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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纳妃
“独我不願?”舒窈举重若輕地将罗盘放在一旁桌上,“陛下在朝会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说臣女暂居养病。轉头又对臣女说非臣女不可。臣女病愈之后何去何从,还需要臣女来告诉陛下吗?”她拨弄了下手边罗盘上的指针,唇畔浮起一絲凉薄笑意,“陛下执意相留,难道不是因为覺得臣女百般抗拒格外有趣吗?”
她含笑挑眉,慢条斯理地补上一句:“臣女若願意了,岂不扫了陛下的兴?”
蕭承璟眸色一点一点沉下来,如有实质地压在舒窈身上。
舒窈气息一滞,像是溺入深水,每次呼吸都带起喉间灼刺。
“窈窈,你错了。”他声音压得极低,似冷腻的蛇信拂过耳际,“若我只想要你的人……”他刻意顿了顿,漆黑的眸子紧紧锁住她骤然收缩的瞳孔,赏玩着她每一寸绷紧的肌骨,“一道旨意足以,甚至不必我亲自开口,多的是人揣摩上意,自会讓你心甘情願地跪到我面前来求我。”
他袖中,指节攥得死紧,青白筋络自手背浮起。
“但我没有。”向前迫近半步,他投下阴影将她全然吞没。
“窈窈。”他近乎贪婪地凝視着她的双眸,不容她有半分轉移,命令般的語调中,诡异地掺杂着一絲近乎不存在的恳求,“你是聪明人……”他眼底翻涌的墨色逐渐沉淀,“你应当明白……究竟谁能真正护你周全,谁能予你旁人求都求不来的偏爱。”他目光細腻如网,紧紧裹住她每一寸神情,“朕的耐心有限……唯独对你,总愿多宽限几分。窈窈,好好想想吧。”
梁柱间垂下的深帷重幔,仿佛吞噬了殿内所有杂响,反倒衬得每一次呼吸,都格外清晰。
他不再看她,只留与她一道沉靜的侧影。
片刻后,轉身离去。
回宮时,经过宣政殿,犹见三五朝臣摇摇欲坠地跪于玉阶之下。
不用想也知,明日朝会上,冯侍中等清流定要借她之事向他发难。
次日朝会前,崔尽忠来禀,说是礼国使者递了帖,欲代礼王拜见公主。
蕭承璟唇角微沉,淡声道:“准了。”
朝会伊始。
不等众臣启奏,蕭承璟冷眼扫过冯侍中,先发制人道:“昨日宮道风寒,诸卿跪求朕納妃之心,可谓恳切。”
冯侍中闻言身形一僵,花白的胡须几不可察地颤了颤。
急步出列,伏身下拜。
“陛下明鉴!”他气息微促,“臣
等昨日跪谏,绝非为陛下私事,更不敢有求陛下納妃之意。”额间已渗出細汗,目光却凝着士大夫的执拗,“臣等所忧,在于国体,在于礼法!姜氏非囚非客,久居宮禁,不合礼制。臣恐长此以往,有损圣誉清名,败坏朝纲体统!”
言及此,他深深叩首,玉笏在他指间泛着冷光:“臣,伏请陛下尽早明示对质女之处置,或遣返礼国,或别置馆驿,以正視听,以安民心!”
蕭承璟并未立刻回应,只垂眸輕抚御座扶手上的龙首衔珠。
“哦?”片刻后,他缓缓抬眼,語调悠长,“不为納妃?
与此同时,行宮殿外。
安遠山求见舒窈。
雲袖进来通传时,舒窈正对镜梳妆,青絲半散在肩头。
听闻礼国使者求见,她拈着玉梳的手微微一顿。
呵地冷笑了一声,嗒地将玉梳叩在妆台上。
“讓他候着。”
靜了片刻,她朝旁招了招手,唤春桃近前。
春桃半蹲在她身侧,仰起臉来,像只等待认领的小雀。
舒窈伸手拂开她鬓边散落的发絲,指尖触到些许风霜磨粗的痕迹,声音不由得低了下来:“这段日子……你究竟是如何过的?”
春桃鼻尖一酸,眼圈儿顿时泛了红,却强抿着嘴,挤出一个笑影儿来,颤着声答道:“一开始,是在军营里浣洗衣物,后来……就被送去庄子上做杂活,活儿比军中輕些,只是人生地不熟……再后来,就被接来姑……娘子这儿了。”她说得简单,手指却不自覺地绞着衣角,显是吃了不少苦。
舒窈替春桃拢了拢散落的鬓发,沉沉叹息道:“委屈我们春桃了。”
“不苦!”春桃连忙摇头,“能再见……娘子,这些都算不得苦。”
她悄悄抬眸,四下里一觑,确认了雲袖不在近前,才倾身压低嗓音道:“姑娘之后……可有什么打算?
打算?
春桃这一问,似一根针,冷不丁地刺破了舒窈的心防。
一想到萧承璟不惜动用国家机器也要得到她。
她就覺得自己像困在迷宫里的实验鼠,越挣扎,越深陷。
这种情况下……
她真的要逃出去吗?她真的能逃出去吗?
放弃的念头,輕飘飘的,含着诱人的沉沦,拉着她坠向深渊。
恰此时,雲袖悄步走入,微一躬身:“娘子,礼国使臣已在殿外候了半晌。可要此刻传见?”
想来是安远山坐不住了,才央了雲袖前来探问。
舒窈眼波未动,只漠然道:“讓他再等等。”
昨日朝会上,安遠山視她如弃子,退讓得干脆利落,未见半分挣扎。
此刻求见,能说出什么好话?
允他在外头等着,在她看来,已是天大的情面了。
“是。”云袖不敢多言,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春桃,你想回礼国吗……”舒窈眸光轻颤,掠过春桃的面庞,忽又飘落了下去,最终停留在自己的纤指间,“你若想回去……我或许有办法让使者带你一程。”她喉头轻轻一颤,像是咽下了什么未尽之言,“趁如今……我还算礼国公主。往后……可未必了。”
“春桃不走!”春桃狠狠摇头,泪珠盈盈滚落,嘴上却答得干脆,“姑娘在哪儿,春桃便在哪儿!此生绝不离去!”
“傻丫头……”舒窈眨了眨眼,逼退眸中泛起的水光,而后久久凝視春桃。
最终,扬起一抹耗尽所有心力的微笑,笑容里盛了太多东□□独没有喜悦。
“我明白了。”
殿内沉香袅袅。
云袖引着安遠山进来时,舒窈端坐主位之上,托着一盏青瓷茶盅。
安遠山被晾了半晌。
刚入殿内时,眉间还蹙着一道深深的川纹。
可到了舒窈跟前,臉上愠色,似被无形之手抹去,换上殷勤的笑容,瞧不出半分久候的怨气。
他快步上前躬身行礼:“臣,参见公主殿下。”
舒窈沉默不語,只垂了双眸,用杯盖撇了撇茶沫。
瓷盖轻磕盏沿,发出一声清越微响。
她細观茶汤袅袅,仿佛在研究茶叶的舒展,由着来人靜立原地。
见舒窈不搭理他,他再度行礼,姿态一丝不苟:“殿下事务繁忙,百忙之中能拨冗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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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臣感激不尽。”圆滑的声调里,似乎藏着点别的意味,像是体谅,又像是提点。
舒窈并未立刻发作。只是缓缓抬起眼睫,眸光如淬了霜,冷冷钉在安远山臉上。
她足足盯了他三息有余,直到他额角渗出細汗。
方道,声线寒冽:“准你说话了吗?”
羞恼直冲安远山面门。
然,这火气尚未烧起,便被浇灭。
眼前之人,可不是什么无足轻重的质女,她可是梁帝宁损圣誉也要留下的女人。
念及此,安远山喉头一哽,生生将那股窝火咽了下去,硬挤出几分恭顺之色,垂首道:“是臣僭越,请公主恕罪。”
舒窈搁下茶盏,漫不经心地朝安远山摆了摆手。
而后微微侧首,专注地端详自己的指尖甲面,語气里透着一股慵懒的凉薄:“贵使有事,不妨直言。”
安远山目光闪烁,小心翼翼地在舒窈的臉上逡巡,又将双手摊在胸前,仿佛捧出一腔赤诚:“梁晋交战,公主蒙难,礼王陛下夙夜忧叹,寝食难安。”他压低嗓音,刻意掺入一丝哽咽,“王上他……甚是思念殿下。”
思念她?
像是听见了什么极其玩味的词句,舒窈不由偏过头,做出侧耳姿态。
唇角弯起一道浅弧,眼中却靜如深潭,不见半分涟漪:“劳父王挂心了。”
十五年不闻不问,如今她有了些许微妙的利用价值,便立刻关心起来?
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
那头,安远山完全沉浸于自己编织的悲情戏码,对舒窈的冷淡浑然未覺。
他言辞恳切,语调沉痛:“殿下,您定要体谅王上的苦心啊!昔年之别,实属形势所迫,可骨肉连心,陛下这些年来内心煎熬,岂是言语所能表述?陛下无一日不记挂殿下,忧心您是否安好……”
说话时,安远山目光不离舒窈面庞,不敢漏过她眼角眉梢任何一丝波动。边说边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函,双手奉上,姿态恭敬:“陛下思您成疾,只恐口述难表万一,故而亲笔修下此书。还望殿下……体谅慈父苦心呐。”
“贵使。”舒窈蓦地抬手,做了个利落的止势。
眉梢微挑,瞥了眼那封书信,眼神淡得像看一件垃圾。
“烦请轉告父王,”她刻意放缓语速,好让每一个字都清晰地砸在对方脸上,“晋国十五载,未曾来过一封书信。日后就更不必了。免得无谓的书信往来,惹梁帝陛下猜忌,污了父王清名。”
说罢,她微扬下颌微扬,视线如实质地指向殿外,逐客之意,不言自明。
安远山见她态度冷硬,似有送客之意,眼中伪饰的悲切顷刻消散,只剩下满腹盘算。
用词依旧恭敬,但语气已变,功利意图毫不避讳地探出了头角:“昨日朝会上,粱帝陛下既未留您为质,亦未提送您归国?您可知这其中深意?”
知?她可太知道了!
就算她愚钝到要人提点,昨天那位当事人也早已对她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了。
舒窈扬手拂了拂广袖,轻轻掸去并不存在的尘埃,仿佛要拭去什么不洁之物。语气似闲话风月,字字却如薄刃刮骨:“揣测圣意,是死罪。”她漫不经心地瞥了眼安远山,“贵使是想害死我,还是想害死自己?”
唇角浅浅一勾,凝着毫不掩饰的讥诮:“若贵使只会搬弄自荐枕席的蠢计,还是请回吧。我突然觉得有些不适。”
“云袖。送客。”
逐客令一下,安远山面上最后一丝恭敬霎时冰消瓦解,转而露出孤注一掷的凌厉。
他深知此机一失,再难近身。
情急之下,他不顾
云袖阻拦跨前半步,嗓音陡然拔高,字字句句化作千斤重压:“殿下!即便殿下不肯为自己考虑,也该为我礼国万千百姓考虑一二!眼下局势微妙,正是需要殿下把握时机之时!您难道真要眼睁睁放弃这能为故国百姓谋福祉的机会吗?”
百姓?
难道她没有帮忙减轻岁贡吗?
难道她没有老老实实在晋国为质吗?
怒火瞬间窜上心口。
舒窈气得袖间手指微微颤抖了起来,指尖麻木而冰凉。
滚字几乎冲破牙关。
死死掐住掌心。
刺痛迫使她生生将个字咽了回去。
她不能在此时失态,更不能在此人面前失态。
舒窈蓦地旋身,彻底避开安远山那张令人作呕的嘴脸,扬声道:“云袖!送客!”
云袖不再迟疑,召来两名内侍,不容分说地将仍喋喋不休的安远山请了出去。
舒窈胸口剧烈地起伏。
难以宣泄的愤懑如野火燎原,灼得她眼尾泛红。
她一甩衣袖,声如寒冰:“出去!统统出去!”
宫人从未见她如此怒形于色,彼此交换了个惶恐的眼神,便屏息踮脚,悄无声息地退下。
“姑……娘子……”春桃担忧地望了舒窈一眼,声音里带着迟疑的微颤。
见舒窈闭上眼,显露出拒人千里的疲惫。
春桃咬着唇,悄步退下,替舒窈合上殿门的动作,轻得如同叹息。
空寂的殿中,只余舒窈一人孤零零地站在重重帘帷深处。
环视四周,九枝铜灯树上烛火将熄未熄,狻猊熏炉中香烬灰冷,就连矮榻上那只彩漆凭几,也透着一股子拒人千里的端正。
这满室珍玩,竟无一件可容她宣泄。
最终,视线落在凭几旁的抱枕上,她猛地扑了上去。
攥紧拳头,一下又一下地砸向那团柔软,誓要将这些年积压的屈辱与无力尽数倾泻。
直至力竭,她才颓然止住,肩头微微发颤。
压抑的喘息,在这空寂的殿中隐隐回荡。
离了行宫,安远山步履愈急,胸中一股郁气翻涌难平。
公主竟如此不识抬举!
行至一处僻静宫墙下,他猛地顿住脚步,眼底泛起幽冷的光。
他抬手,指节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着墙面,发出细微的哒哒声,好似敲打无形的算盘。
“既然她自恃清高,不屑与我等为伍……”他喃喃自语,嘴角勾起惨无人道的笑意,“那我便帮一帮她……”
瞥了眼日头。
这个时辰,梁帝的朝会应该还未散。
他必须立刻觐见,将此事敲定。
思及此,安远山心下一横,当即提袍朝宣政殿方向奔去,连腰间玉玦击响也顾不得了。
此番觐见异常顺遂。
通传不过片刻,便有小黄门引他入殿。
御座之上那人目光如渊,竟似候他多时。
安远山心下稍定。
只要梁帝对公主动了心思,公主愿与不愿,还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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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了她?!
待到金册宝印一定,公主的妃嫔名分便是礼国现成的一步妙棋。
安远山砰地一声跪伏于地,行了一个无比隆重的大礼。
额头触地,久久不起。
再抬首时,眼眶濡湿,嗓音里含着几分恰到好处的哽咽:“为报陛下减我礼国岁贡、活我礼国万民之恩……”他再度叩首,语气极尽恭谨,却又在尾音里藏了些许谄媚,“我王特命外臣禀奏:愿将公主献于陛下,常侍左右,以慰圣心。此非联姻,实乃臣国对天朝父君的一片赤诚孝心!万望陛下……恩准俯納!”卑劣言辞将献女说得冠冕堂皇。
萧承璟高踞御座之上,若非抿紧的唇角极力压着一丝向上的弧度,他看起来几乎毫无波澜。
“既然冯卿与安使者皆如此盛情难却……”视线徐徐扫过冯侍中与安远山,以一种议论寻常政务般的平淡口吻,续道,“朕再做推拒,反而不美。”
食指闲闲地叩着扶手上的龙首浮雕,他声调依旧从容:“贵国公主,姿容出众,仪智双全。朕——”他略作停顿,目光凝在安远山面上,“确实颇为欣赏。”眼底掠过不容错辨的占有欲,他甚至懒得再掩饰话中的掠夺意味,“既入我大粱宫闱,朕自然不会薄待她。”
萧承璟的话如同一道惊雷,劈得冯侍中倒吸一口冷气。
冯侍中张了张着嘴,本想说些匡正君心的谏言,才发觉喉咙竟干涩得发不出一丝声响。
身躯几不可察地晃了晃,他恨不能将全身的重量,都寄托于手中玉笏。
满腔翻涌的惊涛骇浪,最终化作一潭死水。
他颓然垂首,只余一声气若游丝的轻唤,散在殿宇中:“陛下……”
朝会散后,萧承璟回了便殿。
原以为,最先来求见的,会是冯侍中那班清流言官,不料廊下等着的竟是赵儼。
赵儼进殿时,案头奏章堆积如山。
萧承璟并未端坐,而是深陷御座,一手用力揉按着紧蹙的眉心,另一只手无力地垂在扶手上。他眼皮未掀,只在脚步声临近时,带着浓重的倦意,哑声开口:“子严求见,亦是为姜氏之事?”
“陛下明鉴。”赵儼恭敬行礼,“臣,深知陛下对姜娘子的心意。只是……”提及姜娘子时,声气明显一滞,仿若千钧重物压在舌尖。
他直起身,扫了眼天子倦容后,迅速垂下视线,喉结轻滚,续道:“陛下虚设六宫已久,今独纳一妃,朝野不解圣心,徒生非议。”
他将姿态放得更低,把话含在喉间,细细揉过才吐出来:“若陛下广纳贤淑,则前朝后宫,两相安然。此举,上显恩德,下安臣心,望陛下圣裁。”
萧承璟按在眉心的手指蓦地一顿。
他睁开眼,眸子清凌凌的,像是雪水洗过的寒玉,哪还有半点困顿。
“哦?”他尾音微扬,嘴角似笑非笑地一牵,声音轻飘飘地荡下来,“广纳淑贤?”目光似有分量般压在赵俨脸上,“是赵氏的意思,还是子严你的意思?”
赵俨脊背绷紧如一张拉满的弓。
他知道,自己那点私心,在明察秋毫的君王面前,根本无处遁形。
一股混杂着羞惭与无奈的涩意直冲上来。
若非双亲以孝道相逼,他实在不愿在陛下面前提起这一桩。
赵俨闭目深吸一口气,再睁眼时,眸中只余破釜沉舟的凛然,字字清晰道:“陛下明鉴。江山之重,非一人可承。广纳贤淑,延绵皇嗣,乃稳固国本之要。臣有一妹,虽资质鄙陋,然性情温婉……”
“皇嗣?”萧承璟低笑一声,截断了赵俨的话头,指节无声抵上紫檀御案,借着那点冷硬镇住奔涌的思绪,“赵卿,倒是替朕想得长远。”
殿里静得疹人。
萧承璟拿起案上弹劾的奏章,随意翻了翻,又丢开。
这才开口,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赵卿可知,一个人,若从未得过,来自父母的一丝期盼、一丝怜爱,是何等滋味?”
赵俨撩起衣甲,顿首于地,发出沉闷一响。
“陛下……”唤出这一声后,他喉头像被什么堵住了一般,半晌无声。
他比谁都明白:陛下之所以对纳妃之事如此抵触,是因为陛下出生意外,而非恩宠。
可他还是闭了闭眼,把心一横道:“正因臣或可体会万一,才出此下策。”
“臣求陛下纳臣妹入宫,全臣之孝道。”说到此处,他声线有些抖了。
只得稍作停顿,将喉间那团热辣咽下去,才好继续那更难启齿的下文:“至于夫妻之实……”短短几字耗尽了他所有气力,他仓皇地别开脸,嘶哑道,“臣只求陛下,予臣妹一个名分,保她……衣食无忧,平安终老!”
说完,他肩膀微微一懈,原本端着的架势便悄无声息地散了,低声叹道:“此乃臣,为臣,为子,所能想到的……两全之策。”他再度深深叩首,声音闷在地上,“臣,万死!”
萧承璟垂眸,视线落在自己摊开的掌心:“……朕,知道了。”终是合掌握拳,轻覆于那叠无关紧要的奏疏上,
“朕……会考虑的。”
最终,封妃的圣旨,一连下了三道。
头一道,颁给了冯侍中的外孙女沈氏。
彼时,冯府门庭若市,贺者如云。
第二道,径直送到了赵俨的府上。
宣旨之时,赵父赵母神色端严,立于堂前。
赵氏女依礼跪听圣音,不敢有半分差池。
最后一道,由崔尽忠亲自捧着,送去了行宫。
宣读完圣旨,崔尽忠便躬身退出殿外。
待崔尽忠,踏着幕色回宫复命时,萧承璟正于灯下披阅奏章。
听闻脚步声,他目光依旧落在字里行间,只握笔管的手微微一顿,状似无意地问道:“……她,如何?”声音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崔尽头颅低垂,用一种近乎麻木的语调,小心翼翼道:“回陛下,娘娘……她如常领命。”言毕,他保持着躬姿,静候片刻后,像是才记起一桩不相干的琐事,微微抬了抬眼皮道:“倒是前两日……礼国使臣时求见娘娘时……娘娘她……”他喉头一动,仿佛接下的话,似往滚油堆里泼水,“发了好大的脾气。”
啪嗒。
萧承璟手腕微沉,不动声色地将笔搁在了笔山上。
他不语,只移手至一旁,指节屈起,若有所思地叩击着光洁的案面。
“算算日子,安使者一行,也该返程了吧。”
“回陛下,明日便会离京。”
“嗯。”萧承璟从鼻腔里淡淡应了一声,似是随口一提,“晋地新附,边境终究不太平,务必让安使者,路上,多加小心。”末了四字,他说得极轻极缓,却有莫名寒意悄然渗入大殿。
“是,陛下。”崔尽忠一个哆嗦,头垂得更低。
宫灯初上。
萧承璟来到行宫,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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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殿中静悄悄的。
转过屏风,见舒窈抱膝蜷坐在冰凉的地面上,兀自发着呆。
熟悉的脚步声渐近。
舒窈静了片刻,才像是下定某种决心般,缓缓吁出一口气。
起身行礼,仪态规矩是半分不错,似乎暗含了某种无声的较量。
她抬眸,目光澄如秋水,语气平和:“陛下今日驾临,是想问臣女想明白了没有,还是……单单来听一句谢恩的?”
闻言,萧承璟轻笑一声,摇了摇头。
这话一听就不像是想通的样子。
崔尽忠见状,心领神会,当即转身揭开身后小黄门捧着的朱漆食盒,取出一碟精致剔透的绿豆糕来。
“娘娘怎么还自称臣女呢?”崔尽忠将那碟点心奉于案上,语气分寸拿捏得当,恰恰是让人受用,又不觉谄媚的火候。
可这一声娘娘下去,仍教舒窈觉得膈应。
浑身上下仿佛有蚂蚁在爬。
那头,崔尽忠摆手指向糕点:“娘娘,这是御膳房新制的桂花绿豆糕。陛下觉着其味清雅,立时便想起娘娘,特地带来给娘娘尝尝。”
舒窈瞥了眼绿豆糕。
但见糕体莹润如玉,暗嵌点点金桂。
有些不争气地想:看起来还挺好吃的……
要不等萧承璟走了以后……尝尝看?
萧承璟瞧她直勾勾地盯着绿豆糕,偏强撑着不肯言语的模样,心中又好气又好笑。
忽然就忆起那日她打趣他吃螺蛳粉时的情形,顿觉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计上心头,他清了清嗓,作势整理了下衣袖,淡然道:“朕还有政务在身,就不陪你了。”
脚步声渐行渐远,直至彻底消失。
舒窈不放心,特地走到殿门口,探身往外张望了一回。
确认那队仪仗是真的走远了,这才转身回来。
但她可能不知道,人,在做坏事的时候,耐心是无限的。
走到案前,看了眼那碟莹润生光的绿豆糕。
她故意别开视线,抿了抿唇,这才下定决心,拈起一块,小心翼翼地送入口中。
糕体入口即化,清甜绵密,竟比她想象的还要可口。
“好吃吗?”一声含混不清的低笑,自身后响起。
惊得她浑身一颤,手中的半块绿豆糕险些掉落。
惊魂未定,她连连拍胸顺气。
好容易缓过来了。
刚想开口,却觉喉间一哽,竟毫无防备地打起噎来。
想必是惊吓之下,吞咽过急所致。
萧承璟见她噎得上气不接下气,将那点逗弄心思,瞬间便被他抛至九霄云外。
口里说着怎如此不当心,人却已急步上前,手掌不轻不重地在她背上拍抚起来。
拍着拍着,萧承璟忽觉手下的动静不对。
噎嗝不知何时已然平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力隐忍的细微颤栗。
她怎么哭了?
萧承璟蹙眉。
眼泪来得毫无征兆,连舒窈自己都愣住了。
她一直觉得自己挺坚强的,遇到问题就想办法解决,再难的事总能找到出路。
可这次,她好像想不到办法了……
其实,她并不怕成为萧承璟的妃子。
她怕的,是余生都要活成他期望的模样。
“十五年……”舒窈转身,仰起脸来看着萧承璟。
她咬了咬住嘴唇,仿佛想将那哽咽吞回去,可泪珠终究承载不住,接连不断地滚落下来:“整整十五年……我几乎……刚学会走路,就被当成一个物件一样,送到了晋国……这一关就是十五年……”
“这十五年间……人人都拿我当玩意儿……我真的不想再做任何人的玩意儿了……”没有哭声,她就这样,用无声的泪眼望着他,“陛下能对一介质子以礼相待,为什么就不能高抬贵手放我走?”
萧承璟深若幽潭的眸子里,清晰地映出她的泪容。
她的脸庞,湿漉漉的。
他喉结难以抑制地上下滚动了一下。
可,他并没有因此心软。
“放你走?”他重复着这句话,唇角牵起一丝温和的弧度,笑意却未达眼底。“放你去哪里?回礼国?还是回慕城?”
“哪里都可以……”
未容她说完,他冷声反问:“礼国献你求和。慕城已归王化。除了留下,你还能去哪儿?”
献她求和?
舒窈吸了吸发酸的鼻子。
忽就觉得,眼前这一切,连同自己的眼泪,竟是如此可笑。
如果萧承璟始终冷眼相待,礼国又怎会想出这种献女的昏招?
刻意忽略她那双泪眼里的抗拒,他倾过身去,食指关节轻抚过她湿润的眼角,声音低得近乎蛊惑:“窈窈,我与那些人不同……我从未将你视作玩物,我将你视作我的妻子。留在我身边,凡你所愿,我皆为你取来。”
他眼底的情意愈是真诚,舒窈的心便愈是发冷。
她彻底看懂了,一切的一切,从来就不是商量,而是一场早已设定结局的温柔强迫。
转眼便是钦天监选定的黄道吉日。
宫门内外,锦障铺地,仪仗煊赫。
正是行册封大典的时辰。
舒窈枯坐在妆台前,茫然地望着镜中披红着锦的身影。
崔尽忠领着两个小黄门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
脸上堆着惯常的恭敬笑意,他规规矩矩地朝舒窈行了个礼。
“淑妃娘娘。”他微微躬身,声音压得又低又软,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吉时可不等人,眼瞅着就要到了……”见她仍不动弹,叹口气,语调放得更缓,却莫名教人脊梁骨上窜起一阵寒意来,“若是误了时辰,只怕春桃那丫头要代主受过了……还望娘娘怜惜,顺顺当当地把这礼行完才好。”
舒窈魂兮归来般倒抽一口冷气。
回首瞥了眼春桃惨白的小脸,嘴角一扯,从齿缝里轻轻送出两个字:“走吧。”
宫人扶着她的胳膊,引着她完成三跪九叩。
满头珠翠的压得她脖颈酸沉,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让她如芒在背。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每一道视线。
有怜悯她身不由己的。
有打量她容貌的,好奇究竟何等颜色,竟能引得君王破例。
更有鄙夷她狐媚的,认定她,定凭了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才挣得今日地位。
御座之上,萧承璟漠然地注视着这一切。
毕竟,这场盛大典礼,不过是他将他本就应得的贡品,名正言顺地纳入彀中的必要仪式罢了。
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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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烛高照,映着满室喜庆。
萧承璟颀长的影子沉沉地压了过来,将那周遭的光亮与声响全都隔绝,像是要把所有退路统统截断。
舒窈见他的探手过来,未及思索,抬手攥住他的手腕。
肌肤相触,他腕骨坚硬。
心口怦怦直跳,她脑中急转。
思量着,该说些什么来抵挡这迫近的浓重阴影。
他抢先一步开口,嗓音低沉,拂在她耳畔:“窈窈……”只这一声,便让她脊背发僵。“夫妻敦伦,你与我,总是要走这一遭的。”
话音未落,被她握住的手,倏然反转,牢牢扣住了她的细腕。
力道之大,竟叫她有些吃痛。
她忙用另一只手去掰他的手指,却被他轻而易举地一并捉住。双手被反剪在身后。
整个人被他圈进怀里,动弹不得。
气息交织,他的胸膛紧贴着她的,她感受了他沉稳有力的心跳。
又挣了几下,她终于认清形势。
看来今夜是无论如何也躲不过了。
索性卸了力道,软下身子来。
她偏过头,避开他灼人的视线,声如蚊蚋:“能不能轻点……”
他似乎有些意外。
空着的那只手,轻抚上她的脸颊,略带薄茧的指腹,摩挲着她细嫩的肌肤,低笑一声:“真乖。”
有什么好笑的?
舒窈极轻地冷哼了一声,混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怨。
她又打不过她,乖一点还能少吃些苦头。
后半夜,烛泪堆叠。
殿内空气仿佛凝滞,只余彼此交错的不稳呼吸声,烫得惊人。
姜舒窈浑身软绵绵的使不上力,竟得连根指头都抬不起来。
思绪浮沉间,宛若身陷惊涛骇浪之中,而眼前这人,既是唯一浮木,亦是让她沉溺的源头。她想要依靠,却又备觉窒息。
青丝汗湿,黏在她潮红的脸颊与颈侧。
眼睫上挂着将落未落的泪珠,眸子里水光潋滟。
望向人时,含着一抹近乎哀切的恳求。
“够了吧……”她气若游丝,尾音带着哭腔,像小猫爪子,无力地挠在人心上,“放过我……好不好?”
萧承璟的动作停了一瞬,居高临下地凝视着她。
她这幅破碎又秾丽的情态,在朦胧光影下几乎惊心动魄。
他眼底的墨色愈深,翻涌着未曾餍足的暗潮。
轻轻抚过她纤细而脆弱的颈线,他贪婪地感受着她皮肤下急促的脉搏。
贴着她的耳廓,呵出温热的气息。
他的嗓音因情动而沙哑得厉害,又带着不容错辨的戏谑:“窈窈还有力气说话?看来……是我不够努力。”
接下来的种种。
作者很想写,但绿江不让发。
最终。
一滴滚烫的泪珠,从她眼角急急滑落,倏地没入鬓边鸦青的发丝。
萧承璟喉间逸出一声似叹息,似满足的喟叹。
那声叹里,满足与空虚交织,是喧嚣过后,骤然降临的沉寂。
他俯身,细致地吻干她脸上的湿意,动作温柔得像一场欺骗。
而后,他抵住她的额,气息交融间,声音喑哑而笃定:“……好了,不闹你了。”
可他依旧不肯松开环住她的臂膀,反而收得更紧,宣告着他的主权,以一种绝对占有的姿态,将她圈禁在密不透风地方寸之间。
舒窈再无力气回应,颤抖着阖上眼睫,任由意识沉入黑暗。
殿内终于彻底安静下来,只余彼此渐渐平复的心跳声,纠缠在一起,分不清你我——
作者有话说:是哪个傻子审核通过以后才发现没写作话,啊,原来是我啊,那没事了[爆哭]
这里特别声明,男主虽然还纳了两个妃子,但他到死都只碰女主一个人,包洁的[坏笑]
另外,这两个妃子都是好人,不会有宫斗情节,在这里就不多剧透了[熊猫头]
最后,下一本《抱歉,我有死亡回溯》求预收~
大概是一个女主反复重生和男主斗智斗勇的故事HE[粉心]
我还没有想好大纲,所以没有文案,宝宝们酌情收藏[让我康康]
我不贪心能有个十来个收藏,等开文的时候能走榜就行[撒花]
最后的最后,真的好感谢宝宝们的支持,我超开心的[奶茶]
第28章 春桃
晨光熹微,透过绡纱帐子,筛进一层朦胧淡金。
舒窈悠悠转醒,只觉得浑身都透着酸软。
腰间箍着一段温熱束缚,原是那人的臂膀,沉得她气息都有些不畅。
她试探性地戳了戳他的手臂,见毫无动静,料是未醒。
便屏住呼吸,想趁此机会,从沉沉的臂弯里挣出一丝缝隙来。
谁知剛往外挪了点,横在腰间的臂膀倏然收紧,将她揽回怀中。
温熱的掌心完全贴合上来。
分明早就醒了。
舒窈恼得蹙眉,索性翻过身去,背对着他。
蕭承璟低笑一声,嗓音带着初醒的沙哑:“躲什么?”气息拂过她耳后,激得她一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