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世之始(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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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世之始
意识,像是从一片前所未有温暖、深沉且安寧的海洋底部缓缓上浮。
没有支离破碎的噩梦碎片,没有纠缠不休的剧痛,没有骤然惊醒的心悸。
德利特甚至在那完全清醒前的朦胧瞬间,感到一种陌生的、几乎是奢侈的茫然——他睡了多久?为什麽身体感觉如此……平静。
这种纯粹的、未被任何阴霾侵扰的沉睡,对他而言,已经久远得像上辈子的事情。
他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如同蝶翼般缓缓睁开。映入眼帘的,不是医务室冰冷的天花板,也不是监狱粗糙的石壁,更不是野外营帐的帆布顶。而是精致雕刻着藤蔓花纹的木质床顶,以及从厚重华丽窗帘缝隙中透进来的、柔和的金色阳光。
他在一个相当豪华的房间裏。身下是柔软得几乎能将人包裹起来的床垫,盖在身上的羽绒被轻暖如云朵。
然而,比这舒适环境更先攫住他全部感官的,是环绕着他的、坚实而温暖的触感,以及耳边平稳有力的心跳声。
他被人紧紧地、以一种保护般的姿态搂在怀裏。
德利特微微一僵,几乎是下意识地抬起头。
映入眼帘的,是莱纳沉睡的脸庞。
四年时光,在那张曾经带着少年硬朗与迷茫的脸上刻下了更深刻的轮廓。眉骨似乎更高了,鼻梁也更挺直,下颌线的线条愈发分明,透出一种属于成熟男性的坚毅。但他此刻闭着眼,浓密的金色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嘴唇微微抿着,少了几分战场上的凌厉,多了几分沉睡中的、不设防的柔和。他甚至能清晰地看到莱纳下巴和脸颊上新生的的胡茬。
莱纳……一直这样抱着他?
这个认知像一道暖流,猝不及防地冲垮了德利特心中某个冰封的角落。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与温暖交织的情绪涌上喉头,让他的眼眶微微发热。他几乎是遵循着本能,将脸重新埋了回去,贴近那片曾经记忆裏宽厚而柔软的胸膛。
然而,这一次贴近,却让他察觉到了不同。
记忆中,莱纳的胸膛总是坚实而带着饱满肌肉的弹性,像一堵可靠而温暖的墙。可现在,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服,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其下肋骨的轮廓,那份曾经饱满的柔软感消退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精悍、却也透着一丝……消瘦的触感。
他……瘦了。
瘦了很多。
德利特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攥了一下。
就在这时,头顶传来一声带着睡意的、沙哑的轻哼。环抱着他的手臂下意识地收紧了少许,仿佛在确认他的存在。
“德利特……?”莱纳的声音带着刚醒时的模糊和不确定,随即猛地清晰起来,透着急切,“你醒了?感觉怎麽样?伤口还疼吗?有没有哪裏不舒服?”
他一连串的问题如同雨点般落下,同时试图微微支起身体,好看清德利特的脸。
德利特却没有立刻回答他的问题。他依旧保持着将脸埋在莱纳胸前的姿势,只是抬起手臂,环住了莱纳的腰身。
他的声音闷闷的,从莱纳的胸口传来,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确认:
“莱纳……你怎麽……瘦了这麽多?”
他顿了顿,稍微拉开一点距离,仰起头,认真地打量着莱纳近在咫尺的脸庞和更显宽阔却似乎清减了些的肩膀,“明明……也长高了一些的。”
莱纳被他问得一怔,支起的动作顿住了。他低头看着怀裏的德利特,那双四年间无数次在噩梦中出现的琥珀色眼眸,此刻正清晰地映着他的倒影,裏面盛满了不容错辨的心疼。
他沉默了。
几秒钟后,莱纳抬起那只没受伤的手臂,指腹极其轻柔地拂过德利特苍白依旧、却因为刚刚睡醒而透出一丝微弱血色的脸颊,指尖感受到那比记忆中明显许多的骨骼轮廓。他的声音低沉了下去,带着同样的心疼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
“说我吗?德利特……你不也是。”
他的指尖轻轻描摹着德利特清晰的下颌线,然后是明显凸起的锁骨,最后落在他被纱布覆盖的、曾经遭受重创的腹部。
“明明也长高了不少……可抱在怀裏,却感觉比四年前更轻,更单薄了。”莱纳的声音越来越低,几乎成了耳语,“这四年……你……”
他的话没有说完。
但不需要说完。
那双对视的眼睛裏,已经毫无保留地映照出了彼此缺席的四年时光裏,所承受的煎熬、痛苦、挣扎与身心的消耗。德利特在帕拉迪岛的政治漩涡、同伴的猜疑、拯救与毁灭的巨大压力下日渐消瘦;莱纳在马莱的战士职责、无休止的战斗、內心的悔恨与对墙內故人尤其是德利特的日夜思念中,同样磨去了曾经的饱满。
他们都在看不见对方的地方,被命运和自身的重担,一点点地磨损着。
一种奇异的、混合着心痛、了然、甚至是……荒谬的共鸣感,在两人之间无声地流淌。
看着莱纳眼中那与自己如出一辙的心疼与了然,德利特忽然低低地、轻轻地笑了起来。那笑声一开始很微弱,带着气音,随即肩膀都开始微微抖动。不是开心的笑,而是一种……释然了什麽的、带着泪意的笑。
莱纳被他笑得有些无措,担忧地问:“德利特?”
德利特止住笑,重新将头深深地埋进莱纳已经不再那麽柔软、却依旧让他感到无比安心的胸膛,手臂环得更紧了些。他的声音隔着衣料传来,带着一种近乎任性的、孩子气的坦诚:
“虽然这麽说……很奇怪,甚至有点恶劣……”他吸了吸鼻子,“但是……莱纳,知道你也一直挂念着我,知道你这四年……过得也不太好……我竟然……有点高兴。”
他抬起头,眼眶泛着红,却执拗地看着莱纳震惊的眼睛:“不然……只有我一个人在那边,因为想你、因为那些事情……过得乱七八糟,瘦了这麽多……那也太奇怪了,太不公平了。”
这并非幸灾乐祸,而是一种在极致孤独和痛苦后,发现对方竟然与自己承受着同样煎熬时,产生的某种扭曲却真实的慰藉。仿佛他们的痛苦,因此被分担了,被证明了并非他一个人的无病呻吟,而是真实横亘在两人之间、无法忽视的鸿沟与纽带。
莱纳愣住了。他看着德利特眼中那复杂难言的情绪——有心痛,有委屈,有思念,还有那一点点让他心脏揪紧的、可怜的“高兴”。
他忽然完全理解了德利特的意思。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无尽悔恨与汹涌爱意的浪潮将他淹没。他低下头,将滚烫的唇印在德利特柔软微凉的发丝上,一遍,又一遍,如同最虔诚的祈祷和忏悔。
“笨蛋……”莱纳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我那是活该……是我应得的惩罚。可是你……”
“你得好好把身体养回来……德利特。”他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还有深藏的后怕,“你必须……健健康康的。”
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在豪华房间的地毯上投下温暖的光斑,将相拥的两人笼罩在一片静谧而私密的氛围中。窗外,世界依旧在走向毁灭的轰鸣中颤抖,但在此刻,在这个房间裏,时间仿佛为他们停滞了片刻。
就在这时——
“砰!”
房间门被有些粗鲁地推开,打断了这片刻的温情。
“莱纳!你这家伙睡够了没有!给我起来——”阿尼清冷而带着一丝不耐烦的声音率先响起,她不顾身后阿明小声的劝阻,径直闯了进来。
紧跟在她身后的三笠语气则冰冷如刀,带着明确的警告:“阿尼,如果你敢把德利特吵醒,我绝对饶不了你。”
然而,当三人冲进房间,看清床上的景象时,所有的声音都戛然而止。
只见莱纳半撑着身体,德利特则几乎整个人窝在他怀裏,两人衣衫不整,发丝交缠,姿态亲密无间。德利特的脸还埋在莱纳颈窝,而莱纳正保持着亲吻他头发的动作僵在原地。
空气瞬间凝固,弥漫开一丝微妙的尴尬。
莱纳最先反应过来,有些窘迫地抬起头,试图用打招呼缓解气氛:“阿尼,你……”
阿尼却像是根本没听见,也没看见他那尴尬的表情似的。她的目光只是在两人身上扫了一圈,确认德利特似乎醒了且状态尚可后,便面无表情地移开了视线,仿佛刚才那个气势汹汹要踹门的人不是她。她径直走到窗边,抱起手臂看着外面,只留给众人一个冷淡的背影。
三笠的眼神在莱纳和德利特之间转了转,最终落在德利特身上,冰冷的神色稍缓,但看向莱纳时依旧带着审视。
阿明无奈地扶了扶额头,走上前来:“抱歉,德利特,莱纳,我们……”
德利特这时才完全从莱纳怀裏抬起头,脸上虽然还有些苍白,但精神似乎好了不少。他对着阿明摇了摇头,表示没关系,随即立刻切入正题,语气带着紧迫:“阿明,我睡了多久?现在外面的情况怎麽样?”
“两天。”阿明立刻回答,神色也变得严肃起来,“你昏迷了两天。这两天內,在希斯特莉亚陛下和皮克西斯司令的强力手腕下,政府机构已经基本恢复运转,社会秩序初步稳定。他们正在全力救助希干希纳区及周边在地鸣启动时受伤的居民,并处理各项善后事宜。”
这是个好消息,至少后方暂时稳住了。
“还有,”阿明继续说道,带来了更多消息,“韩吉团长、利威尔兵长和米克分队长,他们平安回来了。”
德利特眼中瞬间爆发出惊喜的光芒:“真的?!他们没事?太好了!”
“嗯,”阿明点头,但表情并未放松,“而且,他们不是独自回来的。他们带回了马莱的元帅,提欧·马迦特,以及战士皮克·芬格尔——也就是车力巨人。”
“什麽?”德利特和莱纳都吃了一惊。
“是为了阻止地鸣,”阿明解释道,“他们暂时结成了同盟。这是韩吉分队长的决定,利威尔兵长和米克分队长也同意了。”
德利特迅速消化着这个信息,眼神闪烁。马莱的元帅和车力巨人……这无疑是巨大的助力,但也意味着局势更加复杂。
他看向窗边的阿尼。
阿尼似乎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头也不回地,用她那特有的、平淡无波的语调说:“別看我。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回到父亲身边。现在这个世界要被踩烂了,我父亲还在马莱。为了能再次见到他,我会加入,阻止地鸣。”她的理由纯粹而自私,却无比真实。
德利特点了点头,表示理解。无论动机如何,能团结的力量越多越好。
然而,阿明接下来的话,将刚刚升起的一丝希望彻底打碎,带来了两个堪称绝望的坏消息。
“现在,我们面临两个最棘手的问题。”阿明的语气沉重得如同铅块,“第一,唯一可能知道艾伦具体位置和前进方向的伊雷娜,被我们关押在牢裏。但她极其顽固,无论用什麽方法,始终不肯开口。”
德利特的心沉了下去。
找不到艾伦,一切阻止行动都无从谈起。
“第二,”阿明深吸一口气,说出了更糟糕的情况,“我们需要能够追上地鸣队伍的飞艇。帕拉迪岛港口确实有亚兹马比特家用冰爆石研制的飞艇,但是……”
他停顿了一下,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道:
“港口,已经被耶格尔派彻底占领了。弗洛克和他的追随者,大约有三百人左右,他们不仅控制了港口设施,还挟持了当时正在港口等候的、来自中东联盟的亚兹马比特家族的代表团,以及——启动那艘飞艇所必需的技术人员。”
房间裏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三百名狂热的那格尔派成员,挟持着重要的人质和技术人员,控制了唯一的快速交通工具。
前路仿佛被两道沉重的铁门死死封住。找不到方向,也没有能够通往方向的载具。
德利特靠在莱纳怀裏,刚刚苏醒带来的些许轻松感荡然无存。他闭上眼睛,感受着莱纳手臂传来的、坚定的支撑力,也感受着自己心脏在胸腔裏沉重地跳动。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涌来,但这一次,他不再是一个人面对。
他重新睁开眼,那双琥珀色的眼眸中,疲惫依旧,却燃起了更加顽强的火焰。
“看来……”德利特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我们没有时间休息了。”
德利特深知时间刻不容缓。他强撑着依旧虚弱的身体,拒绝了莱纳和三笠的陪同,只叫上了寧芙。在前往地下牢房之前,他们短暂会见了马迦特元帅和皮克。
马迦特提供了一条关键信息:“关于伊雷娜,我们查证了她的背景。她并非什麽亡国的义勇兵,她出身马莱,一个对体制內部腐败和僵化深感不满的中产阶级家庭。她成为吉克的信徒,并非出于对艾尔迪亚的同情,而是单纯地相信吉克的‘安乐死计划’是能彻底终结两千年仇恨循环、改变世界的‘伟大方案’。”
德利特眼中闪过一丝了然:“谢谢,元帅。这信息很有用。”这解释了伊雷娜那种近乎宗教狂热的忠诚从何而来——她追随的不是吉克本人,而是她所理解的那个“崇高理念”。
他转向皮克,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皮克小姐,还有……对于在雷贝裏欧,杀死你小队成员的事,我很抱歉。当时……”
皮克略显惊讶地挑了挑眉,随即摇了摇头,她的表情很平静,带着一种经歷过太多生死后的疲惫淡然:“不必道歉,德利特。那时是战争,我们各自为阵。你做了你该做的,我们也是。”她没有说原谅,但这份基于战争残酷性的“理解”,已经是当下所能达到的最现实的缓和。
带着这些信息,德利特和寧芙走进了阴冷潮湿的地下牢房。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霉味和消毒水混合的刺鼻气味。墙壁上跳动的火把将人影拉长,扭曲地投在石壁上,如同幢幢鬼影。伊雷娜被粗重的铁鏈锁在墙壁上,头发散乱,衣衫褴褛,身上布满了拷问留下的伤痕,奄奄一息。她低着头,呼吸微弱,仿佛随时会熄灭。
德利特示意守卫离开。他和寧芙站在伊雷娜面前,沉默地注视了她片刻。
然后,德利特开口了,他的声音在寂静的牢房裏显得异常清晰,平静得像是在讨论天气,却又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冰冷的嘲讽: