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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1章 深谋

◎“你要娶我?”◎

剧烈的爆炸声震耳欲聋,守备军行过之处,火光直冲而上,沿街的火势越来越大,很快烧亮半边天。

唐绮打马穿过主街,斥候急行并辔。

“大帅!景军已全军入城!”

唐绮高声道:“传令让设伏的队伍立即封锁城门!让他们有来无回!”

斥候扭头绕进窄巷,前面的房屋在爆裂中极速坍塌,白屿跟至唐绮的身边,看身后景军紧咬,情急道:“咱们不剩多少人了!殿下!此时再不抽身就来不及了!”

唐绮眉梢猛跳:“不行!等季充追上再议!”

本来守备军不会折损这么快,但是唐绮先前临时决定出城诱敌,为的就是败走时,让季充求胜心切,追着她入城。

因为沿途燃爆火油,季充的后路算是断了一半,他的胯.下是重骑,光看那身盔甲就四十多公斤,唐绮的目的只有一个,牵制住他,让他越跑越深,再无法穿越火海撤退出城。

此时,季充带领一列重骑,正紧追在唐绮的身后,举着弯刀高声怒喊道:“唐绮!你放火烧城!是要与本将军同归于尽吗?!”

“季将军现在才发现!是不是太迟了?!”唐绮在马上大笑。

季充入城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就发现唐绮用大量火油烧城,服用了麻痹蛊的士兵攻势再猛,他们不过暂失五感,肉身怕火,好在因人多势众,景军还有胜算。

毕竟追到主街之后,沿路没有其他部队出来堵截,季充便知道唐绮为保护百姓,把大部队全都撤离了。

他拉紧缰绳,让骏马跃过坍塌下来的梁柱断木,咬牙喊话道:“迟什么!待老子生擒了你!还怕跑不出这座城!”

白屿跟在唐绮的身侧,汗下得跟瀑布似的,侧首躲过景军甩来的弯刀,他忍着耳内蜂鸣声,急着对唐绮道:“殿下!别跟他废话了!咱们得撤!”

说时迟,那时快,火势蔓延过了主街中心一片紧密连接的高楼,白屿身处的位置就在高楼之间。

被烧到火红的梁柱断裂倾塌,庞然大物骤然袭来。

白屿脑子霎时一片空白,随后就被巨大的冲击力掼下了马,在空地上连滚了数圈,才堪堪停下。

也就是这片刻时光,景军追上了守备军,将滚下马的人团团围住。

季充打马上前,长□□下。

唐绮抓住白屿的胳膊,拉着人又滚出一段距离,后背撞在主街广场的石碑壁上,哇地一声吐出大口鲜血,随即忍不住地大声呛咳起来。

“殿下!”

唐绮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心口,笑道:“还好,荷包……没有掉。”

白屿脸色煞白,直见她咳嗽不止,慌道:“殿下快别说话了!”

耳边的声音越来越小,视线开始变得模糊,唐绮的手始终抵在自己心口,她受了重伤,季充像一个即将捕捉到猎物的猎人那般,充满耐心,一步步缓慢地朝他们走来。

“山雨……”唐绮低声道:“待他走近……就、靠,你……”

话音未落,眼前蓦地陷入黑暗-

辽东的援军已经前往边南,唐绮挂帅出征这寥寥数月,几乎屡战屡胜,于家拥有重兵,老侯爷手握虎符坐镇椋都,唐亦不敢轻易给燕姒定罪。

这是入狱之后近十日,燕姒心中所想。

她身处刑部大牢,并不知外边情形如何,独坐牢中这些日子,她等的无非是个耐心,不管从哪个方面来推论,心急如焚的应当是唐亦。

唐亦亲自提着糕点盒子,出现在牢门前时,燕姒还在思忖,澄羽有没有把她的话带到,外面又究竟如何了?

“姒妹妹。”

临近用午膳的时辰,唐亦让狱卒打开锁,径直跨了进来。

燕姒闭着眼睛,不看他。

“三殿下怎么又屈尊来了。”

唐亦先把糕点盒子放在矮木桌上,后从怀中拿出一方绢帕,蹲下来仔细擦着桌面的灰尘。

“我是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的。”

燕姒眉心微跳,闭口不言等着他说。

唐亦很快擦完了桌子,却没说什么‘好消息’,而是轻声道:“这几日你在牢中过得可还好?其实,你早该听我的提议,让你那个贴身婢女替你顶罪,反正她已经死了。只要你说此事是她听由唐绮指使,不就能从这里出去了么?”

若他不提泯静还好!

燕姒怒火中烧,猛然睁开双眼。

“你从来没有用这样的眼神看过我……”唐亦迎上燕姒的目光,眼神里却泛着盈盈笑意,“左右如今身临高位的是我,是你从来看不上的我,哪怕你再不情愿,此事已成定局。你该不会想为那丫头讨要公道吧?毕竟她是为你挡刀,替你赴死……不如我们来说一说,怎么好好合作?”

“不可能。”燕姒斩钉截铁道:“我绝不可能与你合作。”

“别急着拒绝嘛。”唐亦含着笑,把盒子里的糕点碟子逐一取出来,“饿不饿?先垫垫,我们洽谈过后,便带你去东宫好好吃一顿。”

原来摄政王现下住进东宫了,他还没有立即篡位。

燕姒起身,坐到了桌边。

“辽东于家三十万大军作为震慑,我妻在边南用兵如神,想必很快就要凯旋归都,三殿下也不能拿我怎么样,或早或晚,我总会从这里出去的,你想跟我谈点什么?”

她慢条斯理拿了一块糕点,咬掉一小口,在口中细细品味,随即皱了皱眉,将剩下的放回去。

唐亦正等着呢,观她神色如此,颇有点遗憾地说:“看来你不喜欢。”

燕姒答说:“味同嚼蜡。”

唐亦听后轻轻一笑。

“没关系,我们来日方长,今后我再学着给你做不那么甜的。”

他不再理会那些糕点,手伸向燕姒,想要替她擦掉唇角的残渣。

燕姒偏头躲了,冷声道:“不要用你的脏手碰我。”

“我的手,哪里会脏。”唐亦无不失望,愣愣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笑道:“姒妹妹,你是不是在等唐绮回都,可惜,她回不来了呢。”

燕姒整个背绷直,惊愕道:“什么意思?”

唐亦从袖中拿出来一封军报递给燕姒,是军机处常用军报,制式燕姒再熟悉不过,于延霆的书案上经常会放,她曾替爷爷整理过。

“数日前啊,三万景军杀进鹭城,主帅唐绮与景国大将军季充,一同葬身火海。”

“我不信!!!”

唐亦的手按到了燕姒的肩上,他笑得那么温和,却那么令人反感。

“我知你不会信的,所以才特意拿来给你看。”唐亦说话间捉住燕姒的手,强迫她拆开军报,又按住她的头让她去看上面白纸黑字,“长公主作为守备军统帅,为保城中百姓,分兵护送他们撤离,随后亲自出城诱敌号令烧城,跟那位景国大将军来了个同归于尽。哈哈哈哈!她是多么深明大义的帝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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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鹭城城墙上杀妻那一箭,不正是为身后七郡百姓所射?辽东援军主将于进亲自呈送的八百里加急,将印可造不了假,看清楚了么?!”

燕姒浑身颤抖,经受不住这样的噩耗,脸色控制不住地煞白,她抖得厉害,脑中阵阵发昏,军报上的字竟一个都认不得了,那些字密密麻麻像一根根尖锐倒刺,狠狠卡进了她的心脏。

她张了张口,想要嘶吼,喉咙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怎么也发不出半点声音,呼吸凌乱不稳。

唐亦微微侧目,松开她的手,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

“你当本王为何隐忍不发?实话告诉你,早在去岁端午长巷刺杀案之前,本王就稳坐幕后,用解星宝的一条性命,收归状元许彦歌于麾下,再经周氏逼宫,彻底断了江平翠改投他门的退路。本王隐忍到今日,就是要做给你看,做给这天下人看!哪怕是一介书生,也能登上王座!本王之智,岂会输给颓废了三年的唐绮!”

燕姒在唐亦一番近乎咆哮的剖白下,逐渐恢复了一丝神智。

她反捏住唐亦的手腕,哑声道:“是你。原来真正怂恿解星宝以命构陷殿下的是你。”

“不错!”唐亦狰狞地笑道:“本王知晓周氏地位岌岌可危总会坐不住,便故意泄露解星宝求助被拒心生歹意的消息,无非稍加推波助澜,就借周氏和许彦歌的手,让唐绮名声受损,若非有这桩命案,后头端午长巷刺杀案,她怎可能那么容易被吊了御林军统领的腰牌?这哪里够呢?我!要!她!死!”

“所以,你还干了些什么……”

燕姒心口钝痛,双眼紧盯着唐亦越发扭曲的嘴脸。

唐亦兀自得意道:“江平翠你可能没听过,她出生庆州享有帝师盛名的江家,原本是周淑君身边的谋士,后来为我所用。我跪在父皇灵堂里的时候,始终想不明白一件事,当初唐景之战,奚国公主和亲路线,究竟是谁泄的密。”

“此事,跟你现在下毒弑兄又有什么干系?”

“我母妃没有通敌卖国!”唐亦突然暴躁起来,低吼道:“唐绮却因为一碟相思饼把罪名扣在她头上!我不甘心!你要知晓,周氏逼宫之后,促成皇兄登基,我受封亲王,再无替母妃报仇的机会!我怎能甘心?所以我留用江平翠,装傻充愣套出她的话,得知当初泄密之人不是周淑君和杨昭,我便在想,谁会是那个连通敌国的幕后主谋,周淑君不是,杨昭也不是,那么只剩下唯一一种可能。”

燕姒心底那个声音呼之欲出,不自觉地挑起了眉。

唐亦看着她神情变化,继而平静下来。

“你猜到了吧。”他志得意满,“就是江平翠。江平翠出身谋士江家,一辈子最渴望的事就是爬上权力巅峰,成为辅佐帝王的名士,这样的名士,不惜背主求荣,手上怎么可能干净?”

燕姒细想起因和结果,喃喃道:“当初唐景大战,奚国和亲路线泄露,唐绮不得不阵前杀妻,以至于受朝中文武大臣弹劾,天下儒生口诛笔伐,给她戴了顶凶残弑杀破坏两国邦交的罪名,以至她沮丧了整整三年。从风光无限的帝姬,变成街头巷尾人尽皆知的纨绔,再难和记到周淑君名下的嫡长子唐峻争夺储君之位。这位谋士,还真是下得一手好棋。”

“正是因为必须有个人下这一步棋,所以才让本王在忍气吞声大半年后,有了弄死唐绮的绝佳机会。”唐亦满不在乎地道:“皇兄若因忌惮于家实力,不放唐绮出征边南,那有皇嫂在身后替他谋划高壁镇截杀,唐绮会死得更早。可惜啊,皇嫂的性子还是太优柔寡断,那时她怀着和乐,到底没有步死局。但这也不妨事,唐绮去了边南,江平翠为扶本王称帝,势必要不遗余力地出谋献策,先让我派人指使衍州周氏余孽刺杀未果,又没让唐绮因刺杀怀疑皇兄而举兵谋反,最后就只能再次像当年一样,瞒着她主子,连通景国,让唐绮死在边南。”

燕姒看到近在眼前这张熟悉的脸,却仿佛从未曾认识过他。

“可江平翠到底是不是那个通敌卖国的人,你根本就没有证据……”

“要什么证据呢?”唐亦笑意更甚,“江平翠住在我的府上,经常有人半夜潜入王府,你以为本王无从察觉?何况来说,大哥登基,远北侯刚退走,景军立时卷土从来,椋都之内能没个景国国谍?再往后,柳阁老辞世,召谍令不知所踪,景军却屡战屡败退守飞霞关。前些日子鹭州又怎么会突然告急?若非有人指使景军以退为进出其不意,唐绮只要固守鹭城,坐等辽东第二波援军抵达便好。但她心急啊,皇兄中毒,都中乱局,她急着凯旋而归,不然怎会闹到现在这个局面,放一把大火,送自己下地狱。她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燕姒低嗤:“您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让人厌恶作呕。”

唐亦闻言却并未动怒,反而淡淡地笑了。

“是啊……我一直就是个不讨喜的人,于家长房嫡孙,高门贵女,你看不上我,毕竟当初受宠的是我寒门出门的母妃罗萱,父皇眼里也从来没有看得上他这个性子软弱的小儿子,在你们所有人的眼里,只看得见沉着稳重的大殿下,文武出众的二公主,哪里能看得见我呢?”

其实不是的。

两年前的初春,国子监读书那些时候。

唐亦的二姐疼过他,广邀勋贵子女们游湖,都要将不善交际的他带在身侧,还派功夫最好的女使相护,更曾以言辞恐吓过燕姒,想让燕姒对唐亦真心相待。

即便是后来的百花春日宴上,唐亦跪在成兴帝面前,坦言要求娶于家女,唐绮也未曾给她这个弟弟使过什么绊子。

燕姒对唐亦并无儿女之情,但也从不曾在外薄过唐亦的颜面,不管是他要送什么吃的玩的,一概没有拒收,他的邀约,也几乎全是去了的。

她把唐亦当朋友,连利用都不情不愿心怀愧疚。

“三殿下很好……”燕姒从回忆里抽身,垂眸道:“我认识的那个三殿下很好,他一直是我的朋友……”

“谁要做你朋友?”唐亦凉薄地笑出了声,“你我曾经差点成亲,要不是唐绮横刀夺爱,父皇早就允了你我婚事。不过,旧事不*必再提,时至今日,你也该知晓我绝非文不成武不就的废物,我步步为营走到现在,即为母妃报了仇,也将登基称帝,你我之间,再没什么阻碍了,姒妹妹。”

燕姒静静看着他。

“你要娶我?”

唐亦目不转睛:“有何不可?”

燕姒道:“我是你二嫂。”

唐亦从未承认过这点,他握住燕姒的肩,无比柔情地道:“她死了,就算她不死,你跟着她有什么好的?你们连孩子都不会有。”

燕姒已经觉不出心痛的滋味,神情麻木道:“你打算怎么处置楚可心?”

“我与她并未……”唐亦的脸上难得有了少年人该有的稚气,他面颊薄红,小声道:“并未有夫妻之实。”

燕姒双目空洞,一字一字说得缓慢。

“她,杀了泯静。除非,你休妻。”

唐亦听到休妻二字,握住燕姒双肩的手松了些。

燕姒接着道:“忌惮楚家?”

唐亦不言,午时的日光透窗而入,燕姒看到他眼底的犹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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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是为我而来的。”燕姒拨开他的手,“深谋远虑如三殿下,对权力的渴望只怕远超儿女情长。让我来猜猜,在我入狱这些日子,忠义侯府的两位亲长,并未听从我的劝阻,于家动了,所以你才会前来向我袒露你的……这些计策和成果,对么?”

唐亦脸色已变。

燕姒不紧不慢地道:“你先前说什么来着?让我把脏水泼到唐绮身上,构陷她指使泯静毒杀皇兄,你急需拉拢于家,可见辽东军对你登基称帝威胁极大。可你又不愿意休妻,皇兄中毒案没得出个结果,你登基就是名不正言不顺,故此你又必须得到楚家的支持。那么……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太聪慧,反正也是瞒不住的。

唐亦思及此处,无奈地叹了口气。

“好吧。”他直言不讳道:“楚谦之是个正人君子,他不认可本王欲行之事,称病告假许久,可你有个好堂姐,千防万防,也没能防住她掳走可心。楚谦之这便无路可走,只得向本王奏请相救,于家要让你从这里出去,换楚可心一命。”

燕姒疑道:“仅凭阿姊,就能掳走楚可心?”

唐亦说:“金羽卫杜铅华出面,断了于徵一臂,但人到底还是被掳走了。”

燕姒点头道:“所以你要我答应婚事,以我作为筹码,拉拢于家。我若不答应呢?”

唐亦再次叹气道:“那便只好布告全天下,辽东于家……反了。”

第252章 远虑

◎“你想诱杀于延霆?”◎

“阿姒,跟我走吧,去边南鹭州,我们在那里建一个家……”

“一定等我。”

“天冷,不需送,下次我归家时,你来迎我就成。”

燕姒神情麻木,脑海中盘旋着一幕又一幕回忆,唐亦走后,她全身脱力靠到了牢门上,突然获悉唐绮的死讯,她几乎无法接受,一个人静下来,才发现掌心已经被长出来的指甲掐烂了。

那里的伤口会腐烂,再结巴,重新愈合。

可是唐绮食言了。

不管是逢场作戏还是虚情假意,再或是各取所需,她们好歹缔结一场婚姻,同床共枕的朝夕和携手进退的过往历历在目,这些所有的一切都无法从她的记忆里消亡。

唐绮再次背弃了承诺么?到底是生是死?

燕姒控制不住地抽搐,用力抱紧了自己的双膝。

她不信。

她不信唐绮就这么撒手人寰了,唐绮是那般有勇有谋的人,连亲事都能彻头彻尾地算计其中,这样的帝姬,充满隐忍的耐心,不惜朝朝暮暮耗神钻营,岂能轻易把自己葬送于火海!

她一个字都不信!

因为她不信,所以她固执地僵持,最后唐亦只好让步,提出再给她一夜时间考量。

于是她强迫自己保持清醒,睁大眼睛,直面刺目的阳光,逼自己面对。

唐亦方才对她说过什么来着?

她绞尽脑汁去想。

是,是了。

唐亦说辽东援军已经和项一典等人会师,景国三万来敌尽数烧死在鹭城,战事暂歇,剩下的就是安置百姓,重建百年老城。

唐亦还说和乐尚在襁褓之中,国不可一日无君,他即将称帝,礼部和太常寺已在紧锣密鼓地筹备登基大典,朝堂上下对此也并无异声。

于徵断去一臂,掳走了摄政王妃楚可心,不知所踪,锦衣卫和刑部正在四处搜捕。

皇帝中毒案的结案,在等于家交出人质向新皇俯首称臣,如果于家决意不肯拥戴他,被扣上反叛的罪名就是这两日了。

于延霆是要保住自己唯一的孙女,还是要晚节不保?

银甲军会不会为了一个养在响水十七载的小主子,拼尽几千条性命?

倘若答案是肯定的,那么就不会是于徵带人乔装蒙面夜潜楚府。

唐亦近乎蛊惑般的向她传递了结果——

她之所以还未被于家所弃,是因于家先前还在等唐绮归都。

提出婚约,不急于成亲,一切只要燕姒松口,安安静静呆在唐亦身边,于家的危局就能打破。

而燕姒和唐亦彼此都心知肚明,唐亦要的并不是她。

燕姒呢喃自语:“这唐国皇室的人,还真是无出其右……难道,我注定要成为权谋下被利用干净的棋子么……”

唐绮现在生死不明,而于家已成唐亦眼中钉。

她该如何抉择?

她在仅存一缕微光的幽牢中,用指甲挖开了掌心的伤口,让血肉模糊带来的痛楚,保证充裕的理性。

“何必把自己逼那么狠。”

身后突然传来说话声,将燕姒从疼痛中拉回,她只听声音就判断出了来人。

连易身着刑部尚书的官袍,在她入狱之后,首次出现在她面前。

燕姒哑声道:“你竟然归顺了唐亦。”

约莫只是半个来月不见,牢门外的尚书大人已清减许多。

连易掀袍蹲下身,洒脱自若道:“夫人说笑了,是陛下先弃了我。”

燕姒侧首,目光冷淡,看不出警惕。

“您一定想问我为什么来。”连易手里的扇子未开,扇柄敲着碗口粗的木柱,仿佛怕人听不见似的,“昔日安乐大街天香酒楼的宴席上,您妻曾对连某有过解围之恩,您可有话要转述于家?再奉劝一句,望您惜命,于家人态度强硬,看上去拼个鱼死网破,也要设法要救您出去呢……”

“于家跟我本就不亲厚。”燕姒闲话家常般说:“难道大人竟忘了,我回椋都才两年多,在于家也就待过一年。”

“那为什么劫持楚可心这个事儿,你姑母不派别的人去,而是要让于徵亲自出马?”

燕姒不明此人来意,将唐亦用来蛊惑她的说辞重复:“无非在等长公主归都,于家和她连着亲呢。”

连易见她握住手心伤口,似笑非笑看着她。

“是么?那今日勤政殿上,楚谦之指着老侯爷的鼻梁骨骂骂咧咧,咱们大柱国却惶然不知情,再则,当初你回到的椋都,还有一顶轿子从侧门抬进忠义侯府……”

燕姒攥紧袖中锦盒和竹笼,寻回暌违已久的锐利,像一只逼到墙角无路可去的弱兔,用坚韧不屈的目光乜视企图投草的猎者。

“你要什么?”

连易微微一愣,而后笑了。

“夫人聪慧。”他洞察局势道:“摄政王坐不稳皇位。救不出楚可心,他没钱,救出来他没兵,这是他犹豫的根由。而成大事者,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长公主虽为全大义慷慨赴死,但于家手里三十万驻边大军,此战过后入主边南,唐国倘若一拆为二……”

小半个时辰后,连易抽身离开刑部大牢,挥手招来随从,与其耳语片刻,随即道:“去吧,忠义侯府。”

那随从快步隐入黄昏的人潮,连易折扇一展,盖住头顶的霞光,又叫身侧亲信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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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亲信问:“主子还有何差遣?”

连易笑得如鱼得水:“你跟着他去,待他将话带到,便处理干净。”

亲信脊背一僵。

连易的扇子点在他肩头。

“你怕什么?宫里不信任我,我总要给自己留点后路。”-

王路远在酒肆喝酒,云霞漫过街,穿进帘,托出他脸上醉意。

对坐的妇人一筷子敲到八岁小童贪食不规矩的手上,责道:“别跟你爹似的那么糙。”

王路远乐不可支,托着胖胖的腮帮子道:“我儿随我有什么的。”

妇人噌他,板着脸说:“已是最后一顿饭了,该叫他知道言行有度,免得将来尽学了你的坏处。”

此话分明是说孩子不知礼数,听在王路远耳朵里则一语双关。

“唉……”王路远忽然觉得眼有些热,须臾后才道:“是我伴你母子二人少了,亏待了你们。”

妇人听后不板着脸了,脸上露出些微柔情。

“没怪你。”她放低声音道:“明日,明日我便将儿子送走。”

王路远错愕回头,盯着她妻的眼睛看,而后指对面刚被大理寺查封的那家酒楼,叹道:“盛名,虚名,浮名尔……锦衣卫随朝堂几经更迭,传到我手中,不胜往昔。直到今日我才顿悟,有时候,躲,是躲不掉的。‘天’字处的覆灭就是最好的警训。不管成不成,该我担起的责都不应当带累你,听我一回。”

妇人低头给自己斟上满杯的清酒,喝完时也壮足了胆。

“安……那位,当真没了?”

王路远从袖中伸出一根手指:“凭我对她的了解,还活着的可能性只有一成,她绝不是会弃城逃走的人,就怕火势太大,后路留得不够万全。”

“那你这是为何?”

王路远俯身,手穿过桌间,替他妻理鬓发。

“你们都不在,我才能彻底放心。而且,就算我败露了,身上不是还有一道先帝留下的保命符么。”-

夜半,皇帝寝宫。

曹大德命手底下的内宦打来温水,给昏迷不醒的唐峻擦净了身子,再为其换上新的里衣。

白日里天热,到了晚上有风送入寝殿,凉快许多,但亲力亲为做完这些事,大总管还是出了身汗。

他转身靠着龙床席地而坐,抄着袖子扇风。

“陛下,老奴这只手,被您给伤了之后,还真是一直没好利索呢。”

寝殿里无人回应。

曹大德对此不以为意,而是继续轻言细语的絮叨。

“老奴伺候您的时日虽少,可在这宫里待的年生久了,到底也是亲眼见着三位皇子皇女从小娃娃,长成这么大一个儿……”他动手比划着,说着说着鼻子酸了。

谁输谁赢,他都不好受。

他在心里疼,可怜二公主竟葬身鹭城,再也见不着了。

眼前这个中了毒,还不知能活几日。

另一个现在是摄政王,马上就要登基称帝。

只是,这高台,哪有那么容易登?即便登上了,又哪里那么容易坐得稳?

他想着想着,不争气地偷偷抹起泪花子。

“先帝还在时,教过奴婢,身在大内,必得顺势而为……。”

进来收拾的内宦埋着头,刚好将曹大德的絮叨打断,问说:“总管,这?”

胖太监从地上爬起身,指着换下的衣物说:“把陛下的衣物送到浣衣局吧,水盆留着咱家去倒。”

脚步声来又去,殿内再次空寂。

曹大德端起水盆,又往龙床上看了一眼。

“奴婢约莫是最后一次伺候您了,望您龙体安康,长眠好梦。”-

东宫。

唐亦捧茶,敛袖而坐。

周巧不喜欢喝茶,端的是一碗红枣甜汤,汤匙刮擦碗壁,轻微的碰撞声打破了静夜。

“曹公公进过坤宁宫了。”唐亦说:“皇嫂好手段。”

周巧面不改色:“皇上中毒,宫中诸事得有个做主的,三弟还没登位,这担子不就只能落在本宫身上。”

唐亦道:“希望皇嫂不要忘了,你我如今是拴在同一条绳上的蚂蚱。和乐还小,按照顺位继承,也是本王先,她在后,待登基大典顺利度过,本王必定先下诏立她为储,这一点是不会有所改变的。”

周巧仪态端庄,笑说:“自然,于姒不答应你,本宫早便料到,既然如此,你也只剩下平翠姑姑指的那条路,诱银甲军出城,围剿忠义侯府,逼迫老侯爷交出虎符。”

“就怕老匹夫不肯就范,他在椋都这些年,拿的并非实权,仗的是他堂弟振东伯于茂,可堂弟毕竟不是胞弟,辽东那边不一定会为一个于姒举兵来造反,他们背后还有外敌。”

周巧点了点头:“言之有理,所以呢?”

“所以,今夜本王才会到这儿来。对付老侯爷,要用到二十四衙门大总管。”

“你想诱杀于延霆?”周巧放下甜汤,眸中惊疑不定,“你疯了?”

坐镇椋都的大柱国手掌虎符,有号令天下兵马之权,一旦身死,辽东各支哪里会认下他那位年纪轻轻的后继之人?别说辽东了,就是西边的陈九珂和远北的杜平沙,都会觊觎中原!

这是最显而易见的推断。

而刚把持朝政的摄政王并不这么认为,他仿佛初尝权力带来的甜头,开了这个荤,不知餍足的心变得狠厉非常。

“要做就做绝。”唐亦抿了茶,目中是不言而喻的果断,“御林军奉皇兄命令追查唐国国谍,查到唐绮在暗中经营天香酒楼多年,通敌卖国勾连敌军垒驻假军功,于姒的陪嫁丫鬟是由她买通才下毒谋害的皇兄,她意图谋反,被辽东援军识破后,将计就计让她葬身鹭城,而她手下亲信余孽不惜要入宫行刺本王,忠义侯挺身救新帝于危难不慎丢命。至于于徵藏在哪,老侯爷风光大葬之时……就会有眉目了。”

如此精彩的话本,想必落入民间必成典著广为流传!

辽东和椋都之间毕竟还隔着青州,路途尚远,功劳都给于家,振动伯没有任何出兵椋都的正当理由,除了归顺拿他们可以说是毫无办法。

周巧沉住气,默过半晌,道:“夺个虎符而已,犯不着用上曹大德。”

唐亦诧异道:“不在宫中动手?”

周巧拍手叫来囱囱。

大宫女还领进一个小太监。

二人在座前跪地,唐亦面露不解。

周巧解释道:“这孩子在御马司养了一年多的马儿,原本是本宫那位姑母的卒子,又巧与太常寺的人交好,如今也算是能排上些用场。”

唐亦听得更糊涂了。

“与太常寺交好?”

“太常寺有于家的人,不得不说,我姑母在世做皇后,许多事还是查得很仔细的。”周巧道:“明日你关在笼子里的雀儿不是要送去郊野‘秘密处决’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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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延霆上朝坐轿,着实慢了点。让这孩子跟太常寺的人一道去千步道演练登基大典的走马礼节……”-

于延霆闷坐在清玉院主屋檐下,盯着被灯笼照亮的那些桃树出神。

院里的小厮端了几根洗干净的生黄瓜,走到他身侧,恭敬道:“侯爷,桃子还没熟。”

“嗯。”于延霆应声,目不转睛,伸手拿起黄瓜,啃得没滋没味。

小厮转身要走,于延霆叫住他,前者顿住脚步,露出疑惑。

于延霆侧抬起头说:“你是叫澄羽吧。”

小厮答:“回侯爷的话,是叫澄羽。”

于延霆吧唧着嘴,侧头过来看他。

“衍州人士。”

“是的。”

院子里起风,灯笼的光忽明忽暗,老侯爷看过来的目光让人捉摸不透,澄羽绷直了背。

“老夫同小六商议过了,你的身契不归侯府,仅有一个主子,但你主子这次往家中递话,说不论她的生死,于家不可反,若是她回不来,你可自行离去。”

澄羽眉心皱了皱,杵在原地不动。

他曾见识过这位皓首苍颜的活阎罗精神矍铄,率银甲军杀向高壁镇震慑皇帝只为护住孙女的绝佳魄力。

如今被风轻轻一吹,双目里的光便一点点晦暗下去。

“你还有何事?”

澄羽想了想,犹豫着还是问出了口。

“侯爷,您难道就这样不管姑娘了么?”

于家,是燕姒如今唯一的支撑。

大祭司出手,唐绮没有半点生还的机会。如果连于家都放弃了,以姑娘秉性,不会妄动那只引神蛊。

三百枚血蛊,好像太少了……

澄羽正琢磨到此处,忽听老侯爷长长叹息了一声,这一声很是沉重,连风声都作了陪衬。

“徵儿被她手下那个阿暮藏起来了,连同楚府千金销声匿迹,想必出了城,她与家中断了消息,如今户部紧逼于家交人,老夫扬言没抓到之前空口无凭,但摄政王态度暧昧,只能待明日老夫上朝交出虎符,先稳住他再作打算。”

“您是要交出兵权?如果兵权交上去……摄政王还不放姑娘回来吗?”

“哈哈。”于延霆干笑了两声,“小年轻,皇室赋予于家虎符,哪天能需得天下兵马倾巢而出?所谓兵权,只是困老夫在椋都的一个名目罢了。”

“那岂不是,根本稳不住摄政王?”

于延霆苦笑不减,从他那唯一的宝贝孙女儿入狱起,就没有一日不焦灼,此刻濒临绝路,反不在乎与一个无关紧要的小厮多说上两句话。

就像院子里那些桃树上青涩的果子,这个小厮对于他来说,也算作与他的宝贝孙女儿相干。

他便无所顾忌道:“稳不住,只是尽力一试。若他当真不松口,这忠义侯府,怕是要有场血光之灾。”

这才是他先前让澄羽自行离开的因由。

澄羽定神,不禁垂首,在这不合时宜的古怪里,又站许久,最终无话,抱手告退了。

于延霆在清玉院枯坐彻夜,待到次日寅时天蒙蒙亮,他起身拍了拍官袍上的尘灰,阔步去往于红英所居的菡萏院。

院门还是那个院门,把落下终生残疾的小女儿隔绝其间。

微风吹不醒死在边陲的忠肝义胆,头一日酉时的交谈不欢而散。

于延霆才如梦初醒。

于红英从未真心待过那可怜的小女娃,所有的布局都是有心利用,今日的于六,不论亲侄还是堂侄,皆权衡利弊待价而沽,早不是那个唯家国至上恪守父命的巾帼红颜。

“没说不救,救过了,可救不出。”

这句冷情冷性的话还回荡在耳朵边上。

随侍将误听谈话的荀兰抓走,关进府中地牢的画面还在眼前。

于延霆被冷风灌了个激灵,收回要跨上阶的步子,从袖袋里取出银甲军传令烟花和竹哨放在地上,转身步入晨曦中。

第253章 诀别

◎“你不该坏我的事。”◎

阴云密布在椋都上空,将夏初的日光遮蔽得严实。

赶卯时早朝的文武百官陆陆续续入宫,三五成群聚集在明和殿下的千步道。

唐峻中毒案还没有结果,唐绮葬身火海的噩耗就从边南传回,摄政王将在半个月后登基已定,这几桩事先后成为近日新臣老臣热议的话题。

寒门出身的大小官员对唐亦的大势乐见其成,崭露头角的来日已经依稀可见,而勋贵一派则大多面色凝重,纷纷开始担心不久之后被分化权柄。

尽管担心,也是多余。

自姜国公告老、柳阁老辞世,内阁实权还归六部,再到今日,摄政王已经成为眼下能继承大统的唯一一个人选。

正统不容置疑。

哪怕许多忠于唐峻的朝臣感到不快,对唐亦生母罗氏一族为叛党颇有微词,言官们也敢怒不敢言。

因为——

和乐还在襁褓之中。

如今他们扶不起这位没有庞大外戚威胁的嫡公主来做傀儡皇帝。

皇后周巧携同二十四衙门内官的默认,神机营邹军和金羽卫杜铅华的投诚,锦衣卫对调度的听从,御林军中级以上官员被吊牌,局势对摄政王唐亦来说十分有利,一切的一切都在无声宣告这点。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景军在边南遭受重创,外患得到短暂的平息。

但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辽东军入主了鹭州,尚未接到任何椋都的任命,于家的态度就变得模棱两可,让人格外想要揣度忠义侯对此事的态度。

故此,于延霆的轿子落地,大柱国迈着稳健的步子踏进端门的这一刻,千步道上近乎所有的目光都被引了过去。

“还好……”有人不由自主地感叹道:“长公主妻入刑部大牢,于徵统领失踪,老侯爷也挺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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