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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满屋寂静,空气仿佛凝滞,只余下“得得”的戳字声,在房间里发出轻响。
覃乔伏在茶几前,右手肘支着桌面,将想说的话一字一句戳在盲文纸上。写完最后一个字,她侧过身,把纸页交到坐在单人沙发上的陈嘉树手中。
[我不劝你。你觉得在家压抑,在我面前喘不过气,需要学习。好,我给你空间,就在一墙之隔。你不需要面对我,只要知道,我就在离你不到十米的地方,呼吸着和你一样的空气。我们不必约定见面,可以‘偶遇’在走廊,或者……如果你愿意,敲敲我的墙也行。]
指尖一颤,陈嘉树蓦地抬头,漆黑镜片映出她狡黠弯唇、带点耍赖的模样。他的嗓音拔高几度:
“这里是疗养院,不是家!什么一墙之隔?简直胡闹!”
覃乔将纸抽回来,继续低头戳写。余光里,某人双手紧紧掐住膝盖,手背上青色脉络隐隐突起。
递来递去太麻烦,她索性戳完,直接将纸推到他面前。
[这是我的解决办法。你可以继续留在这里‘学习’,隔壁就是我的‘考场’,我们各考各的。至于这里是不是家——能和你做隔壁室友,我就觉得挺好。就这么定了。你可以单方面宣布需要空间,但我也可以单方面宣布,我的空间里,必须要有你。]
陈嘉树更加用力地攥紧膝盖,像是在消化她的话,又像在斟酌如何反驳。
过了许久,他眉宇渐渐放松,微微向前倾身:“你回家陪着孩子吧。我跟你保证,无论什么情况,我都不会放弃自己。去年我能做到,现在也可以。”他的语气温和得像在谈心,“乔乔……我不会放弃自己,更不会放下你。你们是我这辈子最重要的人。你等我,等我觉得自己‘还可以’了,我就回去找你。”
覃乔静静地望了他很久,目光细抚过他瘦削的脸颊、紧抿的薄唇,和镜片下那张纱布。
陈嘉树从不是会轻易认输的人,这点她从不怀疑。
可她依然不能同意——只因一旦点头,就等于认同他那套“体面必须靠隐藏”的逻辑。她愿意尊重他的感受,所以选择退一步住到隔壁,但她绝不能放任他再一次自我修复。
覃乔起身走过去,慢慢地坐在陈嘉树身边。他下意识将脸往左偏,她心头一刺,别开眼睛。
关于‘住哪里’的争论,到此为止。他有他的选择,而她,也有自己的坚持。
她伸手握住他依然紧攥的右手。陈嘉树顿了顿,顺从地翻转手腕,掌心向上。
覃乔慢慢在他掌心写下一笔一画:[讨论结束,我走了。隔壁室友]
弥漫在空气里的淡香渐渐散去。陈嘉树怔了怔,迟钝地转向门口的方向。
她真的走了。
良久,他抬起那只还残留她指尖温度的手,轻轻蜷起手指,贴近鼻尖。那上面还萦绕着一丝香水气味,与他掌心的潮热混合在一起。
——你不需要面对我,只要知道,我就在离你不到十米的地方……
——你可以继续留在这里‘学习’,隔壁就是我的‘考场’,我们各考各的。
——你可以单方面宣布需要空间,但我也可以单方面宣布,我的空间里,必须要有你。
他想她走,又想她留。
覃乔看穿了他,却没怪他。
一种复杂的情绪漫上心头——是无奈,是震动,其间还有一股强烈的心安。
陈嘉树不自觉地扬起唇角,微微启唇,低低念出那六个字:
“隔壁室友。”
“晚安。”
*
大清早覃乔到陈嘉树房间里吃家里送来的早饭。
男人还在里屋,她走进去,床上不见他。瞥见卫生间晃过深黑色毛衣一角,她走过去,贴着门框站着,他站在镜子前,正在发呆。
她从镜子里细细瞧他。出院前一天,她特地请了发型师上门,给陈嘉树仔细打理了头发。因为不是在原有发型上修整,故而换了个新发型——常规职场碎短。清爽帅气、利落干练,待西装一上身,仍可以一键切换回“陈董”模式。
陈嘉树这张脸本就什么发型都撑得起来。最早的时候,他留过接近寸头的发型,阳刚稳重,又透着几分少年人的朝气。
记得杨淑华曾经打趣地问她,看中了陈嘉树什么?她半开玩笑地回答:“你不觉得嘉树很帅吗?”
是啊,最先留意到这个男人是在网吧里,周遭昏暗,他的出现仿佛自带一层淡黄色的边,尤其那双曜石般的双眸,仿佛盛着万千星辰。
后来在大学文化节上,她被人潮挤得跌落水中,陈嘉树想都没想就纵身跃下,将她从水里打捞起来。
锋利的下颌滴着水,瞳眸漆黑,眼底却是星火灼灼。
此后,便是念念不忘。
一瞬的恍惚被细微的声响唤回。她的视野清晰起来,只见陈嘉树的右手在台面上无措地摸索,身体却僵硬地绷着。
覃乔视线落向那副就在他手边的墨镜,话未出口,墨镜已被他碰落在地。
“啪嗒”。
墨镜躺在他的脚边,一条镜腿断裂,歪在一旁。
她走上前,刚弯下身,却与同时弯腰的他脑袋相撞。
声音很响,额头很痛。
“嘉树!”
“乔乔!”
两人同时惊呼出对方的名字。
随即直起腰,不约而同地走向对方,紧紧抱住彼此。
陈嘉树垂下头,抬手捧住她的脸,十指在她脸上紧张地摸索,睁大眼睛仔仔细细地“看”着她:“撞到哪里了?疼不疼?”
他右眼皮颤抖着,几乎张开一半,露出的眼珠表面湿漉漉一片红,不是血丝,而是整个覆盖。
覃乔头皮瞬间发麻,心跳仿佛骤停,整个人直接僵硬住。
脑海里飞速闪过那天在医院陈嘉树拆完线的模样。那时他的眼皮像是肌无力般与下眼睑之间只留一道一两厘米的缝隙,隐约可见里面粉色的眼睛。她还想要看清,陈嘉树就别过头去,不让她看。
此刻,覃乔又从陈嘉树漆黑的左眼瞳里看见了自己——她的眼睛瞪得比他的更大,眸底满是惊惧。
“乔乔……回答我,怎么了?”陈嘉树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拇指忽然停在她淌下泪水的内眼角,“很疼吗?”
覃乔连忙摇头:“我没事,真的没事。”她心里竟生出一丝庆幸,幸好他没看见她刚才的表情。
她以为自己爱他的全部,却害怕他的眼睛。若是让他知道,该有多痛。
覃乔扑进他怀里紧紧抱住,脸颊贴着他的搏动的颈侧。
静谧在空气中蔓延,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两人都像是被冻在原地,待心情渐渐平复后,覃乔低声说:“嘉树,不只你要学习,我也需要学习……但我爱你,我真的爱你。”
明知道他听不见,这话更像是说给自己听。这个念头一冒出来,覃乔背脊一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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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体逐渐放松的陈嘉树抬手轻扣住她的后脑,抚过她的发丝,轻柔的语音从头顶落下:“我的眼睛吓到你了,对吗?”
覃乔本能地想说没有,话刚到嘴边,立即意识到陈嘉树会这么问,定是她过激的反应被他察觉了。
她松开一只手,攥住他的手腕,想要拉起。侧眸时,才发觉他紧握着拳。
后退一步,覃乔双手捧住他的拳头,头垂得更低,一根一根掰开他骨节分明的手指。
他不声不响,任由她动作。
可到了最后一根小拇指时,他又收紧。
“别写了……它很丑,我知道。”
她下意识辩解:“不,不是……”
“不是什么?”陈嘉树轻声问。
覃乔只觉得头上仿佛压着千斤重量,抬不起目光,只能继续盯着他的拳头,顺着话接下去:“不是你想的那样……”
忽然,“不是什么?”这句话在她脑海中闪回了一下。
她猛地抬起头。近在眼前的男人正用手遮着左眼,嘴角却挑着温柔至极的弧度:“好了,你说得对,我们都需要学习。”
“你……你能听见了?”这句话一出口,覃乔眼眶里含着的泪水顷刻涌出。
陈嘉树轻轻点头。覃乔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急切追问:“什么时候?”
“就刚才,撞那一下之后,耳朵里嗡嗡响了一阵,突然就好了。”陈嘉树仍在微笑,“乔乔,你先出去一下,我需要处理一点个人问题。”
覃乔拾起那副断了一条腿的墨镜,发现镜腿无法装回,说:“墨镜坏了,我先让老宋去重新买一副。”
“好。”陈嘉树轻吐出一个字,转身,向前走,直到身体轻轻抵住洗脸台的边缘才停下。
“你先出去吧。”他又催了一遍。
他听力恢复了,这明明是值得高兴、值得庆祝的事,却因她而搞砸了。覃乔尝到唇边咸涩的泪水,她咬住下唇,咬到唇色发白。
男人微微俯身,手在空气里探了探,握住水龙头开关,他打开水阀,自来水哗啦啦地冲入池盆。那双修长如玉的手指浸入水中,轻柔地搓洗,水池底部的放水孔半开着,水流打着旋儿漏下去。
覃乔盯着那涡旋看了几秒,抬起视线时,目光看似无意地掠过陈嘉树微弯的唇线。
她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
老宋很快将墨镜买来,交给覃乔,不作停留地关门离开。
覃乔拿着它走进黑沉沉的卧室。里头窗帘紧闭,昏暗的光线中,男人坐在床边,背对着她。身上那件黑色毛衣与暗影相融,不仔细分辨都分不出轮廓。
她说:“墨镜买来了。”
陈嘉树闻声,朝她所在的方向微微侧身,低低应了一声:“嗯。”。
“嘉树,周日是你生日,我定了生日蛋糕。”覃乔坐在他左侧,将墨镜放进他手里:“我想孩子们也想和你一块过。”
戴上墨镜,陈嘉树抿唇一笑:“好啊,届时回去,陪陪他们。”
便没话了,覃乔陪他坐了十多分钟,估摸着差不多该上班了,转眸看着他说:“我得去上班了,记得吃早饭。”
陈嘉树点头起身:“送送你。”
*
覃乔离开不到十分钟,陈嘉树便将站在外间的老宋叫了进来,报出一串号码让他拨打。
等待孙刚的间隙,老宋扶着他走到阳台。陈嘉树向老宋要了根烟,含在唇间,老宋立即俯身为他点燃。
青白的烟雾缭绕散开,朦胧了陈嘉树凌厉的眉。他夹着烟的手轻轻一挥,老宋会意,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逃出来至今,细细一算也有十天了。耳朵听不见,加上心情低沉,很多事情只知道一半。
还记得那天在医院,孙刚在一旁述说,由覃乔用盲文转达给他。那一家子人已被警方带走,由于作案地点在Q市,案件开庭也会在那里。
孙刚请的钱律师将作为他的代理律师处理此案,但待到正式开庭时,仍需他亲自到场一趟。
至于仲琴,住院第三天陈嘉树就向孙刚打听了,孙刚问了钱律师告诉他,这个女人和女儿也在警局,而且还举报陆家参与拐卖。
虽然她有自己的‘算计’,但他能逃出来,还是多亏她提供的帮助。
该报答她。
烟抽完,陈嘉树扶墙回到屋内,凭着记忆缓步向沙发。当脚尖轻触到茶几角,他贴着茶几边缘绕过去,坐到沙发上。
呆坐了很久,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停在门口。
老宋进来说:“陈董,孙总来了。”
陈嘉树推了推墨镜,挺直腰板,抬高音量:“孙大哥,您请进。”
孙刚与老宋在门口错身而过。他向来沉稳,但见陈嘉树听力恢复,眼角不由染上真切的笑意,连脚步都轻快了几分。
“耳朵好了,万幸。”他在陈嘉树对面的沙发坐下,声音里带着宽慰。
陈嘉树循声侧过脸,墨镜下的唇角微微牵起:“那几天,辛苦孙大哥了。”
他今日请孙刚过来,主要是想了解案情进展。
孙刚将打听到的情况一一道来。
那两人的作案动机与陈嘉树猜测的相差无几,果然是私怨。两人起初是想要他的命,但到底不是专业做这行的,怕了,才将他偷偷转移到山里qiu禁。
那段暗无天日的记忆,至今仍会化作梦魇,让他在深夜惊醒,浑身被冷汗浸透。
而这双残缺、让人害怕的眼睛,正是他们恶行的证明。
“嘉树,”孙刚的声音将他从回忆中拉回,“有件事要告诉你。法院为陆家老两口指派的援助律师,今天联系了钱律师。”
他顿了顿:“对方希望你能看在两位老人一辈子没出过大山、愚昧无知的份上,考虑到他们年事已高……出具一份《谅解书》。”
室内陷入一片沉寂。陈嘉树放在膝上的手缓缓收紧,指节泛出青白。
半晌,他低沉的声音在房间里响起:
“我的眼睛……谁来谅解?”
孙刚舔了舔嘴唇,点头认同,刚想说,陈嘉树再度开口:“孙大哥,我的世界里,已经没有灰色了。要么是救我的人,要么是害我的人。没有中间地带。”
“所以,必须让他们付出最高代价。”
第82章
孙刚驾驶的奔驰驶出地库。雨过天晴,阳光如瀑布般倾泻而下,耀得他睁不开眼。他下意识侧头,伸手在扶手箱的格子里摸找。
就在他戴上墨镜的同一刻,朱奥乘坐的迈巴赫从旁经过,开入身后的地库。
房间内,陈嘉树吩咐老宋回家取几套薄些的外套,老宋立即应声去办。
待人离开,陈嘉树俯身从茶几下的抽屉里取出昨天新买的盲杖,起身时拇指在杖节处轻轻一按,“咔嗒”一声轻响,杖身应声展开,杖尖点地。
方才站在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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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感觉到周身暖融融的,想必今天阳光正好。他想到楼下走走,总待在房间里,身上没有一处舒服的。
陈嘉树刚走到门外,还未拉上门,身后传来一道温柔年轻的女声:“陈先生,您是要出去吗?”
他小心带上房门,转身,察觉到对方个子不高,便微微低头:“随便走走。”
“需要我陪您吗?”小护士轻声询问,声音不自觉地放得更轻、更柔。
面对这位昨日才入院就已轰动整层的男士,她很难不紧张——陈嘉树,澜川市赫赫有名的盲人企业家。
他微垂头,走廊的灯光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淡淡阴影,比电视采访中更显英俊。
从零崛起,企业在他手里风生水起,地震捐款捐物、为残疾人提供上千个就业岗位,他真是一位非常令人敬佩的企业家关键还很年轻。
前阵子那场公开的求婚……她只觉得现实竟比偶像剧更令人心动。
陈嘉树摇头,但请教了她一个问题:“请问楼下是不是有个小花园?”
小护士连连点头:“是的,出门左拐走大概二百米。”
陈嘉树对她微微一笑,半身转,轻敲着盲杖朝那儿走去。
可突然,小护士心头忽然浮起一个疑惑。说来也怪,他与妻子感情那样好,怎么会搬来疗养院?怎么说也是正值壮年,而来他们这儿多是平均年龄六十上下、需要二十四小时监测和五星级医疗服务的精英人士。
他还这么年轻……
小护士把这个疑问带到了办公室里,和几个要好的同事低声讨论起来。正说得起劲,一旁的护士长听见了,笑着打断她们的猜测:“人家夫妻感情好着呢。”
护士长压低了声音:“陈太太就住在隔壁套房。我猜啊,就是夫妻间闹了点小别扭。而且我看,陈太太更在意些——陈先生前脚刚住进来,她后脚就跟着办了住院。”
说着,她正色提醒几人:“这事你们私下说说就算了,可不许到处传啊。”
客户隐私至关重要,可是写在他们员工守则第一条的。闻言,几人点头如小鸡啄米,后作鸟兽散。
*
电梯门一打开,朱奥正要出去,看见戴着墨镜的陈嘉树一个人站在门外。
他连忙走上去,再一个转身与陈嘉树并排站,陈嘉树微微侧头:“谁?”
朱奥学着覃乔平时与陈嘉树沟通的方式,轻轻地握住陈嘉树的手腕,男人怔了怔,方才抬起手臂,慢慢翻转手腕,掌心朝上。
[朱奥]
陈嘉树脸部肌肉逐渐放松,唇畔还浮现一丝极浅的笑意。
眼看电梯门缓缓闭合,朱奥马上问[去哪里?]
“我想下楼随便走走。”
朱奥一个大跨步,摁开电梯,再退回来重新握住他的小臂,写[我陪你]
陈嘉树点头,朱奥带着他步入轿厢内。电梯下行途中陈嘉树说:“朱奥,这段时间辛苦你们了。”
轿门如一面被水汽打湿的镜子,照出两人一高一矮微微扭曲的身影。朱奥盯着那看了几秒,转而侧眸看向身旁的陈嘉树。
从这个角度,他能清晰地看见陈嘉树高挺的鼻梁,和敷在眼上的白色纱布。
这让他想起上次去京市探望时,在走廊里遇见陈嘉树的主治医生。那位医生语气平静地告知,嘉树的左眼做了内容物剜除术,右眼也完全失去了视力。
“至于左眼,”医生断了断,说:“将来若考虑美观,可以安装义眼。”
那一刻,犹如巨石从天而降,狠狠砸在他后脑。他脑中轰隆一声,怔在原地许久,才缓缓回过神来。
电梯抵达,陈嘉树收起盲杖挂在腕间,用这只手握住朱奥的上臂。二人穿过明亮的大厅,走至室外,在挡雨棚下停留。
阳光斜切入内,在地上投出一个直角三角形,和煦的春风裹挟某种不知名花香的和煦春风,轻拂人脸,触感仿若阳光下的蒲公英,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度。
陈嘉树提出想去小花园里坐一会儿,朱奥依言,二人继续缓步前行。
鹅卵石铺就的蜿蜒小道两侧,密密地种满了各式小花,缤纷的色彩在眼前铺展,恍若置身一片绚烂的花海。
他们沿着小径徐徐走着,偶尔有性急的行人从身后越过,也有人侧身避让,快步走到前头去。
眼睛看不见,如今连耳朵也听不见了,与他沟通变得尤其困难。朱奥心里叹气,若换作是他遭遇这般境地,只怕连活下去的勇气都要消散了。
朱奥乜了陈嘉树一眼——那薄唇安静地抿着,下颌线沐在微黄的阳光里,仍透着一股锋利的狠劲。
这个男人只要有一口气在,就绝不会真正放手。一路从荆棘险途中攀爬上来,那种算计也早已刻入本能。
呵。
朱奥又在心里发出一声冷笑。
当年陈嘉树和张爽分别出事,是他独守大营,殚精竭虑,稳定局势。他们拼死拼活,付出全部心血才守住的公司基业,他陈嘉树是怎么对待他的?
三年前,不动声色地将孙刚重金聘请进公司,更是美其名曰“完善治理”;两年时间将20%的股份,轻飘飘地给了一个对管理一窍不通的女人!
什么兄弟情分,什么左膀右臂……真是明白得太晚了。
他朱奥,说到底,不过是陈嘉树手里一条用旧了的看门狗。那些所谓的“狗屁兄弟情义”,不过是拴在他脖子上,让他甘心跪舔、至死方休的狗链子。
“朱奥”
上臂传来一道轻微的力道,朱奥顷刻从恨意充斥的回忆中挣脱出来。
“什么?”他下意识地应道。
陈嘉树微微偏头,墨镜下的视线精准地定格在他脸上,语气如常:“你停在这里是到了吗?”
朱奥看过去,凉亭几步之遥,他忽然一怔,不知为何,他总觉得陈嘉树这如常话语里有另一层意思。
他转眸,恰看到陈嘉树别过头,微抬下巴,很轻地问:“你说我做错了什么?上天这么惩罚我?”
没来由的尾椎骨那儿起了一丝寒意直冲后脖颈,朱奥慌促地垂下眼睛,他握住陈嘉树的手,是想告诉他别多想,可他的拳头握的紧紧的。
半夜里,辗转难眠的朱奥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
他脑海里浮现一幕热气腾腾的场景。
人声鼎沸的大排档里,正中央悬着一盏超高亮度的白炽灯。夜风偶尔掠*过,灯泡便在空中轻轻摇晃。
角落的八仙桌旁,朱奥醉得不轻,睡眼惺忪地趴在那儿。灯光不时晃过,刺得他难受地闭上眼。
“朱奥……”
是陈嘉树的声音?
朱奥费力地抬起眼皮,看见陈嘉树正朝他走来,眼睛模糊那一下,他已拉开对面的长凳坐下。
“我和张爽找了你三天。”陈嘉树倾身向前,“出什么事了?”
“嘉树……你说这世上的人,是不是都拜高踩低?”朱奥撑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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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沉的脑袋,话音含混,“我们组那个‘中陆’项目,我盯了大半年……架构是我搭的,夜是我熬的……上周评审会,总监当场夸这是部门标杆。”
他抓起酒杯猛灌一口,重重撴在桌上,酒液顺着嘴角往下淌:“你猜怎么着?我写了半年的核心算法,到他报告里就成了‘在经理指导下完成’。”
陈嘉树没接话,只沉默地注视着朱奥,伸手将他手边的酒瓶往远处挪了半寸。
朱奥抬手抹了把脸:“最恶心的是什么,你知道吗?经理私下跟我说……朱奥啊,你是技术尖子,要专注在核心技术上。管理协调这些杂事,让别人去干。下次,下次有项目一定优先考虑你。”
他说着说着,竟低低笑了起来,起初只是几声压抑的闷笑,后来整个人都伏在桌上,肩头微微发颤。
“我带你回去。”陈嘉树不知何时站在他的身侧。
话音刚落下,朱奥的左臂被一抬,整个人就被陈嘉树给架了起来。陈嘉树替他结了账,二人走到大排档外面。
通往大马路的小巷昏暗杂乱,满地碎屑垃圾,踩上去窸窣作响。陈嘉树夜里视力不好,既要扶他又要拿手电,两人步履蹒跚,在狭窄的巷道里跌跌撞撞。
出了巷子,陈嘉树忽然说:“我这边,最近快被供应链搞疯了。代理商数据对不上,库存周转慢得像蜗牛,采购总是拿不到精确数字。办公室里还在用土法子,Excel表格传来传去,错误百出。我一直在想,得有一套我们自己的供应链管理系统。从订单、采购、生产到仓储物流,全部打通,数据实时可视化。”
一盏盏路灯间距有些远,橘黄色的灯光散下来,将两人的影子拉的很长。
“你是想……?”朱奥隐隐听出陈嘉树有邀请他的意思。
二人停在一盏路灯的正下方,陈嘉树垂下拿手电的这只手,怕强刺到他的眼睛:“朱奥,来帮我吧。别让你的才华,浪费在那些不值得的人事斗争里。在这里,你可以用你的代码,建一个属于你的王国。”
*
覃乔醒来时,窗外还蒙着一层墨蓝。她赤脚踩在地板上,走到电视机旁,把侧脸贴在那面冰冷的白墙上——隔壁果然有动静。
细碎的,压抑的,某人正辗转反侧。也不知道是根本没睡,还是……在想谁。
覃乔心念一动,屈起指节,在墙上轻轻叩了两下。
那边静了一瞬,随即传来三下回应,清晰而克制。
她的心突突一跳,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睡不着吗?”她对着墙壁轻声问。
“乔乔,”男人低磁沙哑的声音穿透冰冷的墙体,“……我可以摸摸你的脸吗?”
第83章
覃乔敲开陈嘉树的房门。
“乔乔……”陈嘉树侧身让到一旁,请她进来。
他只戴着墨镜,底下没有敷纱布,那只眼睛的眼皮垂着。右眼如常,她甚至能看清他微微扇动的眼睫。
覃乔进门便牵住陈嘉树的右手,反手带上房门,拉着他往卧室里走。陈嘉树默不作声地跟着她,对她全然信任。
两人侧身坐在床沿,覃乔牵引他的手指,轻轻落在自己的额头上。
陈嘉树上半身微微前倾,另一只手也覆了上来,两根拇指极轻柔地摩挲着。
饱满光洁的额头、细巧的柳叶眉,眼角微勾的杏眼,再顺着高挺精致的鼻梁滑到秀气的鼻尖……
男人的呼吸在触摸间逐渐粗重,胸膛起伏也愈发明显,最终他的指尖停留在她小巧的下巴上,用拇指和食指小心翼翼地捏住。
眼前浮现的是覃乔含情凝睇的双眸,如花瓣般娇嫩微启的唇,一切再度清晰起来——再往下,他便会低头吻住那两片柔软,任绯红漫上她的脸颊,芬芳满溢,教人心醉。
他记得她如冰雪般的每一寸肌肤,记得她极易泛红的脸颊,记得那长而卷翘的睫毛,会在下眼睑处投下扇子般淡淡的影。
他全都记起来了。
覃乔深凝他专注模样,在她心目中他仍是俊美倜傥。
细腻光滑的绸缎面料贴着男人白皙的肌肤,贴出他坚实的胸膛轮廓,那里如一波一波浪潮伏动。
每当他靠近,尤其是那股清冽好闻的男性气息萦绕在她鼻尖,仿佛一张绵密的网,将她温柔笼罩。
她的呼吸也随之困难起来。
当视线落在他剧烈滚动的喉结上时,喉头滚干涩,她也不自觉地空咽了一下。
“乔乔……”陈嘉树低声唤她。
那嗓音磁性、缱绻、温柔,动听至极。
“嘉树……好了吗?”覃乔反手撑着床,勉力支撑发软的身体。
“好了,”他失笑:“我的乔乔,还是那么美。”
陈嘉树直起身,就与她拉开些许距离,脸上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落寞,却被覃乔捕捉进眼里。
“嘉树……”这次覃乔主动靠过去,“眼睛还疼吗?”
察觉到她的目光似乎正落在镜片后那只残缺的眼睛上,陈嘉树微微偏过头:“不疼。”
覃乔缓缓抬手,还未触到他的脸,陈嘉树已敏锐地察觉,侧身避开了她的动作,重新坐正。
眼眸微闪,覃乔蜷起手指,垂回身侧,轻轻咬了咬唇,继而商量着问:“还有两个小时天亮,你是不是也睡不着?我们躺下,关了灯聊聊天,好不好?”
陈嘉树无法拒绝。本就是他忍不住,将她请来的。他轻轻点头,脱下鞋子,摸索到被角,掀开,躺上床。
覃乔跟着上床,伸手按灭顶灯开关,再对陈嘉树说:“我已经关灯了,你把墨镜摘下下来吧。”
“好。”陈嘉树摘下墨镜,放到床头柜上,背对覃乔,脸颊压着右臂。
覃乔的声音自黑暗中悠悠传来:“新季度财报的初稿我看过了,有一个数据让我睡不着觉——我们的‘存货周转天数’比行业优秀值高了近30%。这导致营运资金占用同比增加了22%”。
“问题在哪?”陈嘉树提问。
覃乔望着宽阔单薄的背部,很想挪过去抱住他,强压下这个念头,她严谨地答:“为了保‘零缺货’,库存成本太高。销售售追求体验,但利润承压。”
她继续阐述直接链接到最终的财务体现,陈嘉树认真凝听,屋里静的一点声音都没有,覃乔说完,还以为他睡着了。
正当她想撑起来偷看他有没有睡着时,陈嘉树的沉哑的嗓音响起:“销售部门有他们的立场,但你的担心是对的。现金流是命脉,体验不能用无限的库存去堆。”
他一顿说:“明天啊,你就这么办:让数据分析团队做个模型出来,算清楚每家店到底需要多少货,用数据跟他们说话。另外,物流那边我去年就让他们升级系统了,现在是时候逼他们一把,把快速补货的流程跑通。当我们两天内就能把货补上,他们自然就没理由在店里堆那么多‘安全感’了。”
真的很多年没有像现在这样聊聊公事,以前她遇到一些难题,虽然陈嘉树不懂媒体那套,可他的超强大脑总能从毛线团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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样的问题里,有理有据的给她分析症结。
“老公……”覃乔低低地道。
然后看他的反应,他果然一怔,而后很轻地“嗯”了声。
覃乔得逞地咧开嘴笑:“我们聊点别的?”他不说话,默许,她问:“你今天有没有好好吃饭?”
他轻笑了声,回:“你让阿姨特地炖的甲鱼汤,都喝完了。”
“我下午就在想,多久能把你养胖……我写了一页纸的菜单,今天甲鱼,明天老鸭汤,后天老母鸡……”覃乔掰着手指头念完一周的菜单。
陈嘉树又感动又好笑,“覃总,你这可是上班带头开小差,我我要。”
他思索,该拿她怎么办。
覃乔提了口气,大胆地靠过去,从背后抱住他,不顾他愈发僵硬的身体。
手指自他肩头滑落,顺着脸颊寻到他的唇,竖起食指将其封住,低声道:“作为你的下属虽说不合格,但作为妻子还算合格,对不对?给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好不好?”
陈嘉树闷声笑了,温热呼吸拂过她的指节。他握住她那只“以下犯上”的手,柔软的唇在她指关节上一蹭,最终在指尖落下一个轻吻,语气里尽是无奈的纵容:“怎么补?”
从他身体的松弛程度能看出他此刻是真的放松。覃乔没有回答,收紧了环住他的手臂,将身体更紧密地贴在他背上。
她带着温柔的力道,引导陈嘉树慢慢转过身来。可转到一半,他的身体便发出了抵抗的信号。
不再动了。
覃乔借着他握住的那只手,将他的掌心轻轻拉过来,覆上自己的双眼。
“嘉树……吻我。”
她不是主动闭眼,而是让他遮住她的的眼睛——这全然是站在他的角度。
且用行动告诉他:她不怕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