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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0-140(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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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濯早在高九娘伤人时,就已经赶至窈月身边,仔细看着她颈侧那道

小指长的血痕,虽有血渍溢出但伤口不深,应当未触及要紧经脉,但胸口依旧像是压了块大石头一样堵得慌。

他不自觉地想上前伸手,又觉得有失礼数,默默后退了半步:“张姑娘,我扶你进屋,将伤口处理干净可好?”

“没事,一点小伤而已,等会再说。”窈月浑不在意地摇摇头,看向被周合抵在墙面上而面目扭曲的医者,“邹大夫,你说过裴濯的腿要彻底根治,还需他法,究竟是什么?”

邹大夫失笑:“事到如今,你还敢让我给他医腿?”

“有何不敢?你给裴濯医治时,我就在旁边看着,是真心救人还是虚伪作戏,我辨得出来。所以你说你不会用医术害人,我是信的。”

邹大夫沉默。

“邹大夫……”窈月还欲再问,被裴濯拦住。

裴濯让周合松开邹大夫,直视着她恨意未消的眼睛,真诚道:“阿姊,你所说的这些仇怨过往,我全无记忆。且子不言父过,你要父债子偿,视我为仇雠也无可厚非。”

“无论如何,还是多谢阿姊出手相救。我们这就离开。”

“至于那三名杀手,已经捆牢在院中。阿姊是扭送报官,还是松绑放了,皆可。”

“阿姊保重。”

裴濯说完,朝牙关紧闭的邹大夫拱手一揖,礼罢转身至窈月身边:“走吧,小心伤口。”

窈月点头,将怀里昏过去的高九娘塞回给邹大夫,愤愤道:“你的好徒弟,收好!”

三人留下了邹大夫和一地狼藉,并带走了医馆里的所有干粮、各种伤药和唯一的马车。

潞州城内,一辆马车踏破寂静的夜色,一路向城门驶去。

窈月看着被塞得满满当当的车内,感叹道:“咱们倒更像是上门劫店的凶徒。”又问,“你说邹大夫会怎么做?继续雇凶来杀你?还是收拾包袱躲起来?”

裴濯正在给窈月颈侧的伤处上药,动作小心,声音也放得很轻:“她都不会做。”

窈月不解:“那她不报仇了?也不怕你报复?”

“冰玉阿姊是聪明人,她心中有比寻仇和求生更重要的事情。”

“是,你们聪明人最识时务了,”窈月哼了一声,“我若是她,哪怕是追到天涯海角,哪怕最后落得个粉身碎骨的下场,也要拉着杀父凶手一块死!”

裴濯唇角微弯:“张姑娘巾帼豪气,世间少有。”

窈月被夸了,忍不住得意起来:“那当然了。别看我年纪小,我在这方面还是颇有些经验的。你瞧邹大夫雇的那三个杀手,连翻墙都翻不利落的熊样,还杀人?要是让我来,白天以病人的身份混进医馆,躲进床底或跳上房梁,晚上等所有人熟睡后再出来,一阵砍瓜切菜咔咔咔!”

裴濯听了窈月这一番匪气满满的话,轻笑了两声,忽又止住,缓缓问道:“冰玉阿姊所说的,三年前的事情,张姑娘可有耳闻?”

窈月暗道不好,难道要跟十年前白纸似的裴濯说:“当然知道啦!不就是你的太尉爹和你的圣人表哥联手做局,把你异父异母的楚王兄弟和一干或无辜或有罪的人等赶去地府投胎了?”

对一个十五岁的少年人来说,这样的真相太残忍了。

窈月于心不忍,暗暗思忖了片刻,决定用装傻这招混过去:“都是上头大人们的事,我这样的山野丫头哪里晓得。江郎中,你应该记得吧?我们这就去寻他,他医术比那邹大夫高明多了,肯定能治好你的脑子和腿,等你自己想起来,就什么都知道了。”

裴濯没再出声,安静地继续给窈月的伤口上药。

药膏先是被沾在帕子上,再被抹上颈间细嫩的皮肤,漫开一阵沁人彻骨的凉意,惹得窈月眯眼“嘶”了一声。

裴濯以为是自己上药的力气太大,忙收回手:“对不住,我是不是弄疼你了?”

窈月斜着眼偷瞧裴濯的无措,心里忽然生出个促狭的念头,立即就演了起来:“哎哟,好疼啊!怎么还越来越疼了?你快帮我吹吹吧,把药效吹开,或许就不疼了。”

裴濯将信将疑:“吹?”又看了看窈月如蝤蛴般白而纤长的脖颈,别开眼,“张姑娘,这……这不合礼数。”

“药你都上手抹了,吹几口气而已。再说了,我都快疼死了,你还计较礼数!”窈月垮下脸,哇哇地就假哭起来。

十五岁才第一次独自离家出远门的少年郎,哪里见过这样的无赖女子,顿时慌了:“你别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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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哭了……我吹,我吹。”

窈月偷偷翘起嘴角,小裴可真好骗啊。

裴濯浑身紧绷着,一点点地靠近窈月的颈侧。此刻,他的鼻间除了药膏浓郁的草药气息,还有淡淡的馨香,似是晨光里沾着露水的芍药,又似月下随风轻动的铃兰。

不知是碾到了什么,马车突然颠簸了一下,窈月只觉得颈间那冰冰凉凉的伤口处忽的一热,就瞧见裴濯像是干了什么坏事一样往后一缩,并在一瞬间眼睛睁得老大,又在下一瞬快速垂下眼。

窈月也很意外,裴濯被她诓了,结果却是亲了她的脖子一口。这算她占他便宜,还是他占她便宜?

“失礼!我……我并非想轻薄你……”裴濯的目光根本不敢与窈月对视,但无法掩饰的血色红晕早已爬上他的耳尖,

窈月见裴濯这副局促不安的模样,反倒笑出了声:“说辞一模一样,表情却完全不同,看来你这十年的长进全用在脸皮上了。”

裴濯不敢置信:“我……我之前也做过这样失礼的事?”

“嗯,而且不止一次呢。”

窈月看着裴濯露出一副天塌地陷的表情,面上艰难地憋着笑,心里头早已乐得不行。

小裴比大裴有趣可爱多了,心里想什么脸上就出现什么,根本藏不住一点。

潞州入夜后并不关城门,他们的马车因是出城,并未受到任何查验,十分轻易地就出了城。

而入城的方向却排起了望不到头的长队,男女老少皆有,甚至还有襁褓中的婴儿。

窈月透过车帘,看着那些在寒夜里冻得摇

摇欲坠但依旧不离队的人群,忍不住皱起了眉。

“是流民。”裴濯也来到车帘边,面露怜悯,“每到冬天,没有土地没有存粮的百姓,只能涌入城中乞讨求生。京城也有,但没想到边境的流民竟如此多。”

“桐陵也不少。”窈月叹了口气,“多是因为打仗家破人亡的,分不清是鄞人还是岐人,他们也不分鄞国还是岐国,哪里有饭吃哪里能活下去,他们就去哪里。”

彼此沉默了几息后,窈月拍了拍正驾车的周合:“让马儿跑快些,离他们越远越好。若是被他们盯上,会很麻烦的。”

窈月的话说完没过多久,麻烦还是缠了上来。

他们的马车在黑夜中过于醒目,一开始离城门近,守卫巡逻的士兵多,那些流民只敢目光贪婪地看着,不敢放肆。随着离城门越来越远,人心如路面一样变得越来越幽深叵测。

数不清的流民如鬼影一样慢慢地跟了上来,成群结队,且越来越多。

周合最先察觉异常:“那些流民怎么全黏上来了?一个个跟饿狼似的。”

“他们应该是认为我们车上有食物,想要取食饱腹。”裴濯看向车内并不算少的干粮,“给他们一些……”

“不能给!给了第一个,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到了最后,他们会吃光我们车上所有的干粮,所有能吃的东西,”窈月想起亲眼目睹的那些食人惨事,闭了闭眼,“甚至包括我们。”

夜风卷起车帘,裴濯打了个寒颤,战战地打牙巴骨:“那……那只能……只能甩掉他们了。”

那些从四面八方聚过来的流民,不仅不怕马鞭抽打,也不怕车轮碾压,只行尸走肉般地朝马车走来,最后甚至将他们的马车逼停了。

周合看着那些围聚过来的黑压压的一片鬼影,面色毫无波澜,将马鞭交到探身出来的窈月手中:“你带着二公子先走。”说完,他就直接跳下马车。

“不,周合!”裴濯意识到周合要做什么,伸手想要拦住他,却被窈月毫不留情地推回车内。

“进去待着别动!”

窈月目不转睛地盯着周合,没有废话:“我们在下一个村镇中等你。”

“不必等我,江郎中和使团会去桐陵,带二公子速去!快!”话音尚未完全落下,周合就抽出腰间的软剑,剑锋擦过马臀,痛得马儿扬蹄嘶鸣,接着就是朝前一阵狂奔。

疾奔的马车在人群里试图冲出一条生路,但人太多了,眼看又要被堵上时,一道闪电般的寒芒扫过,任何靠近马车的活物都被一截两段,血色四溅,惊得那片聚拢的鬼影整体都往后缩了缩。

窈月趁机用力挥鞭,催着马儿踏着一地的血肉,从重重人头里冲了出去。

眼见马车挣脱包围,因惊恐而四散的流民为了近在咫尺的食物快速聚拢起来,想要再一次跟上去。

“还想过去?”立于人群前方的周合抹了把脸上的血,手中灵活如蛇的软剑在黑夜里闪出噬人的寒光,宛如司掌杀戮的神祇,“一个都别想。”——

作者有话说:周爱情保安合暂时下线了[化了]

第135章 国子监(一三五)

窈月咬着牙狠下心肠,不让自己回头,不让自己去听后头越来越刺耳的砍杀声,只不知疲倦地挥着马鞭,不辨方向地一味往前冲,直到天际发白,马儿已经跑得口吐白沫,再无力气,才勒马停下。

她脸上的泪痕早已冻在了两颊的皮肤上,干了,硬了。

她用力地揉了揉脸,让僵硬的脸庞重新有了些生气,又深呼吸了数次,才鼓起勇气掀开车帘去看车内裴濯的情况。

车内很安静,裴濯双手环抱着头,缩在车内一角。

窈月原本以为他是睡着了,却瞥见他的肩在微微颤动,忙蹲下去:“裴濯?”

窈月的手碰到裴濯挡在脸前的衣袖,一片湿凉,被不知何处的冰水浸透了。

窈月慌了,想要将他扶起来:“你怎么了,裴濯?你说话啊!”

裴濯被窈月扯了起来,却依旧将整张脸掩在衣袖下,传出来的声音又哑又闷道:“我想起来了……”

“想起来了?!”窈月一惊,“你想起什么了?”

“我想起那些随我去桐陵的暗卫们……他们……他们……”裴濯衣袖下的手紧紧地攥成拳,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艰难挤出来的,“无一生还。”

窈月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裴濯说的是十年前,护送他去桐陵的裴府暗卫,都死在了桐陵。

窈月想起周合跳下马车时的背影,眼眶又湿了。

她不知该说些什么,是安慰他逝者已矣,还是告诉他死得其所。但最终,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靠上去,像过去他多次安抚她那样,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背。

裴濯掩面默然半晌,突然环住窈月的腰,像是溺水者抓住唯一的浮木。

他声音哽咽嘶哑:“为什么?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我救不了他们?为什么我只能看着他们去送死?为什么过了十年我还是只能看着周合去送死?为什么死的不是我?为什么我连死的勇气都没有……”

“没有那么多为什么,裴濯,”窈月毫不客气地打断了裴濯对自己的质问,“死很容易,当一个活人远比当一个死人更需要勇气。他们用自己的死换了你的生,是他们自己的选择,既如此,就不要辜负他们的选择。不论是十年前的你,还是十年后的你,你都要继续活下去,勇敢地、好好地活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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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着,窈月不禁在内心腹诽:十年后的你寻死的勇气可足了,还是当着我的面寻死呢!哼!

“你之前同我说过,这次去桐陵,就是为了让十年前的惨事不再上演。虽然你现在可能不记得了,但你还活着,我们还活着,活着就能改变很多事情。”

“我知道你有你的骄傲和自尊,它们让你痛苦万分,不愿偷生。但你也有我不懂的理想和抱负,即便你现在忘了,即便一时抛下了,可它们一直都在的,等着你去完成。”

窈月说完后屏息凝神,能感觉到裴濯的呼吸和身体的颤抖都渐渐缓了下去。

她轻抚着裴濯的后心,柔声道:“你还记得那个讨债鬼和倒霉鬼的故事吗?讨债鬼和倒霉鬼天生一对,谁也不能嫌弃谁,谁先走谁是狗……所以,今后无论何时何地何事,我都与你一起,好不好?”

裴濯沉默了片刻,低哑道:“我不记得这个故事……但,”他伸出微凉的手,摸索着握住背上窈月的手,“好,一起。”

二人又简单交谈了几句,窈月才发现裴濯并没有想起全部的事情,只记起了一些十年前在桐陵时破碎又惨痛的片段,比如城破被屠,比如暗卫全灭……

依旧没有想起她。窈月暗暗叹了口气。

裴濯身心俱疲地昏睡了过去,窈月则强打精神,继续驾车向前,但她不辨方向,只能沿着官道硬着头皮往下走,误打误撞地在天黑之前进了一座村庄。

暮色下,村舍间炊烟不绝,田埂上鸡犬相闻,看起来是个不小的村子。

窈月想了想,没有让马车进村,只在村口停下。

村口处有一口水井,窈月想取些水,刚下车就瞧见几个垂髫小儿从村内跑出来,隔着一段距离站住,好奇又谨慎地打量着她。

窈月努力让自己露出一个和蔼可亲的笑容:“打搅了,我取些水,马上就走。”

那几个小儿交头接耳了一阵,然后其中一个往村子的方向小跑回去,其余的则继续不远不近地盯着窈月。

窈月顿觉不妙,但取水的水桶已经扔进井里了,此时半途而废又觉得可惜,只好赶紧往上拉水桶,想要拿了水就速速离开。

但很快,耳力好的窈月就听见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听起来人数还不少。

窈月不敢耽误,拿了装满水的水囊转身就要上车,那几个孩童却突然围上来,手拉手地挡住了她的去路。

窈月想起昨夜遇到的那些饿狼般扑上来的流民,既恐惧又憎恶,正要挣脱逃走,车上的裴濯听到动静掀帘一看,立即跳了下来。

“你怎么下车了?”窈月又惊又急,朝裴濯吼道,“快回车上去!”

裴濯不管不顾地冲过来,牵住窈月的手,目光灼灼道:“你说的,一起。”

窈月被气得几欲呕血:“是一起活下去,不是一起找死啊!”

与此同时,十几个手持利斧、钢叉的壮汉从村口乌泱泱地冒了出来,很快就将他们二人团团围住。

窈月的额上冷汗直冒。

和十几个面黄肌瘦、饿了三四天的流民对打,她还能有几分自信。但眼下这些体格足有她两个大的壮汉,不仅人多势众,还各个拿着武器,她赤手空拳的,着实吃亏。

裴濯不动声色地将窈月挡在身后,面对难辨善恶的众人不卑不亢道:“某路遇宝地,见山水秀丽,一时流连。不曾想叨扰了诸位,万望见谅。”

回应他的,是一个从人群后头传出来的苍老嗓音:“二位可认识潞州的邹大夫?”

一个须发皆白的佝偻老者被小儿搀扶着,从壮汉们自觉让开的道路中缓步走了出来。

窈月眼珠一转,暗中扯了扯裴濯的衣袖,给他递了个“看我胡扯”的眼色,就站了出来,答道:“自然认得,这马车还是邹大夫相赠的。”

那老者慢慢地抬起眼皮,将窈月与裴濯二人都细瞧了一番,又不阴不

阳地开口:“敢问二位,与邹大夫有何干系?来敝处又有何事?”

窈月眨了眨眼,又开始将真话假话掺在一块说:“诸位容禀,我二人旧闻邹大夫妙手回春的大名,才去潞州求医。不料病症颇为棘手,邹大夫也束手无策,便让我们去桐陵转寻另一位名医,以防延误病情还慷慨赠以马车。不幸昨夜路上遇到流民,与同伴失散,慌不择路下才误入……”

一个扛着铁锹的汉子嚷道:“胡说!怎么会有邹大夫治不了的病!你们怕不是一对盗车的贼爷娘!族长,把他们两个绑了当下酒……”

“不得无礼。”老者喝止住那个出言不逊的汉子,犀利的目光绕过窈月,看向未作声的裴濯:“听口音,郎君是京城人士?”

裴濯颔首,没有隐瞒:“是。”

老者捻须思索片刻后,朝裴濯和窈月展开脸上的褶子,苍老的面容下隐隐露出笑容:“天色渐晚,二位不如留在敝处用晚饭吧。”

说完也不等回应,老者稍稍抬手,那群躲在一旁看热闹的孩童就嘻嘻哈哈地跑上来,你推我拉,将二人强行领着往村里走去。

老者看着裴濯和窈月的背影,朝身边人道:“给潞州传信,问问邹大夫此事的真假。”

“是,族长。”

“若是真的,他们自然是座上宾。若是假的,”老者浑浊地笑了一声,“咱们夜里可以加菜了。”

一路上,窈月都在一边暗中张望一边琢磨逃跑路线,却不幸地发现,这村子从外面看着普通,但进来了之后,处处都是岔路,路路都有哨卡,临近居所的边沿不仅有条深沟,还垒了又高又厚的石头围墙,看着不像是村落,更像是军营。

窈月在心里把漫天神佛求了个遍,提心吊胆地一扭头,却发现裴濯一脸云淡风轻,还时不时和旁边引路的孩童闲话几句。

窈月忙用手肘撞了撞裴濯,朝他无声地做口型:“小心这里。”

裴濯点点头,学着她的样子,无声道:“稍安勿躁。”

窈月没法子,只能两眼一闭,当甩手掌柜了。

他们被带进一座围墙最高最厚,外观也最气派、约莫有三四层的石头房子里。

领着他们进来的孩童们七嘴八舌地说,这是族长的家,但族长不住在这儿,这儿只用来招待客人。

窈月还想再从孩子嘴里套话,就见一个身形比村前那些壮汉还高大的妇人进来,声如洪钟地将孩子们全赶了出去,然后在窈月和裴濯的面前各放了一个比脸还大的盆,朝盆里的清水指了指,乡音浓重地吼了一声:“洗手洗脸!”

窈月被震得耳朵嗡嗡直响,朝那妇人十分勉强地笑了笑。

裴濯倒是神色自若,礼数周全地对那妇人拱手作揖:“多谢,有劳。”

妇人简单地“嗯”了声,就叉着腰,地动山摇地出去了。

等那妇人的脚步声散去,窈月蹑手蹑脚地来到屋门前,做贼似的往四下瞅了瞅,赶紧转头对裴濯招手:“现在没人,我们逃吧!”

“别急,”裴濯上前,轻握住窈月的手腕,将她拉回盛放清水的两只大盆前,无事人似的发问,“先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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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窈月急得快要跳起来了,“你这一路上没瞧见他们家家户户的院子里放着什么吗?刀枪剑戟!寻常农户哪个会用这些?!”——

作者有话说:脆弱直球有心眼但不多小裴

第136章 国子监(一三六)

“他们的确不是寻常农户,”裴濯压低声音,“我方才问了那几个小童,他们由西北迁居而来,在此地居住已有十余载。”

“西北?西北那边多军镇……”窈月想了想,眼睛一亮,“你是说他们……”

裴濯目光赞许地看着窈月,朝她点点头。

“他们都是军户,从西边迁居至此,应该是为了防备岐人越过北干山南下。”裴濯看向屋外,“潞州附近应该有不少这样由军户组成的村落。潞州近海且多山,并不适合大量军队驻扎,一旦发生战事,这些散居的军户就是御敌的先锋。”

窈月谨慎地左右看看,凑到裴濯耳边:“他们是你爹的人?”

“尚不确定,”裴濯这时又开始犯装神秘的老毛病了,“你也说了,家父致仕多年,军中威望也许已不能与十年前同日而语。不到最后一步,不透露身份为好。”

见窈月不满地撇嘴,裴濯赶紧补充道:“且不论这些。他们既然能凭马车就认出是冰玉阿姊之物,双方必然相熟。方才的一番说辞,他们定会向冰玉阿姊问询。”

“糟了糟了糟了!”原本安心坐下的窈月立即跳了起来,“邹大夫只要说我们是偷马车的贼,或者直接说根本不认得我们,不就正好借刀杀人吗?那我们还坐在这儿等死?赶紧逃啊!”

裴濯拉住窈月的手腕:“夜间赶路,若是再遇上流民,也是九死一生,不如在此赌上一睹。”

“赌什么?”

“赌家父在军中的余威尚在,赌冰玉阿姊的恻隐之心,赌我们还有机会能救回周合。”

窈月想起生死不知的周合,神色瞬时黯然下来:“是啊,他们人多还有兵器,若是愿意帮忙,周合他也许……”

裴濯十分自然地拍了拍窈月的手背,温声道:“所以,我们先耐心等等。”

窈月看着覆在自己手背上的那只手,愣了一下。

这是以前裴濯经常对她做的动作,但自从他醒来忘了十年的事情后,就再也没有这样拍过她的手背了。

裴濯察觉到窈月的失神,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歉然地收回手:“失礼了。”

窈月没有和之前几次那样笑话或者捉弄他,只是挨着他坐下,将头搁在他的肩膀上:“我累了,借我靠靠。”

裴濯感觉自己的半边身体都绷紧了,按照他遵循的礼数应该立刻起身躲开,或者至少也要嘴上拒绝,可他不仅身形一动不动,嘴上也只轻轻道:“嗯,歇会吧。”

窈月闭着眼皱着眉,捏了捏裴濯的肩膀:“你放松点,太硬了。”

裴濯:“……好。”

他暗暗长吸了口气,竭力让自己乱跳躁动的心安静下来。半晌后,他依旧无法平复心绪,无法让身体完全放松,只好将掌心垫在自己的肩和窈月的头之间,试探地问:“这样,好些吗?”

窈月压住忍不住上翘的嘴角,在他的掌心上蹭了蹭:“好些了。”

窈月靠在裴濯的肩上睡了过去,但即便是在睡梦里,还是能感觉到有道目光一直黏在自己的脸上,睡得不太踏实,便伸手去挡。

乱挥的手被温柔地握住,之后放置在一片暖意融融的地方。窈月觉得手待在那儿很舒服,便将身子也靠了过去,贴在那暖处。

起初那暖处和石头一样硬邦邦的,窈月又习惯性地抬手捏了捏,果然很快就软了,但又时不时一起一伏的着实恼人,她只好贴得更紧了些,嘴里还小声嘟囔着:“里头什么小东西砰砰乱跳……安静些……”拍了几下后,手又被握住,并被固定着不许她再动弹。

这下终于老实了,窈月将脑袋埋进那又暖又软的地方,沉沉地睡去。

睡得正香的窈月是被一阵“轰隆隆”的动静给弄醒的。

窈月揉揉眼,迷糊道:“又地震了?”

话音刚落,头顶上传来裴濯低哑的声音:“没有,应该是来人了。”

屋内没有点灯黑乎乎的,窈月借着窗外照进来的月色,才看清自己所处的境地。

娘哟,她不是靠着裴濯肩膀睡的么?怎么现在人到了裴濯的怀里?

窈月起初以为自己还在做梦,狠掐了一把大腿,等脚步声和火把一起在门前出现时,她才因疼痛彻底清醒,从裴濯身上跳下去。

“哎呀

,屋里黑洞洞的,什么都瞧不见……媚娘,快去为客人点灯啊!”站在人群最前头的依旧是那位老者,不过此时的他在火把的暖光下,比之前慈眉善目多了。

裴濯悬着的心也落了下来。

他们赌赢了。

“来了来了,别催!”那位和小山一样高的妇人应声进屋,点亮屋内的灯烛时,细长的眼睛扫了扫裴濯和窈月,用在场所有人都能听得见的嗓门自言自语道,“小夫妻待得好好的,老头子净给人家添乱!”

窈月迷瞪瞪地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唤作“媚娘”的妇人推回到裴濯的怀里:“别管他们,你们继续。”

窈月和裴濯对视了一眼,十分默契地一齐起身摆手:“不是……”

“是的是的,是小老儿失礼,怠慢了二位贵客,快快快,二位请坐。”老者一边亲自领着裴濯窈月二人入席上座,一边中气十足地使唤道,“媚娘,好酒好菜都拿出来,可以开饭了。”

在琳琅满目的菜肴一道道端上来时,那老者与裴濯和窈月坦诚交谈,自称是村中的族长,姓田,那名张罗饭菜的壮硕妇人是他的女儿,唤作媚娘。

半年前村中突发一种奇怪的瘟疫,大人们无碍,孩子们却病倒了一片。当时多亏了邹大夫连夜赶来,医治用药,才把孩子们都救了回来。村中人感恩,重金酬谢,邹大夫婉拒。村中人便将全村最好的一匹马赠与邹大夫,让她外出看诊时可以代步,节省脚力。邹大夫这才收下。

“不瞒二位,一开始的确担心二位是盗马贼,故而飞鸽传信去潞州,向邹大夫问了问。”老者笑得脸上的所有褶子几乎都平整了,“原来二位是邹大夫的族亲,怎么不早说呢!邹大夫是我们村的大恩人,邹大夫的族亲,那就是我们村的族亲!来来来,小老儿饮了这碗酒,就当是给二位的赔罪。”

趁老族长喝酒赔罪时,裴濯与窈月又对视了一眼,窈月用力地眨眨眼,裴濯则不情不愿地微微点头。

“族长爽快!”窈月冲着族长面前已空的酒碗拍手叫好,“我陪您!”

说着,窈月也端起一只酒碗,仰头喝了下去。

老族长颇具赞赏地看着窈月:“好酒量,小娘子果然不凡。”

裴濯欲言又止地看了眼窈月,而后十分刻意地朝老族长叹了一声:“族长不知,她其实是在借酒浇愁。我们一行原本是三人,昨夜出潞州时,一名同伴不幸于流民中失散……唉,生死不知……”

窈月一边往肚子里灌酒,一边细听裴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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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说辞,心里暗道情绪太平了,正想努力挤出点眼泪,再添油加醋哭诉几句时,老族长不知是酒劲上头,还是生性豪爽,直接拍案道:“二位放心,你们的事就是全村的事。小老儿已派人去潞州方向探查了,别说一个人了,就是一只苍蝇都给你们找回来!”

“族长大义!”窈月为防他变卦,赶紧又拿起只酒碗,“你我再干一碗?”

“干!”

于是在你一碗我一碗的酒水攻势下,窈月和年近七旬的老族长一会儿划拳一会儿行酒令,若不是媚娘声如洪钟地朝老族长吼了一声,他俩差点就在桌前拜了把子。

醉得不省人事的老族长被众人抬了下去,媚娘则让裴濯扶着同样醉醺醺的窈月上楼,就在这栋石屋楼上的厢房里住下了。

媚娘虽然身形壮过男子,但心细如发,屋内烧得正旺的火炉、不凉不烫的茶水,连洗漱用的牙粉都安排好了。

临走时,媚娘努力压低嗓门,指着倒在床上昏睡的窈月,对裴濯交代道:“楼下灶台上还留着热水,若是需要,你自去取些来替娘子擦身。照顾酒后的人最是折磨,但你为人夫,要耐心些。”

裴濯不知从何处解释,干脆一一点头应下。

等媚娘震天动地的脚步声听不见了,窈月才从床上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跳下来。

她冲裴濯得意地扬扬眉:“怎么样?我今晚干得不错吧?不管男女老少,只要同我喝过酒,就都是异父异母的亲兄弟了!有了这些酒肉兄弟,什么事都好办!”

裴濯无奈地摇头叹气:“即便是要饮酒,也该是我来,你……”

窈月脸上带着三分醉意,指着裴濯的鼻尖,直白道:“你吃醋了?”

裴濯一愣:“我没有。”

“你就是吃醋了,”窈月开始借酒装疯,哥俩好似的一只胳膊搭在裴濯的肩头,“好了好了,下回不陪老头喝,只陪你喝,好不好?”

裴濯默然片刻,低声回应:“好,你说的,只陪我喝。”

窈月瞬时就酒醒了:“你还真吃醋了?我我我只是为了套近乎才跟那老头喝的……你你你年纪小,可千万别多想……”

裴濯越听心里越不是滋味,垂下眼闷声道:“你同他高谈阔论,谈古论今,却一直不曾告诉我你的……”他止住话语,摇摇头,自言自语道,“不对,我肯定是知道的,只不过是忘了……”

窈月没听清:“你说什么?”

“你的名字。”裴濯抬眼看向窈月,“我醒来至今,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果然是少年郎,竟会为这种小事闹性子。

窈月心里乐开了花,表面上却故意板着脸:“把手给我。”

第137章 国子监(一三七)

裴濯不解,但还是将左右两只手都递了过去。

窈月以自己的食指为笔,在他的左右掌心里分别写下“窈”“月”两个字,

写完后,窈月恶狠狠道:“不许再忘了!”

“嗯。”裴濯将两只手收回,手指虚虚地拢着,仿佛里头揣着珍贵又易碎的至宝。

一阵阵酒意上头,窈月眯着眼呵欠连连:“好困。”

“你歇息,我去……”裴濯说着就要往屋门外走,却被窈月一把拉住。

“我刚才只是装醉,你们的谈话我可是听得一清二楚,”窈月努努嘴,“这里只安排了一间屋子给我们。怎么,你要去外头吹冷风过一夜?”

裴濯的耳尖难以察觉地红了一点:“那……那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按以前的老办法呗。”窈月用眼神指了指屋内唯一的一张床榻。

裴濯的耳尖红得明显了许多:“这……这有损你的清誉。”

窈月暗暗腹诽,果然即便隔了十年,裴濯脑袋里装着的,还是一样的死脑筋。

“没事,我不在乎。”窈月故作轻挑道,“再说了,跟你出来这一趟,我的清誉早就没了。”

裴濯被窈月的虎狼之词惊得后退了一步,脑中止不住地浮想联翩,脸上则像是开了染布坊,一会儿白一会儿青一会儿红的,舌头也仿佛打了结生了疮,半天吐不出一个囫囵字:“我我我……你你你……”

窈月从没见过裴濯露出这副窘迫至极的表情,笑得倒在板凳上直不起身:“哈哈哈哈……裴濯,十五岁的你真的太有趣了……可惜我不善丹青,不然一定把你现在的样子画下来,画名就叫‘裴郎落难图’,保证能在京城卖个好价钱哈哈哈哈……”

裴濯意识到窈月只是在逗他,脸上的窘意和耳尖的血色却迟迟未散。

等窈月笑够了,她才站起来把裴濯往床的方向推了两步。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之前在望城那晚,你让我睡了床,自己睡矮榻。我不占你便宜,这次我就让让你。你睡床,我睡这儿。”

窈月将桌边的两条长板凳拎到火炉边,拼在一块,然后就双手交叉垫在脑后,享受地呼出一口气道:“瞧,又暖和又安逸。”

裴濯站在一旁静静看看着,没做声。

窈月眼角余光瞟到裴濯一步未挪地站在旁边,似乎是有话要说,便问:“怎么了?”

“我有个问题想问你,”裴濯上前两步,蹲下身,“但若是你感到冒犯,可以不回答我。”

此时窈月的心情很好,答应得很爽快:“有问必答,你问吧。”

“你我是否有婚约?”

窈月惊得差点从板凳上滚到地上:“你记起来了?”

“没有,

但我从不与人同寝共眠,更遑论是女子了。”裴濯将窈月的所有反应收入眼中,眼尾的笑意快要溢出来了,“那看来,你我是有婚约的。”

窈月千防万防,没想到还是被套话了,不悦地背过脸去,嘴硬道:“我不知道,都是你的一面之词,我还没回家问过呢!谁晓得你有没有骗我……你不知道吧,十年后的你骗人就和喝水一样稀松平常。”

“这种大事,不可儿戏亦不可玩笑。无论是十年前还是十年后,我都不会骗你……”

“反正你都忘了,自然是说什么都行。”窈月闭上眼,不想跟他大半夜地翻旧账,“困了困了,不说了,睡吧。”

窈月闭眼后,半晌没听见裴濯再出声,以为他已经打算去床上睡了,正要提醒他灭灯时,突然身子一轻,惊得她忙睁开眼,就瞧见裴濯刀刻斧凿般的下颚线条近在眼前。

窈月的身和心都一块提了起来,惊讶道:“你、你做什么?”

裴濯却只是笑,直到将窈月抱到床上放下,才开口:“既然不在乎清誉,又是未婚夫妻,那何必自寻苦吃?就一起睡这儿吧。”

这回轮到窈月的脸烧起来了。

小裴不愧是十五岁的少年郎,血气方刚,百无禁忌啊。

嗯,比那个假正经真古板的大裴强多了。

但……

窈月看着裴濯在床榻正中间摆着的一排盛满水的杯盏,白眼快要翻到房梁上去了:“你这是防贼还是防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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