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三章 一根猴毛,敛息为锋(1 / 2)
第213章 一根猴毛,敛息为锋
耳边,先是有了声响。
嗡嗡的。
像隔着院墙,听那盛夏午后最聒噪的一枝蝉,一声声黏在耳膜上,叫人心烦。
又像有无数只苍蝇,在酱缸边转圈,乱成一团,听不清,也赶不散。
姜义想抬手去挥,却发现手脚沉得不像自己的。
像是忽然换了副身子骨。
这是哪儿?
他心里一动,便觉那动念也滞,像被人按在水底。
好容易挪动了几分气息,才将那两扇浸水的眼皮,慢慢掀开一道缝。
光涌了进来。
亮晃晃的,混成一团,像透过油腻腻的窗纸,亮,却糊。
他下意识地眨了两下。
那层纸才算化开些,模糊的色块也有了形。
一张脸,离得极近。
瞧着眼熟。
是柳秀莲。
那张平日总带笑意的脸,此刻白得发透,像被风一吹就要碎。
姜义的眼珠子艰难地转动。
视线越过她那单薄的肩头,瞧见半屋子的人。
大的丶小的丶男的丶女的,皆是自己晚辈,都围着床榻。
寂静中,只有那阵嗡嗡声还在,近了,也真了。
他心神往里一沉。
那一沉,如石入深潭。
神魂底处,一点黑白气机悠悠浮动,仿佛在溪底蛰伏了一整个冬的老鱼,懒洋洋地摆了摆尾。
便是这一摆,清凉自心底泛起,顺着无形脉络,一寸寸地荡开。
阴阳二气缓缓交织,如解冻的溪水,自神魂深处流出。
那股气机,不急不缓,替他将一缕缕滞涩的思绪轻轻梳开。
水渐清。
思绪一根根续上。
纷乱的念头归了原位。
眼前的光影,也跟着那份清明,一寸寸变得真切。
「我……怎麽在家中了?」
姜义嗓子里像灌了沙,话说出来,轻得发飘。
柳秀莲红着眼圈,一边拿袖子去擦那怎麽也擦不乾净的泪,一边断断续续道:
「是钧儿……这孩子刚要往山里钻,走到那小径口,才瞧见你就那麽直挺挺地倒在那儿,这才背了回来。」
她说得急,又带着后怕,声里隐隐发颤。
姜义静静听着,没吭声。
那双刚有了点神气的眸子,从柳秀莲那张哭花了的脸上挪开,缓缓地,落在不远处的姜钧身上。
那小子正垂着头,像做错事的模样。
姜义皱了皱眉,似是心头还有个线头没理顺。
想了半晌,才又开口,嗓音干得像砂纸摩砂纸:
「我记得……摘了一整篮的桃儿?」
顿了顿,又加上一句:
「……我桃呢?」
屋里一时静了。
那满屋的愁气,竟被这句没头没脑的问话冲开了一道缝。
姜钧先是愣了愣,随即像才想起什麽似的,抽了抽鼻子,带着点鼻音,瓮声瓮气地答:
「当时……光顾着把阿爷您弄回来,哪还顾得上别的。后来再去看,地上就剩个空篮子了。」
他想了想,又小声嘀咕了一句:
「想来,是便宜了山里那帮嘴馋的猢狲野鸟。」
「猢狲野鸟……」
姜义轻声念着,眼神里那点刚聚起来的光,缓缓又散了开去。
不对。
他记得分明。
在那片黑暗彻底吞没他之前。
后腰上,是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下。
那一下,不是跌倒的闷痛,也不是岔气的抽痛。
倒像是……被人,不轻不重地,踹了一脚。
姜义那双浑浊的眼珠,又缓缓转了回来。
灯影在他眸底一晃一晃,像是要从那层薄雾里,捞出点什麽。
他看着姜钧那张还带着几分少年气的脸,声音低缓,听不出喜怒:
「你发现我时,可曾瞧见……有旁的人在左近?」
姜钧几乎没犹豫,径直回道:
「没瞧见旁人。那山道口就那麽点地方,若有生人,孙儿岂会看不见。」
话音落下,他那双眼却已不着痕迹地挪开,落在床沿那条雕得模糊的木纹上。
似不经意,又似有意。
「倒是昨日,便觉着阿爷您气息有些浮动。」
他忽而换了个话头,语气自然得很:「是不是修行上出了什麽岔子?」
屋内静极。
姜义心头的那点疑雾,仍未散净。
只是他一抬眼,瞧见柳秀莲那双眼珠又红了半圈,瞧见一众儿孙满脸的紧张与惶然,心底那点疑念,终究还是咽了回去。
「许是我心急了些。」
他语气平缓下来,像是在安抚众人,也像在对自己说,「确是险些走了火,冲了心脉。」
说罢,他勉强扯了扯嘴角,那弧度不似笑,倒像是一种无奈。
「想来是还没缓过来,脑子也跟着糊涂了。」
他抬手摆了摆,那动作慢腾腾的,气力也不大:
「都散了吧。让我再躺会儿,歇歇,歇歇就好。」
众人面面相觑。
病榻之侧,一时只剩呼吸声。
终是姜锦走了上前。
她年纪不大,手指却修长白净,端了个小凳在榻边坐下,三根指头轻轻搭在脉门处,静了半晌。
「阿爷的身子骨,没什麽大碍。」
她终于开口,声音柔得像院外风过桃叶:
「只是气血冲涌,思绪略乱。我稍后去配几剂安神养气的汤药,喝上几日,便当无恙。」
屋里的气息,才算松了几分。
只是那灯火,在姜义脸上明明灭灭,映得他神情里,似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疑窦。
柳秀莲长长吐了一口气,像是要把这一下午的惊惧都一并吐出去。
她转过头,目光落在姜钧身上,神情间那点慌乱也跟着敛了去,重新带上几分当家主母的利落。
「钧儿,」她摆了摆手,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你不是说,还得上山修行麽?你阿爷这儿有我们照看着,不会出岔。你自去便是,莫要耽搁了正事。」
姜钧目光一动,越过人群,落在床榻上。
榻上那双年老的眼,似有似无地看了他一眼,随后,缓缓点了点头。
得了这个示下,他不再多言。
只是朝着床榻方向,深深一揖。
衣角一拂,转身而去。
人影出门时,夕光正斜。
那光一寸寸地爬上他的背,又被门扇吞没,只留下一线淡影。
柳秀莲目送他出门,回头看了看床上那人,见姜义气息仍显疲乏。
便忙又转身,对着屋里那一屋子的儿孙轻挥了挥手:
「都先出去罢,让人好生歇歇。」
众人不敢作声,皆垂手应是。
脚步声极轻,几乎不沾地,一个接一个地退了出去。
柳秀莲留下来,俯下身,替姜义掖了掖那散开的被角。
「你先安心歇着,」她的声音轻得几乎要化进空气里去,「什麽都别想。锦丫头的药,我看着火熬,等熬好了,再叫你。」
话音未落,她已直起身,不等回应。
临出门时,顺手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轻轻带上。
门轴摩擦的一点细响,像一根线被剪断。
屋内的光丶气息丶声息,一并寂了下去。
静极。
只余姜义一人,枕着昏沉的气息,半倚半躺。
可心头,却一寸也静不下来。
缓缓吐出一口气,指尖轻轻按在腰后,眉心一点皱纹。
那后腰的痛,不似跌撞,不似气机乱窜。
分明似是被人踹了一脚。
姜义阖着眼,面上神色安稳,似已沉入梦乡。
可那一缕阴阳二气,却早在神魂深处悄然流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