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伏(2 / 2)
楼缜抬手,示意身后跟着的众人放慢速度,小心为上。众人便依言屏息凝神。越是靠近,越能想象得到当时的惨状——山路曲折蜿蜒,能看清的道路中间几乎每一处都伫立巨石,每一颗上面又都沾有斑斑血跡,有些下面,甚至还压着断肢残骸。不少跟出来的径州文官哪裏见过这样的惨状,当即发出阵阵抽气的声音。不知是谁义愤填膺,怒斥匪贼心性残忍,竟敢对王爷带的兵痛下杀手,分明是视皇权和国法为无物……
还说了些什麽,沈暄也没心思去听了。他强行从看见眼前惨状的震惊中镇定下来——前世心脏病带给他的唯一好处就是这个。他心脏不好,情绪起伏不能过于激烈,因此不论遇到什麽样的事,他都能快速从个人情感中抽离出来,换成更理智的态度。
此处情况令人触目惊心不假,但越走过来沈暄越觉得不对劲。楼川清早便出发,就算再怎样和匪贼纠缠,一帮武将,竟然需要耽误到未时才被引来此处吗?除非是……
除非后面的想法在他脑海中尚未完全成型,忽然有刀兵相撞的声音从前方的转折处传来。沈暄眸光一紧,正欲上前去看,忽然楼缜下令手下的士兵清剿匪患。
分明不知道对面的是谁!
“不许!”沈暄此刻也顾不得其他,调转马头拦在楼缜面前。他紧盯着楼缜,皱眉道:“眼下还没确定那边是敌是友,怎可贸然举动!”
楼缜也收起了先前一直以来的宽和,对着沈暄怒目。他指着身侧楼川的“亲兵”和满地疮痍说:“还要如何确定?人证物证具在,眼下还在此处的,除了匪患还能有谁?那是本王的亲皇兄!”
这一声吼得撕心裂肺,全然是对兄长受伤甚至死亡的痛苦和愤怒。后面听不清他们之间对话的,也要被这一下唬住。
太急了,电光火石间,沈暄脑海裏冒出这三个字。
但根本来不及深思,他不过是个没有任何权力的富家公子,士兵们绕过他纷纷往前冲去。只是刚绕过转弯,沈暄这边便听见接连不断的惨叫声。
众人霎时有些慌乱,忽然有个什麽从转角处飞了出来,接着刚与沈暄擦肩而过的一个士兵便满脸是血地逃回来,连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就有一把钢刀飞出来,精准钉进他后心的位置。力道之大,那人几乎是飞着摔在满地碎石之上。
此时楼缜终于意识到什麽,但他仍旧下令众人往前推进。
山道本就狭窄,此处尤是。对面的人刚露出一点身影,又被强势推了回去。厮杀之声更甚。
沈暄看了一眼面色冷凝的楼缜,知道他此刻根本不会听自己的。心一横,干脆脱离开楼缜亲卫的保护范围,策马也冲向对面。
“阿暄!”楼缜高喊一声,或许是为了在手下人身边展现出自己重情重义的一面,竟追了上来。
沈暄回头看了一眼,又重重甩动缰绳加速跑开。青色薄雾般的罩袍擦过楼缜的指尖,沈暄冲进人群之中。只是他马术不精,为了不撞倒別人或者说为了不让別人把他撞翻,他只能一路高声喊着让开。
狂风将这位贵公子平时的气度吹得消失殆尽,冲上来的时候竟又几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众人纷纷为他让出一条路。
穿过眼前的层层阻碍,在前面终于宽阔一些的地方,沈暄看清了对面被挡在中间的人——正是楼川!
沈暄松了口气,勒马降低马速。刚要开口高声宣告楼川的身份,忽而一支长箭从后方擦着沈暄的耳朵直指对面的楼川。
箭矢擦过带来一阵裂帛般的破风之声。沈暄毫无防备被惊了一下,同样受惊的还有他身下的马。只听一声嘶鸣,那马尥了一下蹶子又撒野冲了出去。沈暄险些被这一下甩到地上,回过神之后赶忙紧紧抓住缰绳,试图去控制马匹。但受了惊的马哪裏是他能控制住的,他只能在马匹的左冲右突中,微微伏在马背上,尽力保持平衡。
他从来都没有过这样的经歷,马为了跑得更快,试图把背上的累赘甩出去,沈暄几次差点摔下马背。忽然,马又抬起前蹄,几乎人立起来,让人毫无防备的动作使得缰绳一下子从沈暄掌中脱出。他惊叫一声,闭眼下意识大喊前方不远处的人 ,“楼川!”
然后他就被揽着腰提了起来,整个人落在了另一匹马上。
后背抵住一片宽厚的胸膛,隔着衣衫和骨肉,几乎能感受到对方和自己此刻狂烈的心跳。风声还在耳边作响,楼川策马的动作并没有停,同时从声音也能听出,沐剑、朱大哥和其他几个亲卫,正在护送楼川和他冲出重围。
跑了不知道多久,到隐约听到身边有人说了一句“好了,没跟上来。”沈暄才从惊吓中回过神来。
他睁开眼,猛然回头,正对上了楼川此刻垂眼看他的复杂视线。
沈暄第一次体会到心差点从嗓子眼裏跳出来究竟是一种什麽感觉,明明是自己劫后余生,但看清楼川脸的一瞬间,他的第一反应竟然是脱口而出一句“我就知道你没事。”
楼川盯了他片刻,又抬头看路,不置可否地哼了声,像是不屑,又像是说“嗯”。
沈暄也不觉得尴尬,相比于在楼缜身边,要时时刻刻关注那人的细微表情,担心他会不会随时算计,和楼川在一块呆着,还是很让人放松的。
倒是一旁的沐剑追了上来,玩笑说:“看不出来沈公子还有这样的魄力。”
沈暄侧目看他。长时间的厮杀之后,沐剑的发型有些凌乱,英俊的面庞上海沾着几滴血跡。沈暄坐直了些,摆出沈家公子的架子,说:“也不看看我是谁的弟弟。”
跟在楼川身边的几个人都笑出了声。
楼川未发一言,倒是抬手推正他的脸,泼凉水说:“差点都被踩成肉泥,还摆起谱来了。”
沈暄又抬头看他,不悦说:“你说话还真难听。
楼川垂头给了他一个极具“威胁”的眼神,沈暄又闭上了嘴。
但憋了一会儿,还是没憋住。今天这件事疑点太多,逃出生天之后,沈暄终于有机会复盘之前的事,他转头又问楼川,“今日报信那人,是你的亲兵吗?”
楼川没说话,倒是旁边的沐剑接了一嘴,“是兵,但算不上亲兵。”
“我就说。”沈暄道:“他今日出现在大堂上的时候,连我都认不出来。”
沐剑正要说话,却听楼川无不刻薄地开了口,“你是什麽很重要的人吗?人人都要认得你?”
闻声沐剑等人都安静下来,尴尬之中,慢慢落后楼川半个身位。
方才受埋伏的地方是两座山峰之间的一片通道,地方不算大,但却是通往后山的唯一坦途。他们从中折返出来之后,视野开阔许多。山的背面是一片荒原,长满枯草。目光所及之处,有不上看上去像是流民逃亡时用来栖身的破布棚。
沈暄还保持着那个扭着头的姿势,眼中被楼川占了个满满当当,只有余光中残余楼川颈项旁侧露出的一点白色的山顶和暗淡的天。
太阳马上就要落山了。
不知为何,楼川此时的心情,不好得很明显。明明刚才将沈暄从混战中带出来时还不是这样的。
沈暄沉默片刻,倒也没有生气,将自己方才没说完的话接着说:“……我的确不是什麽重要的人,我是想说,你在军中也没刻意隐藏过我的行踪,旁人就算不知道我是谁,也会因着好奇,多注意我两眼,至少也会有个印象,而不会像他一样,看我的眼神只有陌生,所以我从那时起,就觉得有问题。”
楼川说:“那你反应还是太迟钝。”
“是啊。”沈暄无奈嘆息一声,“我不像英明神武的俨王殿下,对所有事物都细致入微,洞若观火。”顿了顿,他问:“所以你在跟我生什麽气?怪我私自跟出来了吗?”
这个转头的样子让沈暄脖子发酸,但他看着楼川的视线却依旧很清明,坦荡。楼川被他这样看了片刻,心中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一味。距离太近了,楼川有些受不了这样的眼神,于是又伸手推他,让他坐正。
沈暄嘆了口气,“上次这样让我猜心思的,还是我姐姐。”
楼川只觉得额角有什麽突突挑了两下,刚看着沈暄的样子生出的一点温情顿时消散得无影无踪。
“废什麽话?看路!”他咬牙道。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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