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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兄弟俩各自的大年初一……
梁邺呼吸渐促,搂着怀中的善禾,少女温软的躯体隔着衣料传来暖意,他鼻尖萦绕着熟悉的桂花头油香气,可心底却泛起一阵酸楚,直冲眼眶。有那么一瞬,他竟想落泪。
荷娘仰脖含笑望他,眸中尽是温柔缱绻的情意。眼前人是她情窦初开时便倾心相许的良人,更是将她从秦楼楚馆中解救出来的恩客。犹记得初见那夜,他带着薄醉,大掌抚上她的纤颈,眸中尽是化不开的春水流转。他给她销了贱籍,他给她一个立锥之地。哪怕她后来知晓,他是为了薛善禾的缘故才那般做的,但她早已沉溺其中。荷娘是个懂分寸的人,她爱他,也知道自己做不了他的妻。故而她只想永远伴在他身边,哪怕一辈子做个丫鬟也好,她希望自己这份小心翼翼的爱,能有个圆满的着落。
她柔声唤着“阿邺”,伸出手,轻颤着探向他的腰带。
梁邺浑身倏然绷紧,他猛地睁大醉眼,将怀中人推开数步,厉声道:“何人?”他用力眨了眨眼,眼前的薛善禾立时变成两个重影,五官模糊难辨。脑中嗡鸣又起,一声叠过一声,浑似夏夜的蝉浪,鼓噪着、吵嚷着。梁邺扶额,靠在一旁墙壁上,脱口斥道:“滚!”
荷娘呆在原地,她近前一步,梁邺便踉跄着退后一步。
她有些害怕:“阿邺,你、你怎的了?”
梁邺吼道:“滚!你到底是谁?三番五次变作善禾的模样入我梦来,你究竟是谁?!”话音刚落,他便颓然跌坐在地,倚着冰凉的墙壁急促喘息。酒意泛滥,他猩红着一双眼,眼前尽是重影,妆台是重的,月洞窗是重的,连那娉婷而立的身影也化作两重。梁邺心道:这不是现实,是梦,他又堕入梦魇里来了。梁邺心底悲哀着,自善禾殁后,他常觉神思恍惚,也总梦见她。但梦里的她总是不露面的,只留个影儿给他。要么立在窗下,要么立在门外,最骇人的是那次,他梦见自己坐在书案前批阅公文,忽而善禾从后头抱住他,不住地喊他名字。他浑身僵硬,动弹不得,头也转不回去,只听见耳畔善禾一声声唤他名字:“梁邺!梁邺!”他忍不住,回了她一句:“善善,怎么了?”善禾的声音立刻变得凄厉:“梁邺!我好疼啊!火烫得我胸口疼!”他被吓醒,才发觉自己是伏案打了个盹,身上早被冷汗浸透。
怀松立在门廊下,见成敏、成安都回屋休憩了,正要转身回房。隔扇门被人从内拉开,荷娘惊惧着走出。怀松向内张望一眼,只见梁邺倚墙抱膝坐着,将头垂在膝盖之间,似是睡熟了。
怀松轻轻阖上门,而后立时将她拉到角落里,压低声音问:“怎么回事?他没碰你?”
荷娘噙泪摇了摇头。
“哭什么?他认出你了?”
荷娘再摇头。
怀松又斥:“没认出你,那哭什么?赶紧回去!”
荷娘喃喃:“怀松,我害怕……”
“你在怕什么?啊?你不想做大爷的女人了?你不想踩到成敏头上,给你姐姐报仇雪恨?荷娘!你再懦弱堕落下去,你一辈子都是个下贱丫鬟!薛善禾跑了,早晚有第二个薛善禾!你既得不到爷的怜爱,又报不了血海深仇!再过几年,随意给你配个小厮,都是你的好运道了!”怀松眯了眼,语气逐渐狠戾,“荷娘,拿出你杀薛善禾的果决来!”
最后一句话吓得荷娘浑身一凛,她忙点头:“我知道,我知道这些!可是,大爷这会儿像魇着了,他不会碰我的。”
怀松从怀中掏出一包药粉,塞入荷娘掌心:“下在醒酒汤里哄他喝。”
荷娘颤着手:“这是什么?”
怀松道:“放心,教他睡沉的药。明儿早上你从他床上醒来,一切就成了。”
荷娘低头看着这包药粉。
怀松急声:“快!磨叽什么!好不容易今儿晚上卫嬷嬷和那两个彩都在新宅守岁,成敏、成安我又给你支开了,你再磨蹭下去,还有什么机会!”
荷娘咬紧下唇,直将它咬得泛白,她才下定决心似的,扭头往梁邺房中去。
怀松站在原地,冷眼看荷娘的背影,不觉弯了唇瓣。他在门廊下又呆了一炷香时辰,见荷娘不再出来,方回自己屋里。路过二成屋里时,他凑在门缝悄悄看,成敏已打起了鼾,成安也是梦呓连连,满屋酒气氤氲。怀松走回自己屋中,怀枫刚小解回来,提留着裤子,冲他笑:“怀松,今儿麻烦你了!成敏哥儿、成安哥儿忙着应酬,多亏了你照顾爷。爷这会子睡了罢?”
怀松捏出个和善的笑:“早歇下了。瞧你这模样,今夜定是赢钱了?”
怀枫钻进被窝,嘻嘻笑着:“不多,也就一两出头!”
怀松“嘿”了一声:“这还不多呐!两个月的例银呢。”他走到桌案边,拿银剪子剔了剔烛芯,把一本翻旧了的书摊开,扭腕开始磨残墨。
怀枫打了个瞌睡:“除夕夜还用功呐?”
“我睡不着,读着玩。你瞧你都打哈欠了,快睡罢。”
怀枫果真躺好,盖上棉被,阖目平声道:“怀松,你这么爱读书,何不教爷给你看看文采、提点提点?说不得爷见你才学出众,送你科考去了……”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终至于睡着,再也没声了。
怀松研墨的手一颤,见怀枫已轻轻打起鼾来。他敛眸看着卷边的书页,听着外头层叠起伏的爆竹声,忽而觉得周遭安静得很,以至于有万籁俱寂的错觉。研好墨,怀松摊开一张信笺,提笔开始写字。
荷娘醒得很早,或者说,她压根没有睡着。昨夜里她重返房中时,梁邺已醉得昏沉,却仍不把她当作善禾,只把她当个丫鬟,由着她伺候。荷娘灰了心,她不知自己究竟哪里不像薛善禾,更不明白,为什么她是荷娘时,梁邺不喜欢她,她扮作薛善禾了,梁邺还是不喜欢她?难道梁邺不喜欢薛善禾?那缘何他又非薛善禾不可?缘何他为着薛善禾形销骨立?
天光微亮之际,枝头栖着几只鸟雀,正啁啾不休。梁邺朦胧醒来,脑海里尚有余痛。他扶额坐起来,猛然发觉身边躺着一个人。荷娘睡在里头,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怯生生地看着他。她攥紧衾被一角,往上拉了拉,怯声道:“大爷……”
梁邺怔住,冷声问道:“你怎么在这?”他掀了被子起身,又见地上零零散散是他与荷娘褪下的衣裳,混做一团,从寝屋门口直蜿蜒到拔步床旁边。梁邺顿觉血液逆流,额角青筋蹦起,声气更冷:“把衣裳穿上!滚!”他拾起地上一件外袍,松垮垮披在身上,刚把门推开,早早候在门口的卫嬷嬷、二成、二彩、二怀皆笑着起身,齐声贺岁。
卫嬷嬷领着众人,当先跪下:“老奴率小厮丫鬟们给大爷磕头!恭祝大爷新元安康,日日欢喜!”眼前众人黑压压跪了一地。
梁邺嘴角抽动,涩声道一句“赏”,便算受了礼。卫嬷嬷等人扶膝起身,却见荷娘披着寝衣、鬓发凌乱地立在梁邺身后。众人无不睁圆双眼,倒吸一口凉气。
“卫嬷嬷,”梁邺不耐烦道,“你领她下去。”
荷娘呜呜咽咽地走出来,小心翼翼道:“大爷,我……”
“滚。”他面无表情。
见梁邺发了脾气,众人不敢不垂首噤声。卫嬷嬷早寒下脸,上前拽住荷娘的胳膊,将她架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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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屋里。彩香、彩屏低头进屋收拾狼藉,成敏与成安面面相觑。梁邺大步行至正厅,撑额坐在圈椅内,垂眸思忖着。成敏忙搬来熏笼,轻声问道:“爷,稍后还要往施府、孟府给舅老爷、姨太太拜年。”
梁邺慢慢“嗯”了声。蓦地,他冷不防开口:“如何验得女子有无失身?”
成敏一惊,小心道:“大爷这是要……”
“我昨儿吃醉了酒,印象里,并没有见过她,更不曾碰过她。”他拼命回忆昨夜之景,只记得他恍惚见到了善禾,后来发现不过是场梦。荷娘假扮善禾?梁邺浑似大梦初醒,他添补了句:“教彩香去问,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成敏领命而去。
梁邺逐渐眯了眼。昨夜的事,他只记得那道善禾的影子,那到底是荷娘,还是梦?梁邺不敢确认。连日的梦魇教他心有余悸,他亦有些分不清了。梁邺扬声开口:“成——”还有个“敏”字未出口,他想起方才刚交代了成敏去办荷娘的事,又想到明儿成敏该去金陵寻梁邵回来。他心下念头一转,方唤道:“怀松,你进来。”
怀松屏息垂首走进。
梁邺略看他一眼:“成安呢?”
怀松恭谨答道:“成安哥儿去套马车了。”
梁邺长长“哦”了一声,不再吭声。
怀松掀起一角眼皮,偷觑梁邺的神情,小心开口:“大爷,有什么吩咐吗?”
梁邺顿了顿,方道:“上次给薛娘子供奉的灯油,还稳妥吗?”
怀松掰起手指头算了算:“娘子殁了整三十五天,上次供奉是半个月前。这些日子忙着年节,小的也没再去看过。不过半月前供奉时,四十九盏长明灯俱是按大爷的吩咐,用的上等的清油,灯盏也擦得亮亮的。”怀松一面回话,一面暗忖梁邺何以突然问起此事。
梁邺点点头:“午后从那两府里回来,你把马道师请来。”
“马道师?”怀松不由惊道。前时请马道师,还是为了压住那京畿县老汉的恶灵。今遭又为着什么?怀松慢慢思忖着,面上却不露分毫,忙躬身作揖:“既如此,小的现在就去马道师家请他老人家去。免得待会儿拜年拜佛的,寻不着他人。”
却说午后梁邺归来,马道师已在正厅候着了。二人谈笑叙阔一番,梁邺便不藏着,沉声道:“马道师,今日请您过来,是为我那月前亡故的妾室。”
马道师忙施礼:“少卿大人节哀。”
梁邺坐回圈椅中,目光盯着窗外凌寒绽放的腊梅:“本官近来夜里总睡不踏实,总梦见她,想请大师帮忙算个缘故。”
马道师听了,立时问梁邺要得他与善禾的生辰八字,又取出随身带的铜香炉,恭恭敬敬供奉三炷香。马道师跪地推演片刻,睁开眼,见袅袅青烟凝而不散,立时沉了脸。马道师冷声道:“少卿大人,您供奉的薛娘子早已往生极乐。真正入您梦里缠着您的,怕是另有其人。”
梁邺登时觉得脊背发寒。
马道师沉吟道:“恐怕还是京畿县那场祸事惹的。”
梁邺皱眉问:“上次不是请了大师封了那人的生路,教他不得超生?”
马道师掀起眼皮:“自那之后,少卿大人可曾再伤人命?”
梁邺搭在扶手的左手骤然收紧,他眯眼道:“非是我杀,乃是大燕律法明正典刑。”
马道师收起法炉,缓声道:“这便是了。那些亡魂自认含冤,故来纠缠。大人梦中可曾看清娘子面容?”
梁邺缓缓摇头。
马道师继续道:“可与大人说过话?少卿大人,真正的亡者入梦,一般是不说话的。倘若说话了,那便是亡者在下头缺衣少食。我想,薛娘子殁后,大人不至于缺了薛娘子的供奉。可见梦中与大人说话的,并非薛娘子本主。”他重新背上装法器的褡裢,“恶灵常幻化亡者形貌,引诱生人应答。若不应便罢,若应了,便是要纠缠不休的。”
梁邺顿觉冷汗涔涔。他想起那日伏案梦见的善禾,从后抱住他,她说“火烫得我胸口疼”,怎生是烫呢?又怎生是胸口呢?善禾丧身火海,明明应是浑身灼烧的痛。烫、胸口疼……梁邺星眸一凛。
分明是烙刑之痛!
正垂眸沉思着,怀松站在廊下,恭声道:“大爷,彩香问出荷娘的话了。”
马道师自退到偏厅去,怀松走进来,垂首答道:“大爷,荷娘说昨儿夜里因彩香、彩屏和卫嬷嬷在新宅守岁,她便来伺候爷安寝。她说,爷昨晚上醉得厉害,一直喊着薛娘子的名字,见了她,把她当作薛娘子,这才……这才……”
梁邺打断他:“知道了。”
怀松又近前附在梁邺耳畔,低声:“卫嬷嬷验过了,荷娘如今并非完璧。”
梁邺舒展的长眉逐渐皱起。
*
善禾昨夜依旧是与晴月一起睡的。早间醒来时,晴月已起床了。熏笼上烘着善禾过年新裁的冬衣,藕荷绫棉袄配撒花软绸棉裙,更闻见暖香细细。她支臂起床,更衣梳妆,甫一走出房门,便听得院中传来妙儿清凌凌的笑声,间或夹杂着六六快活的吠叫。善禾扶着栏杆下楼,但见六六颈间系着红纸折的绣球,那毛茸茸的一团在晨光里蹦跳,绣球便跟着一颤一颤的。妙儿和晴月俱穿颜色衣裳、戴光鲜簪钗,此刻并肩站着,一人捧着开口糕,一人端着小汤圆,取的是开口吉利、年年高升、团团圆圆的好意头。梁邵立在旁边,不知说了什么俏皮话,引得她们掩口笑起来。
见善禾过来,晴月与妙儿忙捧着碗盏福身,先与善禾互道了新年吉庆,而后才是梁邵与善禾彼此互祝新年。等用过早膳,几人将屋里收拾齐整,便驾着提前赁好的青绸马车,往鸡鸣寺进香去了。
马车辘辘行在青石路上,妙儿正抚着六六的绒毛逗弄。忽听得善禾细声说起昨夜与梁邵的约定,妙儿失声道:“什么?复婚?”
车帘外立即传来梁邵一声轻咳。
妙儿压低声音:“娘子,你可想明白了?当初,你不是要与他和离么?”
善禾绞着手指:“昨夜谈心,我信他这遭说的是真心话。其实,那会儿他便已在暗中周全,处处为我着想,只是我一直未能解开心结,所以才决然离了他。昨夜与他分说明白,他明白了我的苦处,我也懂了他的难处。”
妙儿抚着六六的绒毛,拧眉道:“这些日子,我看出梁二爷是个心地良善的人。”
车帘外又响起一声轻轻的笑。
妙儿扬声:“我还没说完呢!”她转头同善禾继续道,“可是,二爷有爵位,又在军中任职,岂能长久滞留金陵?梁大爷那边若是问起,该如何呢?”
善禾尚未作答,赶车的梁邵却开了口,正色道:“若你们愿意,可随我去北川安家。若你们不愿意,我便把军中的职务辞了,到这儿来做个田舍翁。兄长在京中经营仕途,不论是北川还是金陵,他都无暇过问。待过些年月,我与善善既成定局,他自然也无话可说了。更不要说我与善善是天定的缘分,是祖父生前便定下的。”
妙儿与晴月面面相觑,俱是怔忪。妙儿正要开口,忽闻鸡鸣寺钟声破雾而来,悠远沉浑。待马车停稳,三人相携而下,梁邵自去安置车马。步入大雄宝殿时,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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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缭绕,善禾三人跪在蒲团上虔诚叩拜,抬眼间恰见梁邵立在殿外祈福树下,目光穿过袅袅青烟,温柔地落在她身上。
晴月低声道:“二爷这般神情,与从前大不相同了。”
妙儿问:“从前如何?”
晴月答道:“从前少见这样柔情。”
妙儿便不吭声。
善禾垂眸,执起签筒轻轻摇动。一支竹签应声而落,她拾起细看,念道:“旧巢燕归时,新枝月满楼……这是好兆头。”
妙儿听了,叹道:“连菩萨都成全,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善禾缓缓笑开。
三人各自求了签文,出得殿来,见梁邵正俯身教六六握手打滚。见她们走来,他从怀中取出个油纸包,眉眼含笑:“方才在寺外见着糖芋苗,还热着,你们尝尝。”——
作者有话说:不好意思,更得晚了,这段剧情好难写[裂开]明天会继续更新的
总而言之就是,哥哥筑好的城堡,马上要一点一点地裂缝、倾塌了
第92章 成敏之死
不知是糖芋苗软了妙儿的态度,还是菩萨的签文说服了妙儿的心,自鸡鸣寺归来,妙儿再不说阻碍反对的话。
因善禾与梁邵如今的身份,便是复婚,也不好往官府过文书,怕惊动了京都的梁邺,故此梁邵便自写了份婚书。婚礼简略得很,就在善禾这所院子里,也没有别的宾客,单晴月、妙儿两人并六六一条狗。
洞房花烛夜,梁邵没有需要往来应酬的宾客,拜完天地后,二人皆入了洞房。善禾坐在架子床沿,身上穿的是大红喜服,头顶戴的是金镶玉的花冠,又用一条绣了交颈鸳鸯的红盖头遮住敷粉描眉的脸。梁邵擎着喜秤杆,望着眼前端坐静候的善禾,心口扑通直跳。
三年前,也是这般情景,盖了红盖头的她坐在床沿,和婉温顺地等他挑起盖头。可那时的他,满肚子都是气,气祖父的安排,气他自己不能掌控自己的命运,气薛善禾逆来顺受,将婚姻当作可商议的买卖。
三年后,他攥着喜秤,眼前人依旧是薛善禾,他的心境却早已变了,手腕直发颤。
善禾低眸望着自己搁在膝盖上的手,感受到身边坐下一人,把被褥压得凹陷。很快,眼前出现一根长长的秤杆,一线烛光漏进来,那被红盖头遮住的万事万物,终于露出原本的面目来。梁邵眉梢眼角都是笑,深情脉脉地望着她。
他亦穿红着绿,墨发用一根红绸子高高束起。
善禾被他看得不好意思,羞赧垂下头。梁邵伸出手来,轻轻覆在她交叠的手背上。他的掌心温热,带着薄茧,摩挲着她细腻的肌肤,似在确认眼前一切的真实。
“善善,”他低唤,“我万没想到,我们还有今日。”
善禾抬眼,正对上他深邃的眸子。从前这对眸子里藏着桀骜不驯,如今只装得下一身嫁衣的她。善禾抿唇一笑,起身取来合卺酒,两只匏瓜剖成的酒杯用红线系着,清酿晃晃荡荡,逐渐浮现二人的身影。目光流转,酒液微漾。饮尽时,善禾甫一搁下匏瓜,梁邵便撑住善禾两腋,将她抱坐在自家身上。
“善善……”他哑声道,“从前亏欠你的,我要一样样补回来。往后的每一个清晨,我都要为你描眉;往后每一个黄昏,我都要陪你用膳。我们要生生世世在一起。”他从怀中摸出一对嵌珠金镯,套在善禾的腕子上。
善禾低头望去,心头陡然一惊。当初梁邺亦是送了她一对金镯,作了困她于樊笼的枷锁。
善禾眼底小小的情绪悉数落进梁邵眼底,他执起善禾的手,一壁从指尖吻起,一壁道:“怎的了?”
“没有。”善禾强笑道。
他弯了眉眼:“善善,你要是不喜欢,等节后金铺开了,我再带你去打一对新的。”他已吻至善禾掌心,“若你不喜欢金子,翡翠、玉的都好,你自管选你喜欢的便是。”
“没,我喜欢你送的。嘶——”善禾微微蹙眉,“你怎的咬我手指?”
梁邵有些得逞地笑开:“善善,半年未见,你不知我有多想你。那会儿卧榻养伤,镇日无聊,我总想起你,也总梦见你。”
他面皮微微发烫,一壁说,一壁剥落善禾的喜服:“善善,我咬得你疼吗?我更疼,那天你离开后,我醒过来,我心口疼得厉害。只有咬着什么,那疼才稍稍减少些。所以现在,我想在你身上留下我的痕迹,也想你在我身上留下你的痕迹。”很快,善禾穿在里头的小衣露出来,梁邵一低头,往她裸露的肩窝吻去。手却不停,极耐心地将这些繁复喜服一件件脱下。
善禾觉到身上细细密密的酥痒,不自觉将头后仰。她觉到梁邵扣着自己的腰,迫自己离他越来越近。她觉到冰冷的指腹滑进衣服里,激起肌肤一层层的战栗。她还觉到身下滚烫胀硬,慢慢撑住她。
梁邵彻底拥住她,肌肤贴着肌肤,皮肉贴着皮肉。他把那束发的红绸解下,蒙住善禾的眼。善禾躺在一床的交颈鸳鸯并蒂莲中,什么也看不见,她浑似漂泊池中的浮萍,唯有与她十指相扣的那只手是倚仗,教她不至于迷航。可吻了一会儿,那只手离开了她。
好一会子,那只手都没有再来,梁邵也不说话。善禾有些发急:“阿邵,阿邵?”
“嗯?”他答得懒散。
“你……”她咬唇道。
“我怎么了?”
“你走了?”
他轻轻一笑:“我没走。善善,我一直在看着你。”看着她肤白胜雪的身躯,看着她少女峰上一点红。这是他的新娘子。
善禾伸出手要去解开红绸,却被梁邵摁住,他道:“善善,不可以解开。”梁邵摸到方才他解下的腰带,将善禾两只手松松绑在一起。梁邵笑道:“善善,民间嫁娶都要有五金。我才给了你一对镯子,你不想要别的吗?”
善禾蹙眉:“你要干什么?”
“我想同你玩个游戏。”梁邵弯了唇瓣,“你猜我下面要吻哪里,猜对了我送你一金。”
“猜错了呢?”
他轻笑:“那就继续猜。”
善禾只觉浑身燥热,她咬唇:“好。”
“那善善你先猜。”
善禾胸膛起伏着,她迟疑道:“手?”
“不是噢。”梁邵带点遗憾,“是这里。”说罢,他俯首下去。
善禾不由地一声惊呼,脚背迅速绷紧,善禾忍不住嘤咛出声。在此起彼伏的惊颤中,梁邵将一枚金戒指套上了善禾的无名指。
他抬起头,舔了舔唇瓣,笑着哑声道:“再猜。”
等那余韵歇了,善禾才喘息道:“脖子吗?”
“啊。”梁邵勾了唇角,“善善想要项链了,是吗?”他将项链丢在善禾胸前,雪白肌肤配金黄项链,中间还有一点桃红,他捉住善禾的手,摸向金链:“如意锁的样式,善善你自己摸一摸,喜欢吗?”
他慢慢引导着善禾,想教善禾更舒服些、更自在些。
善禾从喉间溢出一声“嗯”:“喜欢的。”
“可是善善刚刚还是猜错了。”梁邵噙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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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哪里?”
他复又低下头:“还是这里。”
“梁邵!”善禾抬脚往他胸前踹去,“你无赖!”
梁邵受了她这一脚,并不恼,只嬉笑着同善禾玩闹。好一阵子,等得善禾再没力气了,梁邵才抱起软泥似的她,低笑道:“谁许你没力气了。”说罢,他朝善禾唇边吻去。
烛影摇曳,帐幔轻晃。善禾任由他带着,偶尔抬眼,看见交叠的身影映在床帐上,恍惚间与三年前那个冷清的洞房重叠,却又截然不同。
“阿邵,阿邵……”她忽而唤他,“这一次,我们是真心相许的,对不对?”
他动作一顿,深深望进善禾眼中:“善善,我们二人从来都是真心相对,只是从前我太蠢,不明白我的心。”
窗外月色渐淡,金陵城早已寂静。善禾倦极而眠时,喜烛已燃尽最后一寸。善禾觉到他在她额间印下一个轻柔的吻,而后在朦胧中,梁邵悄悄起身,取来一把银剪子。他小心剪下善禾的一缕发,又剪下自己的,两缕缠绕交叠,仔细收进一个绣囊中。
善禾在彻底昏睡过去前,她听见梁邵最后的低喃:“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善善,我们生生世世是夫妻。”
*
却说成敏受命往金陵来,于正月初二启程,一路快马加鞭,日夜兼程。待到正月初四黄昏时分,才抵达康州地界。因天色渐晚,成敏便投宿在官驿之中,打算歇息一夜再继续赶路。
是夜月黑风高,成敏卧在榻上正要入睡,忽听见窗外传来嘶嘶的响动,煞为惊怖诡异。
他立时警醒,悄声下榻,轻轻推开窗棂朝外望去。但见夜色沉沉,远山朦胧,树影婆娑,风穿林而过,兽伏地而走,并无可疑之处。成敏心下稍安,正要关窗,忽觉身后寒意逼人。他猛一转身,竟见一个蒙面黑衣人不知何时已立在房中,手中钢刀寒光凛冽。成敏不及闪躲,肩颈处已中了一刀,鲜血顿时涌出。
他强忍着剧痛,抄起手边烛台反抗。那黑衣人却嗤笑一声,随即暗处又闪出两名同样短打装束的同伙,三人成合围之势,步步紧逼。成敏虽奋力周旋,终究寡不敌众,不过七八个回合,便被一脚踢中太阳穴,眼前一黑,当场昏死过去。
待他悠悠醒转,恍惚发现自己已身处一间暗室中,四肢被铁链牢牢锁住。脸上血迹已然凝固,结成硬块。那三个黑衣人正围坐在不远处,见他醒来,立即起身逼近。为首那人一脚踩在成敏脸上,声音冰冷:“你就是成敏?”
成敏无力反抗,只趴伏在地,咻咻地喘气。
“梁邺手下的狗?”
成敏猛地抬头,厉声喝问:“你们究竟是何人?”
那黑衣人冷然笑着:“成敏,有故人想见一见你。”
他话音刚落,便听得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成敏抬眼望去,先见一双掐金挖云的羊皮小靴缓缓步入,往上看去,是一件莲青斗纹鹤氅,将女子身形裹得严实。那女子在成敏面前站定,微微俯身,唇角上扬:“成敏,别来无恙。”
成敏瞳孔骤缩,声音止不住地发颤:“你、你不是已经死了吗?”
黑衣人搬来一张圈椅,恭声道:“太太,您先坐罢。”
“太太?”成敏喃喃重复,满脸不可置信。
蘩娘勾唇一笑,自坐在圈椅中,抚着那已显怀的孕肚,眉眼间尽是为母的柔情。她垂下眸子,轻声道:“是啊,我没死。我活下来啦。可是你……”忽地,她眸光一凛,眼风如刀射向成敏,“活不过今晚了。”
原来当日蘩娘被成敏抛入斐河,本已是绝路,幸得怀松相救。怀松不仅赠她银两,更指点她来到康州安身。然而一个弱女子想要在这世道安身立命,谈何容易?初到康州的蘩娘,白日替人浆洗衣物,夜晚做些针线活计,也不过勉强糊口,报仇雪恨更是遥不可及。
恰在此时,梁邺为助欧阳同甫调回京城,设计陷害与之竞争的赵参军,使其幼子赵三郎卷入一桩人命官司。赵大人因此仕途受阻,欧阳同甫得以顺利升任太常寺少卿。赵三郎原本被康州刺史判了秋后问斩,一夜之间从云端跌落泥泞,赵家也不复从前。怀松暗中将此事透露给蘩娘,指点她为赵三郎作伪证,这才洗清了赵三郎的杀人罪名,只剩个伤人罪责。
赵三郎入狱期间,赵家人与之断绝往来,唯有蘩娘日日送饭探视。待他出狱方才得知,赵大人已被他活活气死,赵太太也哭瞎双眼随之而去,赵家早已由长兄掌权。两个兄长因弟弟犯罪连累家门,分给他两成家产后,当即与之分家。自此跌落泥潭,父母俱亡,婚姻遭退,赵三郎万念俱灰,几欲自尽。又是蘩娘屡次相救,耐心开导,助他重拾生机。赵三郎感念其恩,遂娶蘩娘为妻,二人如今靠着赵大人留下的财产,购置几十亩良田,在康州郊外安家,做了一对员外夫妇。
只是赵三郎至今不知,眼前这个温婉贤淑的妻子,与当年陷害他的仇人,竟有着如此深的渊源。而蘩娘也从未透露,那个害她险些丧命的成敏,正是导致赵家家破人亡的元凶之一。
蘩娘抚着肚子,看着地上狼狈不堪的成敏,轻轻笑开。她抬起脚,靴底踩着成敏的脸,慢慢地蹂躏:“成敏,天亮之前,你还有两个时辰的活头。你有什么想说、想做的吗?”
成敏咬牙道:“我……我只恨,当初没直接了结了你,竟让你活下来。”
蘩娘叹口气:“不是你让我活下来的,是有人——”她顿了顿,“救下我的。”
“谁?”成敏截断她的话。
“怀松啊。”蘩娘轻轻一笑,“是怀松救了我。”
成敏心头一颤:“怪道,怪道你能知道我来康州,原来是他……”
蘩娘用脚尖踢了踢成敏的脸,声气渐稳:“成敏,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像条狗,软趴趴的狗。”她扬声笑道,“不如你学两声狗吠,我就让你死得痛快些,如何?我知道梁邺如今是大理寺少卿,审讯的刑罚千百种,你跟在他身边应是见识过不少酷刑,你想在自己身上试一试吗?”
成敏喘息愈来愈烈,他咬紧下唇,不肯说话。
“嗯?怎的不说话了?好,好,到时候可别怪我心狠了。成敏,我给过你机会的。”她慢慢起身。
“为什么是怀松!我与他无冤无仇!”成敏终于忍不住,声带哽咽。
蘩娘眉眼弯弯,声气却狠戾:“因你不把我们当人!都是奴才,凭什么还有三六九等。梁邺身边,你就只认成安,只认彩香、彩屏,是吗?我们后来过去的,你就像半个主子那样,尽情奴役我们,是吗?”她声气渐高,“我犯了错,凭什么是你罚我!你自己要在奴才堆里立威,凭什么拿我的命立威!我何时得罪过你!你仗着自己跟梁邺最久,处处防着我们。都是奴才,你凭什么不把我们当人看!”
蘩娘复望成敏一眼,声音软下来:“放心,你死了,怀松会顶替你在梁邺身边的地位。”说罢,蘩娘护着自己的肚子,决然转身,她低声吩咐黑衣人:“好生伺候他。”她在桌案上丢下一只鼓囊囊装满银钱的锦囊,径直离去。
成敏瞪大眼睛,扯了嗓子辱骂蘩娘,却被黑衣人扣住下颚,扯出舌头来。旁边的火盆里,一只烙铁正烧得滚烫。
第93章 “荷娘,这是薛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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禾坐的……
自除夕那一场风波后,京都梁府上下人等,再不敢轻易顽笑。梁邺把荷娘晾在院里,既不收用,也不发落,日子照旧如流水淌过去,浑似没她这个人一般。
过了年,一连十来日,梁邺往各府赴宴应酬,小厮只带成安一人,丫鬟亦只遣彩香、彩屏随行,他留卫嬷嬷在府中照管家事,却不管荷娘如何,亦从不过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