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蝉鸣年复年年(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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蝉鸣年复年年

春节的熙攘恍若一场繁华的梦。

年后开春,短暂相聚的人们便又要回到各自的路。

送祁莘一行人离去时,庄冉清晰地记得,那一日在东街口的小院外,早春的杨柳拂过青石板路面上踢踏欲行的马儿,有尚带着寒意的凉风吹过,沿街成排的桃花树在风中轻轻颤动,桃花瓣遂皆被风吹起,后落水上,惊扰了湖中鱼群,荡起圈圈涟漪。

事实上早春的江南镇从来如此,庄冉却不由自主,在心中将那日单独拎出。

马车裏的虞老爷子颇有些不耐烦地望向车窗外。

虞珵却仍倚在那马车旁悠悠劝道:“爹,你说你如今向陛下致了仕,回京也闲人一个,钟瑶他们不会总有那空去陪您,便随我留这儿多好,每天有人陪您下棋喝茶的。”

然而无论虞珵如何劝说,虞老爷子也都是要回去的。

撂下马车帘子前,老爷子最后瞥了眼虞珵身后的庄冉,眼底闪过动容。

却没想隔着木车厢,这古板了大半辈子的老爷子最后竟忍不住想要解释起,声音很轻,近乎耳语:“谨行,如今万事了矣,你留在江南是极好,我便回京罢……”

话说半了,虞衡没有继续,想来终究还是觉得自己搞不来抒情那套。

马车外的人沉默良久,一直到虞衡以为自己得不到回答,虞珵的声音透过马车厢的木板,传到了车內等待之人的耳中。

虞珵轻声笑了下:“爹,我就是替別人当个说客,我知晓的,这一趟下江南玩得不错吧,回京可千万记得念我。”

说的什麽话。

虞老爷子腹诽了句。

和风中,马车厢传来不轻不响的“嗒”一声。

这一趟从京而至的旅途来时三人,去时却成四人。

另一辆马车內,九华正同商初轻声交谈着,庄冉走过去时二人似乎在讨论新岁赋税之事,他并不太听得懂,只是交谈声止,庄冉站在马车外顿了顿。

“——庄冉,庄冉?”

听人喊自己,庄冉回过神来,遂无奈与自己摇了摇头,抬头见到九华困惑的神情,庄冉犹豫了下:“小九。”

素白的衣袂滑出车窗:“嗯?”

早春清晨的凉风沁入鼻腔,庄冉看着人顿了顿,深吸口气,笑起来:“那荷花镇边上的老院我会经常去打扫的,你好好在京城待着,不要再担心。”

九华愣了下,然而还没等她回应,一旁的商初却凑上来:“什麽老院,你们在说什麽?”

“你呀,净顾着问旁的了,”庄冉笑了声,抬手把商初伸出马车窗的头给按了回去,“就先前小九住过的一处院子,在旁边镇子的荷花塘那儿,下次有机会带你去玩,回京以后一定要把自己的身体照顾好,知道没?”

庄冉的衣袖蹭过了商初的脑袋。

而商初点点头,笑了下:“行。”

庄冉的眼神闪了闪。

正是清晨时分,江南的露水尚未散去,从东而西,贯穿庐溪小镇的水巷有鸭群游过桥底,妇人在河边清洗衣褥,庄冉站在那桥水前,随初生的嫩柳一起被风吹起半边长发。

小镇不知何时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寧静。

青瓦上的旧烟囱飘起炊烟,三两个早起的孩子穿过大街小巷,脚步的“噠噠”声从巷口传到巷尾,“轱辘辘”往远的马车轮在青石板上留下淡淡的车辙。

庄冉弯眼笑着,眼底映过江南水的潋滟。

是马车上的商初瞥见江南的最后一幕。

在这年春天。

而偏却又有那破坏意趣之人,骑着鬃马踏过东街口外的长巷——

“师兄!”

“虞谨行!”

祁莘回身大喊,挥手与人作別。

“还有小冉,大家后会有期!”

东风拂过面颊,柳叶挽人衣袖。

站在绿柳树下的虞珵抚了把遮挡在额前的碎发,叉着腰,无奈笑道:“混蛋玩意儿,那麽长的路,不坐马车非要骑马是逞什麽能?”

虞珵不知祁莘有没有听见,只是他站在原地很久很久,人和马早已不见了影子。

他回身牵起了庄冉的手,抬眸时,见江南碧蓝色的天实在澄澈。

爽朗的笑声久回荡在耳边。

想来,倒也不失为一番意趣。

庄冉跑到边九的身边撞了下他的肩膀,笑起来:

“边师兄,走啦。”

“老卢该要在家裏着急了。”

清晨稀薄的阳光穿过了水乡乌篷船的船舱,碧绿色的湖水映过两岸人家尚未摘下的红灯笼与三两行走的行人,年后短暂的沉寂也在起伏的灰尘与炊烟中恢复往日,庄冉做回了他的掌柜,东街茶屋便又迎来了它每日被过往商客与邻裏闲话包拢的日子。

再过不久,红灯笼也该要在日渐褪去的色泽中被人们摘下青瓦,薄粉的桃花瓣被初夏已然繁茂起来的绿叶遮替,阳光刺透屋檐,又到了卷起衣袖,去尝被透心凉的井水泡过的毛桃的时节了。

“虞珵,你知道吗?其实边师兄这回能在庐溪待这麽久,我有点惊讶。”

“钟瑶也这麽说,”虞珵从背后替庄冉捋了捋耳边的碎发,“他说师兄也没有同他解释,但不管怎样,总归边师兄愿意留下来,卢叔也能被更好照顾着。”

庄冉撑着柜台的手无意识松了,被削去皮切成小块的桃肉落到了台面上。

盛夏斑驳的光影落在屋內低着头的人身上,二层的茶屋外时有鸟鸣与知了声,虞珵站在庄冉的身侧,看不清他因低头而被额发遮住的面颊。

闷热又带了点潮湿的空气泛在周遭,庄冉忽而抬起了头,转过身从木椅上起,他伸手将方才落在了台面上的桃肉塞进了虞珵嘴裏,踮起脚尖吻过他的唇侧。

虞珵愣了下。

冰凉的桃肉咽过了喉,嘴边有尚存几丝凉意的甜渍,合着那张被漏进屋內的几束阳光晒得发烫的面颊,等回过神,虞珵站在原地,见庄冉已经跑远。

“外头那麽大太阳,跑哪儿去?”虞珵在身后唤庄冉。

“不用管我,小二再帮我看下店吧!”庄冉与身后挥手,头也不回地道。

望着远去的背影直至良久,虞珵才收回视线。

盛夏午后有一二在店中乘凉的客,歇完了脚,唤店家结账。

虞珵低头望着桌面上的盘中被人拾了几瓣的桃肉,在潮热的空气底,剩余的已然泛褐,他一言不发地坐下,在被光与影笼罩的柜台后,有些出神。

盛夏的蝉鸣声愈发躁动。

庄冉拼了命似的往前跑,午后的日头照得他睁不开眼,他索性低下头闭起眼来。

往前跑,往前跑——

心裏憋着股无法宣泄的气,无力感钻进了全身的骨髓,汗水淌进了眼睛,额发成一缕一缕,被洇湿的衣衫黏着后背,他却毫无所觉似的,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不知跑了多久,也不知跑去哪裏。

“啪嚓”一声。

庄冉踩到了路边掉落的树枝。

树枝断了,他也摔倒了。

趴在地上好一会儿,他才缓缓爬起身。

膝肘间、额间一阵刺痛,叫庄冉驀地又跌坐回了树根下,那阵刺痛却恍若一道闸口,鼻头姍姍来迟泛起一阵酸楚,良久,他小声抽噎起来,泪水淌过沾满了尘土的面颊。

似乎非要给自己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眼泪才敢倾涌而出。

而他如今,又着实算不上体面。

庄冉想要拿手揉一揉自己擦破了皮的额头,然而满手的泥壤,又只得作罢。

泪水粘腻地粘在脸上,喉咙干哑充了血,穿堂的风吹过树梢,庄冉不知哭了多久,方才缓过神来,他无言走到小溪边洗了把脸和手,又重新坐回了方才的位置。

背倚着粗壮的树干,庄冉仰头,见为自己遮出小片荫蔽的繁茂树冠,在风中发出“沙沙”声响,桃子熟了,个个饱满红润,并不隐秘地藏在其间,为內敛的暗绿装点了嫣红,于参差树枝间轻轻摇晃。

他想要摘桃子。

庄冉忽而想。

于是他爬上了那棵有好些年岁的桃树,长发被风吹起。

而天地间的风愈演愈烈,狂风倏然袭来,庄冉半蹲在树杈间抬头望天,阴云短短几瞬便笼罩了整片江南水,灼热的日照消失殆尽。

不知想到了什麽,庄冉的眉头轻轻蹙起,他手拢过自己方摘的桃,低头望树底,毫不犹豫地跳下,遂往家中赶去。

而不出庄冉所料,待回到东街,他尚未进家门,便见红石同另外几人准备出门。

“红姐,”庄冉往院中竹框裏放下手中的桃,便上前追问,“老卢他还没回来吗?”

红石点点头:“小冉你——”

她却连话都没说完,便见方回到家的孩子又跑出了门。

头顶的阴云愈来愈厚,低压压笼罩住忧心的人。

庄冉跑在街巷上,狂风吹起张张树叶,刮过他的脸,没多久便有细雨开始滴落,尚在街上的人们着急往家中赶,斑驳的水痕在没有瓦檐遮蔽的青石板路面上铺展开来。

有邻裏与庄冉擦肩而过,问他着急忙慌跑到何处去。

“阿公,你有看到老卢去哪裏了吗?”庄冉追问道。

“老卢?诶呦没有看到喂,这刮大风的他跑去哪裏了?你別急你別急噢,你往前面去,公公要麽帮你到那边去再找找!我把老王也喊来!”

“没、没事,阿公你也赶紧回家吧,下大雨天的別到时候被淋坏了。”

庄冉的声音有些颤,他踌躇着,回首又看了眼老人离开的方向,遂迈开脚步朝前奔去。

庄冉的担忧不是无缘由的。

事实上,老卢的病症从年前冬天开始便愈发严重,犯糊涂的时候愈来愈多,时常一个没看住,人就不见了踪影,老人家却也并非有意为之。

不知是否感觉到什麽,老卢在年后的日子裏出门的次数比先前更频繁了,他时常一个人走在庐溪的大街小巷,一出门便是一整个清晨或晌午,从东走到西,从巷口走到巷尾,有时他又会走到同他相识数年的街坊邻裏家去,喝一口茶,再聊一聊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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