。

像兽类在嗅闻她留下的气息,他走得很慢,却每一处都不放过。

他让人给她帐中送的都是最贵的炭,一丝呛人气味都没有,烘着博山炉里飘出的香息,花香盈满方寸之地,熏得人心猿意马。

忽而间,他突然瞧见什么,停下脚步。

“……真的还在生气?”

骊珠头也不抬:“当然,这种事难道跟你开玩笑吗?”

身后安静了片刻。

骊珠忽然觉得不对,回头一看,这一眼令她浑身血液上涌,整张脸瞬间烧了起来。

裴照野正拎着她床榻上那只小包袱。

包袱被骊珠抱了几日,有些松散,露出里面的衣角,他食指与中指一夹,抽出一截瞧了瞧,又抬眸,玩味地瞧着骊珠。

“这么生气,怎么还抱着我的衣服睡觉啊?”

他压迫感极重地朝骊珠逼近,眼珠幽深,身形投下的影子几乎将缩成一团的她整个吞没。

“公主……”

“对我的衣服都做了什么?”

第52章

骊珠霍然起身, 撞得书案都歪了。

“——不准看!还给我!”

她呲牙咧嘴地扑上去抢,雪颊和颈子却早已红得滚烫,柔软缎子下的肌肤更是浮起一层薄汗。

裴照野眼疾手快,在她眼前虚晃了一圈便举高。

骊珠没抢到小包袱, 看起来反而像是主动扑到了他怀里, 这回气急得眼睛也要红了。

“公主真是好没道理, 这是我的衣裳,怎么叫还给你呢?”

他似笑非笑地逗她:

“除非公主告诉我, 你在榻上藏我的衣裳, 到底拿来做什么?”

裴照野确实是在倒打一耙。

他当然知道, 她最多也就拿来抱着睡觉而已, 还能干什么?

她又不像他这样。

只是她脸皮太薄, 羞耻心太强, 不过藏个衣服的事, 就能让她自觉丢脸得好像天塌了一样,叫人又是怜爱,又忍不住想欺负。

“嗯?怎么不说话?”

他凑得太近, 骊珠在羞耻中节节败退,跌坐回软垫上,偏过头, 低低道:

“……我只是很想你, 不可以吗?”

她的声音里带着点气恼,软糯得像块甜丝丝的白糕。

裴照野看着她说这话时的唇瓣,尾椎骨有一种酥酥麻麻的爽意攀上,爽得让他想将她一口咬进肚子里。

“怎么想的?”

他嗓音低低地徘徊,视线黏在眼前那粒玉珠似的耳垂上。

“一身衣裳管什么用?我人就在你面前,公主想我怎么用我, 就怎么用我,我绝不笑话公主。”

……他这声音明明就笑得很开心。

然而这话微妙地触动了骊珠。

转过头来,见他果然闭着眼毫无动作,骊珠堆在软缎宽袖里的手指动了动。

纤细柔软地长臂攀住了他的脖颈。

她的鼻尖碰了碰他的鼻尖,偏过头,脸颊贴着脸颊,她靠在炽热宽阔的身躯里,宛如绵绵水流倚着巍巍山峦。

骊珠笑道:“这样就好。”

她不带丝毫欲念,贴着脸蹭蹭他,嗓音里噙着笑意。

“你什么也不用做,什么也不用说,就这样待在我身边,我也会觉得心里很踏实,枕边也很安全。”

一只大手覆住她后腰,将她揽得更紧些。

“不会担心有人半夜刺杀我,也不会担心有一天一睁开眼,就会有个人推门进来告诉我——你死了,让我去接你的灵柩。”

裴照野心中蓦然有种微妙的直觉。

她描述得太清晰,就好像……这个场景真的发生过。

“还好这次你回来得很快。”

骊珠耳尖红红,但仍然眷恋地拥着他道:

“要是再找不到你,你衣裳上的味道……就会消失了。”

说者无意,落在裴照野的耳中,却不由得延伸出许多猜测。

他掌心一点点抚过她柔顺的乌发,心中想:

梦里的他,离开过她很久?

是再也回不来的那种吗?

……那算他命不好。

没有他的命好,九死一生,也有公主跋山涉水来救。

裴照野对梦里的自己没有丝毫怜悯,更不在乎这是不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的问题。

他只知道,那个“裴胤之”与骊珠恩爱缱绻的记忆,他一点没分到。

好东西不给他瞧瞧,倒是一堆烂事让他瞧得一清二楚,分毫毕现,日日夜夜煎熬着他。

什么玩意儿。

“消失了再染上不就行了?”

潮湿热息贴着她的耳廓,脖颈上的啄吻很轻,像是解渴前的一点浅尝。

握着她腰窝的力道渐强。

“里里外外都让公主染上,如何?”

他每亲一下,骊珠身上的力气就被吸走一分,他却一点点坚硬,像是有把淬了火的烧刃,紧贴在她的腰腹上。

“……我不是这个意思!”骊珠面红耳赤地解释。

“我是这个意思。”

手绕过骊珠的后颈,将她披散的长发拨到另一边,裴照野微微偏过头,含着她颈间滑腻的肌肤,很慢地舔,很轻地咬。

耳畔渐渐有她细碎的喘声。

“公主害怕吗?”

骊珠攥着他衣襟的手紧了紧,心跳极快。

然而还没等她支支吾吾开口,就听裴照野噙着笑,有点坏地慢吞吞补充:

“我是说这几日,公主独自应对这些事,害怕吗?”

“……”

热息中,骊珠眼前有一片水雾,她缓了缓才道:

“一开始是怕的,这些事,我从来都没做过……我怕那个萧其沅出卖我,怕雁山的反贼拿我祭旗,怕太傅在朝中斗不过那些世族,父皇又把我的谏言当做小孩子的玩笑话搁置一旁……”

“那后来呢?”声音从她的锁骨上传来。

骊珠垂下头,与他额头相抵,声音里染着情动,又软又甜。

“……我总是在依靠你,总想依靠你,觉得只要有你在,我就什么都不怕,我好像从来没有问过你怕不怕,你想不想依靠我?”

裴照野微微睁眼,隔着衣料揉捏的手顿住。

明明软得不像话。

又好像有一股藏得极深的韧,哪怕在他掌中被揉成一团水,也不会任人摆弄,轻易折服。

“刀尖上讨命的人一旦想着要依靠谁,气性会散,刀也会钝,公主不该问我怕不怕,也不该让我有依靠你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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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长曲双腿,将她整个人圈在腿间。

又捉着她的手,在她呼吸凝滞中,一点点解开他腰上革带。

“公主是执刀人,只需要在乎刀够不够利,够不够快,千万不可吝惜使用你的刀。”

一声闷响。

漆黑革带砸在她藕粉色的裙摆上。

骊珠握住了一把炽热的刀,烫得她下意识要松手。

裴照野微微昂首,眉宇因她的触碰而舒爽地展开。

好一会儿,他才在她气恼羞赧地注视中,缓缓低头,又捉来她另一只手,如此才算握住了刀。

他笑道:

“公主,刀是凶器,要拿稳些,否则会伤到公主自己。”

攥住骊珠腕骨的那只手铁钳似的,扣得死死,不让她有分毫挣脱的可能。

……他都在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什么呢!!

好吧,他也不算完全在胡说八道,至少骊珠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可是!

他怎么能一边说这么重要的事,一边拉着她胡作非为!

她哪里有心情去听!

“唔,也不用拿得这么稳,该动的时候也得动一动。”

他偏头,啄吻着她的唇,自下而上地睨着她:

“公主不会?要我教教你吗?”

……她自然是会的。

骊珠道:“好像有点怪怪的。”

“怎么怪?”

她这样迟迟不动,裴照野胸口似有一团火,烧涨得难受,连声音都哑了许多。

“公主不喜欢这样?”

浓密的长睫抬起来,飞快地扫了他一眼。

烛光昏黄,他的眉骨嶙峋,鼻梁高挺,脸上明暗交错,英俊得锋芒极盛,却又露出一点隐忍之态,眼底汹涌的渴切,几乎要将她吞噬。

骊珠抵挡不住,很快挪开眼。

往下看更是心惊胆战,只好匆忙地往旁边瞧。

“……不是,我喜欢你,自然想让你舒服,只是太傅自幼以君子之礼教导我,我总觉得……总觉得……既然这样做了,应该给你一个身份,但又担心给你添麻烦,让人觉得你的功勋都是靠着我得来的。”

只是前半句,就让他心口又涨满几分。

后半句更是让裴照野涨得有些疼痛。

有人想让他像团泥巴似的死掉,她却说她喜欢他,想给他一个身份。

“先赊着。”

他捧着她的脸,嵌着硬物的大舌探入她口中,在气喘中勾出缠绵的银丝。

分开时,他眼底漾着光,微微喘息道:

“等我能给公主面子添光那日,公主再给我这个身份,在这之前……无名无分地跟着公主我也愿意。”

其实裴照野更担心有人觉得既然自己可以,那他也可以。

这世上想攀龙附凤的贱人那么多,万一趁他不在,苍蝇似的围着公主怎么办?

骊珠顿时有些心软:“委屈你了。”

攥着骊珠腕骨的手捏了捏她。

“公主动一动就不委屈了。”他催促道。

“……”

骊珠会是一回事,脸皮薄又是另一回事。

前世她也不常这样做,往往都是糊弄一下,撒个娇,裴照野便放过她,仍由他来掌控。

但方才他都说得如此委曲求全,骊珠心软,只好顺着他行事。

他的呼吸像帐外的风,一阵急过一阵,断断续续,粗粝嘶哑的质感。

明明陷入情动的人是他,然而骊珠听着他在自己掌中意乱情迷,后脊也有一种酥麻酸软的感觉往上攀升。

“好厉害。”

裴照野喉间发出由衷的喟叹,微微睁眼道:

“……公主怎么做什么都这么厉害?”

骊珠睁大了眼。

“你、你别说啦!我不想听!”

“为什么不想听?”他眼尾狭长,含着笑,“我是在夸公主啊。”

“……这个不需要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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