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念这片山水(2 / 2)
虞珵笑着轻斥了庄冉一声:“有点吃相吧,陛下还在这儿呢。”
“那怎样,我们又不是在宫中。”庄冉说着伸手要把手中剩余的豆子喂给虞珵。
“诶,诶……”虞珵后仰了头,“好了別掰我头,我自己吃我自己吃。”
庄冉笑眯眯地望向虞珵:“怎麽样,不枉昨天晚上剥了半宿的毛豆吧。”
虞珵眼尾轻轻弯起,又似有些无奈,笑道:“是,还得是有人手巧。”
赵黎忽而又愣了愣。
秋日的风拂过江南田野中忙着丰收的农民,落进南街裏廊下花叶尽暮的小院,而他见旧友眉眼笑如昨日,褪甲的将军语调轻缓,红柿树下雀鸟拾过落地的果儿,沉醉于这场秋实之中,想来,江南的水真有何玄妙之处。
赵黎于是笑了笑,问道:“二位之后有何打算?”
“之后啊,我过两天有点想去摘石榴。”
“摘什麽都可以。”
那旧院的一切都在日复一日中褪色,哪怕再是有人精心打理,也免不了小片圈围起的泥壤中连杂草都渐渐不再生长的岁月流逝,庄冉无可奈何。
当年放于旧院摇椅上的红纸糖梅也早被收了去,便当作故人尝过甜吧。
却唯有院角那棵石榴树,在年复一年的风雨洗礼中变得愈发繁茂,当夹在绿叶间的火红石榴花长成了个个颗粒饱满的果实时,这老旧的门扉终还是再次被人推开。
庄冉却没想到在他和虞珵提着洒扫工具和竹篮到临镇故人的旧居时,遇到了两个正踩着那断了个脚的旧摇椅、一人背着一人想要去摘树上的石榴的小孩。
庄冉当即一惊,他“喂”了一声。
小孩儿回过头来吓了一跳,所幸虞珵及时跑进院裏将人提起又放到了地上,才免了毛孩子从椅子上摔下来,他无奈看了眼庄冉:“喊人家不立马摔下来了吗?”
“……”庄冉没理虞珵,走到近前将手中的东西递给了他,双手叉腰问小孩道,“哎,知不知道刚才有多危险?你们是谁家的小孩这麽皮?”
可惜两小孩一人低着头,一人躲在另一人的身后,身后人将头抵着前边人的肩,谁都没有说话。
庄冉嘆了口气:“之前也没见过你们呀,你们是这镇上的小孩儿不?没听过这裏白衣鬼的故事?大家都不敢靠近这裏的,你们倒是有胆。”
听到鬼怪的词,两具瘦小的身体颤了颤,庄冉这才注意到眼前那躲在人后边的小孩也着了身白衣,意识到自己言语有些失当,庄冉有些心虚,他于是蹲下身来:
“小朋友,不是吓你,只是方才你们搬那断了腿的椅子到树底下,万一踩着它摔倒了怎麽办?你们是不是要吃那树上的石榴,我帮你们……”
“对、对不起哥哥!”
却是庄冉话没有说完,他见方才还一声不吭的两小孩,前边的那个忽而抬起头冲他道了声歉,小手向后护去。
庄冉看着可爱,与小孩道:“哎没事儿,我摘石榴给……诶跑什麽?”
小孩儿向门外跑的动作再一次打断了庄冉的话,他追出门去,于是便见两个小小的身影牵着手越跑越远的画面,而巷中忽起一阵风,秋叶向他卷来。
秋日的晴空中,远处的山丘被枫林染红,庄冉见到那被人牵着手往前跑的小小身影回头,白衣上一头乌发遮挡了视线,他用小手撩开,于是与庄冉对上了眼。
只一瞬,便又回过头去。
虞珵也走了出来,他在庄冉眼前晃了晃手:
“小冉?怎麽了,站这儿一动不动?”
远处的小孩儿已经不见了背影,庄冉挠了挠头:
“虞珵,我又感觉那小孩我好像在哪裏见过。”
“啪”一声,院中传来响动。
庄冉回过神来,同虞珵回到院中去,便见那把本就破旧的摇椅终于不堪重负,在这年秋天果实繁多的石榴树底,被砸了个四分五裂。
“唉,那破小孩,早知便不那麽便宜放他们跑了,”庄冉嘆了声气,转头同虞珵笑了下,“算了,咱们摘石榴吧。”
卷过旧院的秋枫飘落溪中,随水远去而不知所踪。
石榴树上颗颗饱满的果实被人摘下,想来捣汁做饼都是不错的吃法。
庄冉将其摘入篮中,又放到了树下。
后来庄冉又来过这旧院几回,却是直到树下被放入篮中的石榴干瘪缩了水,他都没有再见过那日在院中偶然遇到的两个小孩,灰蒙蒙的天空又急匆匆要飘下雪来。
这年冬天的雪落得不是很大,年前筹备的事物多,庄冉忙着置办春节要用的物什,虞珵也在日觉乏累的虞老爷子的催促中,替其接管了家中不算多的产业,平日裏当个甩手掌柜还成,年底核对账目可有的忙,別提他还想着要给曾于塞北的同袍或他们的亲属备些年节礼。
除夕将近的一日午后,时而落雪的天空终于放晴。
虞珵和庄冉忙完了各自的事,在南街裏小院的廊下一同煮起了茶。
雪后的院中积了一层薄薄的雪,廊下的盆植已然都已卧睡,庄冉捧着手炉,与虞珵肩并着肩坐在铺了厚厚棉毯的靠椅上,眼前的炭炉正静静烧着,炉上的枣茶咕嘟咕嘟冒着泡。
虞珵拿起茶炉倒了小杯枣茶,吹开氤氲的雾气浅抿了口,又拿小钳夹起颗裂了口的桂圆,放在盘中稍事冷却后,他拨开桂圆的皮,递到了将头倚在自己肩上的昏昏欲睡的庄冉嘴边。
庄冉迷迷糊糊半闭着眼,感受到温热的果肉碰上自己的嘴唇,他浅笑了下,摇了摇头。
虞珵又拿桂圆点了点庄冉的嘴:“別在这儿睡着啊,到时候着凉了。”
庄冉轻哼了声,抬起绵软的手打了下虞珵:“你好烦啊……”
虞珵好笑:“嫌我烦?嫌我烦那我可走了?”
庄冉又拍了下虞珵,顺势抱着他的腰,将头躺到了他的腿上,闭着眼呢喃:“不许走。”
“好,我不走,”虞珵拢了拢庄冉身上的绒披衣,像是突然想起什麽般问道,“哎小冉,红姐他们先前说大概几时回来来着?这两天信太多我都忘了。”
“就这两天啊,钟瑶他们……也都已经在路上了,你在忘什麽?”
“噢是嘛,你春节的礼都备好没?”
“备好了,你……”庄冉一顿,突然没了声响,他睁眼抬头看虞珵,“你故意的吧?”
“瞎讲。”虞珵将凉了的桂圆塞进自己嘴中,准备再拿下一颗。
“讨人厌。”庄冉撑着虞珵的腿直起了点身,便就着他的手吃了他手上刚拨好的桂圆。
“诶,烫着呢!”虞珵急忙伸手去接。
庄冉将黑色的果核吐在了虞珵手心,搂住他的脖子,又闭上了眼,轻声笑道:“命令你现在把我抱去屋裏睡觉,我就既往不咎。”
虞珵也笑了,他将手中的果核放到了桌上,便将庄冉抱起:“得嘞,祖宗。”
将怀中人抱进屋,顺道颠了颠,虞珵道:“最近是不是重了?”
“衣服重。”庄冉躺在虞珵怀裏一动不动,似乎又快睡着过去。
寒冬的院外“呼呼”吹起凛冽的风,天空似又要下起一阵小雪,所幸南街裏的小屋关紧了窗,一双人不必再担心风雪。
“虞珵,咋对我这麽好呢?”
“方才谁说讨厌我的来着?”
“抱我一辈子好不好?”
“抱你两辈子。”
虞珵的脚踩上木楼梯,院外树梢上的积雪悄然落到了地上。
再不多时,水乡的人们便又要张罗着红灯笼对联过起新年来,而后游子归家又远行,结冰的湖水重新荡起摇船,摇船摇啊摇,一副青山绿水该过几遭?
回过神来,庄冉已经和虞珵走过了多少载?又看了多少个江南的四季?
从闹市街到人家巷,东街口茶楼的旧戏台已然在岁月中斑驳褪色,临水的旧门槛被磨出一脚凹陷,而其中来来往往的人们有人长大、有人生了白发。
江南的水潺潺湲湲,他们也终于有了许多过去共同的回想。
于是雨淋雪落,初识的旧忆仍然歷歷在目,阴差阳错过,始料未及过,惊天动地过,亦在往后余生的粗茶淡饭中津津乐道,相依又何止半生。
绿山朦胧间,春雨淅淅沥沥。
“小少年,可要借把伞?”
雨天的茶楼人并不多,白衣的少年为躲雨而闯进了门。
他却似乎并不准备待多久,只于老旧的门槛处稍事缓过,方准备走时,却被屋內之人喊住,少年于是回过头去。
寻着声音,少年见到了阴雨天昏暗的室裏,柜台后那一张眼尾带了些褶皱,看着却依旧显得年轻的面庞,莫名有些熟悉。
“掌柜的,我先前可有在哪裏见过您?”少年直言。
而柜台后的人似同样一愣,在见到那回头之人的脸时,却不知他是在疑惑少年问出口的话还是如何,只是顿了顿后,他随而侧头笑过。
“少年,你这话说得好笑,我这茶楼开了多少年了,日日坐在这柜台后,十裏八乡跑货的都熟悉,还是你头回来这庐溪镇?”
阴雨天中,屋檐下一身白衣的少年显得如此明净。
他捏着手中半湿的书册想了想,又摇了摇头。
后也不多虑,他便与屋內之人挥了手。
“那掌柜的,我们来日方长。”
少年说罢便要拿书册挡着头,跑出屋檐冲入雨中。
“哎,问你要不要伞嘛?”
少年在雨幕中回头,一捋前额遮挡了视线的碎发,他笑道:
“不用了,前面有人在等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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