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2 / 2)
只是他终归不像他的外祖,沈逸握着刀柄,想要抵在地上撑身站起来。近处马匹的嘶鸣响得嘹亮,满目都是躺倒的尸体。
耳边却没有其他声音了,沈逸仰头看向仍圆的月,慢慢地,将自己撑起来。他不能停在这裏,他不知道自己该往哪裏去,但只能走下去。
离开随时会出现的刀剑,离开如今的境地。他将自己撑了起来,慢慢地,往前走着。
他不在乎浑身的疼痛,不去想方才自己取了多少人的性命,只是有些可惜车厢內写好的奏章和密信——怕是送不到长安去了。
沈逸没去管身上的刀伤,衣袍被涌出来的血打湿,他只是往前走着,踏上这条归家的路,他好像离长安很近很近,又分明离他的家很远很远。
但他总要回去的,讲给他的阿娘和阿姐听,江南的花开得好看,侯府也可以在庭院裏多种一些。
他笑起来,从眉眼中可以窥得霍氏的几分容顏,便也笑得跟霍氏一般好看。
沈逸走着,微风吹过他沾血的外袍,原本金色的绣线和其上的祥纹都被一层又一层血盖住了。直到听不到其他声响,才觉出几分疲累来,握着刀坐下来。天色依旧黑沉着,还没有到该天亮的时候。
沈逸用手撑着地,想要去摸身上依旧淌血的伤口时,才发觉出自己坐在了小河旁。如今身边没有油灯,没有烛火,他只能听到耳边隐约的嗡鸣声,大概是草中的蚊虫吧。
他捧起双手洗干净了脸上的血跡,想要撑身再站起来,归家的路就在眼前,沈逸沈自行,不能不行此路。
可他又忽然被躯体的沉重绊住了,即使手指攥得再紧,插进土裏的刀刃再深,他都无法再站起来了。
沈逸挣扎着,咬死自己的下唇,尝到一股又一股血腥气。终于踉跄着站起来,又突然倒下去,倒在河水裏。
手指从刀柄上滑落,衣袍上的血被河水晕开,在碧绿的水边开出一簇又一簇胜花的红来,像是通明的油灯,又像是冬天燃起的炭火,最像被北风吹散的烛火,烧起满江春色。
却丝毫没有那股灼烧感,江南的冬是暖的,江南的春只会更暖。
沈逸撑不住这样的疲惫了,缓缓闭上了眼。束发的布冠被汩汩的流水冲去了,他也被温和的河水托住了。
像是要送他归家去,顺着往下流着,流着。他的耳边再没有嘈杂的声音了,他的眼前也没有成堆的尸首和黑红色的血水。
杂色的雀儿落在新枝上,震得那緋色的桃花落下瓣,洒在岸边。小河不断往远处流着,流到天边去,和日出的霞交相辉映。
沈自行呢,沉在这样的暖意裏,沉在一场不再复醒的美梦中,终会归家去。
饮酒便醉,一梦皆安,睡得很沉,很沉,和江南的春一起,任凭风吹起一圈一圈的涟漪,晕开红色的血,衬得岸边的百花黯然失色。
至于身后事,与天家,与季持早就下好的那盘棋分毫不差。朝中百官侍立,站在龙椅旁的阉人缓缓展开明黄色的绢布,一字一句宣读着书在上面的旨意。
“沈氏温良淑德,才德兼备,特升为昭仪……经以核查,薛府旧案皆赵宥党争作伪,追予关內侯,食邑百户……江南一案,由廷尉继续彻查,免去赵宥丞相之位,其党羽之职皆由下官代署……”
“……建信侯之子追谥其父爵,沈骞,擢安国公”
“薛珩,薛从之,迁尚书,兼领刑罚之事……”
“钦此——”
跪下的人低垂着头,领过莫大的封赏,受着天家的雨露。混在其中的饿鬼仍旧披着玄红二色的官袍,就活在这长安城中。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活在地上的鬼也好,埋在地下的人也罢,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长安的雪依旧,江南的水依旧,陇西的风沙也依旧,熬着,熬着,从旧年来,到新岁去。
第五卷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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