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水香送君行(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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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水香送君行
这一年冬天,虞珵收拾妥当准备回边,临行前,他把自己常年随身携带在身上的那把银刀给了庄冉。
虞珵至今记得那是大雪后的一日清晨,盈盈白雪铺天盖地盖满了侯府满园的梅花,他依旧坐在那老庭院的石桌旁,庄冉一身浅袍站在梅花树下。
细剪拾来梅树上开得正艳的梅,树下的人坐回到了石桌边,将尚沾着雪色的梅花瓣置于一方在小炉烤热的瓦片上,茶匙轻拨三两下,青瓷的小杯再倒置其上。
其实虞珵并不通晓烹茶的奥理,说来那日比起热瓦片上的梅花香,令他印象更深的反而是小火炉中时而哔剥作响的木炭与沉香味,而庄冉做得认真,他看得出神。
虞珵想起前几日他见庄冉倦闲时读的一本茶艺的书,轻弄瓷杯的手稍事一顿,和着淡淡的笑,他想来眼前静待茶盏的半吊子茶师,大概也是不会嫌弃他这半吊子的茶客吧。
而眼前烹茶的人仿若能知晓他心裏想的什麽似的,庄冉露出了冬日雪天裏依旧不输白净的齿,却笑得轻声:“喂,可不许取笑我学不来样。”
虞珵的眼尾弯起:“你大清早把我喊醒来院裏就为此?”
庄冉努了努嘴:“那怎样,某人不乐意就回到只有一个人冷冰冰的被窝裏咯。”
虞珵被庄冉逗乐了:“那我还是舍了冷床来梅下陪君子吧。”
庄冉笑起来,又拿起火箸去拨弄一旁的炭火,虞珵便听到那雪下明净的人把笑意藏在话裏,对他道:“快了快了。”
梅雪便又让雀鸟抖落半枝。
手边煮水的茶壶发出咕咕响声,水沸,庄冉将倒置在热瓦片上的青瓷杯摆正,淡淡的梅香这才氤氲,说来也趣,梅香有味却无色,浸了桌边人的鼻,青瓷杯盏內壁透明的水珠竟也让他觉出薄薄胭色。
庄冉带着期待将壶中熟水倒入杯中,手中动作却不慌不忙,于是壶水细长流入杯中,渐与胭色壁珠相洽。
茶煮好,庄冉迫不及待地抬起头来,又抬手在虞珵瞧他瞧得出神的眼前一晃,虞珵回过神来,庄冉便将杯盏向他推去。
庄冉至今忘不了那日大雪的清晨,分明是他一时兴起拉着虞珵来雪院中一展他前几日刚学来的半吊子茶艺,可是那坐在他对面准备品鉴的人却好像比他还要认真。
摆弄茶具时偶有抬起的目光叫庄冉将虞珵清晨曦光下随适的面容看得清晰,低下头,余光中便又是他时而轻点桌面、时而拨转瓷杯的细长手指,那手指庄冉再熟悉不过,完好表象下藏着道道深浅不一的沟壑,经年累月早已混在了寻常的手纹中,可庄冉从来辨得清楚。
青瓷杯划过石桌面,比庄冉往前推的手更先的是他早已迫不及待要去瞧眼前人的眼,说来其实惭愧,清晨一时兴起采梅花煮过熟水,庄冉煮过也就淡了兴味,相比起来,反倒是眼前那大清早便陪自己折腾的人更叫他心悦。
于是庄冉满心欢喜地抬起头来,正对上眼前人弯起的眉眼,他的心裏登时软得一塌糊涂,庄冉从来看不够那一双极度耐心又纵容他的眼,他知道,虞珵一定从始至终都那麽瞧着他。
那眼中爱意绵延,遍布四肢百骸。
虞珵瞧庄冉瞧得认真,递过来的茶水亦细细品味,叫本不期待成果的庄冉也生了兴,于是他问虞珵:“怎麽样,好喝吗?”
虞珵咂摸了下嘴,点点头:“不错。”
“嗯。”庄冉眨眨眼盯着虞珵。
“好喝啊。”虞珵又点点头,放下了茶盏。
庄冉:“然后呢?”
虞珵:“……”
庄冉自己先忍不住笑了:“是、是不是没味啊?”
庄冉说着便要去拿虞珵手边的杯子,刚起身隔着桌伸手,却是见虞珵又把那青瓷杯端起侧过了身,庄冉好笑道:“你干嘛,我尝尝是不是你嘴的问题。”
“哎,”虞珵躲过庄冉的手,“味道还是有点的。”
“那你倒是给我尝尝啊,”庄冉走到虞珵身旁去抢他手上的杯子,“你这人怎麽回事,我自己煮的茶我还——诶!”
庄冉被虞珵的腿给绊住了,顺势坐到他一条腿上,庄冉很难不怀疑虞珵是故意的,而还不待他反应,他便又被那身前人给勾住了脖子,两人的头靠得极近。
下一秒,虞珵侧头吻上了庄冉的唇。
“咕嘟”一声。
那吻转瞬即逝,庄冉咽下了虞珵渡来的梅香味的水,混杂着冬日清晨的冷气,而那始作俑者用带着狡黠的目光瞧着眼前呆楞了的人,问他:“怎麽样,有味吗?”
庄冉没有回答虞珵,望着眼前人这会儿水润过了头的双唇。
一直到虞珵又“喏”了声,把杯子递到庄冉嘴边,庄冉才回过神来,他没有去喝那杯水,推开了杯盏,双臂搂住身前人的脖子:“我没尝出来。”
头挨着头气音便足够清晰,庄冉的语调上扬,又倾身吻去。
那个煮梅花熟水的冬日清晨,覆雪的梅花开得正艳,虞珵和庄冉坐在石桌边接了一个很长的吻,安寧又长久。
想来,那梅花水实在甘甜。
一吻毕,庄冉仍搂着虞珵的脖子,他微喘息着与虞珵笑道:“那麽好喝的茶,你说你拿什麽回报我?”
本是玩笑话,庄冉也没打算真要虞珵拿出什麽东西来,只是庄冉没想到,虞珵还真就很认真地思考起来。
庄冉至今记得那日自己坐在虞珵腿上,瞧他盯着自己很久很久,一直到他以为眼前人实在憋不出什麽腻歪话,准备放过他时,庄冉却见虞珵低垂下头,轻轻笑了声。
庄冉问虞珵在笑什麽。
虞珵顿了顿,眼尾又弯起,他从腰后抽出了那把他常年随身佩戴在身上的、雕刻得过于精秀的短银刀,塞到了庄冉手中:“这个作回报,你看成吗?”
那带着笑意的嗓音哪怕经年过后,庄冉仍旧记得清晰。
又想来这一生,虞珵说的每句话庄冉都刻在脑海。
那个大雪天坐在庭院中,抱着人笑的即将出征的将军,把自己常年随身佩在身上的短刀作为回报给了自己的心上人,对他道:
“想想给你把真刀也使不来,你就拿着这个吧,我第一次出征那年合了眼缘买下的,这些年一直带在身上。掌柜的,这一把刀抵你那茶钱,你看够吗?”
但其实,虞珵想把那刀给庄冉很久了。
——
光景元年,岁末
这一年,朝野內外百废待兴,尽管旧岁镇寧侯携领众将击退北靳进犯、镇压逆臣谋反,而京师朝臣大换血,牵连拔出地方官赖,边关状况尚不平稳,周遭邻邦无不观望形势。
万象需待更新,而一年多前于与北靳大战中身负重伤的镇寧侯也在此岁末休整完毕,自请率军回边。
出征这一天,京都城门再度沸沸扬扬,昔日被战火席卷过的城垣如今浴火重生被砌了新石,承载着皇城根下摩肩接踵祝福送別的百官。
而一切一样,又都不一样了。
这一场光景年元年大褚将军率军出发边塞的盛大践行式,年岁尚有稚涩之气的年轻帝王出了皇宫热情地携百官相送军队。
而昔年站在主将恩师旁初出茅庐的少年也早已在尘世间摸爬滚打一番,褪去一层青涩的皮,他站在出征的军队最前,遥望着城门边送別他的人群。
这一次,那位曾默默看着少年远行的老侯爷也终未再缺席,尽管他比旧岁更老,而苍白胡须下惯常矜持的嘴角如今是多麽释然的笑。
而庄冉谢绝了老侯爷带他往人群前方的邀请,熙来攘往的送別队伍中,他侧身倚靠在一角墙隅,打眼望去,纵然这个位置再伸长脖子也只能瞧见那被人群簇拥的主将的发顶,但庄冉并不遗憾。
低下头看了眼自己腰间別着的短刀,庄冉淡笑起来:他已经跟我道过別了。
而此时的虞珵正站在人前从容地与人交谈着,经年已过,这曾经的小小士兵成为了大褚的将军,又有此番陛下亲临,也终于没人敢在这时候凑到其跟前去说些阿谀奉承的话了。
“你说这一晃怎麽就这麽多年了。”
一道苍老的声音滑到庄冉的耳边,那是一位从方才起便站在他身旁的老者的声音,此前一直沉默着,这会儿突然出声,庄冉还以为是在同他说话。
只是面对这样头一回见到的场景,庄冉一时不知该如何接上老人这一句话。
是啊,头一回。
在没有追逐与杀戮的情况下,此前庄冉从来不知,原来那人群中身着盔甲披风的人是那麽耀眼。
“那是虞家的小子啊,我怎麽觉着他昨日还站在将军的身旁呢。”
庄冉知道老人口中的“将军”不是在说虞珵,他方想回过头去,却是这时又一道年轻的声音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