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国将为先步(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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卿国将为先步
那日并不愉快的交谈最后以司伯良提着两壶桂花酒到侯府作结。
虞衡久违地带着司伯良来到了自己卧房后的小院,两人默契地都未再提及那日的冲突,只是举着酒杯一轮又一轮,把话全都放到了酒裏。
然而醉至深处,还是不免打开了话匣。
两个活了大半辈子的老男人要说能聊的太多了,红透了面庞的司伯良拽住虞衡的手,带着他一起从天南聊到了地北,从年轻时候扯过的淡到结婚生子干过的蠢事,全都被拉来鞭笞了一遍。
过去的桩桩件件都从这个握着自己手的醉鬼口中脱出,于是虞衡就着一杯又一杯的桂花酿,又囫囵走了一遭往昔掠过的人事。
而司伯良握着虞衡的手念到的话头裏,又总也离不去一个人的身影。
那是他的发小,亦成了后来与虞衡对拜天地之人。
不知名的花落到了端着的酒杯中,渐渐酒气上头的虞衡模糊了意识,耳边老友嗡嗡的絮叨徐徐离远,唯一道声音在脑海中不断响起又落下。
虞衡第一次听闻时,是在多年前城中央酒楼旁的一片樱花树下,伴着细碎的雨声——
这片在一众珠宫贝闕中附庸风雅的樱花树丛,那时它的周围尚未颓废,却也远没有如今的楼宇繁盛,房屋没那麽密,酒肆没那麽高,可那年酒过三巡斜坐窗台的虞衡却还是一眼望到了远边隔了段距离的樱花树上,那道坐着的红衣身影。
窗外渐渐飘起小雨,应酬结束的虞衡拒绝了他人的相送,许是被烈酒冲昏了头脑,他独自一人不自觉地便走向了那时窗外见到的樱花树丛。
他不知为何,亦可能只是想见见,到底是哪个傻家伙大半夜坐在雨中的树上赏月吧。
然而走到中途,虞衡望向天空飘着的毛毛细雨,晃了晃自己被酒泡过的脑袋,又看向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慢半拍地反应过来,不禁嘲自己才是傻了。
不撑把伞也就算了,大半夜下起雨,月亮早就没了,谁还会干坐在那树上发愣?
这般想着,虞衡转身准备往回走,而那时他距离树丛说来也只剩几步,在他转身的那刻,一道清脆的声响穿破雨幕撞进了虞衡的心裏。
“喂!怎麽不继续走过来了,老娘可是坐这儿望了你一夜呢!”
虞衡两眼倏地睁大了,他再次转过身,望向那片樱花树丛,却不见人影,于是虞衡顶着细雨,一边想着自己肯定是疯了一边向树丛的中央快步走去。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麽干,一双脚似乎已经不再是他的了。
等到终于躲去了其余树的遮挡,虞衡走到了樱花丛的中央。
他再一次见到了那个深夜独坐在树上的傻家伙。
周遭酒肆明明暗暗的灯火打在树上,夜雨中,树冠上密密麻麻的樱花一朵挨着一朵,已然积攒了许多雨珠,反射着酒肆照来的灯火,浑身闪烁起剔透细碎的光。
虞衡走到树下,抬起了头,一眼见到了那树上坐着的红衣少女。
她高坐在一棵樱花树向外延伸的枝干上,一手扶着树干,一手架在屈起的一条腿上,雨水打湿了她高高束在脑后的长发,两鬓紧贴着她红润的脸颊两侧。
见到树下人的那瞬间,她只是用手随意将湿了的碎发往后捋了下,她笑道:
“喂,傻小子,你怎麽不撑把伞?”
虞衡一顿,那时尚且年轻的面庞泛起阵緋红,他仰头望向少女:
“你怎知我会过来?”
“我听见你的脚步声了呀,”少女笑着回答他,“况且,我都在这树上守了你一晚上了,你再不过来是不是有点不厚道,你坐在窗台那儿看见我了吧。”
被戳破的心思叫虞衡都不知该说什麽了,然而还不待他有何反应,少女便又道:
“你呀你,我可全都看到了,坐在那窗台边往外泼了不少酒吧。”
虞衡的脸愈发红了,他转移了话题:
“你为何要在树上看我?”
“吃饱了饭撑的随便走走,无意间看到楼中美人,怎麽,还不允许我多欣赏几眼了?”
少女随意道,两手一摊,丝毫不觉得自己的行径有何不妥。
“……”虞衡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不自觉移开了看向少女的目光,他垂在两侧的双手握拳又放开。
却是下一秒,眼前一道红影闪过,虞衡一惊——
竟是那身着红色劲装的少女一个跟斗翻下了树!
少女两手交叠背在身后,微弯下腰侧过头去看低着头的虞衡,她又笑起来,这回说得格外认真:
“小郎君,你长得好生秀气。”
少女的明眸映入了虞衡的眼底。
一瞬间,虞衡便已经忘了自己方才其实想要问少女,为何下雨天隔得这麽远她还能听见他的脚步声,为何她能一个跟斗就翻下那麽高的树。
素来循规蹈矩又刻板的虞衡觉得自己这辈子做的最大胆的猜想便是在那一瞬,和少女对上目光的那一瞬,想好了同这位雨夜相逢的姑娘携手白头的场景了。
哪怕还不知她的姓名,哪怕只这一眼。
这事儿后来在虞衡一次醉酒时,凭着醉话道出,可叫坐在他身旁的祁舒臣好一阵笑话。
那个雨夜像是被摄了魂魄,与少女面对面隔得极近的虞衡嘴比脑子快,又恍若他鼓足了今生所有的勇气,他问少女道:
“姑娘如何称呼?”
黑夜裏,落在樱花树上的雨水淅淅沥沥。
虞衡见几片樱花瓣落在了少女火红的肩头。
只是那时的少女没有回答他的问题,雨幕中,她挥着手渐渐离虞衡远去,对他道:
“你马上就会知道的。”
虞衡望着少女远去的背影,心裏一瞬间便落寞了几分,那时的他脑子浑浑的,不明白少女这话什麽意思。
影影绰绰间,虞衡见少女远离灯火渐渐隐匿在黑夜的身影中,似乎有什麽东西別在她的后腰上,细闪着银光。
他觉得和少女很配。
雨夜的残花不知飘落了多少在肩头,他竟都未所觉。
那时的虞衡尚且不知他马上又将和少女见面了。
于是第二日朝会,在万般震惊中,虞衡见到了昨夜与其雨中相逢的姑娘。
他这才知少女口中那句“你马上就会知道”是什麽意思。
虞衡也才知这前夜雨中相逢的少女竟是传说中盛老将军的独女——盛暔纶,年幼时便从父习得一身武艺,年少曾四处游歷走遍大河山川,后来盛老将军在战场上为国牺牲,盛暔纶顶着无数非议,毅然决然接替了父亲的位置。
盛暔纶接替父亲位置后驻守西南边塞,此次其领兵与西域戎夷交战,我军大获全胜,直把敌人打回了老巢,于是班师回朝的盛将军也终于可以休息一阵了。
虞衡与盛暔纶雨夜的相逢,便是因盛将军在回朝觐见的前一夜,她先大军一步入了京。
然而此时的虞衡无论如何也不觉欣喜了,他恨不得扇自己两巴掌。
看着大殿中央从容与圣上汇报关塞事宜的盛暔纶,虞衡只看一眼便迅速低下头去,他实在恨自己怎麽找不到地缝钻回到昨夜,叫自己不要干那档子蠢事了。
而虞衡终究没有那样的遁术,于是下朝时,他只得双腿插了根离弦箭似的飞速走出大殿,低头下台阶时只顾着盯着自己的脚了,也不怕撞到个人。
虞衡却终究没有逃过盛将军的猛烈追击。
“虞!文!翊!”
大殿之外,盛暔纶越过人群,喊了他的名字。
她不顾周遭或震惊或异样的眼光,直直冲到了虞衡的面前。
她笑得比昨夜还要灿烂,对着面前几乎已经呆楞住的人道:
“怎麽样,惊不惊喜?”
只可惜不懂风趣的男人那时眼裏只有惊没有喜,盛暔纶喊出他名字的那一瞬间,虞衡两肩一颤,头都快低到脚底板了。
“诶你是叫这名儿吧,司伯良那小子跟我说的。”
“怎麽样,是不是小瞧本姑娘了,本姑娘厉害吧!”
“喂,你怎麽不说话?”
“……”
虞衡的脚步越来越快,而盛暔纶却始终追得上,她喋喋不休地跟在虞衡身边,而虞衡像是终于忍无可忍般,突然猛地停下了脚步。
虞衡面带窘迫,不敢去看盛暔纶的眼,停下脚步的那瞬间,他迅速拱手躬身低下头去:
“将军,昨夜之事多有冒犯,小官有眼不识泰山,如今已睹将军尊容,必、必定不会再有下次,一切……还望将军多多包含!”
这是虞衡的真心话,倘若那时他能够知晓盛暔纶的身份,定不会问出那句自己带有小心思的问话,不、不对……如果真知道身份,本身也不会再去问人家姓甚名谁了。
虞衡脑中不着四六地想着,心腔咚咚跳个不停,抬起头时,已然面红耳赤。
盛暔纶静静地看了他几秒,突然“噗嗤”笑了声:
“喂,说得你好像对我干了什麽似的,你干了什麽?”
虞衡一惊,赤红着脸忙又准备躬下身去解释他并非此意,却见盛暔纶在这时重重嘆了口气,她终于放过虞衡了似的,在其又准备行礼前转身踏开了步子。
她的双手高举过头顶,一手握住另一条手臂的胳膊,剩余的那只手便在空中小幅度地挥着,渐渐离虞衡远去,如同昨夜。
而愣在原地的虞衡被匆忙赶来的祁舒臣从后猛地勾住脖子:
“诶诶,怎麽回事儿啊?”
虞衡这才收回他望向人背影的目光,拍开祁舒臣架在他肩上的手,虞衡长嘆了声,面对祁舒臣,他这会儿懒得同他多解释,便也不顾人追问,泄了力似的往前走去。
却不知为何,心裏空落落的。
这一遭,虞衡本以为不会再与盛暔纶有何交集了。
而那时的他不知道,事实与他料想的完全相反。
一切都要从虞衡收到的司伯良亲手递给他的那封信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