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年复年年(2 / 2)
大多数时候老卢总是不让人担心的,即便犯糊涂时也总是安安静静,也正因如此,他时常让人辨不清到底什麽时候清醒、什麽时候糊涂,有时清醒着出门,糊涂着回来,有时又正好相反,唯一点让人心扰——老人家出门时不愿让人跟着。
茶屋的人却也不愿因此拘束住老卢,老卢为何如今总要出门,为何他出门时总不愿意让人跟在身旁?老人家心裏想的什麽,大家伙儿都心知肚明。
惯常也不会出何事,晌午出门,到日落晚饭前,怎样也都会回来,周围都是街坊邻裏,老人家走在道上,总有人照应着。
即便有时阴天下雨出不了门,老卢也总有老友会打着旧伞,提着好酒好菜来找他。
喝不了酒了,便多吃菜,酒替你喝了。
只是这日大风刮得突然,雨眼看也越下越大。
老卢没有回来,他去了哪裏?
庄冉只希望这日老卢又是去了哪位老友的家中,或是行到半途被邻裏遇见带走了避雨,他不愿意在家中等到雨停,等老卢自己回来,等他被街坊邻裏送回,万一呢?
万一老人家这会儿还糊涂着,风刮得那麽大,不知找个人家避避该如何是好?万一他没有在路上遇到行人,雨下得路面湿滑,一不小心跌进了河中又……庄冉不敢想。
“轰隆——”
一阵电闪雷鸣,雨下得越来越大。
雨水模糊了视线,方被汗水洇湿的衣衫又被淋了个透,庄冉没忍住打了个喷嚏,他吸了吸鼻子,却一点儿不敢停下脚步,忙奔着老卢先前待过的人家都问了一圈,还有他时常会走的路……可是没有,都没有。
“你到底在哪裏……”
暴雨中庄冉有些力竭,他卯足了口气,拼了命地大喊。
“卢叔!!老卢——”
“你在哪裏?!”
“你到底去哪儿了?!去哪儿……”
“你不要走啊!”
“快回来……”
“不要走!!!”
“回来啊……”
庄冉挨家挨户问过了老卢的去向,有好心的邻裏都帮忙出门寻老人去了。
阴云悄然散去时,落日的余晖再一次洒满江南。
雨后不久的空气潮湿带着凉意,不显得粘腻,穿堂的风微微吹拂起,钻进庄冉的鼻腔,吸到口血腥味。
鬓角湿透的碎发粘在了庄冉的脸颊侧,他扶着墙弯下腰,咳嗽起,又喘了好几口粗气,在将将要倒下时,被一双有力的大手搀扶住了身子。
那阵焦急的脚步,他远远便听到了。
“……小冉,小冉!”
庄冉眨眨眼,恢复了点意识,于是他抬起头,见到了虞珵同样湿透的衣衫与墨发。
撞在他的眼裏,叫他红了眼眶。
“小冉,怎麽湿成这样?你去哪裏了?我找老卢一路上都没碰见你!”
庄冉瘪了瘪嘴。
似乎总是这样,他也不知为何。
为何只要虞珵站在他的面前,他便半点儿委屈都藏不住?
所以他逃跑,逃跑……逃到最后,却还是撞进了他的怀裏。
一个人时的坚强去了哪裏?
庄冉自认为,自己也算是个漂过五湖四海的人了。
为何见到你,总还是止不住地想要流泪……
庄冉一把抱住虞珵,通红的眼裏哗哗流下泪来。
“虞珵,”他哭得哽咽,“我找不到老卢了,怎麽办……”
老卢最后是在小镇南街裏通往山坡上寺庙的道上,被虞珵和庄冉找到的。
老人坐在小道旁斜坡下的小片草地上,面前是条水流不算快、却有些深度的河流,他同赶来找他的孩子一样,浑身也都湿透了,所幸看上去没什麽大碍。
庄冉见到老卢坐在河流边的背影时,心脏猛地一颤。
山上小道旁的斜坡表面虽是泥壤和花草,不见大块的山石,却是有些陡直,庄冉不顾虞珵的阻拦想要下坡,然而这回虞珵没有拦住。
脚下一个趔趄,庄冉滚下了斜坡。
“欸!”虞珵惊呼一声,后脚便随庄冉下了坡,在其将要滚入河中前拦住了他的身子。
身上的衣衫本就湿透了,又往雨后滑脚的斜坡上滚了一遭,庄冉满身泥泞,他却顾不得其他,方爬起身便冲到了老卢的身旁。
“老卢!”庄冉抓住老卢的肩膀使劲晃了晃,“你为什麽要跑到这裏来?!”
“为什麽?!”庄冉忍不住朝眼前的老人怒吼,“你不能听话点吗?就在镇子上走走不好吗?!知道我找你找了多久有多着急吗?!”
然而回应庄冉的,是一张困惑的脸。
似乎直到这时,这个在河岸边坐了不知多久的老人才意识到身边来人。
庄冉的心倏地一空,抓住身侧虞珵衣袖的手紧了紧:
“老卢……”
是了,跟个糊涂的老人发什麽火,他什麽都不知道,也什麽都听不明白,朝人撒气换来不过一盆凉水,能怪谁……不知他今天认不认得我?
庄冉的心中酸楚,晃神地想。
山坡边的野草被流水冲走,风轻而缓。
“小冉。”
庄冉一顿,盯着面前突然出声的人,沉默着上前双手搂住了老人。
虞珵蹲在庄冉的身侧,看不见他的神情,遂抚了抚那衣衫上满是泥泞的背,而见老人展开笑顏。
“小冉,小冉……”老人不断重复着嘴裏的名字。
庄冉遂有些哽咽:“老卢……你说你一个人,让多少人担心了,啊?你知道我有多着急吗?一个人为什麽要突然跑来这裏?下坡下来了伤了要怎麽办?”
庄冉说着松开老卢的怀抱,便要去再看看老人身上有没有伤。
老卢却在这时抓住了庄冉的手:“小冉……”
庄冉一愣。
两只饱满圆润的桃子被塞进了手中,表面湿漉漉的。
他抬起头去看眼前满脸笑意的老人。
老人提起了嘴角,岁月在其面孔上留下的沟壑便愈发明显,寥寥几根黑发混在枯槁的白发间,沾在耳侧,显得略有些沧桑,而他侧过了身。
庄冉这才注意到老人身后垒起的桃。
老人笑道:“小冉,吃桃。”
庄冉想起了许多年前——
蓝色的晴空下从远方吹拂来的风,同今朝雨后很像。
通往寺庙的山间小道上栽满了夏日散发出阵阵鲜果香的大树,而暖风中和着蝉鸣,阳光下绿油油的树叶发出“沙沙”声响,小小的孩子提着盛满香烛的旧篮子,稚嫩的嗓音传遍山裏。
“不要了,我不要了……”
小身影站在小道边抽泣着,望向斜坡下赤脚的老人。
那带着点儿笑的粗粝嗓音传上坡:“哎呦没事没事,老卢没事的,哭什麽,那麽好的桃子被水冲走该可惜了,小冉乖乖在上面待着。”
老人安慰着小孩,复又弯下腰去,要够那水中近岸的石头裏被卡住的桃。
是顽皮的小孩儿上树摘下的、失手滚下坡的桃。
从前尚是个孩子的庄冉不明白,老卢为何非要赤脚去捡一只他无意失手滚下坡的桃,明明山裏的树上还有很多数都数不完的桃子。
等到孩子长大,老人的头顶又多了几撮白丝。
那个记忆裏落进水中的桃,最终被老卢捡了上来。
老人将桃小心地揣进了衣襟,随后手脚并用地爬上了坡。
那被泥土擦过、又被水洗净的桃子隔着手帕被递到了庄冉的面前,他抬起头,老人拿粗布衣袖擦了把额上的汗,笑起来:“小冉,吃桃。”
他又道:“你瞧瞧这,得亏是先脱了鞋,不然你阿雅姐给我纳的新鞋要脏了,我早说我个老头子破鞋穿穿得了。”
老头儿乐呵呵,穿完鞋便牵着庄冉继续往小道上走。
小孩还在哭:“都跟你说了我不要了嘛,你非要捡……”
一步一个小脚印,叽叽嚷嚷地便随着身旁的大脚印走远了。
徒留老树添新芽,蝉鸣年复年年。
湛蓝的天空转过圈,晚霞融化在水中。
脆甜的桃咬在口中苦涩涩的,庄冉偏头抹了下眼角。
他复又回头,就着老人的手,一连咬了好几口桃子,嘴裏鼓囊囊的,他深吸口气,咽下了口中的桃肉,抬头盯着眼前人。
他朝老人笑起来:“咋那麽巧呢老卢,我也捡了桃子,我们一起回去吃好不好?”
老卢拍了拍庄冉的头:“桃子那麽好,掉下坡的也要吃,该可惜了。”
“好好好,都吃都吃。”
“以后你想吃桃,我来给你摘,老卢你知道的,我最会爬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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